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4章
    八角寺中多种莲花,此时尚早,莲叶却已是碧绿了。昙秀正在禅房中看一卷经书,忽然一笑,抬起头道:“阁下既然来了,就请进吧。”
    那禅房本修在湖上,只见衣袂飘动,一人落在水中一片莲叶上,一身青衣,手里一支赤玉箫,神清骨秀,风神如玉,正是祝青宁。昙秀合掌微笑道:“是祝公子。深夜来我八角寺中,不知有何见教?”又朝那片莲叶瞅了一眼,道,“祝公子好俊的轻功。”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大师谬赞了。今夜来八角寺,自然是有事来请问的。”
    昙秀笑道:“上一回在锁龙峡中,公子不但无功而返,还跟天鬼暗通款曲,难不成九宫会尊主居然不曾追究?”
    “那是九宫会之事,不劳大师关心。”祝青宁道,“不过,我来见昙秀大师的缘故,却真是跟锁龙峡之事相关。”
    昙秀道:“哦?”
    祝青宁淡淡地道:“此间就你我二人,大师也不必打诳语了。在下实在想知道,为何大师要杀那位惠始大师?杀也罢了,还顺手栽赃给在下?这实在是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所为啊,昙秀大师。”
    昙秀“啊”了一声,道:“祝公子何出此言?我是千里迢迢去拜会那位惠始大师的,又为何要杀他?”
    祝青宁笑道:“这便是在下要请问大师的。青宁虽不才,但也不能让人白白地冤枉一回哪。”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难不成又想跟我动手了?”
    祝青宁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想。其一,你我已经交过两次手了,伯仲之间,谁也胜不了谁,除非性命相搏,否则打也是白打。我无意与大师性命相搏,想来大师也绝无此意。其二,这八角寺可是大师的地盘,大师也不是那么迂腐、愿意跟我一对一相搏的人,若真斗起来,我也没什么胜算。”
    昙秀奇道:“那祝公子来找我,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既不动手,难道动口?”
    祝青宁扬了扬眉,道:“大师既为高僧,不动口,难道动手?”话未落音,人已飘起,在昙秀对面的蒲团盘膝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昙秀正在看的那卷经书,道:“嗯,《贤愚经》。听说是当年凉州诸沙门行至于阗国中,正逢上当地法会,众僧听闻大寺中长老们各讲经律,于是各自记录下来,后来才综集为这么一部经书。只是众僧是靠记性传译的,总有些未尽之处,昙秀大师是不是想重译一遍?”
    昙秀微笑道:“不错,若能将《贤愚经》再好好地译上一遍,也是功德一件,只是怕我力不能逮。”
    “大师的力气都用到别处了,译经这事自然是力不能逮了。”祝青宁笑道,又朝四周看了看,道,“风清月白,莲叶生香,大师这八角寺好生雅致。听那位吴震吴大人说,大师跟裴三公子私交甚笃,想必常常在此处谈经说禅?”
    “裴三公子是大忙人,哪有那么多空闲。我呢,也不是常常在京城的。”昙秀笑道。祝青宁也一笑,道:“大师你自然是忙人,却偏偏到了锁龙峡,在下后来思前想后,总觉得奇怪得很,想了良久,总算是有了些头绪,今夜特来请教大师。”
    昙秀道:“祝公子但讲无妨,我洗耳恭听。”
    “当日在那小庙中,我说的是实话,我到的时候,那惠始大师已经死了。”祝青宁凝视案上那一缕线香,缓缓地道,“彭横江一行人在那时候,也已经死了。只有你到得最早,比裴明淮和吴震都到得早。没人知道你在到那几个渔村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即便你去那寺庙里面,杀了那位惠始大师,又返回渔村,也没有人会知道。”
    昙秀奇道:“这话方才祝公子便说过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惠始大师?”
    “大师说,太武皇帝法难之际,众僧把些金银宝像、经卷之属都藏了起来,你是为了经书去寻惠始大师的。”祝青宁道,“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都隔了几十年了,惠始大师难不成还把经卷藏着?再深山老林,再消息不通,也该知道如今的皇上崇佛,早该把经书给拿出来了。”
    昙秀“哦”了一声,道:“那按祝公子所言,我去那处是为了什么?”
    “大师去那处,就是为了杀他的。”祝青宁缓缓地道,“大师跟我拆招是用的掌,可是,我看得出来,大师是用剑的。你没料到那位吴大神捕会来,不想让他看到剑伤,所以借跟我对掌之机,把那位惠始大师的尸身也打坏了,那真是神仙也查不出什么了。”
    昙秀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我就只能用猜的了,若是错了,请大师指点。”祝青宁道,“裴三公子认定,天鬼是为了传说中的王莽藏金进锁龙峡的,我们也确实在锁龙峡中看到了天鬼中人。但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出锁龙峡便一直觉得不对。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
    昙秀道:“哦?”
    “金子实在太沉了。”祝青宁道,“锁龙峡你我都曾到过,那条路是怎么个情形你我都是亲眼目睹。时辰又紧,天鬼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派太多人进去,死在路上的也不少,能出去的最多数十人。数十人是带不走号称六十多匮的新朝黄金的,不管是不是身负武功都不可能。不说别的,一个人若是要负百斤以上的黄金出那谷底,都不可能。你我也都亲眼见着,哪怕是已练成御寇诀,剑术又称得上天下无双的凌羽,他一次带明淮一个人上来都不容易,决不可能携了那么重的黄金再数十次上下深谷绝壁。”
    昙秀道:“那祝公子是怎么想的?”
    “藏金不在锁龙峡里面。”祝青宁道。昙秀奇道:“不在里面?那是在哪里?”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大师不必装糊涂了。所谓的新朝黄金,从来都没在锁龙峡里面,其实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他们善蛊,寻常人是进不了他们寨子的,妥当得很。”
    昙秀问道:“祝公子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我从没听说过獠人通五行之术。”祝青宁道,“而飞头獠住的地方,那五行的布置法子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简直像是跟我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样。所以我当时心里就在想,一定是我这一门的人布的。可能是姜优,凌羽,或者我师傅这三个人任一个的上一辈,上上一辈……既然他们花了那么大力气,给九鼎做了一个死局,那么没有任何理由会把黄金放在里面引人前去。一定是在外面。”
    昙秀道:“你是说藏金就在飞头獠住的地方。”
    “正是。”祝青宁微笑道,“这才是要杀飞头獠一族的缘故。不杀他们,不设法弄死那些剧毒无比的天蚕,就没法子得到东西。那些黄金数量虽巨,可放到一起也不过是一间屋子,一个密室便能解决的事。而那位胡僧惠始大师,其实真的就是惠始大师,是一位真正的高僧,只是因为碍了事,便被杀了。”
    昙秀合掌道:“阿弥陀佛!祝公子,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与我又有何干系?还有,既然藏金在外面,天鬼中人又为何要进锁龙峡?我们在里面见到天鬼中人,可是你跟我都亲眼所见的哪。”
    “天鬼中人进去,未必是为了藏金。大师自然记得,我们下到谷底之后,一直没见着那些黑衣人,连同姚秦旧部也消失了好一阵。这些人究竟在那时候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都是一点不知道的。”祝青宁笑道,“照我看来,天鬼一定是做了一件跟九鼎有关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现在想不出来,但我心里疑惑,恐怕说九鼎从此将埋于地底永不现世,为时过早。我现在想请教的是,昙秀大师,你究竟是什么人?”
    昙秀笑道:“我还能是什么人?”
    祝青宁朝案上那只白玉兽首炉看了一眼,微笑道:“在锁龙峡,并非在下第一回 见到大师。此前在邺都,便已有幸与大师朝过面,只是大师那时不曾留意到我罢了。”手指往袅袅上升的烟雾虚指了一指,“这香,也不是我第一回闻到了。大师是个讲究之人,爱用的香也是一直没换过。”
    昙秀微笑道:“祝公子也喜香?”
    “在下从不喜熏香,只觉花果木叶清香更好。”祝青宁也笑道,“但大师这香,实在是让青宁记忆深刻。绵绵密密,似有若无,走近走远好像都能闻得到,绝非中土之香。”
    昙秀笑道:“祝公子可知这是何香?”
    祝青宁一字字地道:“天罗!”
    昙秀面上笑容终于不见,两眼凝视祝青宁,道:“祝公子好眼力,好记性。”
    “天罗奇香,来自西域于阗。”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这白玉兽首炉,也非中土之物。于阗多美玉,不时向大魏朝贡,所献之物便常有白玉。在下还知道,大师这八角寺之中有一佛堂,是宫中的尉左昭仪特别供奉的一尊白玉弥勒。这位尉左昭仪是于阗国的公主,在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远嫁而来。想必大师跟这位尉昭仪素有来往吧?”
    昙秀道:“尉昭仪素来诚心,前来拜佛也是有的,祝公子这可是管得太宽了。况且,跟尉昭仪近的又不是我。如今那尊白玉弥勒已经移到永宁寺了,不在我这八角寺啦。”
    “在下是真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可大师一再对在下栽赃嫁祸,实在不该是高僧所为。”祝青宁叹了口气,道,“在下与大师并无仇怨,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阁下,还望赐教。”
    昙秀奇道:“一再?阁下这话从何说起?”
    “在邺都之时,在下受命把左肃送走,前后由来一概不知。”祝青宁道,“此事是成了,金家父女却先后暴毙,本与我无关,但金家号称家财百万,居然在金家父女死后,十成中一成都不剩,连金家塔底密室里面的十数箱金银珠宝都一概消失不见。据金府的管家说,金萱很可能有个情郎,却没人知道是谁。我疑来疑去,连那位吴震吴大神捕都疑上了,偏偏漏掉了一个人。”
    昙秀道:“谁?”
    “就是大师你。”祝青宁笑道,“记得在锁龙峡的时候,大师你有句话说得妙,你说你是决不肯还俗的,反正还不还俗都一样。照在下看来,若大师你肯还俗,依大师你这等人物,天下女子怕都会争着嫁你。可昙秀大师定然是个无情之人,金萱哪怕那时不被毒杀,也一定会死在你手里。这女子也是无情之人,跟大师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能走到一处去。本来她死不死,被谁杀的,原不与我相干,但大师连我都冤上了,我实在不能再坐视下去了。”
    昙秀见白玉兽首炉里面的香点完了,又取了一束点上,缓缓地道:“那祝公子如今想要如何呢?”
    “想请大师把从金家得来的那些东西给我。”祝青宁笑道,“说实在话,以你昙秀大师的身份地位,要钱财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事。前几年慕容白曜拿下青齐诸州,众寺庙又平添了诸多平齐户,真是多了一条大大的财路。大师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将东西还给我罢,也好让青宁能回去复命。”
    昙秀道:“那可不成。你要金家的钱,那可以,就跟你说的一样,反正每年寺院里纳赋税多的是了,不缺那些儿。但那十来箱珠宝,实是少见之物,我是决然不肯给的。”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笑着拍了拍掌,道:“大师真真是爽快人。可是青宁领了命,要的偏就是那些珠宝,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昙秀问道:“谁让祝公子来的?”
    祝青宁奇道:“这还用问吗?”
    月华如水,只见昙秀脸色如霜,凝视祝青宁不语。良久,方道:“好吧,看来不动手是不成了。若是你胜了,东西就是你的。若我胜了,从此你再别来找我麻烦。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得说清楚。惠始被杀并不是因为他碍了事,而是因为他叛了。”
    祝青宁道:“甚么?”
    “祝公子不必再问了,这不干你的事,你也不必多管。”昙秀道,“若祝公子真想知道,不妨多想一想这八角寺的因果。”
    祝青宁一怔,道:“难道那个惠始大师,便是八角寺这个……”
    昙秀截断他的话,道:“祝公子,咱们就别动口了,直接动手吧。”祝青宁道:“好!”人已飘起,落到水阁外面的一片莲叶之上,笑道,“今儿就向大师讨教了,还没领教你的剑法呢。”
    昙秀缓缓地道:“说起来,我也想好好领教一下祝公子的剑法。在锁龙峡的时候,只过了几招,也对你佩服得很。”说罢起身,走出水阁,看了一眼水阁旁边种的那些青色竹子,突然一笑,回头对祝青宁道,“祝公子,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祝青宁道:“大师有何指教?”
    “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不箰久竹生青宁。”昙秀笑道,“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祝公子既明此理,又为何偏要入此俗世,替自己寻些不快呢?”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大师讲经能讲到四华六动,却为何还是要动手呢?”
    昙秀合掌道:“婆薮仙济是羊命,入阿鼻狱,却是为世人发菩提心。”
    祝青宁笑道:“维摩诘入诸淫舍,非为娼乐,乃为示欲之过。大师想必就是在以己身释法理吧?”
    昙秀叹了口气,道:“你我再辨三日三夜,也是没个结果的。”微微躬身一礼,道,“祝公子,请出剑吧。”
    祝青宁缓缓将承影自剑鞘里拔了出来,昙秀虽已不是初次见此剑,但见那剑身澄明,月华下凝神方隐约得见,淡淡的一抹影子闪烁不定,仍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剑!”
    祝青宁一笑,道:“在下倒也想看看大师用的什么剑。”
    忽听得一阵叮铃声响,便如流水数珠,祝青宁一怔,却见昙秀手中握的那柄剑文如彩饰,自脊而起,失声道:“工布?!”
    昙秀笑道:“若非上古名剑,如何敢在祝公子面前贻笑大方?”
    祝青宁只闻得其音若流水叮当,也若珍珠落盘不断,凝视昙秀,缓缓道:“裴三公子好生大方,这样的宝剑也能送人。那位吴震吴大人素来嘴没遮拦胡说八道的,这件事倒是没说错,大师跟裴三公子交情匪浅。”
    昙秀微笑道:“此剑特异,舞动时便有响声,我听起来便如梵铃音动,所以心喜。反正皇上赐了他赤霄,这柄剑送我也无妨。”缓缓将剑举起,道,“祝公子,请。”
    此时月上半天,水映竹影,二人立于湖上,只听得工布剑上流水声响不绝,竟不知究竟是剑鸣珠玉,还是旁边水阁檐下的梵铃清音。
    “阿苏。”
    吴震唤了一声,苏连正坐在一旁发呆,吴震又叫了一声,苏连才“啊”了一声,抬起头来道:“什么?”
    廷尉寺连仵作房都比别处的气派,老大一间屋子,长长一张条案。四周都点了蜡烛,亮如白昼。
    “你坐那儿干什么,过来帮我的忙。”吴震道。苏连皱眉道:“你叫仵作来啊,叫我做什么,我又不懂。大半夜地非得要拖我来!”
    吴震正在细细察看昙曜的尸身,嘴里道:“这不是怕人暗中做手脚么,自然是我亲自动手好了。”
    苏连叹了口气,道:“堂堂二品廷尉卿,还得亲自动手来干这事儿,我看皇上不如不升你官呢。”
    吴震这时慢慢将一枚细针自昙曜颈侧起了出来,苏连一见,也站起了身,道:“这便是杀他的东西?”
    “想必是吧。”吴震见那针呈紫黑之色,定是染了剧毒,也叹了口气,道,“就算不进到牢房里,也能把这毒针刺到昙曜大师脖子上,顷刻间便能毙命。”
    苏连苦笑道:“听了你这话,我可一点都没轻松。我不信有人能进到侯官曹,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那日你也在,你知道侯官曹的情形,再是什么高人,也不能越过道道关卡进去。嗯,若是真正的高手,是能进,但也一定要杀掉守卫的人才行,可是我都查问过了,他们全不曾见到异样,更没人进出。甚么昏迷过啊,有什么人影晃了一晃啊……都没有。唉,就我自己进去过一回,也没人跟着,我实在是不知道三日后如何向皇上交待。”
    吴震问道:“照你看来,若你到时候拿不出一个解释,皇上会如何处置你?”
    “谁知道。”苏连笑道,“反正鸩酒还是白绫,我还是能自己选的,皇上这点恩典还是会给的。”
    吴震“咳”了一声,道:“我跟你说认真的,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人既死在我这里,我就脱不了干系。”苏连道,“皇上素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死的是昙曜大师,是沙门统,又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总也得拿出个说法来。若是为别的事死的,那也罢了,但偏偏又是因为灵岩石窟的皇家造像,堪比蛊害皇上的大逆不道之罪,我交不出别的人来,那我就没法交代。可若我要去随便找个人来交差,也不成,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稍有破绽,那就更糟了。”
    说罢又朝吴震看了一眼,笑道:“更何况,找人顶罪也得过你吴大人这一关,你怕也不能让我随随便便过吧?”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一百个想让你过这一关,可若是我让你随随便便过了,再被人查出破绽,你跟我就是同谋了,我们谁也跑不了。而且我说过了,这件事最后定夺的不是廷尉,而是三都大官,你比我更清楚。”摇了摇头,对着昙曜的尸身看了半日,道,“好一个局啊,真是做得妙,硬是把我们一个个都装了进去。”
    苏连默然不语,良久,道:“若是真的没法子,我认了便是。反正我也有理由做这种事,皇上心知肚明。他愿意留我一命便罢,不愿意也罢,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震顿足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了!明淮日日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什么都提不起劲。你呢,日日都想着死!我告诉你,阿苏,哪怕是只有一线生机,你也得去试一试!”
    苏连笑了一笑,道:“我早该死了,现在这条命,真是嫌多余。”
    吴震被他气得不行,也不跟他再说,又去细看法鸾的尸身。苏连见他在看法鸾被剜了心的胸膛,便问道:“会不会是上次在沈家一样的事,蛊?”
    “应该不会。这可是高僧,高僧!”吴震道,“你见过哪个高僧会中蛊!”
    苏连虽觉得他这话倒通不通,却也无法反驳。吴震又拿了那个盛了颗人心的盘子,看了片刻,道:“发现了这颗心,我才能确定杀法鸾大师的是什么。”
    “是极细的物事。”苏连道,“匕首都决不会有那么细。”
    吴震喃喃道:“难道是簪子?……”
    苏连点了点头,道:“有些像。”
    “奇怪呀奇怪,约在永宁寺的七层浮图见面,想必是对那里极熟的人。”吴震又道,“若是熟,便会知道清晨都有僧人去塔里打扫,杀人剜心,若是撞上了怎么办?”
    “你没怎么去过永宁寺。”苏连道,“僧人们诸事都是按时辰的,极难有变,来扫塔自然也会提前。七层浮图单独在一个院子,与正殿偏殿都隔得远,要我选地方见面,想必我也会选这塔。居高临下,有谁要上来一目可见,却不比别的地方好?隔墙有耳哪!”
    吴震问道:“那头天晚上,有没有谁在永宁寺?”
    苏连笑道:“你说的这个谁,指的是……?”
    “当然是皇亲国戚了。”吴震道,“没什么事逃得过你们侯官的眼睛,难道在这京师之中,还有你阿苏不知道的事?”
    苏连道:“是有宫里的人过来礼佛。如今除了武州山石窟寺,京师里便数永宁寺为首了,向来皇家礼佛都在此处。武州山远,永宁寺要得便许多。”
    吴震忙问道:“谁?”
    “尉左昭仪,冯右昭仪,结伴来的。”苏连笑道,“怎么着,吴大人?皇后以下便以左右昭仪为尊,尉昭仪有景风公主,冯昭仪抚养太子长大,瞧瞧,我哪一个都不好疑。跟永宁寺寺主暗中见面……若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我是没胆子去对皇上说的,你就想一想,这是什么样的事!更何况,妃嫔来皇家佛寺礼佛是常有的事,每月怕都有好几回,冯昭仪还常常住武州山那边的尼寺里面呢。就为了这个疑那两位娘娘,好像也不成。”
    吴震忽然记起那日见到一个人影没入一座小佛堂之中,忙问苏连道:“尉昭仪是不是在永宁寺专门设了一座佛堂,供了尊白玉弥勒?”
    苏连奇道:“你怎么知道?对,于阗多美玉,尤其是以羊脂白玉为最佳。那尊白玉弥勒是尉昭仪嫁到大魏的时候带来的,十分珍视。以前是供在八角寺,后来永宁寺修整好后便供奉在这边了,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两回。”
    说到此处,苏连一怔,望着吴震道:“你不会真……真疑尉昭仪吧?她可是景风公主的亲娘。”
    “她是景风公主的亲娘,可她也是尉氏的亲眷。”吴震叹了口气,道,“尉氏跟太子亲近,这谁都知道。”
    苏连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外面有人声,不出片刻,王遇进来了。见了二人,王遇苦笑道:“二位这么晚还在……还在这里。”
    吴震道:“王常侍深夜来此,想必有什么发现了?”
    王遇点头道:“我们外面说去?”朝昙曜和法鸾的尸身看了一眼,又苦笑道,“我只懂营造之术,这些……看着渗人得很。”
    吴震道:“也罢,我也看完了,外面说去。”
    一出了仵作房,王遇便道:“我找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平齐户,本来是发配到云中为兵户的,因为字写得好,又擅画,就来了京师,因为营造洞窟需要这样的人,就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些抄经描图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震也来劲了,忙道:“人在哪里?”
    王遇道:“在外面候着呢。”这时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裴明淮来了。王遇叫道:“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廷尉寺了?”
    裴明淮道:“刚送我母亲回宫,反正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有什么事么?大半夜的,一个个都还在?”见苏连脸色不好,便问道,“你怎么了?”
    苏连嘴唇微动,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吴震抢着道:“你一回京就不见人影,我们四处跟没头苍蝇似的,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晚上我府里家宴,难得我母亲回来,我不陪能怎么的?还要怎么够朋友?你吴震升了官,还不该拿点儿本事出来,给大家看看?一举解决了这件事,你这廷尉卿才算是坐得稳哪!”
    吴震道:“是,是,是!王常侍,那个人呢?叫进来吧!”
    几人坐下,吴震吩咐人送了茶水上来。过了片刻,便见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看衣着十分寒酸,人也颇为清瘦,容貌却十分端秀,落落大方,全没畏缩之态,对着众人一礼道:“在下蒋少游,见过各位大人。”
    裴明淮还不明所以,也不开口,吴震便道:“听说灵岩石窟里面的图画,有不少都是你描的?”
    “是,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字和画都还过得去。”那蒋少游道,“不过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吴震道:“那你有没有画过皇上造像那个洞窟里的画?嗯,就是东壁,双龛下面的一排排功德主。”
    蒋少游想也没想,便道:“是,画过。”
    吴震大喜,忙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上面是哪些人?”
    “这位大人,在下出身寒微,画上的都是皇亲国戚,实在是不认得。”蒋少游道,“不过,若是有笔墨,倒是可以再画上一幅,众位大人自己看可好?只是……实在是人数不少,就算是画简略些,也不是一时三刻能画完的哪。”
    王遇道:“从上往下,先画最重要的。”吴震点了点头,唤人去取笔墨纸砚。裴明淮看这个蒋少游说话不卑不亢,便问道:“你说你现在已不在灵岩石窟,那是去何处了?”
    “回这位公子的话,因为在下的字还不错,所以被召到中书省抄写书籍去了。”蒋少游道,“能再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是什么人举荐你的?”
    “哦,是沈太傅。”蒋少游黯然道,“只是他已经过世了。”
    裴明淮一怔,还要问时,吴震瞪了他一眼道:“现在是问这些话的时候么?笔墨都在这里了,我只要个大样,你只需画出来让我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便是了。”
    蒋少游点了点头,握了笔,也不多想,便画了起来。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笑道:“看起来,你是屈才了。”
    “这话在下不敢当。”蒋少游道,“我自幼便喜欢这些伎巧营造之事,全是我自己的兴趣。在下虽然也读了些书,但也有自知之明,于诗文之上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还不如好好做自己所长的好。”
    吴震笑道:“你这人倒有点儿意思。”
    苏连在旁道:“是啊,总比某些人没有自知之明的好。”吴震回头道:“我说,阿苏,你这是在说谁呢?”
    他二人在这里斗嘴,王遇却在全神贯注看蒋少游作画。见画出来了一个,便道:“公子,你看,这是皇后殿下。左边是男,右边是女。”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她后面的,按次序是尉左昭仪,冯右昭仪。再然后是……”
    王遇见他迟疑,知道裴明淮对后宫嫔妃也不甚熟,便道:“公子,接下来便是几位夫人,品级相同,若是按有无子女这么算,应该是沮渠夫人,乙夫人,她两位一有子,一有西河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蒋少游又画出了第四个女子,裴明淮“啊”了一声,脸上神色吃惊至极。王遇道:“公子,怎么了?”
    裴明淮指着那个女子的脸,道:“你认识她?”
    见裴明淮神情跟见了鬼似的,吴震跟苏连都凑过去看。苏连道:“这不就是沮渠夫人吗?怎么了,公子?”
    “她……她……”裴明淮道,“她是皇上的妃子?”
    苏连见他神色实在是奇怪得很,笑道:“公子,皇后不常在中宫,你自然不便去后宫,这位夫人素来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你没见过也不奇怪。对,这位便是沮渠夫人,是凉国的公主,我不是还对你说过么?”
    “……说是说过,可我从没见过。”裴明淮又对着那画上的女子凝望了半日,抬头对蒋少游道,“蒋先生,你……你没画错?”
    “不会的,公子。”蒋少游一直不苟言笑,这时终于笑了一下,道,“在下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若是画错了,公子问我的罪便是。”
    裴明淮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他说到此处,又不说下去了,众人自也不好再问。蒋少游此时搁了笔,却道,“恕在下直言,若要这般画下去,画一晚上也画不完的。各位想必都见过那洞窟壁画,如今我画的是皇亲国戚,那都是画得最高大的,人数不多。但若论起旁边的那些臣子,随从……那可就太多了,密密麻麻的都是。不是在下推托,众位大人为何不去寻当日的图样?那比我要画得细致多了,绝对准确无误。”
    其实蒋少游说的,又有谁不心知肚明?只是监福曹起了火,又哪里寻去?吴震这一回是真不悦之极,也顾不得什么了,瞪了一眼王遇道:“王常侍,我不是埋怨你,这可是皇上下旨要开的洞窟,按理说里面哪怕画的是朵花,也得是小心谨慎的。你们好歹应该多下点心思,起部多备一份也是好的。王大人,你这差当得是好啊!”
    按理说,王遇被吴震这么一数落,应该是该勃然大怒才对的。可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理亏还是害怕,居然并没说什么,苦笑道:“吴大人啊,从昙曜大师得了皇上旨意开凿五窟,这灵岩石窟的事我就说不上话了。昙曜大师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要钱要物,只要一句话,什么都赶紧送来。这是皇上的旨意让昙曜大师主持此事,不需我们插手的,自然不会多事啊!”
    “哦,推来推去,又推到昙曜大师身上了。”吴震更是恼怒,道,“看着他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蒋少游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慢条斯理地道:“众位大人,虽说在下身份低微,可各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裴明淮道:“蒋先生说便是。”
    “我实在是不明白,各位为什么要为了这件事争执。”蒋少游望着众人道,“全没必要哪!”
    吴震指着他道:“你,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没必要?”
    蒋少游道:“昙曜大师一共开了五窟,每窟的功德主画像都是一样的,各位直接去看另外四窟的不就成了?”
    众人都呆住,吴震问道:“你怎么知道都是一样的?”
    “定然是一样的啊。”蒋少游道,“就像刚才众位大人所说的,嫔妃因品级不同,画像的前后次序,还有人物的大小,都是固定不变的。尤其是在这样的皇家石窟里面,都是有定制的,只要定了,就不会变。若胡乱更改,那是杀头的罪。”
    吴震瞪了王遇一眼,道:“王常侍,你最善营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提醒我们,让我们惹了这么大个笑话?”
    王遇叫道:“我……我这不是寻到个画过的人便赶紧带来了,想着这样更谨慎些么!我又不懂你们廷尉查案那些事儿……”
    蒋少游此时一揖,道:“在下在这里想来便是多余了,各位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便告辞了。若是还有什么要在下效力,我随时都在中书省,听候差遣。”
    见蒋少游走了,裴明淮笑道:“这位蒋先生说是我老师举荐的?那想必也不是甚么身份低微之人了。”
    苏连微笑道:“公子,既为平齐户,又曾在云中为兵户,那就算出身世家大族,如今也是见不得人了。方才你们在看画,我却在看人,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太子殿下那见过一回,有才的人,哪怕是沦为贱籍,也不会被埋没的。”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太子那里?”
    王遇道:“这个蒋少游倒是说得有理,要不,公子,我们明儿就过去看一看?”
    “还等什么明日!”吴震道,“走走走,马上去!我这人是个急性子,等不得!”
    裴明淮笑道:“既然你这么起劲,那咱们便跑一趟吧。说起来,我也多时未去那灵岩石窟了,也不知如今建得怎样了。”
    苏连问道:“皇上行幸过几次,去年还去过一回,公子都没陪着?”
    “每次都没碰上。”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京城的日子,本来就少。皇上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一次,哪里撞得上!”
    吴震喃喃地道:“我现在倒是觉得昙秀说得对了。”
    苏连道:“昙秀?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仅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吴震笑道,“这位昙秀大师啊,真是时时有高论,厉害得紧。”
    此时夜深,从京师到武州山,也不过数十里路,骑马要不了多时便到了。看守的虎贲羽林见他们来了,都是吃了一惊,为首的将军上来道:“怎的各位都来了?今儿个这处还真是热闹。”
    苏连一蹙眉,道:“还有谁来了?”
    “是韩将军,他奉了皇上旨意过来,已经进去一会了。”那虎贲中郎道,“韩将军自带了麒麟官进去,也不要我们一道。”
    裴明淮跟苏连互望了一眼,苏连道:“知道了,你们守在外面,不必管了。”
    三人下了马进去,裴明淮叹道:“果然建得又大不一样了。”其实早在昙曜开凿五帝造像石窟之前,大魏开国道武皇帝就命僧人法果在平城修建石窟,只是自昙曜接手以来规模始大。昙曜之前尚有师贤大师,已圆寂多年了。那五窟乃是斩山而建,挖出来的土方每日要运走的都不知有多少。
    “韩陵忳怎么来了?”吴震问道,“你们没一个知道的么?”见裴明淮跟苏连都不答他的话头,笑道,“看起来,皇上连你们两个都不放心了。”
    王遇气喘吁吁地赶上了他们,道:“唉,我不善骑马,追不上你们几位。我那马还说是什么难得的良驹,我一骑上去它就开始散步,怎么都不肯跑快。”
    裴明淮见王遇灰头土脸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劳王常侍这大半夜的来这里,真是过意不去。母亲搬进宫里住了,王常侍这一两日事多,不知寿安宫一切可妥当么?”
    王遇忙道:“公子只管放心,庆云公主自长公主搬进寿安宫住,就一直在旁边侍候着呢。”
    一提到庆云,吴震和苏连都笑,裴明淮将二人一人瞪了一眼。吴震朝王遇那匹马张望了一下,道:“真是良驹,王大人,你一定是没养好。”
    王遇苦笑道:“我是最不喜欢骑马,偏生我管营造的事,有时候去看地方,马车上不去,就只有骑马,每次上山都骑得我战战兢兢的,朝下一看就害怕。”
    吴震笑道:“王大人,你这匹是高车战马,比普通的马要高大许多。你另去找一匹,腿短的那种,骑着上山会好些。”
    “说到马,前儿库莫奚国倒是献了一匹。”苏连道,“那马真是漂亮,一身火红,全无杂色,跑起来跟风一样,最稀奇的是头上居然还有只角。哎,公子,你不如找皇上要去吧。”
    “晚啦。”王遇道,“我今儿个在宫里正好碰上,皇上把那匹马赏人了。”
    裴明淮道:“赏谁了?”
    王遇把眼眯了起来,笑道:“公子且猜一猜?”
    这时已走到那一窟前面,数名麒麟官守在那里,早见了裴明淮一行人,赶紧上来见礼。裴明淮道:“陵忳呢?”
    内侍长韩陵忳自里面走了出来,他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出众,虽是武将装束,眉目间却颇有儒雅之气。见了这一群人,韩陵忳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苏大人,王大人,吴大人……”
    王遇微笑道:“韩将军,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了。我们是陪公子过来的,公子自回京后,还没到过这里,也想来看看。”
    裴明淮笑道:“我也不知道皇上差你来了,若是不便的话,我们这就回去。”
    韩陵忳道:“公子这是哪里的话?皇上要我来,是因为昙曜大师毕竟是皇上也执师礼的,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让我到这里替昙曜大师上一柱香。哦,还让我去昙曜大师住的通乐寺,看看他还有没有经书甚么的,一并带回宫里。这不,我正在里面上香呢,众位要一起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来了,那就上柱香吧。”
    武州山石窟寺与众不同,虽是斩山凿窟,洞窟外面却又修了殿阁,雕梁画栋,金银镂饰,白日间映着河水,旁边绿树琼花,着实富丽。此处自有上香之处,众人一人敬了三柱香,连吴震此时都不敢多说一句,毕恭毕敬地上了香。
    韩陵忳问道:“公子,你想进去看看么?”
    裴明淮道:“有些事情,若不自己亲眼看看,总是难以想象。”
    韩陵忳苦笑道:“正是,其实论起来我也不必进去的,但总归是想看上一看,究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样的忤逆之举!”
    裴明淮走了进去,虽说已听人说过多次,但亲眼看到,仍是不同。东壁自双龛菩萨以下,功德主画像全被凿去,仅余了最下面一排的下部,女子尚能见裙,男子能见靴。众人一时都无言,吴震喃喃地道:“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蒋少游说得十分在理,画像上画了些什么人,那是定然能查到的,其余各窟想必也差不离。那末就不是为了隐藏画像,那……那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朝上凝望半日,道:“吴震,好像是从下面往上凿的。”
    “看起来是。”吴震道。“难道画这画的时候,也是从下往上地画?”
    王遇在旁道:“我虽不督办昙曜大师这五窟,但如何开凿营建还是懂的。三公子,吴大人,此窟是先将主佛的位置定好,然后再是东西壁。我们有个词儿叫避让,就是凡遇到有砂岩,能避开的便会避开,主龛的位置都会先定好,然后从上到下慢慢地做。”
    裴明淮道:“从上到下?”
    王遇道:“公子请看穹顶往下的千佛,就是从上到下的。”
    “为何那里有个双龛?”裴明淮伸手一指,道。“只有东壁有,可另一边的西壁并没有啊。”
    王遇笑道:“公子,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避让。你看两边千佛相接,却不能完全接拢,这是因为后面山壁地势的原因。此窟的砂岩不是特别稳固,不敢再继续往里凿了,所以两边做不到完全对称,为了弥补这个问题,就在那里先开了一个双佛龛。”
    裴明淮凝视着那双佛龛,道:“这么说,那双佛龛必是早于后面的千佛,也早于下面的功德主画像了。”
    王遇道:“公子说得不错。”
    苏连问道:“公子,你问这些,可有什么原因?”
    裴明淮道:“我觉着,既然那个人并不是为了凿坏画像,那就是另有缘故。”朝吴震看了一眼,道,“你觉着呢?”
    吴震道:“你是说那个人在找什么东西?画像的后面会有暗室?我不是没想过,但……但谁会藏东西在这个地方!”
    裴明淮缓缓地道:“藏在这处,那不是最好的么?”
    吴震想驳,却无从驳起。仰头看那穹顶,高达十数丈,满眼都是千佛,看得人眼花缭乱,个个好似都一模一样,细看却没两个能一样的。裴明淮默然半日,道,“王常侍,我记得石窟常常都会有附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王遇一怔,道:“我记得仿佛是有一个。也不是附窟,而是里面本来就有相通的……”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裴明淮朝上望去,道:“我只是方才忽然有这个念头罢了。不,不会,即便有暗窟什么的,也不会放在画像下边,那根本就再打不开了。要藏,也得是上面那佛龛那种才方便。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吴震点头,道:“对,所以我也没继续往下想了,我也觉得不怎么可能。”
    苏连却是一笑,道:“公子,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不知有没有用处。就在出事的头天晚上,清都长公主殿下与众嫔妃、众公主前来礼佛,那可真是排场大得很,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哦?”裴明淮道,“这倒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说?”
    吴震道:“怎么说?”
    “这里离京城不近,不是时时都能来的。”裴明淮道,“我母亲这回到寿安宫住,才会有与众嫔妃一同来这礼佛的事。换平时,她怎么都不会特地带着一大群人来,所以那个主使之人,一定是平日里不会有这机会的人。”
    韩陵忳道:“公子是说,与此事有关的人……是宫里的嫔妃?”
    “按理应该不会是公主或是王妃。”裴明淮笑道,“她们要来,容易得很,随便借个什么由头便成。最难出宫的,还是嫔妃。”
    苏连却道:“那也未必。冯昭仪不就常常来这石窟旁边的尼寺住么?”
    裴明淮又是一怔,还未说话,忽觉脚下摇动,只听吴震大叫道:“怎么地动又来了?锁龙峡也来,这里也来?”
    这地动委实不小,砂石纷纷落下,众人只得奔出洞窟。过得片刻方才宁定,裴明淮一抬头,见头顶的木质殿阁都已经震得裂开,木片掉了一地,山上也掉了不少石头下来。韩陵忳叫道:“公子,各位,还是先出去吧!”
    “……等一等。”裴明淮笑道,“我还真想进去再看一看。”
    见他又进了洞窟,众人无奈,也只得相随。进去一看,众人都是呆住。原来刚才一阵地动,震得石壁上那些佛像纷纷裂开掉落,东壁双龛的两尊佛像更是整个掉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王遇道:“原本将里面的附窟封住了,想必是这一阵地动,又被它给震开了。”
    吴震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双佛龛不放,已知他心里所想,叫道:“别,别,裴三公子,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胡来的?”
    裴明淮笑道:“我真是想进去看上一看。”
    “不行!”吴震叫道,“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去看!这是五帝洞窟,不管里面有什么,你碰都不要碰!”
    王遇也道:“公子,此处实在是不能动,这是皇家礼佛的洞窟啊,能有什么?大约也就是封住了的暗窟罢了。”
    裴明淮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脚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落到那双龛外侧,弯腰朝里看了一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吴震叫道:“你等等,我也进去看看。既是天意,那也就认了。”
    苏连与韩陵忳都跟着飞身上来,只有王遇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叫道:“小心啊!”
    裴明淮弯腰方能进那个小洞,走了没几步,便觉着开阔了。原来这暗窟是上下两部分,王遇说的这附窟便在上面那一半,看得出是天然的,下面一半却是凿出来的,才会如此阔朗。吴震把火折子点燃了,眼前顿时大放光明。裴明淮原本想着不管是什么,自己怕也不会吃惊,可见着面前的情形,仍是怔在那里。
    本章知识点
    云冈石窟第16窟的谜案——《菩提心》一案即由此发端
    在云冈石窟第16窟的东壁上,二佛并坐像大龛台座的供养者像被切断了。那里曾经有的男女供养人像被挖去,又在上面重刻了千佛,但切断的脚却留了下来。
    日本学者吉村怜认为,这可能是一桩政治事件。第16窟比较主流的说法为北魏文成帝造像窟(文成帝即九宫系列中文帝原型),吉村怜推断说是文成帝皇后即文明太后冯氏对文成帝之子献文帝的报复,据传献文帝为冯太后毒杀。可是,这毕竟是文成帝的石窟,即便后来冯太后参政多年,她是文成帝皇后的事实也无法抹煞,拿着自己丈夫的地盘报复未免不合情理。
    当然,也有可能是后来随着昙曜失势,武州山石窟寺作为皇家石窟的功能也丧失了,人们都能自由地进这些石窟刻像发愿,把原来石壁上的图像抹去再重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会再开龛造像刊文,而16窟东壁的这个现象很奇怪,被挖去的供养人像上面重刻了千佛,费时耗力,又没看到发愿的痕迹,不太像是个人会做的事。
    而文成帝的这个石窟情况又比较特殊,其主像工程是昙曜五窟(即北魏五帝石窟)中最后完工的,而且完工时间推定为太和时期即云冈第二期晚期,已经接近孝文帝迁洛的时间段,这是一个让人相当疑惑的现象。按理说,文成帝亲令开凿昙曜五窟,对自己本尊造像不应该不上心,就算没修完,继位的献文帝也该接着赶紧修,实在不应该拖到那么后面,感觉是在某个政权交接或是斗争激烈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16窟的工程进度(就供养人被切断的情况看甚至可能跟16窟本身有关),最后直到比较稳定的孝文中期才重新施工修好一样。
    结合文成帝主尊完成时间的疑点,我个人仍然倾向认为这供养人像被切断与政治相关,因为如果是云冈第三期个人造像阶段的产物,就不该只有千佛而没有发愿的小龛,而原本那个大龛下的供养人必定是北魏皇室贵胄,是跟文成帝非常亲近的皇亲。
    究竟是一桩政治事件,还是历史的一个偶然,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三朝政权交接,《魏书》记载十分含糊,迷雾重重,我们只能在历史的断垣残壁里寻找某些碎片,由此去拼凑和想象,却永远得不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