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5章
    “怎么都是牌位?”吴震搔头道,“谁会把牌位供在这里?”
    这里面不小,却除了一张长案,什么都没有。案上放了一排牌位,苏连望着一个,念道:“大魏景穆皇帝斛律昭仪……”还没念完,苏连脸色都煞白了,哪里还念得下去。吴震看旁边一个,上面写的是“盖椒房”,喃喃道:“怎么会?景穆太子的妃妾,都应该陪葬云中金陵,她们……她们的牌位怎会在这里?那她们人呢?”
    韩陵忳也不明所以,道:“皇上即位后,便追封景穆太子为恭宗,闾妃为恭皇后,别的妃妾按理说应该也都能陪葬,配飨太庙才对。”
    吴震道:“那为什么她们的牌位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可是谁也答不了了。苏连脸色惨白,裴明淮道:“苏连,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公子,照我看来,是有人不肯让这几位夫人给恭宗陪葬,所以才会让她们的牌位留在这里。”苏连低声道。
    吴震又朝里面走了几步,“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惊得后退了好几步。他举高火折子看了片刻,叫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一转进那个小室,便目瞪口呆。这石室虽小,却是特意修葺过,跟外边全然不同,四周满绘壁画,却是墓中常见的仙人引龙飞升图画。中间是一口绘着龙虎升仙的石棺,顶上张着宝帐,立了一块半圆形的石碑。
    “大魏景穆皇帝闾……”裴明淮这一回也念不下去了,后面数百字,都是碑铭。苏连颤声道:“为什么?闾后的棺木怎么会在这里?就算景穆太子别的妃嫔没福陪葬,她是皇上的亲娘,她配飨太庙是名正言顺的啊!”
    “……是名正言顺,所以皇上的诏是这么下的。天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裴明淮盯着那石棺,缓缓地道,“可是其实没有,不管是闾后还是别的夫人,都没有陪葬金陵。闾后是皇上的亲娘,所以她还有墓室有碑铭有棺椁。别的妃妾……大约就只有一个牌位了,也不知埋骨何处。”
    苏连道:“为什么?”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从先帝杀景穆太子,一直到宗爱弑主,也许其间妃嫔也有牵连。皇上既然不说,那便也不为外人所知。”
    苏连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昙曜开窟,是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要在这个地方造个墓室,自然是决不可能瞒过昙曜大师的,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苏连叫道:“恭宗是皇上的父亲,皇上为什么不让他的妻妾陪葬金陵?这事若传出去,实在是……实在是……”
    “所以才会做得这么秘密。”裴明淮低声地道,“皇上想得周到,在这里……旁边那洞窟,便是景穆太子……是恭宗的造像石窟,这样的话,他的妃妾也等于是与他在一处了。而且,灵岩石窟是京师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又与天宫寺或是永宁寺不相邻,格外清幽。牌位设在这里,也算是能享尽香火了。”
    吴震听着只觉浑身发冷,叫道:“可是你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景穆太子既已追封恭宗,他的妃妾也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葬在云中金陵,为何要如此……”
    “宫闱之事,既然做得这么秘密,就是不欲为人道知。”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要把自己亲娘葬在何处,是他的事,面子也做够了,本来也没什么。”
    吴震叫道:“你不会是想说,皇上舍不得亲娘,不肯让她远至云中下葬吧?”
    “胡说八道!”苏连瞪了吴震一眼,道,“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能陪葬云中金陵都是最荣耀的事,怎么着也比葬在这地方好!”
    吴震回瞪了他一眼,道:“哦,你既然觉得陪葬是荣耀,那就向皇上讨道恩旨啊,以后你也给皇上陪葬?皇上反正宠你,这恩旨你一定能要到。”
    苏连怒道:“你说什么?”
    “别吵了!”裴明淮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是皇上亲生母亲的墓室,你们可还有点敬意?”
    吴震和苏连都不说话了,韩陵忳在旁道:“公子,既是皇上的家事,那我们还是出去吧。擅闯了恭皇后的墓室,委实不该。”
    裴明淮道:“既进来了,该有的礼,也一样别少了。只是……只是我现在担心,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想进来证实?”
    韩陵忳道:“公子,咱们出去再说吧,实在是对恭皇后和诸位夫人不敬。”
    裴明淮嗯了一声,走到棺床一侧,正欲下拜,忽听吴震道:“明淮,这里墙上有个龛,里面……”
    吴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手举起了火折子。火光都集中在那壁龛之中,这时众人看得分明,那龛确是自石壁上掘出,四周尽是火焰纹。有个僧人端坐其中,低眉垂目,宝相庄严,面色如生。
    “……师,师贤大师!”韩陵忳叫了出来。
    火光跳动不止,师贤大师的脸也忽明忽暗。吴震手在发抖,火折子也摇动不止。苏连自进来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已经白得跟死人无异。裴明淮慢慢地道:“都说师贤大师仙逝后,昙曜大师接了这灵岩石窟的督建。原来……原来师贤大师仙逝是真的,但……但……”
    “他为什么圆寂在这里?”韩陵忳道,“京师里是有师贤大师的墓的,那……原来只是衣冠冢?”
    苏连面色如雪,却笑了起来,道:“为了替皇上保守这个秘密,除了一死,还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对着师贤大师的法身拜了三拜,又在恭皇后石棺前跪下,道:“误闯墓室,扰皇后安,是我们不是。”
    几人从那暗窟下来,却见王遇在那里等得跺脚抹汗,心焦不已。一见他们,王遇便道:“哎哟,你们总算出来了。我叫又不敢叫,外面麒麟官和虎贲将军都来问过几次了,都不知道我们在里面做什么。”
    见几人脸色都难看至极,王遇奇道:“你们怎么啦?里面有什么?”
    “……王常侍,赶紧将那地方封起来吧。”裴明淮道,“这事我作主,皇上那边,我自己去回。”
    王遇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封起来自然是应该的。公子,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了?”
    吴震盯着王遇,道:“王大人怎么知道?”
    “吴大人,你忘了,我最善营造之术。”王遇笑了笑,道,“天下营造的祖宗是谁,你可知道?”
    吴震道:“这谁不知道,公输般啊。”
    “对了,他留下了一本书。”王遇道,“这书里面有颇多邪门之处,其中有一样,各位怕是听过。”
    吴震道:“我知道,据说凡习那书的人,鳏、寡、孤、独、残必得要占上一样。怎么,王大人也习过……”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这话不对,忙住了口。王遇笑道:“反正我自幼便因坐事受腐刑,残是肯定残了,自然要读上一读。”
    这话自然是没一人能接口的,王遇又笑了一笑,道:“我说那一样,俗称打生桩。若是要建甚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又屡遭意外,便会以人相祭作基石,就跟以人祭水神一样。”
    吴震叫道:“对,我不日前才遇到过,就是要用个少年去当人牲,才能顺顺当当去个什么地方。”
    裴明淮问道:“王大人,你知道里面是谁?”
    “有些疑惑。”王遇叹道,“你们几位都年轻,有些事不怎么清楚。我也管这里的事,跟师贤大师也熟得很,他突然就圆寂了,我自然心里疑惑。不过……不过公子,还有几位大人,你们也别太当回事。师贤大师必定是自己愿意的,不会是谁逼他的。”
    苏连低声道:“这也能愿意么?”
    “萨埵王子以身饲饿虎,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以得佛法,虔心向佛之人原与我们不同。”王遇叹道,“先帝法难之时,师贤大师得景穆太子护庇,对他是十分感激。后来皇上践祚,重振佛理,高僧们第一想的便是如何能不再遭灭顶之灾。若能在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开窟礼佛,那是功德无量的事,哪怕是以己身相殉,也是甘之如饴。”
    说罢望向裴明淮,道,“所以啊,公子,你即便要就这事去讨皇上的示下,也得好好地说,千万不要造次。”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谢王常侍指点了。”
    吴震却道:“听王大人这么说,你也是精研佛理的了?”
    “不敢,不敢。”王遇笑道,“只是若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修寺开窟?”
    出了那洞窟,裴明淮道:“此处便劳烦王常侍了,越快越好,不得让人看到里面的物事。”
    王遇躬身道:“是,公子勿须担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韩陵忳道:“我也要回宫复命了。”
    见韩陵忳带了麒麟官走了,吴震道:“皇上大半夜地派人来进香,就是为了……为了里面的人?”
    “想必是吧。”裴明淮道,“我虽知道哪怕是有内情,也是宫闱之事,最好不要过问。但既然有人想把这事给翻出来,那恐怕就是免不了要去回皇上,问个究竟了。”
    吴震摇头,道:“我只是可怜这里的工匠,若要守密,怕是都活不了的。王遇看起来笑眯眯的,嘿……”
    “你连我母亲身边的大长秋卿都要议论。人家长得面善,你也看不顺眼?”裴明淮皱眉道。苏连哼了一声,对吴震道:“吴大人,你方才也听到了,那王常侍王大人说了,他是因为什么才成宦官的。”
    吴震道:“坐事的那不多了去了。”
    苏连笑道:“我就猜你不知道。吴大人,这王遇原不姓王,是关中西羌大族。盖吴之乱波及李润镇,他爹是功曹,也无法独善其身。盖吴被执后,先帝又将李润叛羌一并肃清,王遇就是那时候因连坐而受腐刑入宫的。”
    吴震怔住,苏连又笑道:“所以吴大人啊,你也不用讥讽这个讥讽那个的,要论起来,你父辈结下的仇怨,怕是比谁都多……”
    “苏连!”裴明淮喝道,“这些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苏连冷笑道:“纵然你觉得你与你父辈并无干系,可是,别人也未必这么想了。吴大人,我奉劝一句,你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别的人知道。尉氏本来就快查到了,我替你了结了,你不感激我,还在这里讥刺于我!”
    苏连说罢,一跃上马便走。吴震叫了两声:“阿苏!阿苏!”苏连头也不回,打马而去。
    裴明淮盯了吴震一眼,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吴震这一回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不语。“明儿个我自与他赔罪去。”
    “那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话。”裴明淮道,“想想我也是倒霉,就为了你跟我师傅的渊源,不知道替你收拾了多少事!”
    吴震道:“渊源?那不叫渊源,我娘本来就姓寇,算是一家子好吧!”
    裴明淮无言,只得道:“好好好,我师傅既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行啦,我们也走吧!”
    吴震忽然叫了起来:“我来这里的正事,还没办呢!”
    裴明淮也这才记起来,他们来此处原本是为着看其余四窟里面的功德主画像,却遇上方才的事,早抛至脑后了。便道:“你自去看吧,我在外面等你便是。”
    吴震问道:“你不想去看?”
    “不想。”裴明淮道,“蒋少游说得没错,看不看都没什么意思,所以他连画都觉得没意思了。”
    吴震自去看了,过不多时出来,裴明淮已在马上相候,便问道:“如何?”
    “没什么发现。”吴震也上了马,二人出了武州山石窟寺。吴震回头看那石窟,虽是夜色之中,仍见着宏伟至极,号称能容三千僧众决非虚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信佛,到了这里,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意。昙曜大师实在是聪明之极,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开山凿石,将常见的佛龛给修到这十倍百倍,虽是石像,比不得赤金黄金所塑的金身,但这气概何止胜十倍百倍!”
    裴明淮勒住马缰回头,微笑道:“难怪你吴震刚才也老老实实一句话没说地进香了,也是被这武州山石窟寺的威严所慑?倒是难得!”
    吴震见远处有点点灯光,道:“那边是尼寺还是佛寺?”
    裴明淮道:“西边尼寺,东边佛寺。怎么?”
    “方才苏连说了,永宁寺供奉了尉昭仪嫁到大魏来的时候带的白玉弥勒,所以尉昭仪每月里都会去永宁寺参拜。”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可那位冯昭仪,命还不如她。于阗虽是西域小国,总也还是个国,她还有个得宠的女儿。那冯昭仪是常太后还在世的时候立为昭仪的,听说原本常太后一意要立她为后,偏偏铸不成金人,常太后也拗不过祖制,只得罢了。”
    裴明淮笑道:“什么金人不金人的,不过是后位之争,谁都想掌在自己手里。常太后与先帝的冯左昭仪有旧,自然会顾着她的侄女儿。我母亲呢,当然是想立姑姑为后,加上皇上跟姑姑自小就好,常太后也没法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吴震叹道:“大魏后宫嫔妃几乎没有不崇佛的,那位冯昭仪素来不得皇上宠爱,听说常常在这武州山石窟寺旁边的尼寺里面待着,诚心礼佛。有皇后常在行宫的例,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裴明淮喃喃地道:“冯昭仪,”
    “太子的娘李贵人自册立太子之时便被赐死,说来也奇怪,皇上并没把太子交给皇后抚养,反倒让冯昭仪抚养。”吴震道,“冯昭仪是燕国皇女,以罪女之名入宫,也没什么亲族势力,难不成这样皇上放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说错话了,裴明淮皱眉,道:“那倒不是,是姑姑谁的孩子都不肯养,她脾气执拗,我们都拿她没法子。你究竟在疑什么?”
    “那还不是上次的事。”吴震左右看看,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远远地仍能看到洞窟殿阁,笑道,“我就不信你如今心里就不提防了,你是看着什么都淡淡的,其实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远。明淮,太子殿下是已经知道那件事了,沈鸣泉必定是告诉他了。启节既已落入天鬼之手,你说,太子难道就要坐以待毙么?冯昭仪孤立无援,除了太子一无所有,她后半生的荣辱生死都系在太子身上。”
    裴明淮道:“她又能有什么作为?”
    “不好说。”吴震摇头道,“太子的那件事,是个死局,绝对解不开的死局,根本就没有活路可言。哎,要不,明淮,你就跟皇上说了吧。若太子想不通,来个鱼死网破,那可怎么是好?”
    “什么鱼死网破!”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你嘴里就没点好话吗?”
    吴震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出事么!这京城里面最近出的事,肯定是跟皇上有关的。”
    “皇上前些时候传旨,让他几个兄弟都入京来了。”裴明淮道,“自皇上诛平原王,朝政清平之后,便给他的五位兄弟都封了王,除为镇将,镇守长安、和龙、虎牢、平原诸镇。明日应该就能陆续进京了,我这些日子也忙得很,案子怕是帮不了你了,你就自己多操些心吧,真有料理不了的再来找我。”
    吴震失声道:“什么?有这事?!”
    “你消息还真不灵通。”裴明淮笑道,“是哪,明儿个我要进宫去,案子你就跟苏连一起去办吧。”
    吴震叫道:“景穆五王奉诏入京,皇上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皇上是天子,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管得了了?”裴明淮笑道,“只要他不对我家发难,随便他怎的,我都奉诏。”
    吴震长叹一声,道:“那牌位上的众位夫人,就是景穆诸王的母妃们啊。难不成,景穆太子的众位妃嫔,也都死得不明不白?……这我可想不通了,闾后是因子贵母死故事,非死不可,但景穆太子别的妃嫔为何……自魏一朝以来,从未有过要妃嫔陪葬的事哪。好罢,就算皇上心狠,想要众妃嫔为父亲陪葬,那明明白白做便是了,何苦要做得这么……这么……”
    “也不是你说得这么轻飘飘的!”裴明淮道,“就拿斛律昭仪来说,高车的斛律氏几乎握着禁中兵权,历来代代皇帝巡狩阴山,有一多半都是为了安抚高车诸部。乐良王是斛律昭仪的儿子,向来镇守和龙,这一回也不知皇上究竟在想什么,要召五王回京。”
    吴震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道:“我说,明淮,皇上定要你把凌羽带回京,莫不是还想以凌羽之能来牵制禁军?若皇上有把握让这柄剑听他的,一定会让你师傅把内丹还给凌羽的。”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难,凌羽做事随心,这柄剑纵然天下无双,也难以驾驭。”见吴震脸有异色,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可怜那孩子。”吴震笑道,“怀璧其罪这个词,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都当他是柄天下无双的剑,可他总归是人,不是个物件啊。”
    次日天清气朗,是个大好的天气,裴明淮自回京便日日见天色阴沉,浓云密布,人跟着心情都不好了。这日总算见着阳光,心情都为之一畅。吴震要进宫见文帝,一来是谢恩二来是要回禀案子的事,知道不好回话,硬要拖裴明淮一道。裴明淮本也要进宫,也就答应了。
    二人刚到宫城附近,便听到有人远远地叫道:“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着一众禁军快马而来,前面一匹马浑身鲜红,便如火炭一般,神骏非常,最特异的是头上竟然生了只角。马上坐了个顶多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是凌羽。
    凌羽顷刻间便已到了他身边,笑道:“明淮哥哥,你进宫见皇上么?”
    裴明淮见凌羽已换了北地常见的装束,白色云纹锦锻袴褶,金冠上镶了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脚踏金带靴,跟先前两回见着的时候大不相同了,更衬得人粉妆玉琢一般。便笑道:“是啊,你要去哪?”他知道凌羽出身来历,最初一听凌羽唤自己“明淮哥哥”就寒毛直竖,听惯了居然也就顺耳了。尤其是这时候,听凌羽还这么叫,就知道凌羽对自己骗他内丹一事已经并不生气了,心下反而觉得欢喜。
    “出宫玩去。”凌羽自马上跳了下来,见吴震也在旁边,便笑道,“吴大哥,你也在。”
    吴震见他一路快马奔来,微微见汗,脸蛋红扑扑的可爱得很,忍不住伸手拧了拧他的脸,笑道:“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先前被十二匹绢卖掉的小可怜样呢?不是前几日还又哭又闹的,死活不肯回京么,还得要锁着押着回来?”
    “哎呀,别拧我的脸了,你们人人都爱来拧一下,我脸都快肿了。京城好多好吃的,又好玩,我再不闹了!”凌羽道,“明淮哥哥,你说好的到了京城就陪我玩呢?你又骗我。”
    “你看,我是真有事,吴震一升官就遇上大案子,我得帮他的忙,过两日忙完了就陪你玩去,成不成?”裴明淮微笑道,“过几日佛诞节,最是热闹,我带你去坐船玩儿可好?”
    吴震也插言道:“对,那个热闹,满江里都是灯,还有各色各样的百戏杂伎,胡人乐舞,谁都不肯错过。”
    凌羽听二人如此说,便道:“好吧,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哼,跟我说得好听,一回京就把我给忘了。”
    裴明淮笑道:“你待会回去看看,我叫人给你送了好东西去。哪里会忘了你!”
    凌羽忙道:“是什么?”
    “先不告诉你,你回去看了就知道了。”裴明淮笑道,“包管你喜欢。”
    这时斛律莫烈也带了众禁军过来了,下马朝裴明淮见礼,又对吴震一拱手,笑道:“不愧是吴大人,料事如神。那日你说我一回宫就知道皇上召我回京的缘故了,果然,我一回去就见着阿羽了。”
    吴震笑道:“你说他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一听就明白了。”
    斛律莫烈对凌羽看了看,道:“是哪,我到今日才能谢他。要不是阿羽,我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呢。”
    凌羽笑道:“斛律大哥,我看到你也欢喜得很,你就别一直谢我了!说起来,就救到你一个人,我自悔都来不及,有什么好谢的!”
    斛律莫烈听了他这话,倒是一怔,不知如何答才好。裴明淮见凌羽一路奔来,脖子上戴的那块白玉璜都歪到一边了,便伸手替他摆正了,又问道:“凌羽,皇上有没有封你什么官职?”
    “唔?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凌羽道,“我又不稀罕什么封不封赏的。”
    裴明淮道:“那你记得跟皇上说一声,叫他别忘了。”
    “我才不去说,我要说了,皇上会觉得我脑子坏掉了吧!”凌羽回头道,“斛律大哥,我们走吧,我去鹰师曹挑只好看的小鹰来养,这回我一定要养大,让它陪我打猎!啊,还有还有,我要去逛城里的集市,你不是说有好玩的东西吗?宫里都没有的?”
    斛律莫烈笑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等到你的小鹰长大,总得要小半年,正好赶上皇上出巡阴山,皇上说这回一定带上你。”又道,“这话十多二十年前说过,现在再说,我真觉得跟做梦一样。就好像还是昨天,你一点都没变!”
    凌羽脸色却是一黯,道:“你是不觉得什么,见到我还觉得高兴,可别的人未必这么想。”翻身上马,对裴明淮和吴震笑道,“我走啦,回头再见啦。”
    见众禁军连同凌羽绝尘而去,吴震嘿了一声,笑道:“当真是新贵得宠,我早该想到,皇上是把那库莫奚国献来的马赏给他了。听说十多二十年前,也献过一回这种带角的马,我还是第一回 见着,实在稀奇。”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我也是,从没见过。”
    “你怎么非得要他去跟皇上讨官职?”吴震道,“这孩子就知道玩,脑子里哪有这些。”
    “你别忘了,直到如今,凌羽的罪名都是在的。”裴明淮叹道,“乱臣逆贼的名声,可从没替他洗掉。皇上早该下道旨意把这事说清楚,凌羽自己不当回事,可是……唉,若要再封官职,就必得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叫他去讨,就是为这个。”
    吴震道:“皇上为什么不肯下旨说清楚?”
    “因为平原王莫瓌。”裴明淮道,“凌羽毕竟是他的义弟,又是莫瓌举荐入宫的,两个人是脱不开的干系。皇上总归是提防着的,唉!我只希望凌羽聪明点儿,再别跟他大哥有任何牵连。”
    吴震想着也觉惴惴,道:“要不,你偷偷去找你师傅,把他内丹还给他,叫他自己跑了吧。”
    “我师傅怎会答应!”裴明淮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师傅在嵩山隐居修道,就当真与世无涉了么?他还有亲眷在朝为官,天师道仍旧势大,若惹恼了皇上,先帝灭佛,皇上来个……”
    “别别别,别说了。”吴震道,“我是胡说,我就是胡说的,是我想左了。”又叹了口气,道,“那这孩子就只有只求多福了,你我也操心不了那么多。不过,明淮,我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你,皇上对你是够好了,恩宠无以复加,你倒是惧他得很啊。”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裴明淮望着宫门前的魏然双阙,缓缓地道,“皇上亲眼见着先帝和景穆太子父子相残,为了皇位又亲手赐其母死,你说,对皇上而言,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武川水的南岸有座尼寺,离灵岩石窟大约有十里远,隔水相望。冯昭仪一月之中,倒有一小半的日子在寺中礼佛,青灯木鱼,说清幽是清幽,却也寂寞得很。她正在那里跪着诵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悄然进来,低声道:“昭仪,太子殿下来看您了。”
    那少女生得容貌姣好,举止也颇为娴雅。冯昭仪睁开眼,道:“请太子殿下进来。宜华,你去煮些茶来,就用我宫里带来的。”
    少女答应着出去了,过不多时,太子便进来了。冯昭仪道:“太子今日怎么跑这么远来看我?不是说五王入京,太子应该事多才是呀。”
    太子叹了口气,在冯昭仪对面坐了下来,道:“心里烦乱,您这里安静,想来看看您,也坐一坐,自己心里也静些。”
    那少女进来奉茶,又去重点了一柱香,笑道:“太子殿下,这香好,闻着静心。”
    太子笑道:“冯妹妹费心了。”
    “宜华,你出去吧。”冯昭仪道,“不用你在旁边了。”
    冯宜华脸上颇有委屈之意,但冯昭仪的话不得不听,只得出去了。冯昭仪见太子两眼盯着茶盏也不喝,便道:“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二人,太子有话,就尽管说吧。我虽然不是你亲生母亲,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荣辱皆是一体。我看你自上次从沈太傅家回来,沈太傅突然过世了,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敢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太子望着佛龛里面供的那尊弥勒,悠悠地道:“母亲,您是哪一年入宫的?”
    冯昭仪不提防他这么问,一怔道:“皇上登基那一年,我便入宫了啊。只是,你也知道,是常太后提携我的,皇上不喜……”她语气中酸楚之意,时隔这么多年,太子一听便听出来了,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母亲不开心的事。”
    冯昭仪笑道:“是啦,我就等着太子你有一日继承大位,那我这辈子的委曲就都没了。我几岁就以罪女之名入宫,我姑姑好歹还是以燕国公主身份为左昭仪的,我呢?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也讨不了皇上的好去。前些时日,清都长公主进宫见皇上,我想去给她问个安,也讨皇上欢心,可她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根本懒怠见我。我看,我还是多待在这佛寺吧,说是替皇上祈福,其实哪,离他远些,他看不见就最开心。”
    说着凝视太子,幽幽地道:“其实,我是来替你祈福的,就盼着你好好地,别遇上什么事,能够顺顺当当地即位,我也就舒心了。”
    太子见冯昭仪鬓边竟有了几茎白发,心里一酸,道:“母亲,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又道,“你都长白头发了,叫宜华替你拔了吧。清都长公主比你年纪大得多,看起来却气色好得很,母亲也该学她,凡事都自在些。皇后殿下也是,什么事都不管的。”
    冯昭仪抚了一下头发,道:“是么?唉,我比不得皇后,她是有皇上和长公主宠着,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样样事都要去想,都要操心,一点儿错都不能出。我出错没关系,连累了你可怎么行?我又没什么母家势力,一个哥哥还是皇上看你面子封的,唉!甚么燕国,早就随风去了!我没什么多求的,就指望着你当上皇帝,能替我爹免了那甚么坐事的罪。咱们家的人素来崇佛,再在故地替他修座佛图,我也就算是了愿了!”
    太子叹了口气,道:“母亲,父皇早已经给你兄长加官进爵了,也让他尚博陵长公主了。母亲家里没什么人,如今想封都难哪。”
    “太子不妨直说好了,我家里的人都没什么出息,比不得皇后家里的人。”冯昭仪道,“这也罢了,以后你当了皇帝,我方才说的事,你答应不答应?”
    太子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便是如今,母亲若要去求皇上,皇上也不会不允。母亲这样子说话,我难受得很。我明儿就对父皇说去。”
    “不不不,千万别。”冯昭仪吃了一惊,忙道,“万万不可。这事儿又不在一朝一夕,你若现在去说,皇上就算允了,也会多心。我可千万不能累了你!”
    她慢慢走到佛堂外面,山明水秀,她脸上却是一片怅怅之色。“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再也没回去过。还好皇上还念着你,我求他让我平日里出来礼佛,也是允了。这里好,人少,清静……”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把话头扯得太远了,见太子也跟了出来,忙笑道,“是我不好,都听我在抱怨了。太子,你方才问我是哪一年入宫的,这是为什么?”
    太子望着她,道:“您能告诉我么,我生母入宫前后的事?”
    冯昭仪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太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你这不是都知道啊,皇上他……他看上你娘了,也不顾你娘是不是罪臣妃子的身份,就……后来就生了你啊,至于赐死你娘,那……那真是没法子。皇上连他自己亲娘都没保住……”
    “母亲。”太子唤了她一声,低声地道,“我是想问您,为什么皇上非得带我亲娘去阴山广德宫,在那里生的我呢?这一路又远,又颠的……”
    冯昭仪颤声道:“那都是因为常太后盯着哪。常太后对李贵人向来不喜,皇上阴山巡狩又是每年必行的,若是把李贵人一个人留下来,怕是……”
    “母亲这话,就是骗我了。”太子淡淡地道,“我们大魏向来还真没听说过太后或是皇妃会害别的妃子的儿子。子贵母死,若那位妃嫔的儿子被立为储君,便是她的死期到了,太后或是得宠的后妃自能想法子把孩子讨去养育,实在没有必要去害孩子。常太后也一样,她或者是想我亲娘死,但她没必要要我死。”
    见冯昭仪脸色煞白,太子道:“母亲不必慌张,我既然如此问,定然是有缘故的。您若知道什么,就请告诉儿子。”
    冯昭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你别胡思乱想。为娘的就直说了,若你身份有疑,常太后是不会容你的,更不会容皇上立你为太子。更何况,这种事皇上自己最清楚,天子怎会立一个血统有瑕的儿子为太子!永昌王谋逆被处死是在十月,你出生是在次年七月,皇上临幸李贵人的日子也是清清楚楚的,哪里会有什么错!”
    “那母亲为什么害怕?”太子问道,“既然一切都说得通,刚才我问到的时候,母亲又为什么不愿意回答?”
    冯昭仪不语,太子又道:“我替母亲说了罢。永昌王或者是疑不了,但还有一个比此更糟糕的可能。永昌王是在长安被诛,他的妻妾自长安被押来京城,一路上不堪折磨而死的也不少,李贵人的妹子原是与她一同被永昌王掠来的,也在来京的路上死了,可见这一路上是绝不好过的。李贵人更是貌美,连皇上当年都一眼看上便临幸了,想必……”
    “你别说了!”冯昭仪叫道,“我说过了,这样的事,皇上自己最清楚,他若不认定你是儿子,决不会立你为太子!李贵人自长安到进宫的时间,清清楚楚,算一算便知道,太子你实在不该如此想!”
    太子笑道:“母亲,若我是生在宫中,那想必是清楚的。可偏偏皇上当年带了我亲娘去阴山,他在那里呆了一两个月,究竟我是生在六月还是七月,实在是只有皇上自己才知道。或者皇上和常太后最开始也只是算到永昌王被诛的日子,后来……后来也许又知道了什么,可那时候已成定局,我已经被立为太子,而那数年间朝局严酷,皇上年纪太轻,眼馋那皇位的叔伯不少,他若是废我,还不出来一堆皇亲嚷嚷着甚么兄终弟及?皇上自己的命,怕都保不住!”
    冯昭仪一连后退了几步,最后脚一软,坐在了蒲团之上,说不出话来。太子察颜观色,笑道:“我是不是说对了?母亲,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这,这不过是些微想法罢了。”冯昭仪低声道,“你早已是太子,如你所言,已成定局。皇上虽因前朝之事,再不立太子监国,但也绝不曾有意钳制东宫之势。何况皇上其余数子都年纪尚幼,除了……除了……他是不会想立年纪最大的齐郡王为太子的。你的太子之位是稳当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太子笑道:“这可不一定。若是别的儿子长大呢?而且,就算是齐郡王多少让皇上自己有些闹心,也比我这个可能根本没有一丝皇室血脉的太子强啊。”
    冯昭仪抬头看他,道:“太子,你如今想怎么样?这件事是无法证实的,大家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素来对自己儿子都淡淡的,也不止是对你一个如此。你决不能拿这个事去问皇上,他既没说什么,你也千万不要胡来啊。”
    太子道:“若是有一样千真万确的证物,放在皇上面前呢?”
    冯昭仪急道:“哪里能有什么证物!我说句对泉下的李贵人不敬的话,这事情只有她这个当娘的最清楚。她既然一口咬定了你就是皇嗣,那就说明她有把握让常太后都找不出破绽来!她既被赐死,这世上就不会有证物,能证明你不是皇嗣!太子啊,你就听我这一回吧,这事情是不可能清楚明白的,没人敢说一定是,也没人敢说一定不是,那便行了!”
    太子沉默良久,道:“母亲这话,倒是有意思。母亲果然是久在宫闱之中,想得比我深些,我赶不上。”
    “太子,皇上不会轻易废你的,哪怕是有所疑虑呢。”冯昭仪叹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太子,你妹子景风又是竭力帮你的,哪里这么容易说废就废呢。再立一个太子,又会乱一阵子,皇上才拿下青齐诸州不久,如今高车柔然又都有要生事的势头,现在是决不想乱的。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太子,四平八稳的就好,只要不出什么大错,不出什么大的乱子,皇位必定是你的。”
    太子笑了一笑,道:“可是,照现在这情形看来,我想四平八稳,不出错不出乱子,怕是难了。”
    冯昭仪惊道:“太子为何如此说?”
    太子正要说话,忽听到外面传出一声女子惨叫之声。冯昭仪吃惊道:“是宜华!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子道:“母亲,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冯昭仪道:“我跟你一同去。”
    本章知识点
    为什么凌羽是卖了十二匹绢而不是十二两银子?——北魏货币流通情况简述
    北魏直到太和时才开始铸钱,换而言之,之前并无官方统一的货币流通。那么是用什么交易呢?简单地说,官方规定是谷帛,但民间私下交易也用金银为辅。这个要讨论太复杂,涉及社会方方面面的情况,不展开了。
    一般来说以绢计价最常见。当然这一匹绢是怎么个尺寸也是有官方规定的。货币价值这方面的资料是相当缺乏的,《魏书薛野猪附传》里面有一段非常珍贵的,我不再引用了,反正就是从里面可以大约计算出,在延兴二年(跟九宫的年代差不了几年了),一头牛约值二十四匹绢。
    那么按理说买个人也应该跟买头牛差不多吧?但是,就在同年代,征调一户也就收绢一匹绵一斤租三十石,要拿二十四匹绢去买个人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又考虑了一下镇兵每人一年十二匹绢充作军饷的情况,好吧,折衷一下,就当是一个军人一年的军饷能买一个人吧。
    对不起凌羽宝宝所以你只卖了十二匹绢只当一头牛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