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69章 亿万斯年
    第69章 亿万斯年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黏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的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千古以来未曾有之惨剧!太祖大祭之日,出逃皇孙归来设阵,将皇帝、太子全部弑杀于太祖山陵,真是震古烁今,大快人心!”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笑声,正是那个青衣人。他虽中了黑烟曼陀罗,但分量不多,更何况这东西他本就熟悉,因此还有余力讥嘲他们。
    阿南冷冷地回头瞪他,握起手中臂环:“是你!是你设的计谋,让他们遭此大难!”
    “哼,谁叫你不肯帮竺星河,还处处阻拦,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终究助他报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过头,盯着疯狂大笑的青衣人,厉声问:“你呢?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定要让这么多人血染山河,酿成惨剧?!”
    “哼,少废话。”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没了,我也没空与你纠缠,赶快把龙凤帝的骨灰交出来,跟你那二叔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转而瞥向左右。
    荥国公已经从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满身的雪泥,与顺陵卫们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来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设伏的幕后之力!”胸中愤懑难以抑制,朱聿恒握着日月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竺星河愿意留下我一条命的原因吗?因为还需要我与邯王互相争斗,将天下搅得更加动荡?”
    青衣人脸上人皮面具依旧僵硬,衬得他狞笑格外诡异:“只有你们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宁!不过你是活不了几日了,看来你二叔才是最后的胜者,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朱聿恒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沉声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设好了计谋,我二叔怕是也无法坐稳那个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须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旁边惨叫声响起,是阿南根本不理会青衣人,率先对荥国公下手。流光倏忽来去,已经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转,瞬间鲜血喷涌,手中刀子落地。
    见国公被伤,顺陵卫们顿时围上来,企图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恒冷冷喝道,“荥国公勾结逆贼,意图谋反,给我拿下!”
    顺陵卫们听皇太孙殿下发话,顿时住了手,但又不敢对自家主帅下手。
    正在面面相觑之时,旁边诸葛嘉早已率神机营穿出,将荥国公一把制住,压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头,冲青衣人冷冷问:“看来,当初竺公子回归陆上后,你也是如此谋骗他合作的?”
    “回归陆上?”青衣人一声冷笑,“小娃儿,实不相瞒,你家公子与我合作的时间,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转,脱口而出:“难道说……他在海上时,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蛰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时,他悲痛欲绝发誓要复仇,可他没有回来;他一步步统一海外诸岛,成为了四海之主,但他认为时机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决定,率领海客回归陆上。
    她当时还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谋权篡位的那个凶手已经老了,有了可趁之机吗?
    可原来,是因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来,是要借着“山河社稷图”,掀起血雨腥风。
    “这么说,在海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走得最错的一步,就是该早点与身边人开诚布公,将自己的真面目袒露出来,尤其是,笼络住你这个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摇了摇头,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帮他的。”
    因为,竺星河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只是一个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疯狂的报复欲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计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万民,也要颠覆仇人天下的决心?
    所以,他欺瞒了阿南,他知道她虽然爱他,但未必肯为他屠戮无辜,涤荡天下。
    可谁知道,命运如此,人生如许。
    兜兜转转,竟是她站在了敌人的身旁,来阻拦他最后的舍命一击。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他能接触‘山河社稷图’,能不顾一切渡海归国,能对陆上形势了如指掌……”阿南的目光,猛然转向青衣人,直指他怒喝道,“都是你的功劳,韩广霆!”
    听她喝出这一句,青衣人身形陡然一震,微眯的目光中精光显露。
    “六十年前,跟随你的母亲傅灵焰远遁海外求生的你,与二十年前因为皇位的倾覆而出海的前朝皇子,肯定有所交集。而轩辕门与九玄门本就是同气连枝,所以我早该想到,教导公子五行诀的师父,或许,就是你!”
    韩广霆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世间种种,木已成舟,如今皇帝太子俱已亡故,太孙苟延残喘又有何益,还是早点将龙凤皇帝的遗骸交还给我吧。”
    “你是说那坛骨灰吗……”阿南转向后方坍塌的四方城,道,“怕是找不到了。”
    “那我便守在这里,一点一点将它挖回来。”看着面前狼藉断瓦,韩广霆发狠道,“我定要带父皇回母妃身边安葬,绝不可能让他在这山陵,为当年的下属从葬!”
    朱聿恒却毫不留情直视他道:“你挖不到的。因为行宫密室中,根本没有骨灰。”
    韩广霆面色陡然变了:“这是……你们设置,要骗我入彀的局?”
    “不错,一石三鸟。你、竺星河、邯王,果然竞相投入罗网,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怎么,你为了设置罗网……”韩广霆一指坍塌的四方城,嘲讽问,“结果让自己祖父和父亲,全都死于非命?”
    “谁说朕与太子出事了?”
    随着一声喝问,在全副武装的侍卫护卫下,一行人绕过坍塌的碑亭,出现在神道之前。
    领头的人,正是皇帝,身上虽有尘垢,但威仪丝毫未减。
    而身后的太子身体肥胖,虽需太监扶持,但神情也算镇定,只是目光紧紧关注朱聿恒,见他身上衣服虽有破损,但并无大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韩广霆在震惊之中,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耳边风声,阿南已向他袭来。
    韩广霆如今失去竺星河的春风之助,又中了黑烟曼陀罗,知道自己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干脆放弃了挣扎,任由她将自己压制于地。
    阿南冷冷问:“你以为阿琰勘察神道的时候,会察觉不到总控的自毁发动处在碑亭下吗?”
    而皇帝已在护卫之下,走到韩广霆的面前,垂眼看他。
    韩广霆与他四目相望,口中下意识地喃喃道:“陛下……”
    皇帝一言不发,只示意顺陵卫们清理神道。眼看原定上山祭祀的时辰已延误,他倒也不急了,吩咐人手去擒拿邯王,便带着众人进了大金门,暂避风雪。
    太监们在殿中设下交椅暖炉,小桌小几,四周点亮灯火,便在皇帝的示意下全部退避。
    亭中只剩了皇帝、太子、朱聿恒、阿南与韩广霆、荥国公六人。
    皇帝端起热茶,连喝了两盏,才强压怒气,喝问荥国公:“邯王果真大逆不道,竟敢在山陵大祭之日,设下如此恶阵,要置朕、太子与太孙于死地?”
    荥国公体若筛糠,匍匐于地不敢说话。
    见他如此,皇帝更是暴怒,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任他滚翻撞上身后柱子:“袁岫!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当年在燕子矶投降后,如今已是国公,女儿不是太子才人便是王妃,你还敢串通邯王刺王杀驾,你还有何求!”
    荥国公爬起来连连叩头,涕泗横流:“陛下!求陛下饶恕臣死罪,罪臣……罪臣实是被迫!因小女被太子所杀,邯王蛊惑罪臣,说若不助他对太子下手,日后太子登位,我等定然死无葬身之地!臣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接受了授意,但也绝不敢对陛下动手!是邯王信誓旦旦说,此次在神道设伏,陛下龙体康健定然无碍,只有太子这等行动不便之人才会落入罗网,罪臣实在不知竟是如此可怕阵仗,不然罪臣宁可自尽,也绝不敢听邯王指使啊……”
    皇帝目光冷冽,转向太子:“袁才人之死,果有如此内幕?”
    太子慌忙起身,说道:“袁才人死于青莲宗刺客之手,人尽皆知,儿臣不知荥国公从何听说谣言,竟有此成见。”
    荥国公目眦欲裂,吼道:“我女儿聪慧柔顺,自入东宫之后一心伺候太子殿下,只因偶尔知晓了皇太孙身上恶疾,为殿下分忧而询问当年事情,因此惹祸上身,竟被你们下手清除……”
    听到“皇太孙”三字,皇帝眉头一皱,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袁岫,你养的好女儿,僭越本分,妄议皇家之事,死得其所,你有何怨言?”
    荥国公虎目圆睁,握拳咬牙许久,才终于重重叩头在地砖之上,哽咽道:“罪臣……不敢!”
    皇帝轻易揭过袁才人之事,看看被制服的韩广霆,将问话又落在关节处:“这个韩广霆,不是海外归来吗?邯王为何鬼迷心窍,竟与前朝余孽勾结,听信此人之言?”
    见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南自然而然道:“其实,不但邯王与他相熟、傅准听他调令、竺星河与他联手,当年陛下不也是在他的筹划下南下的吗?”
    皇帝霍然起身,瞪大眼看着跪在地上的韩广霆,许久,渐渐从他身上看出了熟悉的身影,失声问:“道一……法师?”
    “简直胡言乱语。”韩广霆面不变色,从容道,“道一法师早已圆寂,如今金身尚在大报恩寺,陛下怕是认错人了。”
    “你说被我们挖出的那具金身吗?”阿南冷冷道,“那不过是你知道‘山河社稷图’发作在即,因此与傅准一样,借助了一个特定的手法,死遁而已。”
    韩广霆冷笑道:“满口胡言!当年道一法师之死,旁边目击者众不说,太子太师李景龙便在当场,难道他神经错乱,把没死的人硬说成是死了?”
    “李景龙当然没有疯,只是他当时酩酊大醉——或者,是被你下了点药物,因此倒在坡下昏昏沉沉,对于时间的掌控,实在不够精确。”
    “时间?道一法师的死,不是在瞬息之间吗?他摔下土坡之后,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咽气的,怎么可能回去后又生还了?”
    这般紧张的局势中,阿南却依旧是一副姿态悠闲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当时死的人就是道一法师呢?”
    韩广霆道:“天下人尽皆知,道一法师是孤身一人进的酒窖,不过滚了个酒坛子,就摔下土坡失足而死,李太师亲眼所见。这片刻之间,还能找个死人假装道一法师不成?”
    “不,你说错了,当时进入屋内的,并不只有道一法师一人,比如说,没有老板开门引路,法师怎么进酒窖呢?”阿南不慌不忙,娓娓道,“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道一法师死后,那个老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人人都说他是因为害怕所以远走高飞避祸去了,但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是作为替死鬼,早就消失在人世间了呢?”
    “可惜,道一法师失足的时候,老板就在旁边,李太师也是亲眼看到他将酒坛子推下斜坡的。”韩广霆嗤之以鼻,“你倒是说说,酒坛滚下斜坡的一瞬间,他要如何与老板交换打扮,还骗过蜂拥而上关心他的人,从而变成酒肆老板逃出生天的呢?”
    “我说过了,那是因为,他利用了一个与傅准一样的,偷取时间的方法,或者说,让时间缓慢停止的错觉,终于使得自己拥有了死遁的机会。”
    阿南显然早有准备,提过放置于亭内的箱笼,从中取出一个小球,展示给众人看。
    “其实,我最开始注意到的是,傅准与道一法师在消失之时,都出现了一个滚动的东西,傅准是一个卷轴,而道一法师是一个酒坛子。”
    太子的脸色微变,动了动嘴唇,但却并未出声。
    “滚动的东西怎么了?”皇帝则将目光从韩广霆身上收回,端详着她手中小球问,“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一滚动,就能让时间停下来?”
    “这自然不可能。但,却可以利用滚动来误导其他人,让他们在错觉中,错估了时间。”阿南说着,将手中的小圆球放在面前小桌,问,“以陛下看来,这圆球从桌子的左边滚到右边,最长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这么一张桌子,两三息时间总该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脸色难看的太子一眼,将手中的球搁在桌面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滚着,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小球并不如众人所料,会在她的推动下飞快向前翻滚,而是缓慢地滚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转回去的痕迹,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调整好向前的姿态,再滚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别说三四息了,就连七八十息都过了,这个小球才缓慢无比地滚到了桌面另一边,从桌面坠下。
    阿南伸手将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于地。
    太子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而朱聿恒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脸上。
    显然,这个球也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库房之中,傅准从窗户另一端滚过来的卷轴。
    当时太子拿到卷轴后,便立即出声示警,说是有青衣人袭击傅准。因为一般人推断,卷轴从对面滚来不过数息时间,自然会料定傅准是在卷轴滚动的数息时间内出事,然后所有人奔向那边,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了库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与阿南一样的手法呢?
    那么,傅准便有足够的时间,在将卷轴滚过来的时候,从容地消失于库房内。
    而明知对面窗口早已无人的太子,却直到这个卷轴缓慢地滚到自己面前,才抬手取过卷轴,出声提示,让众人赶到已经彻底没有了傅准身影的地方——
    自然是,注定扑空。
    皇帝的目光,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知道这个法子若要实施,唯一的办法,就是太子与傅准串通好一切,并且掩护他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见太子始终不发一言,阿南也只笑了笑,示意朱聿恒将桌子抬起,左边的两只桌脚垫高了三寸左右,使得桌面呈现出一个斜坡的形状。
    随即,她便将小球放置于桌面高处:“傅准失踪时,卷轴是滚在平面上。而道一法师死的时候,当时酒窖是斜坡,这般手法又是否有效呢?”
    话音未落,她松开手,任其从高处向低矮处滚落。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原本应当在斜坡上飞快滚落的小球,居然也如刚刚一样,一滚一停滞,甚至在斜坡上还有向后上方回转的趋势,简直怪异无比。
    “是因为,那球里装有什么机栝?”皇帝终于开口问。
    阿南点了点头,抓起小球,将外面的木头剖开,顿时掉出里面一个稍小的圆瓶。
    阿南又打开圆瓶,将里面的东西徐徐倒了一点在外面的木球壳上。
    原来,里面装的,是半瓶黏稠的火油。
    “陛下请看,这便是遏制滚动速度、甚至让其减速回转的原因。”阿南将圆瓶拿起,缓缓旋转给大家看里面的火油。
    火油黏附于球瓶壁上,因为质地黏稠而无法迅速流淌,于是便造成了斜上方的重量比斜下方要更重,力量缓慢稳定在了后方,因类似于不倒翁的原理,甚至可以在滚动时,因为里面的力而带动外面的球实现停滞甚至后退的效果。
    “最早我发现这个手法,其实是在勘察当年道一法师失足而死的现场时。当时我看到了斜坡下那堆被打碎的酒坛碎片,里面应该是有一大一小两个酒坛,其中大的坛子自然已经酒水干尽,可被它碎片遮盖的小坛子,我发现缝隙处还残留着些许油渍……当然了,酒店里的仓库,东西应该都会堆放在里面,出现一坛香油什么的,自然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为何会一起出现在斜坡下?”
    事已至此,韩广霆沉默不语,再不辩解。
    “民间有句俗话,说一个人很懒,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因为其他东西流淌很快,即使立刻去抢救,可能也剩不了多少。而油就不一样,因为它流得慢,只要及时将瓶子或坛子扶起,不说全部吧,至少大部分都还在瓶子里。而那日我们在酒窖外面看到的破油罐,只是破了一半而已,只要将它拎起来略微斜放,里面的油就大部分还在,可以顺利拿走。由此就可证明,这坛油并不是进来偷东西时打碎的,而是应该发生在一场混乱中,别人无法注意到它,只能任由它里面的油缓慢流光……”
    听到此处,朱聿恒脱口而出:“比如说,道一法师去世的时候。”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了。”阿南朝他一笑,将自己手中那个装满油的圆瓶搁在桌上,说道,“那就让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日的情形吧。道一法师当时早已物色好了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酒店老板,并且设定好了杀人伎俩。在和李景龙喝酒时,说要去地窖亲自选美酒。酒店的老板自然大喜,带他们进入酒窖。在斜坡上时,法师略动手脚,让本就醉意深深的李景龙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因此留在了下方,成为法师之死最好的见证。而老板进酒窖为法师挑选酒水之时,他立即重击老板头部使其死亡,然后将小油坛塞进大酒坛,制作了一个减速酒坛,假装自己喝醉了抱不动,将酒坛滚出地窖。”
    李景龙迷糊间计算不清时间,以为酒坛滚得很快,其实到他身前时已经过了许久,有足够的时间让道一法师迅速剃光老板头发,满头满脸涂抹上血污,换上外衣伪装成自己。等那个缓慢的酒坛滚到坡下,将李景龙撞醒之际,道一法师便将伪装好的酒店老板推出酒窖摔死。早已做好准备的蓟承明此时便可带人从院外跑进来,抱住尸身嚎啕大哭,又制造意外将做过手脚的酒坛打碎,消弭证据。因死者已头破血流满面血污,旁边的人自然不会细究他怀中人的模样,等抬到车中时,蓟承明便可假装替他擦拭血迹,换上伪装面具,自此瞒天过海。
    “所以,在李景龙的记忆中,道一法师只是进去滚出个酒坛的瞬息就死了。其实道一法师早已戴上假发装成了老板,并且自此后‘畏罪潜逃’再无下落。”
    说着,阿南看向韩广霆,问:“怎么样,法师对我的推论还满意吗?有没有其他什么要辩驳的地方?”
    韩广霆长出一口气,缄口不言。
    “可惜法师百密一疏,在这精彩的死遁一幕中,留下了一个致命的错漏——因为酒窖中有用以除湿杀虫的生石灰,是以,在你挪动坛子时,你身上的青龙遇石灰而变红了。但最后被蓟承明抱在怀中的尸身,身上却并未出现红痕,不但证明了那尸体是伪装的,更揭露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抬起手,手中细密的粉末向他劈头撒去。
    韩广霆如今身中黑烟曼陀罗,避无可避,唯有仓促偏过头去,抬起手护住自己的眼睛口鼻。
    而他之前被阿南制住时撕扯开的脖颈胸口处,几条已淡不可见的青筋,在碰触到粉末之后,逐渐转变成了殷红色,狰狞地缠缚在他的身上。
    “你,道一法师,就是当年龙凤帝与傅灵焰生下的,那个身负‘山河社稷图’的孩子!”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原本,当年你留下遗言要火化遗体,可以彻底死遁,将一切踪迹消弭,只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赐金身坐缸,以至于在千日之后出缸之时,让我们看出了破绽!”
    阿南说着,又望着太子道:“但,实施这个计划,需要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要有个接应的人。比如说,配合道一法师之死而出现的蓟承明,又或许,是傅阁主消失时,亲眼看见他被黑衣人袭击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目光,从韩广霆身上,转向了自己儿子。
    在皇帝的逼视之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道:“儿臣……愧对父皇,愧对聿儿。”
    一贯性情暴烈的皇帝,此时却并未发怒,只神情平静地望着他,道:“你将那日情形,好好说清楚。”
    太子沉吟着,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望着外面道:“是……不过,此事或许还是傅阁主详加叙述较好,毕竟儿臣对于其中内幕,亦是一知半解。”
    听他提起傅准,众人转头向外,看见坍塌的雪地之中,吉祥天在空中久久盘旋。
    傅准在刚刚的剧震中被冰雪掩埋,虽然及时被救出,但他身体虚弱,此时尚未缓过气来。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卫们将他搀扶了进来,靠在椅中,面前还放了个大炭盆。
    听到太子的话,傅准面带苦笑,一口便应承了下来:“此事罪责在我。当时因当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进逼,我性命握于舅舅之手,担心会泄露当年旧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帮,想要暂时脱卸身份,以求借机去往南方,在掩盖当年旧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护送太孙殿下解决阵法。太子殿下认为此法可行,于是我便按照当年道一法师之计,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道,世间遁逃之法千千万,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舅舅当年的手法?
    想来,这应该和那颗白玉菩提子一样,都是暗地里提示他们的手法,牵引他们一步步寻找到真相吧。
    傅准却一脸无辜,平淡地讲述起了当日消失的情形。
    因为事先知晓了工部库房的构造以及他们前后库传递文件的简单方法,于是傅准事先准备了里面盛着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面库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脉卷轴后,暗藏在袖中,给傅准示意。
    于是傅准便假称自己找到了横断山脉的地图,在后库中将卷轴顺着两边搭好的窗板滚过去,因为火油竹筒在卷轴中间逆转循环,所以过了许久才滚到太子面前。
    而他以万象让书吏失手砸伤脚,顺利引开了朱聿恒,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随即,他翻上窗户,沿着屋脊跃到后方楼间,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过醒目,为了遮掩行踪,他只能将它留在了屋顶。
    直等傅准消失之后,卷轴才滚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将其拿在手中,便指着对面故作惊诧,说有个青衣人袭击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动搜寻前后库房,继而封锁衙门,彻底寻找。可此时傅准早已离开,即使出动再多人,在工部内自然搜索不见。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乱之中,趁机在袖中调换了卷轴,出示事先准备好的横断山地图,表明那是傅准刚刚传过来的普通卷轴,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转向韩广霆,问:“如何,傅阁主都坦诚相告了,你这个当舅舅的,也该审时度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终定在韩广霆身上,他一贯威严的声音,此时也终于带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颤:“难道你……真的是道一法师,三年前,你,并未圆寂?”
    事已至此,韩广霆闭上眼睛,终于抬手揭去脸上人皮面具,叹道:“万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以真面目与陛下相见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静,与他松形鹤骨的身躯正相配。
    皇帝瞪着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分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愕:“朕与你亦师亦友,一向敬你护你。你是南下第一功臣,朕在最艰难时,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后,也给你最高的礼遇,可原来你……你竟然是龙凤帝的遗孤?”
    “不错,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们朱家的祖先赶出海外,不得不放弃了天下的龙凤帝长子,韩广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们朱家先祖当年对我下手,导致我娘带着我远遁海外,远离中原,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问:“所以你四十年后重回陆上,挑动朕造反,又在此时兴风作浪,要借此机会颠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对不起我,那我也要让你们这个皇位坐得不愉快!”韩广霆淡淡道,“而且,我回来得正是好时机。我看准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准了简文年少气盛,一上台便要对叔伯下手,尽失人心;我还看准了,世子肯定会成为太子,而最终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孙朱聿恒……”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朱聿恒,眼中有欣赏,也有恨意:“当年燕子矶前战场上,第一眼看见太孙时,我便知道他聪明伶俐,三岁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当年邯王与我出营迎候,太子因为跟随粮车一路颠簸而来,身体又太过肥胖,在辕门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当时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后人觉醒。’太子狼狈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据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讷言,一时说不出话回击,就在此时,太孙殿下在后面大声应道,‘更有后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旧事,听在众人耳中,依旧足够震撼。
    阿南不由得咋舌,贴近朱聿恒问:“那时候,你好像才三岁吧?”
    “年仅三岁的孩子,竟然就有这样的见识,寥寥数语便镇住了自己强悍的二叔。邯王的脸色憋成了猪肝色,再也无法出声,老夫在旁也是错愕不已。”韩广霆亦不由得感叹,“邯王因此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不过你又何惧呢?你自小聪慧无比,无论是脑子、身手、天资,皆是举世罕见。别说你的祖父,就连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却是朱家的后人。
    “我知道你的未来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搅动天下的机会,或许就在你的身上……”
    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燕王军与朝廷军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一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此次战役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唐一朝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一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一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着孙儿,声音也较往日低沉许多:“朕……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一场胜利要以聿儿的生死为代价,才能换取来我的江山……”
    朝廷大军驻守的燕子矶对面,正对着傅灵焰当年设下的死阵。只要一经发动,便足以泯灭千军万马。
    但,大军显然不可能与朝廷军隔岸对峙二十年,等着二十年后在阵法的帮助下取胜。
    “幸好,傅灵焰设下各地死阵,只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若后人能凭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启动阵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阁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预先埋入阵中,子刺则留在拙巧阁,这样便可帮助提前启动或关闭阵法。”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决定血祭死阵,以子刺引动阵法,力定乾坤。
    然而,发动这个阵法的督脉,关键在囟门之上。成人的骨骼已经长成,囟门关闭无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三岁以下的孩子,骨头尚且幼嫩之时。
    大战在即,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方圆数百里早已没了人烟。明日便是决战,在这一夜之间,又要去哪儿寻找孩子,而且是刚好三岁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有一个孩子,玉雪可爱,被父亲携来,抱在祖父怀中。
    说到二十年前旧事,太子依旧心痛不已:“聿儿,爹……爹也曾问过,只种一根血脉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镇住奇经八脉,才能相联引动阵法,看着你幼小的身躯上那么多伤痕,爹抱着你染血的衣裳,却只能暗地痛哭……”
    然后,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后拿来嫁祸于人,企图遮掩真相,不让儿子知道当年的事情。
    “哭什么!当年若不是聿儿种下这‘山河社稷图’,别说今日,当日一战后,咱们爷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错,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会因此而犹豫传位之事,所以二十年来钳口不言,苦心孤诣瞒着朕!”
    太子低头垂泪,不敢出声。
    看着自己大儿子,想想谋逆的二儿子,皇帝脸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时,才不由得一声长叹。
    看着面前的孙儿,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铁甲兜鍪,千帐灯火,也看到了自己险死还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历来南北方对峙,多在黄天荡、燕子矶决胜负,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设阵的傅灵焰必定没想到,她的阵法并未帮助夫君进攻集庆,却在四十年后,决定了另一段兴替。
    燕子矶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道一法师拍碎了能引动应天阵法的督脉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脉随之崩裂,赤龙自他肩背后缠身,狰狞如蟒,死神附体。
    即使服用了安神药,他在睡梦中依旧发出难以控制的啼哭,颤抖着陷入昏迷。
    而就在这一刻,长江上赤龙骤现,滔天巨浪裹挟凄厉长风,最终摧毁了李景龙及数十万大军,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军进入应天城的那一刻,宫中火起。
    焚烧了宫苑的皇帝,在忠心侍卫的救助下,借着大火,带着年仅五岁的太子和一群老臣仓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终远遁海外。
    城头易帜之时,道一法师结合李景龙所见的赤龙之说,将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绘为陛下天命所归,因此天降赤龙托应于皇孙之身,以助克敌。
    随后,他暗地将药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脉之中,掩饰这条血脉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迹。
    燕王因此而联想当年朱聿恒出世之时的异象,因此而坚信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龙气所在。自此,他一直将朱聿恒带在自己身边栽培,十三岁时便立为太孙,甚至不肯放他回归父母身边。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们失望。他年纪轻轻便出类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们拥戴,也成为万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国门,太子镇南京。在南直隶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场大战中,拙巧阁立下了大功,于是一力相助。
    五年后,十三岁的傅准终于重回拙巧阁,并在舅舅的帮助下,彻底清理了阁内的反叛党羽。
    而他回到阁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阁中的傅灵焰手札,将上面第一部分关于南京燕子矶的内容毁灭干净。
    再后来,蓟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韩广霆认为可借机启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阵,于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阵法,交给了蓟承明。
    二十年之期将近,阵法即将发动,皇太孙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也即将出世。韩广霆在李景龙面前诈死逃脱,并且留下遗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线索。
    直到二十年后的那一日,皇帝因为皇太孙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医魏延龄,终于知晓了“山河社稷图”。
    那个暴雨之夜,他撕开太孙的衣襟,看到孙子身上那纠缠殷红的可怖血线,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当年欣喜的赤龙,并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将勒杀孙儿的夺命之索。
    可此时,他已经无法寻找到道一法师询问此事,于是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阁之上。
    二十年前的真相,终于被彻底撕开,一切都摊在众人的面前。
    皇帝闭上眼,仰头长叹一声,终于缓缓开口,确定了这一切:“朕知道当年内幕后,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尽所有,救回聿儿!因此,朕便召见了傅准……”
    “是,陛下对太孙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傅准应道,“只是当时,殿下身上的子玉已无法起出,甚至……舅舅还考虑周到,设置了一套影玉。”
    韩广霆看着这个侄儿嘿然冷笑,说道:“但,提议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处,明白那里面设置的六极雷,刺芯应该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声道:“你们所说的影玉,又有何用处,说来听听!”
    傅准看看韩广霆,见他不说话,便回答道:“当年我祖母设置子母玉,是为了在阵法发动之时,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经过子玉震荡,准确掌控阵法。但将子玉埋入了太孙的身体后,因为他不一定能每次阵法发作之时都在阵法旁边,‘山河社稷图’怕是无法准确发作,所以,我们便借助子母玉的边角料,制作了一套影刺,用以准确控制发作。”
    这样,就算朱聿恒不到阵法旁边,他们也可以用影刺启动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从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死亡,无可避免。
    但,傅准依赖玄霜延命,韩广霆行踪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踪皇太孙。
    而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个孙子爱护有加,他身边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稳妥人手,不可能有机会安插或者收买。
    而在这个时候,一个与此事攸关的人出现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后,傅准挑断了她的手脚,将“山河社稷图”种了下去。
    毕竟她是海客那边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韩广霆的安排下,率领海客回归,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图”倾覆天下。
    阿南身为他麾下最能干的人,又对傅灵焰仰慕有加,只要韩广霆稍加引导,她自然便会听从竺星河授意,驰骋各地去寻找傅灵焰所设的阵法。到时候与朱聿恒见面或者缠斗,引发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荡自然不在话下。
    而她从三千阶坠落,自然已无破阵之力,绝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只是谁也不知道,兜兜转转,阿南竟然不是以他们安排的身份与朱聿恒纠缠,而是,两人最终走上了难解难分的携手同归之路。
    命运或者缘分,着实是令人感叹,无法理解。
    二十年前这绵延布局,到二十年后终于真相大白,在场所有人都是静默无言,久久难以出声。
    最终,是皇帝开了口,问:“道一法师,你当年在南下时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该饶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谋害皇孙,动摇社稷,亦是其心可诛,你……朕要如何处置你?”
    “事已至此,任凭陛下处置吧。”韩广霆干脆道,“毕竟,当年我促成陛下率军南下,也未存好心,只为了以牙还牙。既然你们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图’所毁,导致我母亲带我远渡重洋,那我便让你们的后人也身陷这可怕境地,尝尝我当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当年的痛苦,与朱家后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南毫不留情,出声斥责道,“原来你活了六十年,潜心布局,设计让朱家的子孙自相残杀,将这江山弄得满目疮痍,却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找错了仇人,报复错了对象?”
    韩广霆瞪着她,冷笑问:“怎么,天下皆知之事,你竟还有什么其他说法?”
    “若你指的是,当年龙凤帝在抵达应天之前溺毙于长江之事的话,那么我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朱聿恒说着,从后方取出一个小石函,递到他的面前:“这就是你一直企图在行宫寻找的东西吧?密室之中发现骨灰坛是假的,你娘纵然天下无敌,却也未能寻回你爹的尸身。但,里面确实有个东西,属于你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龙凤帝。”
    韩广霆死死盯着石函,看着上面青鸾压青莲的熟悉纹样,哪能看不出这是出自谁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只有你母亲能制作得出来,这里面收藏的,是你父亲的绝笔。”
    韩广霆对母亲的手笔最为熟稔不过,他缓缓推开函盖,扭动旋转,将盖子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只有一张诗笺,上面是他熟悉的龙凤帝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紧紧抓着这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笺,苍老的面上,黯然神伤。
    “这是南唐后主的绝笔之作。你父亲显然是恐惧于自己往后的际遇,不愿接受与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选择了自坠长江,从此再无踪迹。”
    “纵然如此,可当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图’害得我爹娘离散的,还能有第二个人?”韩广霆愤而抓紧手中诗笺,厉声吼道,“当年他不过是我父皇手下区区一个将领,若不是干下这等事,他如何能篡夺天下,如何能断送了龙凤朝,如何害我娘飘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静得近乎残酷,问:“既然如此,我问你,以你娘的个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太祖对你下手,你娘会容忍他吗?关先生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万千人中取敌方首级如探囊取物,还需要等到你来复仇?”
    韩广霆声嘶力竭道:“母亲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无暇收拾罪魁祸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时间在出海前将当年自己设下的八个死阵关闭,延续了一甲子后才再度开启;既然有机会取到你爹的绝笔,深藏行宫之中,又怎么会没时间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谋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韩广霆悚然而惊,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来,他始终坚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怀疑的事情,却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其实在漫长的时光中,在母亲的沉默中,他曾隐约察觉那可怕的内幕。
    只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触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许久,他才再度狠狠开口,只是已显色厉内荏:“胡说八道,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你告诉我,还可能是谁?”
    “那你觉得,为什么你娘要带着儿子、怀着女儿远赴海外,再也不回头?”阿南决绝地揭开他的伤疤,不留任何情面,“你娘当年在玉门关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语,又在青莲宗中写下了与你爹的诀别信,你可知一切为何?”
    她对傅灵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当年那封诀别信,她在玉门关看到之后,便将它背了下来。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千年万载,永不复来。她在声势最盛的时候,因为你身上的恶疾而放弃了一切,离宫出走。虽因你父亲的召唤而回归,然而很快却又再次离去。究竟是因为什么,导致了她如此决绝,与你父亲决裂?又是为什么导致她绝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隐瞒了你六十年?”
    韩广霆的脸色惨白,他其实已经知道,却无法说出口。
    “当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选择对自己的孩子吐露这个真相。毕竟,谁能想到为了权势、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别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亲生的孩子,翻云覆雨,连最亲最爱的人,也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韩广霆死死抿唇,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
    六十年来的信念破灭,他一瞬间仿佛苍老到了油尽灯枯。
    而寥寥数语击溃了对方一辈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却毫不怜悯,反而趁热打铁,逼问:“你如今错手害人,令太孙陷于‘山河社稷图’,险些酿成大祸,幸好如今还有弥补的机会,告诉我,当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过难关,如常生活的?”
    众人听到这至关重要的内容,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就连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紧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师,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孙儿,过往你一切种种,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韩广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紧紧握住的手上,看着这双举世罕匹的手,望着这个他倾心欣赏的年轻人,他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没用的……回天乏术了。”
    众人心中早已知晓这注定的结局,皇帝与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运,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们献祭于乾坤倒悬的那一刻。但听到他如此冷酷的判决,都是窒息难言。
    阿南急声问:“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我娘费尽心血,殚精竭虑,终于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寻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从中取玉制刺的那块玉矿石,以应声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时间,才将我血脉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来,清除完毕。”韩广霆竖起两根手指,道,“所以,需要两个条件,第一,在痊愈之前,伤者需长期居于四季炎热处温养,否则,治疗时若遇寒气,血脉收缩会加大碎玉拔除难度,甚至功败垂成。”
    “难怪你娘亲会选择带你出海,定居于海岛之上。”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实,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后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继承人、天下亿万人归心的皇太孙,只能一辈子居于海外医治续命,皇帝与太子都悲怆不已。
    “但,只要聿儿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长居海上,与我们再不相见,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着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与儿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着朱聿恒,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天高海阔,在陆上,朕的孙儿是未来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扬波!”
    看着祖孙三代依依泪别的模样,韩广霆语带讥诮道:“没这么糟糕,治疗间隙也可以偶尔回陆上,只要保护好经脉就行。只不过,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当年那块玉母矿,否则,以应声之法清除碎玉余毒便是妄想。”
    “那块玉母矿,如今在哪里?”
    听着众人急切的问询,韩广霆却不为所动,脸色愈发漠然:“这便是我说的,回天乏术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动燕子矶阵法时,因时间提前太早,担心机关尚未达到催发玉刺之时,因此为了保证成功几率,便将那块玉母矿放入了阵眼之中,以期增强应声之力。而后,阵法发动,如今那块母矿,应当是已彻底埋在阵法之下、长江之中了!”
    滚滚长江,万里波涛,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换了地形、掩埋了痕迹,别说寻找一块玉石了,就算是当年那庞大的阵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见天日。
    阿南却毫不犹豫,向他摊开手:“有阵法地图吗?告诉我那块玉母矿长什么样!”
    韩广霆冷冷道:“那阵法已经发动坍塌了!”
    “未必,刚巧我之前就去探索过草鞋洲,依我看来,那沼泽构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变动,也未必就没有一线生机。”阿南斩钉截铁道。
    见她如此果毅决断,朱聿恒心下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涩,却又难掩胸臆感怀。
    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声道:“是,就算是最后的希望,我也会竭力抓住,永不放弃。”
    “纵有方法可入,但阵法发动后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机四伏,至为危险,别说你们,怕是我娘重临巅峰,也无法下去……”
    阿南打断他的话:“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千阶,拿什么与我娘比?”韩广霆正反唇相讥之际,目光落在与她并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时迟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揽住朱聿恒的手臂,扬头问:“如果是我们两人的话,又是否可以一搏?”
    这对携手破解千难万险的少年男女,在这最后的时刻,眉目间全是凛然无惧的模样。
    韩广霆正在迟疑之际,却见身后傅准起身,轻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拼尽全力,为你们相护一程吧……”
    韩广霆恼恨地瞪了这个反骨外甥一眼,问:“他们义无反顾下地,是因为阵中的玉母矿,一个关系着他的‘山河社稷图’,一个关系着她身上久治不愈的旧伤,那玉母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子下去干什么?”
    傅准抬手捂唇轻咳,说道:“因为,沙洲阵法的地图,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毁去。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进入那阵法的,只有我一人了。”
    一听此言,皇帝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便以你们三人为首,挑选精锐下阵,务必将当年那块玉母矿稳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势必定务必艰难危险,聿儿好不容易从西南山区脱险回归,难道又要亲自以身涉险?”太子哽咽着看向儿子,满脸悲怆,“聿儿,不如,此事可交托于……”
    “父王,请恕孩儿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紧紧握着阿南的手,以抚慰劝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儿岂能龟缩于此,等待他人纾解危难?请陛下与父王放心,我与阿南,定当竭尽全力,争取生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