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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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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永生永世
    船队进入沙洲,在芦苇荡的正中心,便是青沉沉的沼泽。
    阿南上次探索过这片看来人畜无害的沼泽,知晓它平静缓慢的表面下极为凶险,才能如此妥帖地保护着六十年前的阵法。
    “当年的傅灵焰,又是如何在这边设下阵法呢?”阿南推敲着地图,不甘心道,“既然有阵法可破,那必然得先有这个阵法。既然她能在这里设下阵法,我们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方法来破解呢?”
    “南姑娘说得对,确实是这个道理。”傅准拍手赞赏道,“不过,我刚好看过拙巧阁的记载,关于如何在沙洲沼泽中设阵,讲得很清楚。先在旁边设置板材,阻隔流动的泥水,然后连续戽水,同时运送泥沙填入其中,得到了干硬的土地,然后才得以开始施工。”
    可如今,阵法已坍塌,他们就算阻隔了沼泽,也没有彻底挖掘的意义了。
    墨长泽诸葛嘉楚元知等人被紧急召集,商讨破阵之法。但仓促之间,众人对这个沼泽都是手足无措。
    沼泽并非常见的地形,而阵法多在大山巨壑,如果是行军打仗,更是都在平原大川上设置杀阵,哪有在沼泽上设阵的先例?
    “其实,这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水面,只是这水面咱们没办法用船驶进去。”阿南蜷缩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绕着头发,看向外面茫茫江面,“说起来,我们在海上之时,寻找方向是我最为擅长。以水流与风向,以星辰与日光……”
    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忽然亮了,猛然坐直身子,说道:“从空中!以飞翔之物测算及指引方向,自然就不会受水流和炫光影响了!”
    在空中机械飞翔的物事,自然不会被日光迷了眼睛,更不会被水流影响,只会按照设定好的方向,执意地扑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当初送给竺星河的蜻蜓,便往往借助风力,从她的船飞向竺星河的船,以快慢和角度来传递她的心情。
    可惜,她的蜻蜓已经永远地埋在了顺陵神道之下。
    但幸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准肩头的孔雀上。
    傅准一下子便知道了她想干什么,立即抬手护住自己肩上的吉祥天,说道:“你盯着它干吗?眼睛贼溜溜的……”
    “什么叫贼溜溜的,咱们什么交情了,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江山百姓,你就把你的鸟借我们一下又怎么样!”
    阿南说着,抬手便揪过吉祥天的翅膀,将它在手里掂了掂:“怎么才能飞最久?”
    “我们什么交情……你说呢,恨不得杀我以泄心头之恨的南姑娘?”傅准瞟她一个白眼,无奈地伸手打开吉祥天的腹腔,探入其中将旋条上紧,又取出一盒香脂揉开,将它全身羽毛涂抹一遍,以免在落水后羽毛沾湿弄脏,“吉祥天虽可借助于空气的浮力而振翅,但它毕竟自身有重量,也不可能一直飞下去。不过你有个优势,可以用流光时不时远程给它续个力。”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小的哨子,递到她的手中:“若是离得太远,流光够不到,而它展翅的力量式微了,就吹响这哨子。它能启动吉祥天体内的一个阀门,令它降低飞行,并且向发声处贴近,到时候记得要接住它,别让它掉进沼泽里了。”
    阿南随手将哨子塞进袖袋:“掉下去应该也没事吧,当时在西湖里,它被卷入暴风雨中,还不是被你捡回来重新修复好了?现在还是毛色鲜明漂漂亮亮的嘛。”
    傅准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其实,当时吉祥天都秃了,我后来薅了好多孔雀的羽毛,才将它修复好的。”
    “那也没什么,反正孔雀都长得差不多,谁的羽毛都一样用。”阿南铁石心肠毫不在意,抬手便让吉祥天振翅起飞。
    依靠空气的力量而展翅腾空的机栝,在松开旋条之后,双翅立即在空中招展扇动。
    转瞬之间,吉祥天脱离了下方的芦苇与沼泽,根据水波涡流通道,飞向了前面方向。
    阿南一招手,跃上水板,手中木杖划动,率先跟上了吉祥天。
    后面的人纷纷随她而行。一群人向着前方划去,越过了沼泽,如同在青鸟的指引下朝圣的人们,于层层盛开的青莲水波上飞渡,向着最终目标汇聚而去。
    这沙洲地形环环相套,他们从江上来到沙洲,又从沙洲入芦苇丛,过芦苇丛进沼泽,又进入了沼泽中心。
    沼泽的正中心隐在一层水波之下,却不知为何,有一圈圈涟漪荡开来,显出一种异样宁静又明显有万千惊涛骇浪藏于其下的不安感。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催动脚下的木板要靠近查看之时,却忽然听到脚下传来轻微的哧啦声响。
    她不由得皱眉,低头看去,却发现木板被卡在了水上,再也前进不得。
    她俯下身,探手入水下一摸,脸色微变。
    原来,在宁静的水面之下,隐藏着的是大片凹凸不平的尖锐碎石。木板在上面擦过之后,不是被卡住,就是被划破,无法再前进。
    朱聿恒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示意众人都停下,然后划动木板靠近她,问:“我看接下来,咱们得放弃木板了?”
    阿南点头,思索片刻后,才道:“这样,你先在这边等着,我想想过去的法子。”
    朱聿恒看向她脚下卡住的木板,眼中流露出你准备怎么过去的疑问。
    阿南向着后方沼泽外突起于水面的几座小沙丘一努嘴,道:“靠山吃山,靠着沙洲,那就用沙子了。”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阿南示意他们将沙丘的沙子搬运来,撒在沼泽之中。
    虽然水上板承载不了多少,但人多便很快,转眼间沙子便被陆续搬运来,在阿南的指引下,以铲子飞撒入沼泽中。
    但沼泽如此巨大,即使沙丘被搬平,也只让沼泽显得更为黏稠一些而已。
    直到几座沙丘都被他们铲平,撒入了沼泽之中,阿南蹲下去伸手抓了一把,连沙子带水一起攥起,在手中捏了捏,然后满意地让朱聿恒看。
    她捏在手中的一团泥浆,被她捏成了小小一坨泥块,看起来硬邦邦的,但等她松开手后一瞬,便只见那团泥块又渗出水来,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团湿糊的泥浆,融化在她的掌心之中。
    朱聿恒一时不太理解,她手中握着的这一团明明是固体,为何会在她松开的时候又变成了液体流出来。
    “这是我在海岛上揉面做馒头的时候,发现的怪异现象。就是粉尘类的东西——比如面粉吧,当你不加水,就是粉末,加多了水会太软,加少了水会太硬。但当你的水加得不多不少,到了一个固定的比例,面糊就会和眼前的泥浆一样,形成一种奇怪的状态,你用力拍打,它就是硬的,而你松开它的时候,它反而会像水一样流淌下来,毫无着力感。[1]”
    朱聿恒顺着她的手,看向面前这片已经被填埋了部分的水域,沉吟地问:“所以……”
    “所以,如今这片沼泽也是这样。如果我们飞快地冲过这片沼泽,那么因为我们的脚在上面突然撞击,会使它变得坚硬无比,足以承受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奔过这片水域,到达那个中心点。”
    朱聿恒抬头看着沼泽,看着这片似乎足以吞噬世间万物的沼泽,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可如果……它和你所想的有出入,并不能在我们的冲击下变成坚硬的地面呢?”
    “那么,我们就陷入其中,再也没有办法出来了。”阿南脸上笑嘻嘻的,说得轻松。
    但朱聿恒哪敢像她这般轻快,见她抬脚便要冲过去,立即抬手,示意廖素亭将绳索拿过来,系在她的腰间,说:“好歹得有个以防万一的准备。”
    “还是你想得周全。”阿南朝他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足,然后抄起一块水上板拿在手中,飞速向着前方冲了出去。
    她的脚掌,重重地踩向下方沼泽,眼看便要被这片沼泽吞噬进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皆知沼泽无比柔软稀烂,即使一个人趴在上面,也会慢慢地沉下去,何况阿南如今的脚如此用力地踩踏,眼看便要迅速沉下去——
    但,她的前脚掌在接触到沼泽的一刹那,忽然之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他们看到她的脚在沼泽上一踏而过,并不如他们所担心般沉入水中,甚至,他们可以看到她的脚像是踩上了坚硬的石板一般,泥浆紧紧地承托住了她的脚掌,让她足以在上面再度跃起,然后向前飞扑而去。
    另一只脚,踩上了另一块地面。
    她在沼泽上向前冲去,如履平地,就像在通衢大道上奔向前方,直到脱出了这片地下充满碎石的地面,跃出了他们用沙土填埋过的区域,才立即将手中的木板丢出,翻身而上,站在了木板之上,在水面上流畅转身回旋,稳稳站住。
    在众人下意识的欢呼声中,她回头看向朱聿恒,朝他招了一下手。
    朱聿恒知道肯定是无虞了,因此也如法炮制,抓过她遗留下的木板,如她一般向前冲去。
    即使看到了阿南那惊人的操作,但直到下方的泥浆紧紧托着他,让他可以再度跃起,如同踏在最坚实的地面上一般,他才觉得奇妙,心下不由得又惊又喜。
    他牢记阿南的话,知道此时不能停留,只要动作一慢下来,脚下的泥浆没有了击打的力量,便立刻会恢复成那柔软的形状,到时候自然会将他淹没。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着阿南奔去,就在即将靠近她的同时,却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似乎要陷进水中去了。
    他低头一看,不由得暗自皱眉。
    原来这里距离已远,他们在撒沙土的时候,这边并没有撒均匀,按照阿南的说法,怕是这边的泥浆太稀了,无法形成她预设的那种形态,因此,无法托举住他的身体。
    他未存半刻犹豫,手中日月立即出手,向着阿南挥去。
    阿南与他配合何等默契,一看他的动作微滞便知道他遇上了什么情况,立即挥手将他抛来的日月拉住,天蚕丝被她收束于手中,用力向后一扯。
    朱聿恒的身体在即将陷入沼泽之时,及时得到了这拯救的力量,立即向上拔起,跃向了木板上的她。
    随即,他拉住了她的手,在她的手臂上稍一借力,将手中的木板丢向水面,跃了上去。
    这如惊鸿掠水般的起落与急救,让后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呆了片刻后,才赶紧如法炮制,向着他们而去。
    等众人有惊无险,全部到达中心点后,才发现万千青莲簇拥的沼泽中心,竟然平滑如镜,除了死寂的沼泽泥浆之外,一无所有。
    原本紧张无比、做好了一切防备的廖素亭,看着这片镜面般的沼泽,顿时失望地喃喃:“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谁说什么都没有?”阿南指着死寂水面,道,“别处的水泡交织,形成青莲图案,说明下面就是沼泽在产生瘴疠之气,而这下面,却没有任何气泡,你说……”
    廖素亭眼睛一亮,立时道:“下面不是沼泽,是别的东西!”
    阿南向他一笑,朝后方打了个招呼:“墨先生,用你的兼爱勘探一下吧,确定方位范围及地层薄厚。”
    兼爱需要绝对静止的水面,众人都退到一边,只留墨长泽在水上测量。
    日已正午,后方送了食水过来,众人停在沼泽之上,也不愿浪费时间离开,就着腥臭的水气,匆匆填腹。
    阿南与朱聿恒站在水上,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远处勘探的墨长泽,道:“沼泽中心出现实地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朱聿恒思索片刻,回答道:“好事是,瘴疠之气被屏绝于外,当年形成赤龙的可怕力量已经消失了。”
    “而坏事是,不知道下面坍塌情况如何,还有没有进去的路径。”
    如今时间紧急,哪还能容他们挖掘通道前行,只能寄希望于下方情况不至于绝望。
    在这最后的时刻,两人在沼泽之上分吃一块红豆糕。即将面临的绝境就在咫尺之遥,这或许是他们人生最后一顿饭。
    可他们都不急不慢,平静而缓慢地在日光下吃着手中糕点,远眺着外围沙洲芦苇。
    金色的苇叶上压着银色的薄雪,而下方已有浅碧的蒹葭初生。无论寒冬如何徘徊,春意已经无法阻挡。
    阿南侧头看着身旁的朱聿恒,忽然笑了出来,抬手帮他擦了擦嘴角粘着的一颗红豆:“哎呀,好大的人了还这样,真像小猫咪……”
    朱聿恒垂眼望着她认真贴近的眼睛,不自觉地微笑嘟囔:“你才是小猫咪。”
    “你也差不多呀,人前大老虎,人后小猫咪。”阿南的手从他已经擦干净的脸颊上缓缓下滑,抚过他的脖颈,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日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这平静的沼泽之上。
    人群就在不远处,攸关他们往后余生的阵法就在脚下,下一刻便是狂风暴雨。
    可她那双幽深又通透的漆黑眼睛,透过睫毛盯着他,却掩不住眼角微扬而泄露的笑意:“皇太孙殿下,跟我讲一讲,除了我之外,你还在别人面前,像只小猫咪一样吗?”
    “谁像小猫咪了……”朱聿恒显然有些不满,他那双迷人夺魄的手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唇微微抬起,“不过,如果你说的是这样的话……”
    他说着,见周围人并未注意这边,便像只耍无赖的小猫一样,在她的唇上飞快地轻啄了一下,声音变得模糊如呢喃:“那,我当一下小猫咪,也未尝不可……”
    身后风雨欲来,明知道下一刻便是要决定生死的一番冒险跋涉,但此刻他们依偎在水面之上,就像两只相拥取暖的猫儿,旖旎缱绻,都舍不得放开彼此。
    确定好附近地形,墨长泽草草画出地图,示意他们围拢过来:“下方空洞确已被炸塌了大半,唯有这片地方是比较坚硬厚实的岩壳,因此而保存完整,应当是个直上直下的空腔,不知道南姑娘准备怎么下去?”
    阿南毫不犹豫道:“周围以板障排水,把沼泽挡在外围,中间炸开,我们下去。”
    要炸开水下岩壳,又不能波及旁边的板障,这世上能办到的人屈指可数。幸好,他们这边就有个楚元知。
    勘探周围沼泽深度,木板一块块运送来拼接阻隔,虽然以整个朝廷之力支持,一切火速进行,但还是费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待到沼泽大致不再流通之后,轰然声响中,平静水面陡然爆炸下陷,水面顿时坍塌,现出下方空洞,声响久久回荡。
    楚元知带人紧急修补木板渗漏处。而阿南与众人早已蒙好面,等到洞内硝烟稍散,便在腰上捆系绳索,沿着炸出的洞口,攀援而下。
    沙洲沼泽之下的洞穴,湿漉不堪。上方泥水滴答下渗,下方则是湿滑石坑,土石杂乱。
    他们小心翼翼落到坑中,打起火把查看四下情况,顺着石壁向前爬行。
    前方通道上尽是坠落的巨石,胡乱堆叠阻塞,显然是当年爆炸之时被震下来的。
    傅准脚步虽然虚软,速度倒不比他们慢,一边走,一边按照当年记忆探索地下通道,确定了坍塌处并非机关中心后,指引他们往深处前行。
    众人跟在傅准的身后探寻向前。火把照出被土石掩埋的残破木石结构,显然是当年阵法留下的遗迹。二十年前阵法发动之威显而易见,地下空洞坍塌了大半,如今可供通行处并不多,关键道路更被彻底掩埋。
    这漫长的道路,若要从上面调工匠下来挖掘,非三五月难以彻底清理。时不待人,只能冒险让楚元知上炸药,顶着残余结构二次坍塌的危险,竭力清理出堵塞土木,从大型结构的间隙勉强钻过去。
    黑暗而沉闷的地下,难以分辨距离,曲曲折折艰难探索中,阿南忽然停下了脚步,示意众人倾听。
    前方浓黑之中,传来了缓慢的“咔咔”声。
    傅准在石壁上草草绘了个地图,计算他们一路走过来的道路。
    朱聿恒借着火把的光扫过地图,估算着距离,道:“看来,咱们快到机关中心之处了。”
    傅准点头,湿闷的地下气息浑浊,让他的轻咳更显虚弱:“若是所料不差,前方便是第一个关卡处了,还请诸位多加小心,尤其是动作要尽量轻缓,以免惊动那些守卫。”
    “守卫?”廖素亭错愕问,“什么守卫能在这种鬼地方待六十年?他们能打吗?”
    傅准淡淡道:“说不准,去看了再说吧。”
    艰难钻过极为狭窄的曲折裂隙,一路冒险连炸带凿地从堆叠的石缝间钻过,他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稍微宽阔的地方。
    如韩广霆所料,以玉刺强行提前引动的机关并未彻底启动,里面残留的阵芯,终于迎来了它们等待已久的一甲子时刻。
    坍塌残余之地,他们看见阵芯是个足有十丈方圆的巨大木盘,上面有峰峦湖泊,亭台楼阁,更有无数仙女瑞兽在其间飞翔盘绕,俨然是一座微缩的天宫。
    木圆盘借用了千万年不绝的长江水为动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它上面木雕的仙女们依旧在池上缓慢地跳舞,麒麟龙凤在林间穿梭上下,“咔咔”运转挪动。
    阿南立即加快脚步,来到圆盘面前查看情况。
    巨大的圆盘足有两丈来高,厚达半丈,上面陈设的楼阁山峦有了几处残破,显然二十年前阵法发动时发生了缺损,但中心保住了,因此还在运转。
    耳边是轰隆隆的声响,圆盘带动了地下杠杆与衔接而动,使得后方传来巨大的影影绰绰的动作,显然后面有什么东西被牵引着,只是在黑暗中无法看清。
    阿南回头看傅准,问:“怎么让它停下来?”
    傅准往旁边一指,面带苦涩:“停不下来了。”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墙上只剩了一个碗口粗的深洞。想必当初墙上设置了杠杆,可二十年前在阵法发动之时,它便已经彻底毁坏了。
    但如今这圆盘就阻在地下最狭隘处,要进入后方机关,唯有越过它。
    阿南掠了掠鬓边乱发,问傅准:“还有其他路吗?”
    “没有了,只能从这里过去。”
    “我去探一探。”阿南利落地扎紧了头发,抄起火把跃上圆盘。踏在她小腿一样高的仙女群中,想要详细查看阵法内部。
    猛听得身后震响,一道风声骤然扫过,击向正在观察的阿南。
    “小心!”下面的人立即示警。
    她反应迅速,纵身后仰避过攻击,在下坠的过程中高举火把,照亮后方情形。
    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傀儡木人赫然呈现,似是察觉到圆盘上落了异物,它挥动手臂,狠狠攻击向站在仙女群中的阿南。
    原来傅准所说的守卫,就是这巨大的木人。
    阿南拔身而起,跃向对面琉璃镶嵌的湖泊。
    而木人那对关节活动自如的手臂舞得水泄不通,再度向她狠狠砸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傅准一拉廖素亭,指向地面。
    廖素亭立即搬起地上断裂的石梁,在他的指示下,重重抛向圆盘一角。
    只听得“咔咔”声响,那圆盘实在太过巨大,而且坚实无比,石梁砸在上面只倒了几棵假树,盘身毫发无损,只略微倾了倾。
    但,木人已经迅速转换了攻击方向,掉落的石梁在刹那被迅速掀飞,向他们重重飞来。
    众人慌忙闪避,只听得一声闷响,石梁已摔断在石壁上。
    趁着攻击转换间隙,阿南拔足而起,向下跃去,被一双臂膀牢牢抱住。
    不需回头,她也知道抱住自己的人是朱聿恒。
    她借着他的手臂站住,恨恨盯着木人:“难怪坍塌后所有的土石都落在圆盘周围,没有影响到机关内部,原来这些木人还懂清障。它们那动作,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机关,击退来敌,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清除障碍,真是设想周到!”
    墨长泽望着那些木人,赞叹道:“听说古代偃师能刻木蒙革为人,栩栩如生,真假能辨。而唐朝《朝野佥载》上有木人能跑堂、化缘、捕鱼,本已属千古难得,没想到傅灵焰能设置这般木头金刚力士,在这边守卫六十年……”
    “金刚又怎么样,力士又怎么样,总不过就是些木胎泥塑,我就不信死物还能拦得住咱们活生生的人!”
    阿南撂下狠话,向朱聿恒抬手示意,便迅速射出流光,勾住上方巨大木人的头颅,跃上了圆盘。
    果然,圆盘上的压力一产生变化,那木人的攻击便随之而来。
    阿南在旋转的圆盘上飞跃,顺着木人击来的手臂,跃到了巨大木质圆盘对面。
    然而,她的足尖刚一点上边缘,木人的手臂便随之而落,如影随形般直击向她的身影。
    阿南一边躲避,一边朝下方朱聿恒喊道:“阿琰,它是根据圆盘的压力而牵引攻击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攻击落在何处,这木人体内的机栝便会随之向受压处攻击!”
    朱聿恒与她心有灵犀,再一想刚刚傅准的应对策略,哪还不明白,立即以日月勾住木人的身躯,跃上了它的肩部。
    然而,木人的身上,似乎也有相同的机栝存在,木质巨臂脱离阿南,立即击向他。
    在急遽如风的攻势中,朱聿恒迅疾闪避,阿南也趁着攻击暂时脱离而向着圆盘另一处跃去,寻找下方的机栝。
    木人的手臂,感受到了圆盘上的力量,又再度回转,击向下方的阿南。
    只听得木人手臂“咔嗒咔嗒”响个不停,两人配合默契一起一落,此起彼伏,就像两个攀爬在大佛身上的小娃娃,却一时将这个木人玩得如同牵引绳索的傀儡般。
    下方众人明知不可坐视殿下以身冒险,可望着上头这两人,谁也不敢说自己能代替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做到如此毫厘无差的配合,足以在险之又险的微毫之间,给对方争取到短促的机会之际,也准确抓住对方创造的时机。
    因此,他们唯有屏息静气,瞪大眼睛,仰待他们破阵。
    趁着朱聿恒给自己争取的间隙,阿南终于查到了圆盘上维持机栝稳定的内芯,正在天宫最中心处。
    她心下一喜,臂环中的小刀弹出,立即便插进了木头外壳,往下用力一撬。
    可惜,圆盘巨大,木壳也厚,精钢刀子撬得弯曲,木壳只被她撬得飞断表面一块,下面的却完好无损。
    “阿琰,匕首!”阿南抬手示意他。
    朱聿恒一个折身避过木头人的手臂,抽出麟趾掷给了她。
    阿南一把接住,削铁如泥的匕首直插入圆盘连接处,在木人手臂挥来狠狠击下之际,她一把抱住手臂,借着那巨大的挥舞力量,将麟趾重重地往下一压。
    在木人的重击之下,木屑纷飞,麟趾彻底插进了天宫最雄浑的大殿之内,直抵榫卯相接处。
    随即,阿南翻过木人手臂,抬脚狠命在刀柄上一踹。
    圆盘顿时被掀开一个大口子,木制精巧的仙女、树、瑞兽纷飞散落间,巨大的木壳被掀落,露出了里面紧紧咬合运转的巨大复杂机栝。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里面那些纠连的机栝,她一把跃下木人的手臂,示意朱聿恒拉好木人,然后俯身下到机栝中,一刀挑向里面的勾连棘轮。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这必中的一刀,竟然并未得中。
    愣了一下之后,她抬眼一看自己的手臂,顿时明了——
    因为木人的振动,她的身体也在其间隐约振动。在这发丝般精微的情形之下,她手脚有伤,无法彻底控制手臂做幅度极为微小的振动,对面前这机栝竟无从下手。
    她气恨地捶了一下自己手臂关节的伤处,无奈抬头,对着朱聿恒喊道:“阿琰,我替你拉住木人,你探寻结构,拆除机栝!”
    “好。”朱聿恒毫不犹豫,身形落下。
    而阿南拔身而起,将木人的手臂引向他的头颅。
    朱聿恒趁着它的攻击上升之际,立马伏身于缺口处,查看下面各个咬合的关节。
    阿南以流光勾住木人的头颅,一跃而上蹲于最顶处,提示道:“阿琰,右上方那几个棘轮!”
    朱聿恒的目光立即落在缺口右上,果然看见几个咬合的棘轮,运行方式十分古怪。
    他立即倒转了麟趾,敲击向那几个棘轮。
    “叮当”的震荡声响起,并立即通过相连的棘轮,在下方久久回荡。
    朱聿恒侧耳倾听,而木人显然已经感觉到了这边的震荡,手臂立即向下狠狠挥出,重击向正在凝神倾听的朱聿恒。
    而阿南早已起身,在木人头顶重重一跳,以重压引走它的注意力。
    就在木人的手臂向上急挥,重重击向自己脑壳的同时,阿南故意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瞬,等到手臂堪堪挥到之际,才一跃而起,猛扑向下方的朱聿恒。
    风声从她的耳畔闪过,木人手臂以毫厘之差扫过她的脊背,重重击在了它自己的头上。
    只听得“轰”一声巨响,它将自己的脑袋给击垮了半边,整张脸顿时崩塌下来。
    立于下方的廖素亭慌忙蹦跳着躲避破碎的木脸,一边大喊:“殿下,南姑娘,千万小心!”
    阿南哪顾得上回答,她落在朱聿恒的身边,瞥了他面前的机栝一眼,急促说了一声:“下方必定是杠杆牵引,你重新调整勾连处即可!”
    朱聿恒应了一声,又急道:“小心点,你引开攻击就行,别太冒险!”
    “好。”阿南应了,见朱聿恒已经着手连接自己所说的相接处,便迅速冲上木头人的肩部,再次引开那条即将砸向朱聿恒的巨臂。
    就在足尖踏于木人肩上的瞬间,她看见朱聿恒的手,已经准确而娴熟地撬开了下方的杠杆。
    在间不容发之际,那双旷世无匹的手控制住了最细微的颤动,穿过杠杆迅疾抵住了下方的棘轮,一按一压之际,将其准确地嵌入了勾连之中。
    “咔咔”声中,圆盘猛然一震,随即,下方棘轮被带动,进而千万个相卡的齿轮一起运转,如同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咔咔”声响中,一起逆向运转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阿南望着阿琰坚定精准的手,心中忽然涌过一阵难言的感伤与喜悦。
    去年春末,她与他刚刚见面。
    那时的他,还是对机关阵法一窍不通的人。而她透过雕镂的屏风空洞,看见了他的那双手,一瞬间,她既嫉妒又羡慕,心口涌起了对一双手强烈的、前所未有的热爱。
    她想要得到那双手。
    而如今,她得到了手,也得到了它的主人。
    这算不算,夙愿得偿。
    又或许,比她想要的还要更多。她不仅得到了他的手,还得到了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谁能想到,这一年的光阴流转,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以后,一生,都属于彼此。
    脚下震动渐没,圆盘转动放缓。傅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殿下,仙宫最高处!”
    朱聿恒抬头看去,圆盘正中高耸缥缈的仙宫之中,最高处便是一座重檐攒八角的高阁。
    而在高阁屋顶之上,原本该烁烁放光的攒心宝顶,如今只剩了空空如也的一个凹痕。
    那凹痕的大小,不偏不倚,好像正是……
    他伸手入袖,迅速取出那颗白玉菩提子,足尖疾点,扑向高阁。
    木人的手臂挟巨大风声,劈向他的身躯。
    而他险之又险地腾身而起,侧翻过重击而下的木臂,抬手将菩提子重重地按向了高阁宝顶。
    圆盘停了下来,木头人的攻势顿在半空,一切仿佛在瞬间停止。
    阿南高举火把,看向下方的傅准,在他肯定地一点头之际,他们抬起双手,狠狠地推动了圆盘。
    圆盘上所有的仙山楼阁仙女瑞兽全部散落,巨大的圆形分散翘起,如一朵巨大的莲,莲房上火光轰然亮起,照亮后方通道。
    在残缺的洞穹之下,后方一个个木头人依次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垂下了头,就如一排巨大的黄巾力士在他们面前躬身行礼,退让出了一条通道,让他们通过。
    火光穿越狭长通道,他们看见尽头的岩壁上,绘着巨大一只青鸾,口中衔着一枚莹润玉石,翱翔云端。
    傅准抬手指向那块玉石,一贯阴阳怪气的声音也夹杂了一丝激动:“那便是玉母矿,‘山河社稷图’的子母玉刺,还有南姑娘你身上的影刺,便是从中取来。”
    阿南与朱聿恒互相对望一眼,高举手中的火把,他们绕过已经收拢的圆盘,向内走去。
    青砖铺垫的地面,已经在二十年前的巨大震荡中扭曲变形。他们踏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穿过垂手而立的巨大木人,向着青鸾疾步走去。
    然而,他们走得太急,就在青鸾前不到一丈之处,脚下踏空,身子一倾,差点摔了下去——
    一条深长的裂缝,赫然横亘于通道之中,将他们与绘着青鸾的洞壁硬生生隔开。
    两人在黑暗中奔着玉母矿而来,哪料到这里会突然出现裂隙,一时差点收不住脚。
    阿南一把拉住朱聿恒,手中流光疾飞,卷住旁边一个木人的脚,两人及时拉回身形,趴住了裂隙边缘,重新爬上来。
    阿南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照向对面。玉母矿还在对面的青鸾口中莹润生辉,可提前发动的阵法显然在爆炸时震坏了山洞,造成了这条沟堑。
    若是平素,这点距离他们根本不在话下,借助流光或者日月,轻松便可来去。
    可此时深沟对面,是平直如镜的一片山壁,扑到对面后,即使不会滑落,也无处借力撬出玉母矿。
    就算勉强将玉母矿拿到,使力之际也定会下滑,在无处借力的光滑洞壁上,唯一的可能就是下滑坠落。
    阿南俯头向裂隙下方看去,踢下脚边一颗小石子。
    下方是湍急水流,迅速卷走了石子。他们虽然都会游泳,但在这湿滑的石壁夹缝间被湍流卷携冲走,定然是撞得筋骨折断的下场。
    阿南略一思忖,示意朱聿恒:“我跳过去,将它挖出来。你时刻注意我,一旦有下滑的迹象,立即以日月抓住我。”
    朱聿恒点头,道:“好,务必小心。”
    阿南抓过他的麟趾,紧了紧自己的衣袖,正要向对面跃去,却忽然听到傅准轻咳的声音,问:“你们难道忘记了,这是玉母矿?你们身上的玉刺皆是从中而来,一旦你们碰触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知道吗?”
    阿南怔了一怔,挥动臂环,手中流光飞击,向着对面青鸾口中的玉母矿击去。
    只听“叮”一声轻响,她四肢的伤处与朱聿恒的奇经八脉皆是一震,全身力气顿时抽离,差点站立不住。
    “挖取玉母矿,正是要借助它的共振之力,清除你们伤处的碎末。是以,你们击打撬动玉母矿之时,身上的伤口自然会有反应。”傅准的面容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反问,“你们觉得,在这般情况下,殿下有机会及时拉住你,而你又能有力气爬上来吗?”
    阿南愤愤地直起身子,死死瞪着他:“少说风凉话了,你既然跟着我们过来了,肯定有办法拿到它!”
    “咳咳,南姑娘别这么急躁啊,你明知道我是过来戴罪立功的。”傅准捂嘴轻咳,火光下脸颊晕红,瞧着她的目光似带着氤氲水汽,“二十年的秘密揭晓,我、舅舅、拙巧阁……当年的所作所为,显然都不是圣上可以容忍的。东海瀛洲被夷为平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是我……得找个办法保住它,保住我祖母、爹娘和我三代人的心血,保住里面积累了六十年的成就……”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手段酷烈,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瞒自己,更何况,他们掀起了这般风浪,摧毁了社稷牵系的皇太孙,左右了王朝兴替存亡。
    阿南听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向朱聿恒看了一眼,尚未说什么,却见他的身形一晃,已经站到了裂隙边缘。
    “离远点。”
    阿南与朱聿恒知道必定会有大事,立时下意识地向外退去,远远避离。
    而傅准的手掌微抬,指尖上的晶光微闪,万象终于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现形。
    只有光没有影的细微芒针,与渤海水下那些看不见的攻击一般,在火光中闪一闪便消失于黑暗中,诡异又从容。
    傅准袍袖一展,身形如鹤,栖落于对面洞壁的青鸾之畔。
    他的手按在青鸾之上,手中万千光线如网密织,旋转飞闪,将母玉重重包裹。
    黑暗悠长的洞壁之中,忽然传来“啵”的一声跳动,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唤醒,重新开始了第一下心跳,他们的脚下,骤然震动。
    阿南睁大眼,看向青鸾之前的傅准。
    他的手还按在母玉之上,周围的震荡开始剧烈,那牢牢镶嵌在石壁上的玉母矿也逐渐松动,眼看便要自青鸾口中坠落。
    与此同时,这洞中的一切仿佛开始苏醒般,逐渐动摇起来。
    玉母矿牵系着傅灵焰当年设下的所有阵法,这六十年前的阵法,二十年前便被震得摇摇欲坠,如今被玉母矿再度重启,两壁与洞顶的石块簌簌下落,向下乱砸。
    “退避出去,不要留在这里!”
    傅准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过,可阿南勉强维持身躯,眼中死死盯着那块玉母矿,不肯动弹。
    “出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阿南,两人护住头,挡住下落的石块,向外冲去。
    然而,面前那一排十二个巨大傀儡,已经因为落石而全部驱动,正在疯狂扫落自己面前的落石,手臂无序横扫,甚至因为交错而互相猛击,木屑横飞,震声回荡。
    阿南与朱聿恒仗着身法极力躲避,但外面一个木人已难以应付,更何况如今十二个木人一起发动,洞内又是这般动荡摇晃的情况,他们左支右绌,终究难以冲出傀儡阵。
    而傅准贴在剧烈震荡的石壁之上,再度催动万象。
    在急转的光华之中,母玉终于微微一跳,从青鸾口中脱出,向下坠落,眼看即将永远沉没于地下黑洞内,滚滚波涛中。
    傅准利落抬手,险之又险地将它接在手中,回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
    巨大木人的手臂运转混乱,排山倒海般的攻击携带惊人力量,在洞穴中的震动轰鸣声中,狂乱击向中间闪避的二人。
    阿南循着木人攻击的空隙与节奏,直扑向刚露出的空隙。谁知她尚未来得及落地,洞顶上一块巨石忽然压下,砸在木人的肩上。
    那原本已被她避过的手臂,在石头的重击下,偏离了运转轨迹,向着阿南的后背重重击打了下去。
    身后众人的惊呼声尚未响起,朱聿恒已不顾一切,穿透那密不透风的攻击,扑向阿南。
    就在他的手指紧抓住她衣襟的刹那,猛然间一阵风从身后袭来,他知道,是木人的手臂,在向他重击而下。
    但,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身形,因为,他哪怕只躲闪一寸,也将失去救护阿南的最后机会。
    就在他抱住阿南,将她推出攻击范围的刹那,耳后的风声已经重重劈来。
    可,想象中那沉重无比的击打却并未落在他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些疯狂的傀儡木人,在一瞬间放慢了机关。
    只这倏忽而逝的刹那,却已经足够朱聿恒与阿南两人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外扑去,穿越这泰山压顶般的十二木人,脱出这即将坍塌的凶阵。
    是傅准在取到玉母矿后,手中的万象瞬间翻转,射向了面前木人。
    万象无形,变幻难测,莫之能言。
    随着他掌心的拨动,那十二个疯狂失控的巨大木人动作开始缓慢起来,就如他手中有千万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他们徐徐动作。
    他一手握着玉母矿,一手掌控木人,已无法借力从石壁上跃回。
    阿南扑出洞口,急遽转身,隔着十二个疯狂的傀儡木人与不断下落的土石,看向傅准。
    丢在裂隙前的火把已经烧得快要残灭,她在剧烈震荡中看见傅准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惨白,那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飘忽,但他脸上却没有了那种阴阳怪气的神情。
    隔着即将坍塌的动荡空间,他望着她的眼神却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静无波。
    就像当年她杀出拙巧阁,重伤逃窜入长江,在两岸青山相对的崖壁之上,天罗地网来袭,他拦截住了她。
    那时候的他,也是用这样静得无声无息、仿佛逼视命运来临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详着她,平淡地说:“南姑娘,你前面没有路了。”
    而如今,轮到他的面前,没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准的,但此时却无法遏制,冲着贴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来!”
    他却只朝她笑了一笑,说:“多谢南姑娘……只是你看,我左手是你们的命,右手是控制木人的万象,我舍弃了哪个,好像都不行。”
    洞中声响剧烈,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被遮掩,听起来显得飘忽又残破。
    “得了,世间万象,种种不过命定。我这残躯,委实也活不了多久了……八岁那年我启动了这个阵法,二十年后,我就得为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结因缘。”
    阿南尚未知晓他的意思,却听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阿南!”
    她来不及应声,便看见他手中光芒一闪,已将玉母矿丢了出来。
    他的动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与木人的动作在他面前都似放慢了,容许那块牵系着他们性命的玉母矿在间不容发的时机中穿透所有阻碍,准确地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交给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只下意识地抓住了玉母矿,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玉母矿飞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齐齐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巨响在耳边轰然响起,上方洞壁彻底倒塌,坍塌的乱石与扭曲的手臂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那最后残存的阵法,已被彻底填埋。
    “傅阁主……他、他……”廖素亭盯着那坍塌的洞穴,声音颤抖。
    尚未等众人反应,更来不及回答,周身已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随即,是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呼啸的浪涌声,让整个山洞隐隐震动。
    阵法坍塌,圆盘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动机关的长江水已经倒灌进来,这勉强支撑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众人立即转身,向后方夺路狂奔。
    身后的阵法轰然爆裂,惊涛骇浪从裂开的洞口疾冲而进,巨大的水流在洞内回旋,撕开裂口,疯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与阿南的流光同时绽放,紧紧地勾住上方的石头,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器会不会受损了,两人拼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冲击下骨断筋折。
    “殿下,南姑娘,这边!”
    廖素亭的声音仓皇传来,他是“八十二”传人,最懂逃命,迅速寻到了洞中一道最为稳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冲击倒灌,很快便彻底淹没了地下空洞。
    众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团,强行扛过巨大的冲击。
    待水势稳定之后,他们立即潜下水,重回阵眼中枢。
    首当其冲的阵眼早已彻底溃散,只留下布置机关的通道。他们顺着裂隙拼命向外钻去,挤出裂口,浮出水面。
    冒出头后,他们才发现这边已是长江岸边。
    不远处是几艘正在竭力维持稳定的渔船,因为刚刚骤然的漩涡动荡,江面水波还在剧烈动荡,不远处更有几道水柱喷薄而出,差点掀翻了江上船只。
    他们七手八脚爬上了渔船,让他们划到芦苇荡去,找官兵接应。
    水下坍塌已经结束,水波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水面的漩涡一一消失,只有浑浊的黑水还在江面久久不消。
    雪后天气严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与朱聿恒都是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瑟缩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贴着,勉强稍微暖和一点。
    岸边枯黄的芦苇丛上,忽然有只金碧色的辉煌大鸟飞掠而过,仿佛迷路的幼鸟,在寻找自己的暖窝,久久盘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发现傅准给自己的那个哨子居然还在。
    她对着空中的吉祥天,吹响了哨子。
    在江面上久久盘旋的鸟儿,听到了她的召唤,以机械却准确无比的姿势,偏转了翅翼,向着船上滑翔而来。
    朱聿恒抬起手,将它的足牵住,让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将怀中的玉母矿拿出来,鹅卵大的玉矿已在取用时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进了一枚青鸾金印。
    阿南将它拿出来,握在手中看了看,认出那正是历代拙巧阁主的印记。
    印上残留的朱红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灵焰手书的“大拙若巧”四字。
    大拙若巧,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世间种种,阴阳正反,爱恨纠缠,也正如这个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头,回望水波渐平处。
    朱聿恒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低声道:“拙巧阁会安然无恙的,傅准不会枉死。”
    阿南低低地,却固执地道:“祸害遗千年,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这般轻易死去呢……我想,他应该也和我们、和他之前在渤海时一样,逃出了舅舅的钳制、拙巧阁的重任、朝廷的制裁,如今终得自由了吧。”
    他们都没再说话,任由船家顺着芦苇荡,带着他们向江岸划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残存的枯黄芦苇已经在雪中折损倒伏,新生的碧绿叶片从水下抽出,过不了多久,这边又会是绿压压一片青纱帐,满世界生机勃勃,阿南望着面前这苍茫水云,将头轻轻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双劫后余生,沾染着沙尘却依旧令她心动不已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依偎在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万里江山,而他们得脱大难,相拥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问她去哪儿,她也不需要问他想去哪儿。
    毕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进的方向。从今以后直到永远,他们将相依并行,永不分离,永无相悖。
    注释
    [1]牛顿非流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