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68章 三谒顺陵

第68章 三谒顺陵

 热门推荐: 亏成麻瓜从文娱开始
    第68章 三谒顺陵
    应天今年的天气实在反常,明明已至三月,谁知寒风重又凛冽而至,春天的气息荡然无存。
    阿南将身上狐裘裹得紧紧的,拿着三大营令信去户部询问,看是否已有韩广霆踪迹。知道他尚无下落后,左右无事,便在街上逛逛,买点时兴的衣衫首饰。
    逛得累了,她找一个茶棚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街边小姑娘玩杂耍。
    隔壁桌的人喝着茶,闲谈话语传入她的耳中。
    “哎哎哎,你们有没有听说,行宫那边清理宫阙,居然在深殿密室之中,找到了一个镶金嵌宝的金丝楠木盒!”
    听闻这话,旁边众人顿时惊讶非凡:“嚯!那行宫不是当年龙凤皇帝所建吗?龙凤帝尚未到达应天便已溺亡于江中,那行宫便常年闭着,怎么还藏有好东西?”
    “实不相瞒,我七表舅的儿子的连襟就在行宫里边当差,听说啊,那密室一打开,大家都惊呆了!那金丝楠木宝盒,端端正正摆放于石刻青莲正中,彩绘上龙下鸾。哎你们说奇怪不,既是与龙相对,为何不用凤而用青鸾?”
    众人一听有如此怪事,顿时议论纷纷,其中一人忍不住道:“那,盒子里面究竟是何物?”
    “嗐,说到这里真是晦气,打开宝盒一看,里面似乎是个骨灰坛子。”那人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见都是些闲杂百姓,才神神秘秘地道,“你们说这岂不奇怪?行宫密室宝盒装殓,这人定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却又如何会被付之一炬?”
    老百姓对于这些秘辛自然有浓厚兴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竞相猜测,众说纷纭。
    直到一个老头忽然猛拍大腿,说道:“诸位,被付之一炬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尸身已坏,无法保存呢?比如说,溺水腐烂……”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想到了六十年前与这行宫有关的那一位龙凤帝,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难道说……?”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都不敢再谈下去。
    毕竟,当年太祖只是他封的吴王,在坐大之后才迎接皇帝来应天,可偏偏就在即将入京之时,龙凤帝沉于长江,自此驾崩——
    谁都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敢说其中发生了什么。
    阿南喝着热腾腾的红豆水,眼睛瞄着杂耍的小姑娘,耳朵关注着茶肆内动静。
    最终,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们说,那遗骨,究竟会如何处置啊?”
    又是那个老头思想深邃,捻须道:“毕竟出身尊贵,我相信朝廷自然以礼相待。这不,过几日便是顺陵大祭,你们说,会不会顺便替其修个坟茔,一并埋在山陵啊?”
    众人竖起大拇指,皆以为然。
    毕竟,这遗骨不能随意处置,也肯定无法风光大葬,借祭谒之时将其从葬顺陵,应当是最好的安排了。
    阿南正津津有味听着市井传言,茶棚外,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原来是那个人还没有瓷缸重的卖艺小姑娘,双脚一轮,将大缸在足尖上滴溜溜转起来,玩得风生水起,令人叫绝。
    阿南正靠窗鼓掌叫好之际,眼角余光忽见亮光一闪,一柄短刀从斜刺里穿出,直直向着她的腰腹而来。
    她眼疾手快,一扭腰险险避开刀锋,右手立即绕对方手腕而上,直击对面的刺客。
    刺客的刀落了个空,一时来不及收势,而她的手已缠住对方的手腕,眼看便要将他扯过来再一脚踹出去之际,阿南望见了那人面容,硬生生停下了手,错愕地问:“司鹫?”
    这对她痛下杀手的刺客,居然是司鹫。
    他重伤未愈,尤带病容,脸上写满了愤恨,指着她怒道:“司南!你无情无义狼心狗肺,我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阿南错愕不已,见他还扑上来要与自己拼命,手腕一扭便将他抓住,拖到了僻静角落,按在了对面座位上。
    “好歹朋友一场,久别重逢,你给我这样的见面礼?”
    “呸!谁是你朋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瞎了眼,交过你这个朋友!”司鹫不由分说,抄起茶水泼向她,“为了趋炎附势,你们杀了魏先生,还差点杀了我!”
    阿南一侧头避开茶水,眉头微皱:“公子说的?”
    提起公子,司鹫的面容又多了一层悲恸:“魏先生死在你们朝廷营帐,这是事实吧?而公子……公子如今哪还有可能说你!”
    阿南想着那一夜带着药方离开的竺星河,那一幕明明还在她的眼前,可奇怪的是,原本摧残心肝的痛与恨,居然都在开口之前消失了般,令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司鹫看她这平淡的模样,呆了一呆,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他痛哭失声,咆哮道:“他不要我们了!他将自己关在屋内,寸步不出,不肯见我们任何人,只让我们所有人都回海上去!”
    “他终于醒悟了,肯放下当年仇恨,回海上过自己的人生了吗?”
    “他不回去……他只让我们走。”司鹫颤声道,“今天早上,我去给公子送水时,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阿南心下了然,竺星河如此骄傲矜贵的人,绝不会允许别人看见他现在这般模样,必定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放开司鹫,道:“事到如今,你找我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先和大家回程,到海上继续过快活日子。另外,你跟兄弟们解释一下,我没有杀魏先生,若我要杀他,当时又何必在悬崖上救下他?”
    “可……可你投靠了朝廷军……”
    “司鹫,人生道路漫长,有分有合都是常事,你知道魏先生为什么而死,又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公子吗?”
    “我不知道!”他抬手捂住耳朵,颤声说,“我宁死……也不会怀疑公子,不会像你一样,背弃自己当年的许诺!”
    可阿南听他那绝望而苍凉的声音,便知道其实他心里,从魏先生的死,到公子现在的状态,隐约已经猜到了什么。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公子……早已不是当年的公子了。”阿南朝他笑了笑,望着天边薄如丝絮的流云,轻声道,“又或许……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只是在海上的时候,我们只要跟随他便可以了,所以一直未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到了这里,我们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知道了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恩怨、太多的人生,我们才开始怀疑公子与以前的世界,是不是错误的,是不是我们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
    “别说了,阿南。”司鹫眼中热泪滚滚涌出来,捂着脸放声痛哭,“魏先生死了,庄叔死了,常叔废了……连你也、也背弃了我们,不回来了……阿南,难道你真的能忘记咱们在海上纵横的好日子,你的心就真的这么硬吗?”
    “当然不会忘,那也是我最好的日子。但,我不会回头了。”阿南摇头,望着他的目光毫无犹疑,“司鹫,就像公子也不再是当年的公子一样,我们都已经,永远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司鹫痛哭失声,捂着脸掩饰心头混乱,趔趄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阿南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口一阵酸楚弥漫。
    只是这酸楚,已不再是为了竺星河,而是为了司鹫那注定无望的等候。
    阿南所居之处距离东宫并不远。
    天色将暗之际,她回到院中,跨进门便看见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
    她的脸上绽露笑意,在晕黄返照的余晖中显得尤为灿烂:“阿琰,等很久了?”
    “不久。”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边,“只是有点无聊。”
    “差点忘了,上次破损的岐中易还没补好,你现在没东西练手啦。”阿南的目光落在他空空的手上,笑道,“吃过了饭我帮你补好。”
    阿南探头去看厨房,正想看看今日吃什么,却听朱聿恒道:“我把嬷嬷打发回去了,我……想吃你做的鱼片粥了。”
    阿南扬头朝他一笑:“好呀,不过想吃我的鱼片粥,你可得负责烧火添柴。”
    朱聿恒如今早已熟练掌握了烧火技术,阿南淘米加水,他在灶膛引燃了柴爿,火苗很快便旺旺烧了起来。
    粥饭慢慢煮着,阿南偎着他在灶火前坐下,一边取暖一边拿出药膏,将自己的手护理完毕,示意他将破损的岐中易拿给自己。
    泛着金属光泽的岐中易躺在她的掌心,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取过旁边的精钢丝,开始修复。
    朱聿恒拨亮火光,又在上头替她多点了两盏晚灯,照着她织补的手。
    阿南的手穿插过岐中易,手中拿着小镊子,将精钢丝弯折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她手指的控制无比精准,每一次弯折都是纹丝不差,稳得如同精钢丝天生便应该是这般模样,她只是代替上天将它们抽取了出来,组成在一起。
    朱聿恒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的手上。那上面的伤痕与肌理,每一处都是他无比熟悉而又无比依恋的痕迹。
    他望着阿南的手,心下忽然想,如果那一日,在护城河的旁边,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没有跟踪她,探究她,他与她的缘分,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存在?
    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与她相随、对她动心,最终再也不愿离开她,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时光,是不是,也是上天注定的呢?
    他这样想着,抬起手臂,将近在咫尺的她轻轻拥住。
    阿南靠在他臂弯中,感受到他温柔的怀抱,以及身上那寒梅孤枝的香气,心下泛起从未有过的温软感。
    米饭已煮到粥水浓稠,隐约香气正开始弥漫。
    阿南放下岐中易,起身揭开水缸盖子。前日在燕子矶钓的鱼,因为她弓鱼技术了得,带回来后不但活着,还有几条养在水缸里,十分活泼。
    她捋起袖子,抓了一条大鱼用刀背拍晕了,破了肚子刮了鳞片拔了鱼刺,揭开锅盖运刀如飞中,纷纷扬扬的洁白鱼肉便落了锅。
    姜丝紫苏盐末洒落,鱼片粥已经煮好。
    她手下不停,问:“你今日,与你爹娘谈得怎样了?”
    朱聿恒拨着灶火,让火势稍缓,声音也与火光一般低落了些:“不怎么样,我们所有一切猜测,都成真了。”
    阿南默然盖上锅盖,走到他旁边坐下,轻轻抱住了他。
    像是抚慰,像是互相支撑,又像是彼此串通好要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
    “那你,准备好了吗?下定决心了吗?”
    朱聿恒点头,闭上眼,低声道:“除此之外,我无路可走。”
    “别担心,无论什么路,我都会与你一起走下去。”阿南轻抚着他的手背,轻声道,“我下午,还遇到了司鹫呢。他说海客们要走了,劝我跟他一起回去。”
    虽然知道她不会再离开自己,但朱聿恒还是警觉地竖起了耳朵,转头盯着她:“你怎么说?”
    阿南抬眼看他,看到他发间沾染的一丝柴灰,便笑着抬手帮他轻轻拍去,道:“我当然拒绝啦,不过竺星河遣散了海客们,自己却失踪了,我总觉得……”
    她没有说下去,但朱聿恒已知道她的意思。
    竺星河走到如今,能凭借的内外势力、朝野匡助皆被朝廷斩断,已近山穷水尽。
    在这般情况下,他忽然将海客们全部遣散,其用意不言而喻。
    朱聿恒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靠在火前看着升腾火光,问:“你觉得,他会选择何时何地?”
    阿南沉吟片刻,问:“顺陵大祭?”
    朱聿恒挑眉:“他敢在太祖陵墓上动土?”
    阿南却笑了笑,问:“他父亲被叔叔赶出家门,属于他的一切都被叔父家抢走了,他能不能当着太祖的面来了结恩怨,以求裁断呢?”
    她这话妄议皇家恩怨,实属僭越,但说的如此在理,朱聿恒也不置可否,只问:“这么说来,他会与韩广霆继续合作?”
    “谁知道呢,可能性很大。”阿南目光从火光中抬起,转而看向他,“对了,我今天在街上,听到行宫找到龙凤帝遗骸的消息了,果然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啊。”
    “嗯,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邯王与荥国公那边,必定也知道消息了。”朱聿恒淡淡道,“只要他们知晓了,那个人便不可能不听到风声。”
    “六十年前的骨殖,被秘密收殓于当年为龙凤帝而建的行宫,还有青鸾压青莲的暗示……”阿南扬眉道,“当初葛稚雅为了母亲的遗骨,还拼死夜闯雷峰塔呢,我就不信韩广霆会愿意让他的父亲从葬顺陵,千年万代永远被压在下头。”
    “如果他真的是韩广霆,如果他还活在这世上,那么,哪怕他知道这是咱们设的局,也必定要过来一探究竟。”朱聿恒点头,淡淡道,“不然,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自己与世人的谴责。”
    毕竟,这是骨血承继,人子义务。
    但一瞬间,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自己的身世,只觉得胸臆微凉,一种永难摆脱的虚妄感,让她神情不自觉黯淡了下来。
    仿佛看出了她心口的恐慌,朱聿恒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轻声说:“别怕,阿南,你不是一直相信我的判断吗?”
    阿南默然抬手,回绕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也一样,有自己该为亲人担负起的责任……等解决了一切后,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阿南的心口泛起浓重的酸楚,不知道他所谓的走,是哪个走。
    他余下的人生,或许只有三五个月。
    他的亲人已经为他营建好坟茔,而他在离开之前,还要努力为自己重视的人铺平道路,打开局面,解决所有危难。
    暗暗咬了咬牙,她只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道:“我带你去海上,去万里纵横,长空破浪,你以后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
    朱聿恒轻轻笑了笑,将面容贴在她的鬓发之上:“也属于你。”
    “那,我也属于你呀。还有……你的手,也永远属于我。”阿南在炉灶火苗的噼啪声中贴了贴他的脸颊,然后深吸一口气,将一切酸涩压回心头,站起身,“好香啊,粥煮好了,你去拿碗筷。”
    她调理好味道,盛好粥后又快手快脚地煎了几块炊糕,炸了几碟小鱼小虾,用椒和盐拌上,酥酥脆脆。
    窗外寒风呼啸,前路黑云压城。他们在孤灯下、木桌旁相对,喝着暖暖的鱼片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笼罩着他们的灯光,融冶晕黄,平静舒缓。
    他们聊着黑鱼和草鱼哪个更适合做鱼片粥,也聊着江南雪和西北雪的区别,还聊到将来如果要养猫,那么是养黑的好还是狸好……
    直到碗碟见了底,窗外也彻底沉入黑夜。他们挑灯到暖阁内,将炉火拨得旺旺的。
    “来,最后一个岐中易。”阿南蜷偎在榻上,将岐中易修复如初,递到他的手中。
    朱聿恒与她的手隔着岐中易交握,纵横交错的金属结构包裹在他们温热的掌心,被两人的体温一起熨热。
    而她将这双自己挚爱的手摊开,指尖慢慢地描摹过他的生命线。
    这条线,斜斜划过他的手掌,明明如此清晰明显,却纵横划劈了太多杂线,让他那原本长长的生命线,有了太多横折竖断。
    她侧过自己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摊开,又张开自己的手掌,将两条生命线紧紧相贴于一起,再无任何隔阂。
    仿佛他们以后的人生,将如这两条紧贴的生命线,永远相连。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慢慢抬起,将双唇温柔而虔诚地贴在她的手背上:“阿南,以后我活的每一天,我们都不要分离。”
    他的唇瓣如此柔软,让阿南的心口不禁微颤:“阿琰,你是朝廷皇太孙,将来要继承天下的人……你真的,能舍下这一切吗?”
    “属于朝廷的皇太孙朱聿恒,已经死在西南雪山之巅了,留在这世间的,是属于阿南的阿琰……我能为这个天下、朝廷、东宫所做的,仅此而已了。”他说着,抬眼朝她一笑,“然后,我会努力地,好好地和你一起,活下去。活在接下来的春天里……很多很多个春天里。”
    他握紧手中岐中易,又道:“而且,我还要解很多你给我做的岐中易呢。”
    阿南也笑了,抬手掩去自己眼中的泪光:“这是最后的岐中易啦,以我的能力,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再提升了。你若能解开它,说明你已经是举世无双的高手,以后再也没有难得住你的机关阵法了。”
    “举世无双吗……”他端详着面前这个立体勾连的岐中易,三指微撑,将它展开呈一个圆球形,托在自己的掌中。
    “可,无双多寂寞,能追上你就很好。”他望着她,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动,灼灼微燃,“我忽然有点感谢竺星河,他的五行诀和迷阵,似乎让我抓到了一些,关于这个岐中易的破解之法。”
    阿南蜷在椅内,托腮着迷地望着他手指那有力又精准的操作,眼看着他将纠缠勾连的铜环飞速穿插拆解。
    “之前,我所遇到的所有岐中易、九连环,其实都只是平面相连,在纸上可以清楚准确地画出它们的结构。但你这个初辟鸿蒙,却是一个无法描摹的构造,因为它不但有外围的圆,还有中间无序勾连、纵横交错的力量,将内外上下前后左右全部连通。其他的岐中易,牵一发带动的只是相连各环,而它动的却是全部圈环,相当于下棋走一步之后,后面成百上千步同时涌来,将你下一步面临的局势彻底改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下手却无比慎重,仿佛那小小的铜环每一个都有千万斤之重,他每托举一个,便如开辟一个全新世界般凝重;但他的动作又那么轻巧,似乎正在释解鸿蒙初开之时,最初的几缕微弱光线。
    “而,我在破解竺星河那五行诀的诡秘之处,思索他如何能在山海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排山倒海、变幻道路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竺星河,他不仅仅是在大地之上设置他的阵法,而是将他的阵法延伸到了空中与地下,所以才能凭空开辟出全新的道路,彻底改变我们熟悉的空间。”
    这,才是所谓的天雷无妄之阵。他偷取了不可能到达的路线,突破了空间的障碍,终于拥有这改天换地的力量。
    阿南听着他的分析,看着他手中那仿佛永不可能分解,却终究被他缓缓扯出了第一缕头绪的岐中易,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这种醍醐灌顶的通彻感,让她屏息许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是,解开了竺星河的阵法,于是我也终于明白了,初辟鸿蒙的解法。”他的手中,无数片铜环轻微振动,正要脱出,而他已不需要再查看它们每一片的走势,抬起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唇角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笑意。
    “若无心上人,谁解岐中易?阿南,你说,你一次又一次给我做岐中易,教导我解开其中的关窍勾连,是不是,你也早已心中有了我,希望我能知晓其中之意?”
    阿南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感觉在他的目光下烧得热热的:“别自作多情了……”
    “是吗?原来是我想多了?”
    随着他的话语,掌心岐中易声音清空,在一片混乱复杂的局势之中,他解下了第一片铜环,在阿南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中,将它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之中。
    “毕竟,我这么努力,疯狂地逼自己进步,竭力拉近你我的距离,除了要自救之外,我还想要很多……”他握着她摊开的掌心,抬眼凝望她,“妄想实现一些实现不了的梦想,得到一个得不到的人,到达一个到达不了的地方……”
    他指尖拨动,将第二个铜环解了下来,继续放在她的面前。
    初辟鸿蒙解开了第一步,他便已揪住了整个岐中易的关键,只要循着这基本的思路,便能懂得如何破解这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力量,处理这千变万化牵一发动全身的局面。
    “你会到达你想要到达的地方,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当然,也会实现你想要实现的理想。连你想要的人……”阿南握紧了手中的铜环,将它们贴在心口,与他对望,“你也已经得到了。”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还想要东宫好好的,想要父亲顺利登基,想要母亲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要祖父安然传位,想要弟妹们都得保全……”
    他说了许多,但就是没有自己。
    于是阿南便问:“那你呢?”
    他望着阿南,目光中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轻声道:“我……想要活下去。活在有你的天地间。”
    阿南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就像抚慰一个茫然找不到归宿的孩子。
    “会的,阿琰。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孩子们围绕在我们的床边,问我们,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们说,把我们埋在向阳的地方吧,这样,我们能一直暖暖地晒着太阳,一直开开心心的……”
    最后一个岐中易已解开,灯光逐渐微弱,而他们相拥在一起,声音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再响起。
    所有一切都不再需要宣之于口,他们已明了彼此一切。
    尽管他们面前的料峭初春,依旧寒意浓重。
    但只要他们能相拥彼此,便恍如沐浴在最和暖的日光下,再无肃杀寒凉。
    三月初五,太祖二十四周年忌辰。
    天气本就异常,大祭前夜又突然严寒逼来,梅山上万千树,初生蕾全被冻在了冰凌中,生生摧折。
    纵使天气极寒,皇帝依旧亲至顺陵主持大祭,皇太子副祭,皇太孙陪祭。
    监理御史率队,礼部尚书主礼,一百二十人肃立于雪风之中列队。几位老臣在麻衣内穿上了三四层夹袄,可上天仿佛故意作弄,已是这般寒冷天气,二更天时,城外山中居然开始飘雪了。
    三更一点,风拂白幡,这场雪竟越下越大。顺陵卫提八对素白灯笼在前方引路,众人顶风冒雪,列长队进入大金门。
    过了大金门,皇帝下马,领着太子太孙步行谒陵。
    风卷起雪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眼睛都难以睁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朱聿恒见没踝积雪让祖父与父亲都是步履艰难,便示意随身的侍卫搀扶好他们,自己则快行几步,率先前进。
    素白风灯在风雪中半明半晦,引领祭祀队伍过了御河,进入呈北斗七星形状的神道。
    神道边的松柏堆积了风雪,灯光下只见深深浅浅的白色起伏如波,周身唯见惨白。
    所幸神道旁相隔不远便有狮象麒麟獬豸骆驼等石像分立,祭祀队伍只需沿着石像往前即可。
    经过十二对石兽后,众人折向正北,却忽然都停了下来,个个面面相觑。
    朱聿恒看向前方景象,心下不觉大震,在风雪中回头召唤:“荥国公。”
    荥国公袁岫是此次顺陵祭祀安护,听到皇太孙召唤,他立即折返,回来听命。
    朱聿恒指着前方问:“望柱哪儿去了?”
    望柱原本在十二对石像后的转弯处,高达两丈,雕镂云龙纹饰。而望柱之后,更是有高大的翁仲夹道而立,赫然在目。
    可此时他们举目望去,前后左右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被雪覆盖的地表略微起伏,哪有望柱和翁仲的影子?
    甚至,前方漫漫风雪中,就连陵寝内高大的文武方门、享殿也毫无踪迹。
    饶是这样的寒夜风雪中,荥国公的额头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待老臣率一队人马,往前方查探一下,是否雪夜晦暗,一时失察,走岔了山道……”
    “顺陵中只辟了这一条神道,如何会走岔?”
    荥国公无言以答。朱聿恒也不等他回答,带着身边侍卫们,向前方搜索而去,以确定身旁是障眼法,还是真的变了环境。
    八个顺陵卫提着灯笼,如扇形排开,踏着积雪向着北方谨慎探路,查找原本应该立于尽头的望柱。
    朱聿恒与荥国公随后查看地势,缓步向前。
    尚未走出几丈远,一个卫士“啊”地失声惊叫,脚下踏空,陷在了雪中,头破血流。
    旁边卫士忙赶上前将他拉上来,一看他陷落的地方,都是震惊不已。
    汉白玉石板铺设的平整神道,在雪中已不见踪迹,下方是荒草覆没的沟堑,被大雪遮掩如平地,难怪那士兵一时不察便失足了。
    朱聿恒的脑中,闪过榆木川的雨雪交加中,离奇消失于前方的宣府;以及在横断山的暗夜中,莫名被截断成悬崖的山道。
    他回过头,与身后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四目相望。
    两人虽然都未曾开口,但眼神中都流露出“来了”的意味,绷紧的神经中,又不觉带了一种设人入彀的愉快感。
    朱聿恒吩咐众人先行止步,示意侍卫与自己一起回到皇帝与太子身边,压低声音将这番怪异情形轻声禀报了一番。
    皇帝重伤初愈,太子身形臃肿肥胖又有足疾,两人午夜冒雪走了这么久,已是困顿不堪。听朱聿恒描述前方情形,皇帝心下惊怒,回头瞥了文武百官一眼,压低声音问:“这情形,与榆木川那一日,似乎相同?”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显然是那些人故技重施,竟敢在顺陵再度动下手脚。”
    皇帝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胆大包天!”
    太子则问朱聿恒:“现下咱们如何为好?”
    “请圣上与父王不必担心,交由我等处理即可。”朱聿恒嘱咐侍卫护好皇帝与太子,示意众人在风雪中调转队伍,往下走去。
    祭祀队伍抬着牛羊猪,捧着鸡鸭鱼,搀扶着老弱,惴惴不安地回转。
    雪天路滑,神道虽然平整,但毕竟是斜坡,随同祭祀的老臣个个收不住脚,年纪最大的太常寺卿更是一个滑跤便跌在了雪地上。
    太子忙命人搀住他,查看是否受伤。
    众人惊惧莫名,不知在这皇帝、太子、太孙三代谒陵之时,山陵内两次迷失到底为何。有些不太老成的,在这风雪陵寝之中,已经开始瑟瑟发抖。
    皇帝一言不发,袍袖一拂,率先下山。
    神道不过一二里,向下走又比向上走更快,不多久众人走回御河边,看到神功圣德碑亭依旧静静矗立在风雪之中。
    一切看来并无任何异状。
    想着原定于五更天在享殿进行的祭祀,皇帝心下难安,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如常,只走到道旁第一对神兽边,抬手抹掉了上面覆盖的雪,摸到了石刻神兽冰冷坚硬的触感。
    灯光下,前方风雪弥漫,依稀只能看到一两尊石兽隐约呈现。
    顺陵神道的石兽,巨大无匹。其中最大的石像重达十五六万斤之巨,当初为了将它们运抵顺陵神道,正是趁着冬季,在路面上洒水成冰,再以滚木为轮,由千百民伕牵推到神道边上,永世不移。
    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侍卫”,对方向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无误。
    这些仿佛可以亘古守护顺陵的石兽,在积雪中越显高大庄严。
    “陛下您看,此间情形,与那日榆木川,岂非一模一样?”朱聿恒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当日榆木川之仇,今日孙儿定要做个了断!”
    皇帝抬头看向上方。此时北风愈紧,雪稍缓,在隐约中他能看见上方的文武方门和享殿,大雪也遮不住那些雄浑的轮廓。
    然而,就这么抬眼可见的距离,他们却怎么都走不上去。
    风雪之中灯光晃动摇曳,朱聿恒看到祖父的脸色略显灰败。
    大祭时辰将至,而君臣被困于神道之上不得叩拜山陵之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必定会浮动朝野人心,引发无数风波。
    但,皇帝最终掩去了愠怒,只抬手紧按朱聿恒的肩,道:“好,那朕今日便在此处,看朕的好圣孙破阵!”
    朱聿恒郑重点头,握了握随在他身边那个“侍卫”之手,示意他在这边陪护自己的祖父与父亲。
    侍卫略一迟疑,低声问他:“阵法布置,你已经探明了?”
    他点了一下头,说道:“八九不离十,只是未能探测到阵法枢纽,还需要略加计算。”
    侍卫便再不多言,握了一握他的手,转身向着皇帝与太子快步而去。
    朱聿恒目送他护送皇帝与太子至神功圣德碑亭檐下,回头吩咐荥国公:“调集两百顺陵卫,人手一盏灯笼,听候差遣。”
    顺陵卫有五千之数,多驻扎在陵园之外,荥国公一声令下,立即便调集了两百精壮过来。
    朱聿恒传令,所有卫兵携带灯火上山。
    但与之前不同,两百人并不是全部跟上去,而是分布在神道上,十步一人,提着灯笼站立在道中,照亮神道。
    暗夜风雪中,灯笼的光依稀勾勒出整条神道的走向与轮廓,与往日一般向西北而上,如斗柄弯折,毫无异状。
    唯一的角度、唯一的方向,却让祭陵的一百二十人尽数迷失,仿佛天地间有个看不见的洞窟正在前方张大巨口,将空间彻底吞吃,不留任何下落。
    一旁正替太常寺卿揉着脚踝的小宦官,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这……这难道是民间俗谓的鬼打……”
    话未出口,他发现周围不少人都看向他,吓得他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口,把后面的“墙”字吞到了口中,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
    “荒唐!”朱聿恒朗声道,“太祖圣陵,何来山野诡谈之说?以本王之见,必是这场风雪迷乱了眼目,或是有人胆大妄为,竟敢在太祖山陵装神弄鬼!”
    说罢,他抓过旁边人手中的火把,示意荥国公及诸葛嘉率人跟上:“走,随本王一探究竟。”
    顺陵卫们打着灯笼,如一条火龙自幽暗的山间蜿蜒排布。
    神道上依然是狂风暴雪,天寒路滑。但每走一段路,率先引路的荥国公便会抬手抹去堆在神兽上的积雪,露出下方坚硬的石质,确定神道并无异常。
    待到十二对或站或立的神兽走过,神道也已到了拐弯之处。
    只是,一拐弯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依然是苍茫的风雪大地。像是走到了天地间一个惨白深渊中,前方及左右,全不见望柱、翁仲与文武方门的踪迹。
    朱聿恒的目光在风雪笼罩的山丘上扫过,思忖着顺陵之中、神道之上,竺星河究竟会如何在这一片虚空中,创造出空中楼阁?
    回头看荥国公跟在身后,神情与旁人一般紧张,朱聿恒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不谈顺陵之事,却问起了其他:“国公可知,李太师前日于家中辞世之事?”
    荥国公一脸沉痛,道:“老臣与李太师多年相交,听闻噩耗,至今恍惚。”
    “国公与太师总角之交,六十年莫逆,真叫人敬叹。”
    荥国公神情微动,口唇嗫嚅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而朱聿恒已经转换了话题,看向神道旁边的石象石马,问:“荥国公适才已经验看过了,这是原来的石雕吧?”
    被积雪厚厚覆盖的神兽,只留下高大的形状,唯有腰间被荥国公拂开了一层积雪,露出了下面的巨石痕迹。
    荥国公神情不定:“这……如此巨大的石像,当初要费千百人才能将其艰难运送过来,若不是原来的,难道……还有其他假冒可能?”
    “若是石像,自然不可能,但如果……”朱聿恒朝他笑了笑,抓紧手中的火把,向着面前巨大的石像重重挥去,“它不是石头呢?”
    火把直击被积雪掩埋的石像,火光与碎雪同时迸射,高大的像身竟被火把击出一个大缺口,令周围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那高大的石头像,竟然只是树枝加积雪堆成,徒具石像模样而已。
    诸葛嘉的目光落在那片被荥国公拂拭出来的石头上,抬手一掰,那薄薄的灰白石片应声而落。
    原来,整堆积雪之上,只有这几处显露出来的地方是石头,而众人被风雪所迷,寒冻之中荥国公已经率先扫出了石片,确定底下是石头,谁还会将整座石像上的积雪都扫清查看?
    见这边的石像有异,把守神道的顺陵卫立即将其他的石马神兽推倒,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边的獬豸也是雪堆!”
    “这边……麒麟身上有一半是雪堆!”
    荥国公站在神道之上,一时震惊得久久无法回神。
    而朱聿恒却只瞥了他一眼,返回到神道第一对石狮旁,抓过顺陵卫的长矛,向着狮身上方扫去。
    上方一尺来高的积雪被一扫而下,狮子顿时矮了一截。
    廖素亭“咦”了一声,道:“这狮子,怎么好像变矮了?”
    “不是狮子矮了,而是我们的神道变高了。”朱聿恒冷冷道,“有人在顺陵中,变出了另一条道路。”
    “殿下,如此情势之下便别开玩笑了吧,这里明明只有我们走惯的这一条道,哪来另一条?”荥国公强笑道,“再说了,道旁还有这么多高大神兽夹道,新路能往哪边辟去,才可将神兽全部遮掩?”
    朱聿恒听若不闻,只向前再走一段,迈到第二对神兽獬豸旁边,然后挥手扫雪。
    那看起来如以往一般高大的獬豸,居然有半身都是雪,其余的全都埋在雪下,与站在道旁的他们竟差不多齐平了。
    朱聿恒指着面前这陡然变矮的石兽,开口道:“脚下。”
    众人知道他是在回答荥国公刚刚的问话,望着那矮了半截的神兽,一时都是面面相觑。
    诸葛嘉跺着下方坚实的道路,显然想起了当初在榆木川迷路时的情形,忍不住问:“殿下是指,风雪弥漫将路垫高了?但,即使风雪再大,也不可能将原来的道路彻底掩埋吧……”
    “确实不可能。但,有人借助此时天气,在山陵地形上抬高一层,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偏转角度,让我们凌空走到了另一座山头。而风雪让我们感觉迟钝,以为滑跤难走是顶风冒雪的原因,其实,这是神道的坡度与夹角都变大了,所以导致上行艰难!”
    荥国公惊慌地踩着脚下道路,道:“可臣等每日来此布防,甚至昨日还巡视了一番,如此浩大的神道……就算神兽石像是雪堆的,人力也不可能在昼夜之间办到啊!”
    诸葛嘉也有些迟疑:“属下听说,当年建造这条神道发动数万民伕,费数月才堆建而成,如今这短短时间,就算对方能撒豆成兵飞速改道,咱们守陵的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不察觉啊!”
    “何须那么多人,那么大动静?”朱聿恒一指天空纷纷扬扬的雪,道,“这严寒天气帮了对方大忙,他只需要几个人加以配合,立即便能搬山倒海,做到这一切!”
    说罢,他抓起一盏纸皮灯笼,率众人大步走向神道中央。
    神道旁伪装的雪塑已被清除,他以步数丈量,借两边逐渐隐没的石像为参考,在走了约有百十来步之后,脚步才慢了下来,寻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处关键所在。
    毫不犹豫地,他示意众人与自己一起,将手中灯笼一把抛向那一段神道之上。
    数十个灯笼与火把一起抛下,灯笼中的蜡烛倾覆,外面的纸皮连同竹骨架顿时熊熊燃烧。
    不消片刻,下方的雪道顿时开始融化。
    消融的冰雪下,露出的赫然是冻在冰中的秸秆。
    冰块中间夹杂了秸秆,便冻得极为坚硬,五大三粗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向着地下一脚脚踹去,却始终未能将其捣毁。
    直到下方传递来柴火,在冰道上燃烧,下方才被轰然烧穿一个洞。
    就在火堆坠下的刹那,朱聿恒已高高跃起,直击下方机关枢纽的最中心。
    霎时间,眼前雪气弥漫。轰然声响中,脚下神道整条坍塌,带着朱聿恒疾速向下坠去。
    但朱聿恒早已推算过下方的结构,在他率众走过神道的那一刻,下方每一个受力点便都已在他脑中清晰呈现。
    在下坠之际,他的日月出手,勾住旁边的立柱,在空中稍顿。夜明珠的光华一闪而过,让他瞥见了晃荡之中,地下支撑的结构。
    如他所料,这条假神道正是数根木头搭成的叠梁拱形状。交错搭置的竖梁由横梁相卡分摊荷载,上面越是重物相压,下方结构便越显稳定。
    而在这几根木头叠成的架构之上,铺上一排厚厚秸秆,再浇水湿透,被牢牢冻住之后,便成了一条坚实无比、向上延伸的天路之桥,彻底覆盖并偏离了原来的神道,将所有人指引到了预先设好的陷阱埋伏之中。
    这便是突破了空间限制的五行诀之力。大如榆木川的山脊,小如横断山夜间山道,只要借助天象地形,便能以结构交错之力将一切延伸至空中、地下,凭空营造出改天换地的效果。
    而,这也是五行诀转变了道路与方向之后,为什么都需要一个“陷阱”作为后手配合的原因——
    因为,无论是在榆木川以叠梁拱改换山脊,还是在横断山中凭空造出一个悬崖,抑或是在这山陵之中转换神道,在吞噬了空中或者地下的空间后,都必须妥善处理这个多出来的空洞,否则,设阵手法便难免出漏洞。
    而如果这空间变成了陷阱,于是在解决合理存在的同时,更能埋伏下潜藏杀招,于天罗地网后再翻出森罗地狱,无人能逃。
    电光石火的瞬间,朱聿恒查明下方结构,印证自己的猜测后,随即落于木梁构造间隙中。
    如他所料,阵法构造薄弱处被击破的刹那,潜藏的陷阱立即发动。
    劈面风声响起,暗处坍塌震颤声传来,机关已发动自毁,叠梁拱的所有梁柱一起向着朱聿恒重重压了下来。
    在坍塌的刹那,朱聿恒手中日月收紧,身躯一翻,疾跃上卷,抓住叠梁凹处略缓了一缓,随即提气上跃,穿透下压的冰雪与梁柱,纵身跃出黑暗。
    但,就在他脱困之际,面前炫光连闪,一圈光华已笼罩住了他。
    是横断山脉中那具日月,幽光熹微,从漫天夜雪中破出,向他袭来。
    朱聿恒凛然不惧,毕竟对方并无棋九步之能,只是仗着武器锋利,操控日月的手段却并不高明。
    神道坍塌,剧烈摇晃中周围人早已不见,朱聿恒毫不惊惧,手中华光闪动,迎击对方日月。
    但,就在必中的刹那,他的日月骤然散乱。而对方的日月却陡然暴起,在原本只能控制一波发射的基础之上,又更增一层,如沧海水浪,层叠推来。
    短短时间之内,对方手法突进,大出朱聿恒意料。
    猝不及防下,他催动日月回防,阻断对方攻势。
    然而,对方手中原本平推的第二波攻势,忽然倾斜散乱,以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向着他扑击而来。
    六十余枚利刃,仿佛突然脱离了控制,打出了第三波无序攻势。
    朱聿恒的日月虽然回防,但根本无法在片刻间防守住那混乱无序的进击,转瞬之间,对方的日月已在他的身上擦过,割出数道伤痕。
    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杂沓薄刃之中,一道莹润的银光,如彗星袭月,穿透纷繁光华向他袭来。
    竺星河的春风。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对方能突飞猛进,让日月辟出多道攻击。
    竺星河的春风,能影响甚至驱动日月轨迹。而对方的日月便是借春风之力,因此而拥有了数重攻击之力,模拟出了棋九步之威。
    黑暗中风雪弥漫,春风携万千日月之光向他袭来。朱聿恒如今身体尚未平衡,在他们的联手夹攻之下,唯有迅速以日月护住全身,光芒纵横滴水不漏。
    可惜竺星河本就是最擅长预判方位之人,他手里的春风是短武器,比需要天蚕丝操控的日月更为迅捷,无孔不入。
    只听得轻微的“嚓”一声,竺星河已经抓住日月纵横间微不可查的缝隙,转瞬即逝的光芒直刺进了朱聿恒全身的光华之中。
    朱聿恒反应神速,硬生生凭着手中日月偏斜的角度,立即回防自己的要害部位,抵住了春风的入侵。
    就在春风被阻得缓了一缓的刹那,风雪中流光乍现,卡住了那缕直刺朱聿恒的银白光芒,硬生生将它停在了朱聿恒胸口半寸处。
    春风受制,竺星河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下,下意识瞥向流光来处。
    一身侍卫服制的阿南,正将臂上的流光一收,向着这边奔来。
    脚下的叠梁拱已经摇摇欲坠,风雪中发出“咔咔”的可怕巨声,即将散架。
    而她踏着动荡的地面飞奔而来,不管不顾,坚定地落在了朱聿恒的身旁。
    朱聿恒虽然并未中招,但身上的衣服已被春风的气旋割出道道破碎血痕。他退了半步,与她并肩而立,与面前二人在剧烈的晃荡中对峙。
    阿南的目光落在竺星河的身上。他一身缟素,手持春风,站在横乱雪风之中,依旧是皎洁高雅的模样,只是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遮住了真面目。
    阿南的目光下移,迅速扫了他的手一眼。
    那双原本修长白皙的手上,尽是斑斑黑痕,伴随着溃烂的血痂,触目惊心。
    魏先生的药方确切无误,竺星河这辈子,都要全身带着这难以愈合、无法见人的疤痕,度过余生了。
    她的心口像是堵住了,好大一阵难受。
    曾经视若性命的男人,如今终究变成了站在对面的敌人,明明白白,无可躲避。
    竺星河的目光转过她的面容,瞥向了她身旁的朱聿恒,一贯疏淡的眸子中,跳动着仇恨嗜血的火焰,令人心惊。
    “阿南,这是我们朱家的恩怨。你若是还顾念旧情,就别横插一脚。”
    阿南扬头道:“公子,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光风霁月的坦荡君子,何必与蛇鼠为伍,在你先祖大祭中,搅出这么大的风浪?”
    “呵,此处不过是山陵外围,惊扰不了宝顶之上的太祖皇帝。我也要让他老人家在泉下睁开眼看看,他的不肖子孙们,为了争权夺利,如何残害手足,屠杀至亲!”竺星河一指后方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碑亭之处,厉声道,“相信太祖皇帝在天有灵,必会除邪惩恶,主持公道!”
    青衣人在旁阴恻恻道:“跟他们费什么话,时辰已到,该是以血洗血之时了!”
    春风声波飒急,催动日月薄刃,横斜间如万迷眼,纷乱万端。
    脚下叠梁拱剧烈动荡,眼见便要坍塌,风雪骤急,声波紊乱,双方都掌控不好自己的日月。
    唯有阿南的流光,迅疾尖锐,一点寒光穿越所有纷争,直射向韩广霆的要害。
    韩广霆早已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中日月一放,任由竺星河以春风掌控它,指尖疾收,万象瞬间自他手中呈现。
    阿南的流光顿时停了下来,只在他面前一掠而回。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趔趄后退。
    地面动荡,她身躯失衡倾倒,眼看要被机关吞噬。
    朱聿恒立即撤手,不顾那些即将毁伤自己身躯的利刃,转身向阿南扑去,将她的手一把抓住,不让她掉进下方坍塌的机关。
    身后日月飞旋,将他后背绞得血肉模糊。
    他拉住阿南的手却纹丝未动,仅凭左臂单手操控日月护住自己,在清空杂乱的相击声中,薄刃彼此飞击,珠玉破碎,与此时的飞雪一般无二。
    阿南心口绞痛,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抓着朱聿恒的手。
    她知道,是心口埋藏的那枚六极雷,爆开了。
    “哼,西南雪峰上,老夫发动你天灵玉刺,你竟侥幸逃得一命,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
    竺星河在旁脸色微变,正一迟疑之间,但见他手指一松,手中粉末已随风而去。
    竺星河抿紧双唇,却终于未再开口。
    而青衣人看着死死拉住阿南不肯放手的朱聿恒,阴森森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死也不肯放手逃生。也幸好她心口这枚是应天刺,而你的督脉早已损毁,牵动不了你的血脉!”
    阿南左手抓住朱聿恒,右手在动荡扭曲的叠梁拱上狠命一按,终于翻身爬了上来。
    她剧烈喘息着,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衣人,问:“这么说,我身上的六极雷,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全都是你搞的鬼?!”
    “呵,什么叫搞鬼?当年若不是为了争夺天下,朱家人苦苦哀求,我又怎么会想出这惊世骇俗的法子,重启天下八个死阵,掀起这般狂风巨浪?”脸上僵死的人皮面具亦挡不住疯癫狂笑的模样,他一指山巅明楼宝顶,厉声道,“冤仇有解,血债血偿!今日便是你们所有人的死期!”
    “你怎么知道,我会死?”看着他那癫狂模样,靠在朱聿恒身上的阿南,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朝着他冷冷一笑。
    本以为她该因心脏受损失去意识的青衣人,见她居然恢复如常,正在错愕之间,却听阿南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当初在神女山上,我是怎么从你的六极雷下逃出来的?”
    青衣人心下一闪念,猛然瞪大了眼,失声问:“傅准……?”
    话音未落,只听得空中振翅之声传来,一只碧羽辉煌的孔雀穿破横斜雪,飞到了即将坍塌的神道之上,在空中久久盘旋。
    神道一侧斜下方,孔雀起飞之处,风雪中站着一条清瘦修长的身影,面容苍白,在雪中捂嘴轻咳,正是傅准。
    见青衣人向自己看来,傅准脸上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朝他点了一下头。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齿,“违逆我的指令,将你身上最要紧的两处玉刺给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没有你这么丧心病狂,一开始他就只对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脑之中的,减了分量,不会致死。”阿南说着,挥手向着傅准打了个手势,“既然你能以玄霜控制胁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准备!”
    孔雀俯冲而下,夜空中听不见的声波荡开,耳膜剧震。
    他们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携带了希声,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识。谁知双手按住耳廓之际,口鼻一凉,混杂在风雪中的香甜味已经冲入了他们的呼吸中。
    “黑烟曼陀罗……”青衣人闷哼一声,身体一重,脚下叠梁拱轧轧作响,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压力。
    而阿南与朱聿恒显然预先有解药,此时毫无异样。
    青衣人一咬牙,对竺星河道:“我来挡住他们,趁如今还能动弹,无论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发,拔身而起,踏着动荡的叠梁拱,向着皇帝与太子所在的神功圣德碑亭冲去。
    在他的冲击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叠梁拱终于支撑不住,向着前方轰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着一条崩塌的火线,向着前方燃烧,即将把一切化为乌有。
    朱聿恒与韩广霆日月相缠,一时无法脱身,阿南立即追击上前,去阻拦竺星河疯狂的攻势。
    但前方的叠梁拱被他踩塌,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间勉强维持平衡,却根本无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飞扑向神道尽头,阿南手中的流光骤然飞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疯狂的去势。
    但,他身影飘忽不定,在风声中自然而然地侧身闪避,流光转瞬擦过,只勾住了他的腰间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风雪之中,一个发着亮蓝色幽光的东西从他的怀中飘落,被风雪卷裹着,迅速地划过阿南的面前。
    阿南下意识抬起手,将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来,右手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风雪送来的东西。
    一只墨蓝色的绢缎蜻蜓。
    在周围呼啸凌乱的风雪之中,散乱的天光与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闪而过,耀出一轮轮光彩,格外绚烂迷眼。
    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待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诀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沙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暴乱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地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栝顿时启动,轻微的“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