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60章 宛丘之上
    第60章 宛丘之上
    西南大山地气湿热,海客们临时落脚于寨子不远处空置的房屋,木柱撑着地板离地足有三四尺,是这边俗谓的吊脚楼。
    阿南顺着陡峭楼梯一上去,立马便看见了躺在楼板上的司鹫。
    寨中人民不置床榻桌椅,只在地上铺了手织土布,司鹫躺在上面沉沉昏迷。不远处是盘腿静坐于窗前的竺星河。
    阿南一个箭步冲到司鹫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妥善包扎,但显然是伤到了要害经脉,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渗出来。
    阿南看向旁边魏乐安,魏乐安沉吟着,待竺星河点了一下头,才小心地将司鹫伤口的布解下,给她看了看伤处。
    虽然敷了伤药,但依旧可以辨认出,伤口薄而细,干脆利落地划过肌肤,显然是被极为薄透的武器所伤。
    因为切口既密且深,往往有两三行一起横划,又簇在一起,破碎的伤口挂不住皮肉,根本无法穿针缝补,只能用绷带缠紧按压,靠运气愈合。
    此时伤口经过冲洗又敷上药物,受伤的肌肤翻卷泛青,显得格外可怖。
    如此伤口,就算司鹫留得一条命,也是终身成了废人。
    阿南看着那伤口,神情震惊,久久不语。
    魏乐安道:“南姑娘,我看这个伤口,应当是由一种独特的武器造成。那武器……其薄如纸,其利如刀,可能类似于你的流光,但发射时十分密集,可能有数十片集聚流光的模样。”
    “是,我看得出来。”阿南艰难地道。
    毕竟,这武器出自她的手中,又由她亲手送给了那个人。
    她转过头,看向竺星河,问:“事发之时,公子亲眼所见吗?”
    竺星河静静望着她,说:“司鹫出事时我们就在旁边,但我没看见出手的人。”
    庄叔在旁道:“当时我们正在对面山谷寻找路径,在崖边休息。司鹫带着葫芦到山泉取水,在接水时朝河谷对面看去,开心地对我们喊道,他看见你了。”
    说到这里时,庄叔看了公子一眼,竺星河淡淡接过了话:“我听司鹫这般说,便走到崖边,拿千里镜看去。你们一群人在山间穿行,林子稀疏处,你远远出现在河谷对面,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林中隐约呈现。”
    阿南想起自己前天身上确实穿的是银红衫子,抿唇没说话。
    “司鹫问我要不要隔着河谷与你打个招呼,他总觉得喊几声你便能回来的。可我心知西南山区,望山跑死马,这是不可能之事,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谁知刚转过两棵树,便听到身后传来司鹫的惨叫声。我回头一看,只见林中无数道锋利旋转的光芒闪过,就如……那一日在敦煌城南的沙漠中,曾经笼罩住你的那道光芒一般。”
    阿南自然也记得那一日。
    玉门关黑暗沙漠中,如日晕月华降临在她身旁的,正是手持日月的朱聿恒。
    “我心知不好,立即回身去救司鹫,然而我当时已经走出了数丈距离,一时未能及时回护,眼看那无数道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传来有人纵马离开的蹄声。等赶到司鹫身边时,他已经……”
    说着,他在昏迷的司鹫身边半跪下来,手掌微颤地按在他层层包扎的伤口上,眼中隐现愤懑之色。
    阿南立即道:“不可能!这次我们南下,阿琰根本没有来,他如今尚在应天忙碌,怎么可能在密林中偷袭司鹫?”
    “他没有来吗?”竺星河声音转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微冷,“那么,这世上还有谁刚好有这样的武器,又刚好在司鹫发现你行踪时对你下手,造成他这样的伤势?”
    “我说过了,阿琰没有来。而且你说司鹫当时看到我们也是远远隔着山谷,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现了我,他又如何不偏不倚刚好在附近,从而对你们下手呢?”阿南再看了司鹫一眼,站起身坚决道,“更何况,以阿琰的身份,何须亲自落单埋伏在后方,偷偷对司鹫下手?岂不是自降身份,匪夷所思。”
    竺星河听她的话语,眉宇间隐现些微不悦,冷冷问:“他的身份……你就如此看得起他的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旧日的同伴?”
    “我自己也是海匪出身,我如何会看不起我自己?”阿南摇头道,“只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与大伙儿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绝不会就此翻脸成仇。此次我率队南下,到横断山脉是为破阵消灾,消弭当年关先生所布下的恶阵,为西南这边的百姓消弭祸患。我想公子一向心怀苍生,慈悲为怀,即使不会助我,想必也不至于阻拦我去办这件事。”
    “如果,我就是要阻拦呢?”竺星河直视她,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掩饰自己,开诚布公道,“当初在敦煌玉门关时,你不肯帮我启动阵法,我便知你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朝廷那边,成了与我们对立的人。后来你果然帮助朝廷破解了阵法,也让我们借着动乱割据西北的设想全部落空。阿南,你知道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这是公子计谋的破灭,却是敦煌乃至西北百姓的幸事。幸好你们的设想没有成功,那里的百姓才能一直好好生活,不至于因为水源干涸,从此永远失去家园。”阿南声音也转冷硬,道,“抱歉啊,公子,但我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的。”竺星河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你如今春风得意,可等到朱聿恒死了,你失去了靠山,对朝廷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后,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你考虑过吗?”
    阿南自然知道。
    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皇帝也为了防止她引动皇太孙的“山河社稷图”,而派人阻击暗杀她。
    皇家,朝廷,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将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标、她行事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上位者。
    “我拼命要破这个阵法,只是为了阿琰,为了西南这一片的人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有考虑过。对于我这种只身闯荡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反倒都是累赘,我所求的,不过是……”
    不过是回到无人打扰、无忧无虑的地方,埋头钻研这世上最精深的技艺,攀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只可惜,她的人生中,已经多了一些再难放下的东西。
    叹了一口气,阿南也不对他解释,只对魏乐安道:“魏先生,我那边有些还不错的伤药,若司鹫需要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方碧眠在旁边冷冷道:“怕是要让南姑娘为难,你的新主子要杀的人,你却要送药过来,怕是不妥吧?”
    阿南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转身便要向外走去。
    竺星河抬手拦住她,说道:“阿南,我与朱聿恒之间,有一场二十年的恩怨终要了断。到时候,不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又要如何插手?”
    “我站在横断山、甚至天下所有百姓的这一边。”阿南毫不犹豫道,“二十年前争权夺利的战争,我当时尚未出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既然从海上回来了,看到了这里安宁生活的人们,交到了这里的朋友,我就不能对他们的覆灭视若无睹。”
    “看来,是一直以来没有受过太大挫折,使你对自己太自信了。”竺星河沉声道,“但是阿南,这次我招你回来,不仅仅是要向你戳穿朱聿恒的真面目,还想告诉你,这次的阵法,你挡不住的。别说你,就算是朝廷派遣了亿万人来,也只能是徒增伤亡,来的越多,死伤越多。”
    阿南心下微惊,竺星河如今与青莲宗合作,必定知晓这个机关的中心秘密所在,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人力无法阻挡的机关,而且,很可能极为凶险。
    她不动声色道:“可我有点不相信呢。横断山曲折难行,傅灵焰当年也没有听说大规模率领人手南下建阵的情况,以当时韩宋朝的力量,她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设下阻挡亿万人的庞大阵法?”
    “不需要阻挡,这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生灵的死阵……”竺星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吞噬所有生灵……
    阿南心中,忽然闪过傅灵焰手札上描绘的,笼罩在雪山上的大团黑气,只觉背后微僵,一股冷气顺着脊背便蔓延了上来。
    她竖起耳朵,正等着竺星河吐出更多的线索之时,却听到旁边的方碧眠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竺星河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垂眼转变了话题,说道:“所以,阿南,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包括我,也包括你。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接近阵法,现在,今晚就启程返回,不要踏足死亡之地,不要为了注定要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肯定性极低极低,我也会竭尽全力,将一切从深渊中拉回来!”阿南义无反顾,撂下最后几句话,便要下楼。
    竺星河在她身后冷冷问:“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你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了?”
    阿南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们的恩怨,我选择站在中间。但如果有可能波及无辜的人,那我肯定站在我认为对的那一边。”
    听阿南的脚步声远去,方碧眠有点着急,走到竺星河身后,问:“公子,不拦住她吗?她如今率领朝廷这群人破阵,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那阵法,没人能破得了。”竺星河嗓音冰冷道,“既然她不肯听我的劝告,那么,我也无法救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一片沉默中,一直昏迷躺在地上的司鹫忽然动弹了起来。
    “阿南,阿南……”
    站在床边的方碧眠听到司鹫在昏迷中的喃喃声,赶紧过去轻抚他的心口,帮助他顺气:“司鹫,你感觉怎么样?”
    司鹫却尚未从睡梦中醒来,他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方碧眠低头,仔细听去。
    却听司鹫口中吐出的是:“阿南,阿南……别被外面的人骗了,你回来啊,你马上要……过生辰了,我给你煮长寿面吃……”
    方碧眠默默听着,眼圈一红,愤恨地抿紧了双唇。
    旁边庄叔则问:“阿南的生日?”
    “嗯,就是我们遇见阿南的前几日。”竺星河淡淡道,“她母亲带她走的那一天,就是给她过了五岁生日,然后告诉她不能再在海盗窝里待下去了。所以后来被我们救出后,她计算了一下日子,才找到了那一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碧眠的脑中突如一阵雷殛而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南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在公子的身边看到的那份档案。他遣人从官府偷录了阿南父母资料卷宗,原本以为可以凭此掌握她的身世,从而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海客们中间来。
    可最终,公子看了内容之后,却只脸色震惊难看,并且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么说来,阿南的生日……她父母的行踪……
    方碧眠一时心下悸动,望着阿南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阿南回到彝寨,欢迎他们的篝火宴会正在高潮处。
    墨长泽、诸葛嘉本是不喜热闹之人,也被围着一碗一碗灌酒,根本无法推拒盛情。而年轻人如廖素亭,早已被拉到篝火旁,与几个小伙子手牵着手,有模有样地跳起了舞。
    阿南正在看着,忽然寨子中的几个姑娘唱着歌来到她的身旁,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平台篝火边带去。
    阿南正值心情郁闷,她最不愿自己沉浸在低落中,在姑娘们欢乐的曲子与舞步中,干脆将一切思虑先抛在脑后,跟着她们转向了篝火边。
    她但生性奔放,身段又比谁都灵活,一下便学会了彝寨姑娘们的舞姿,旋身随着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姑娘们时而叉腰摆步,时而招手对脚,在火光下荡起宽大的裙摆,如一朵朵鲜于风中旋转。
    火光与舞蹈让阿南的精神也逐渐高亢起来,摆脱了抑郁情绪,脸上开始显露笑容。
    她身段本就比别人高,身姿又格外柔软,跳着与彝寨姑娘们一样的舞步,衣袖招展,裙摆飘摇,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的面容上笑意盛放,就如无数朵中最为夺目的那一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落在她的身上,而人群后方的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却比任何人的更为明亮灼目。
    阿南心有所觉,抬头看向彼方。
    跳动的篝火隐约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沐浴着淡淡月华与烁烁火光,银白与金光跳动,映得他颀长身影似幻如真,比梦境还要飘忽。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光彩,微扬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难掩的欢喜。
    阿琰……
    阿琰?!
    阿南扭动的腰肢与招展的手都不觉停顿了下来,错愕的情绪侵占了她的心口,脑中一时只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来了。
    阿琰真的来了。
    就在半刻前,她还信誓旦旦对公子与海客们说,司鹫的伤绝不可能是阿琰下的手,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他却……真的过来了。
    重逢的欢喜被错愕冲淡,她一时跳错了拍子,手臂也打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以为她是不熟悉,笑着将她的手挽住,旁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上来,带着她一起旋转招手。
    葫芦笙与月琴声音高亢,高台之上重回喧闹欢乐的歌舞。
    朱聿恒带着一众侍卫穿过人群,走到台边。墨长泽与诸葛嘉看见他到来,都是错愕不已,忙向土司介绍他。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
    土司知道提督是很大的职位了,料定他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忙将他迎到主位。
    土司夫人带着儿女们给他斟酒劝酒,他不拂好意,略喝了几口,目光却一直在篝火边的阿南身上。
    火光耀目,她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彩,在稀薄夜色之中,飞旋的身影在姑娘们中间来去,招手舞蹈,旋转如风。
    每次她旋身转头,他便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火光,她在跳跃着,火光也在她身上跳跃着。
    黑夜时而吞噬了她,时而呈现出她,在清晰与模糊中无序切换的身姿,令他胸口沸热。
    这段时间疯狂赶路,一直憋在心口的思念,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喷薄而出,情烈如火,难以抑制。
    可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便转移开了,若有所思地继续与姑娘们一起舞蹈。
    他本以为,她会欢笑着跳下台扑到他身边、跑到他面前惊喜询问,谁知她却是如此冷淡。
    而他也没有了将一路上辗转想念了千遍万遍的她紧拥入怀的机会,心口涌动的血潮无从宣泄,唯有紧握拳头压抑自己的冲动。
    紧盯着她并不遥远的身影,年少时读过的诗,忽然在此时涌上他的心头。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数千年前,那个仰望着宛丘之上起舞神女、心中爱慕而无望的人,如今转换成这与世隔绝的横断山脉之中,遥望着在火光中起舞阿南的他。
    纵然他拼尽一切,可她不肯向他奔赴,他这惨淡的人生处境,又要如何实现自己的奢望?
    葫芦笙的音色忽然缠绵起来,歌声已变,身边的小伙子们纷纷跑上高台,寻找自己心仪的姑娘共舞,相贴相对,如一双双的飞鸟或游鱼,缱绻相依。
    其中,也有几个热情的小伙子,对阿南这个刚刚到来的陌生姑娘大献殷勤,围着她做出邀舞动作。
    阿南笑意盈盈,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们的动作,神色如常。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朱聿恒多心了,总觉得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着自己看来,火光下那目光中似倒映着细微火光。
    他凝望着阿南,正在恍惚之际,身后廖素亭却贴近了他,笑着低声问:“殿下,南姑娘在等你吗?”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被火光渲染得太过炽热,朱聿恒只觉自己的面庞在夜色中也有点烧灼般的热烫。
    身为皇太孙,他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荒诞的提议,只淡淡道:“胡闹。”
    只是目光不受他的控制,始终要往阿南那边望去。
    而台上阿南却已经旋过了身,火光隐藏了她的面容,他再也难以窥见她的神情。
    心底升起难言的情愫,他猛然起身,转身便向着后方寨子走去。
    寨子中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土司夫人亲自带人洒扫,早已清理出了最高的楼阁,将他请入休息。
    喧嚣热闹被甩在了脑后,发热的头脑也在逐渐恢复。深山之中昼夜温差巨大,夜风一吹,朱聿恒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在火塘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中。
    只是,阿南刚刚起舞的身姿似乎还在他的面前旋转,他喝着茶,心下不觉升起一丝懊恼——
    就算他陪着阿南在这边跳舞,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又怎么样?他们顶多在心里笑一笑,又不敢背后作为谈资,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正在心乱如麻,差点要将杯子捏碎之际,忽听背后脚步声响,有人顺着木梯子上来了。
    那轻快的脚步与迅捷的起落,不必诸葛嘉在下面提醒,他也知道是阿南。
    他没有起身相迎,只抬头望向出现在楼梯口的阿南。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火塘旁坐下,问:“怎么啦,是我跳得太难看,把你都吓跑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面容,心下一时觉得荒诞——他千里迢迢追寻她而来,两人见面后不倾诉别后的一切,却先聊起了这看似无谓的事情。
    他声音低喑:“怎么会,你跳得很好。”
    “那你怎么不上去,和寨子里的小伙子一起跳呢?”阿南托腮在火光下望着他,问,“是跳舞太难了,你学不会吗?”
    朱聿恒望着她眸中波转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见他不回应自己,阿南撑着下巴朝他挑挑眉:“好吧,是我不懂事了,皇太孙殿下重任在肩,就是这么沉稳内敛,不动如山……”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然被握住,身子一轻便被拉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她脚下一趔趄,朱聿恒已将她的腰肢揽住,让她贴在了自己胸口。
    危急之中曾经无数次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在此时却显得过分亲昵,让他们二人的呼吸都显得急促了半分。
    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会。”
    阿南还不知道他的“我会”是什么意思,听得外面葫芦笙响,姑娘们的歌声越发嘹亮,在夜色中清澈而缠绵。
    这听不懂的歌声,带着一种让心口震颤的力量,让他们在欢歌之中,深深凝望着彼此。
    就如远处高台上的那些彝族年轻人一般,他们身体轻贴,呼吸相闻,随着那歌声一起,如飞鸟振翅而翔,如游鱼并鳍而曳,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在这无人看见的楼上,在这噼啪的火塘旁边,跳起了外间那些男男女女的舞。
    渐渐地,也不知道是谁先绕上了谁的手,谁先贴住了谁的面颊,他们肌肤相贴,紧紧拥抱,再也不让任何一丝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抱得那么紧,呼吸相缠,两鬓厮磨。
    情难自禁地,朱聿恒低下头,灼热的唇终于再度攫取到了他渴求了许久的吻,仿佛要弥补分别之后那些长久的空旷与焦灼,思念与疯狂。
    他虔诚而贪婪地亲吻着她,身体灼热颤抖,情难自禁地将她抵在柱上,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般用力。
    阿南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将他略微推开一点,却在他热烫紧贴的身体前,失却了所有力气。
    感受着阿琰不顾一切的,仿佛明日便要失却了生命的绝望与恣意,她忽然心软了。
    想要推开他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竭尽全力地深入汲取。
    直到双足已经撑不住他们的身躯,他抱着她沿着身后的柱子逐渐滑下,两人蜷靠在火塘旁,气息逐渐平缓,缠绵渴求的眷恋未足,都是舍不得放开对方。
    阿南气息不匀,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声音也微带喘息:“不是说好了,以后我们只是战友,再也……再也不会……”
    然而,她恍惚想起来,刚刚情不自禁的人,不止他一个。
    甚至,她的失控情态,也不比阿琰好到哪里去。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她也无法再问下去,心头暗暗的激荡交织,让她无所适从,一气之下,干脆将面容埋在他的肩头,还恨恨地深吸了几口他身上的香气。
    梅在雪夜中氤氲萦绕的暗香,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不是政务繁忙,又要照顾你爹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朱聿恒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拢住了她的手掌,与她十指交缠:“圣上与我父王的身体都恢复得不错,如今应天那边一切平稳过度,因此我才放心将一切交给他人。”
    阿南从他怀中抬起头,斜他一眼:“说真话。”
    朱聿恒在她的目光下无奈笑了笑,抬手抚抚她的鬓发,将自己胸前衣襟解开。
    塘中火光黯淡,但已足够阿南看到,他的阳维脉殷红血赤,已如其他的血脉一般爆裂。
    阿南抚上这条新出现的血痕,手指微颤:“这是……昆仑山阙关联的那一条?”
    “是。即使你与我远隔万水千山,它依旧还是发作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分开呢?”朱聿恒俯头以唇轻贴她的额头,说道,“再者,我这边已有了关于白玉菩提子的发现,我想尽快与你碰面,让你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
    阿南精神一振,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抓过那颗白玉菩提子,静听他讲述别后经历。
    从李景龙那里得知了道一法师当年的事情后,朱聿恒仔细研究他留下的菩提子,却未有任何发现。
    直到某一日风和日丽,他与李景龙前往燕子矶,在道一法师经常盘腿垂钓的那块石头上,查看对面的沙洲。
    草鞋洲已经在六十年的江水冲刷下,逐渐变成椭圆。看潮水冲击的角度,千百年后,或许真的会如诸葛嘉所说,成为一个八卦形状。
    朝廷派遣的人,已多次在草鞋洲上彻底搜查。祖父虽不允许他接近这阵法以免发生不测,但一应情况都会向他传达,精准无漏。
    沙洲上芦苇丛生,每年夏秋潮水涨落时,往往没在水下数尺,因此上面偶尔有零星渔船靠岸,却并无人定居。
    而沙洲中间是巨大沼泽,千万年来泥浆积淀无人能入,上面空无一物,绝无设下任何阵法的可能。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思索着道一法师为何要经常来此处钓鱼,又为何要说,菩提子中可另辟世界。
    想着李景龙说过的,道一法师那次差点将菩提子砸裂的事情,他将菩提子举到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依旧是一无所见。
    他于是无意识地转动着菩提子,看向四周。
    就在映向太阳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菩提子也转到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
    一瞬间,整个世界如同苍白阴翳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眼中陡然闪过错愕的光芒,捏着菩提子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
    李景龙察觉到他的异常,忙丢下鱼竿惶惑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怔愣片刻,随即霍然起身准备回城:“不,本王忽然想起一些要紧事情,我得……立即赶回去处理。”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中,一直握着阿南留给他的“初辟鸿蒙”。
    虽然已经残破,但他一直将它贴身藏在袖中。它在这严冬中并不显得冰凉,反而因为带着他的体温而暖暖的。
    阿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定海珠、北极星。
    每次遇到艰难困境,他总是期望与她双手相握、后背相抵。哪怕如今她不在身旁,可一想到她,心中总是平添一份坚定与勇气。
    阿南,他绝不可以失去她。
    就在进入东宫附近街道之时,他看见了从东宫过来的马车,上面坐的人,正是前次替父亲医治的太医。
    他放开了初辟鸿蒙,叫住了人,问:“陈太医,太子现下情况如何?”
    陈太医看见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应:“微臣察太子气色渐复,只要安心将养,定能早日大好。”
    朱聿恒将他带到旁边无人角落,单刀直入道:“陈太医,你家世代于宫中供职,如今又是南直隶太医院使,本王相信,你不至于藏私。”
    陈太医忙垂手道:“是,是,微臣不敢有瞒。”
    朱聿恒盯着他,目光犀利:“那么,我父王身体究竟如何?”
    陈太医额角出汗,战战兢兢道:“禀太孙殿下,那日太子风眩发作,微臣看太子脉象其实平稳,但……太子妃提醒微臣,是不是痰迷心窍了,微臣才……才敢……”
    朱聿恒目光微冷,低低道:“原来如此吗?”
    陈太医忙道:“微臣下针时都避开了大穴要穴,只拣了不刺激的小穴位稍加针灸而已。所幸太子吉人天相,当即也便醒来了……”
    “好,本王知道了,劳烦陈太医了。”朱聿恒示意侍卫给他赏银,自己则整肃神情,向着东宫而去。
    太子与太子妃二十多年夫妻,相濡以沫,感情甚好。
    朱聿恒一进东宫,便看见屋前廊下设了软榻,父母相隔半尺坐着。日光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低低说着话,晒着太阳,融洽从容。
    朱聿恒原本躁动的心,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银托盘,轻手轻脚过去,将金橘与橙子捧到他们面前。
    太子妃抬头看见是他,不由得笑了,接过水果给太子递了一份,问:“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朱聿恒在他们身旁坐下,示意侍女侍卫们都退下了,然后坦然道:“阿南出发有几日了,孩儿无心政务,实在坐不住,所以和太师去燕子矶钓了一会儿鱼。”
    太子与太子妃默然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回来的时候,孩儿遇见了陈太医,他说刚给父王请了脉,恢复很快,因此,孩儿也就放心了。”
    太子颔首:“对,父王这两日感觉身上大好,你和你母妃啊,不必再替父王忧心了。”
    朱聿恒便道:“既然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孩儿想要立即出发追上阿南,我们一起前往横断山脉破阵。”
    太子顿时错愕,太子妃失声道:“聿儿,你简直糊涂!邯王虎视眈眈,你父王身体稍有起色,你便要抛下一切重任,追随那个司南而去?你怎么不想想,你与她在一起,对你只有不利!”
    “没有不利了,孩儿身上的昆仑刺已经发作。”他微敛眸光,道,“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邯王那边,圣上也给了孩儿承诺。如今南边的阵法与我息息相关,如何能一力压在阿南肩上?”
    “朝廷已经够开恩了,将人马全部交由她一介女海匪指挥,她若有能力,便该自行做好,又何须你陪她冒险?”太子妃一贯沉稳的声音,此时显得又高又尖,显然因儿子的决定而乱了分寸。
    “请父王母妃别担心,孩儿身上尚有两条血脉未曾发作,算起来时间充裕,足够我从横断山破阵回转。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孩儿定然会尽快破阵,回归父王母妃身边。”
    “不……聿儿,不要去!”太子失态地抓紧他的手,不顾一切道,“留下来,留在爹娘身边!你……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待在我们身边……”
    太子妃亦是红了眼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朱聿恒默然望着他们,道:“父王母妃放心,孩儿之前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当时面前一片迷雾,只有我和阿南两人互为依靠,情势远比如今严峻,但,我们都一一破解了困局,安然归来了。孩儿保证,这次我也一定能顺利回转……”
    “不够的,两个月时间,不够你从横断山破阵回转的!”太子竭尽全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
    他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朱聿恒的脊背微僵,寒意沁了出来。
    “父王怎么知道,我只有两个月了?”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定定地凝视着父母,“你们如何知道我只剩了寥寥这点时间……傅准知道,圣上知道,父王母妃,你们也知道?”
    太子颤抖着双唇,悲怆道:“是傅准说的,所以,我们才竭力阻止你南下。因为,聿儿,你没时间了,等待你的,只有……”
    他声音哽咽,难以吐出后面的话语。
    可朱聿恒却清楚地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祖父已经绝望为他营建山陵,父母不惜一切将他留在身边。
    等待他的,只有区区两个月时光,比魏乐安预言的一年时间,更为残酷,根本不够他去了西南再回转。
    “聿儿,别去……至少,在爹娘身边,咱们还能倾举朝之力想想办法……”秉性刚强的太子妃,此时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颤声道,“圣上要杀了司南,也是因为想把影刺除掉,留你在身边……咱们齐心协力,或许能寻出最后那个天雷无妄阵法的秘密,岂不比你……万水千山离我们而去要好?”
    即使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们也希望他最后的时光能在雄伟辉煌的宫阙中安然度过,而不是在西南绝境中,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朱聿恒问:“那么,傅准失踪前,是否透露过天雷无妄阵法的详细情况?”
    太子默然许久,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我如今,却找到了横断山脉的重要线索。纵然我也知道,此去希望渺茫,但……我绝不能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更不可能让他人、让阿南代替我去冒险,我必须要自己决断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死!”
    见他去意已决,太子妃掩面哭泣再说不出话。
    而太子紧握着朱聿恒的手,叹息着不肯放开。
    朱聿恒却比他们要平静许多,神情清明从容:“其实,早在‘山河社稷图’刚出现,魏乐安告知我命不长久时,我便已经强迫自己,接受这天年短暂的命运。当时孩儿唯一的想法,便是在这仅剩的一年时光里,安排好自己的未来,帮助父王扫清障碍,牢固东宫地位,这样,孩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直到……阿南出现了,她让我看到了存活的希望,带我进入了我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也让我知道了,我背负的‘山河社稷图’,不仅仅关系我自己的生死,也关系着亿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那时我才知道,我该负起的责任,不仅仅是这一年的时光,不仅仅是东宫的未来,更是天下的存亡,社稷的安危。或许上天让我成为皇太孙,给了我这样的一双手和棋九步的能力,便是要我肩负起这责任,解决六十年前的死阵,挽狂澜于既倒,这……或许就是我的天命!”
    太子与太子妃都是流泪哽咽,望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无法言语。
    而朱聿恒的话语,如从胸臆间一字字挤出来般郑重:“爹,娘,不要怪阿南。是孩儿将她扯进了这原本与她无关的旋涡之中,她的命运也因我而改变。如今我们是生死同命的人,没有了彼此,我们都无法独活。若这已经是最后的阵法,那我,绝不会让她挡在我的面前,替我承担风雨;我也绝不会龟缩于她的身后,任由她被风暴侵袭。”
    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日光遍照的回廊中跪下,朱聿恒朝他们深深叩首,然后起身作别。
    二十年朝堂风雨,他们一直是彼此最大的倚靠与后盾,但此时此刻,朱聿恒郑重向他们道别:“爹,娘,请恕孩儿不孝,聿儿……拜别了!”
    太子妃泪流满面,向着离去的儿子追了两步,颤声道:“聿儿,若你不能安然回来,娘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朱聿恒没有回头,他只是垂下手,默然握紧了腰间母亲以鲜血调朱砂为他抄写的经文,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随即,他便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多留一刻,回一次头,他那决绝的意志便要被冲垮,再也无法离开。
    “两个月……”
    阿南喃喃着太子脱口而出的话,在明灭火光下仔细查看着朱聿恒身上的血痕。
    加上新出现的阳维脉,确实是六条殷红刺目的痕迹。
    剩下两条,应该还能留给朱聿恒三四个月时间,即使横断山破阵失败,也足以令他回到应天。
    “难道那个天雷无妄之阵,在榆木川那一次,便算是发动过了?可是‘山河社稷图’并无反应啊……”阿南将手按在他胸口,抬头看他。
    朱聿恒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衣服掩好,说道:“那一处阵法所在不明,对应的经脉也诡异,好像处处透着诡异。”
    阿南没说话,默默拨着火塘,心想着,如果傅准和太子所说是真,那么阿琰如今剩下的时间,已经只有横断山脉阵法发动前的寥寥数日了……
    心口悲怆,不可抑制。
    她抓起手中的柴火,狠狠往火堆中丢去。
    腾起的火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殷红,她仿佛发誓一般,狠狠道:“这个阵法,是咱们最后的希望了,就算豁出一切,也非破不可!”
    朱聿恒却比她显得坦然,盘腿坐于垫子上,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拥入怀中。
    死亡已近在咫尺,过往一切龃龉,如今都已不重要了。
    阿南在他的肩头静静靠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比你早出发了好几日呢,你什么时候到寨子的?”
    “就在今晚。幸好你们人多脚程也慢,而我轻装上路,又日夜竭力追赶,总算追到了。”
    想象这阿琰一路翻越山河奔赴而来的情形,阿南心口一悸,喉口微哽:“那,你在过来的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一心赶路,并没有注意什么,怎么?”朱聿恒说着,抬手拨拨她额上的发丝,疲惫与适才的激动让他声音显得喑哑,“谁知我一路追赶,总算追上了你,你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因为,我心里有团疑问,还得你解答。”阿南心下微热,抱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阿琰,我问你,你这两天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或者我朋友的事情?”
    朱聿恒垂下眼睫,凝望着她:“我说过绝不会再骗你、欺哄你,说到做到。”
    “这么说,也不会对司鹫下手喽?”
    朱聿恒更显诧异:“他怎么了?我为何要对他下手?”
    阿南将悬在火上的茶壶取下来,倒了两杯茶和他慢慢喝着,将司鹫的伤势及受伤经过说了一遍。
    “我看司鹫的伤口,从形状、角度、手法到伤痕分布,这世上,确是只有日月才能形成这样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日月是我亲手所制,也费了不少功夫,我敢肯定,在这个世上,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出来……”
    “不,还有一个人。”朱聿恒道,“你说过的,日月原本是傅灵焰的武器。”
    “但傅灵焰在海外销声匿迹六十多年,应是已经仙逝了,更何况来这深山中为难司鹫?”阿南与他都知道这个想法荒谬,摇头道,“是以海客们都怀疑是你在暗地下手。”
    朱聿恒冷冷一笑:“若当时竺星河就在司鹫左近,我自然要替杭之报仇,又怎会挑软柿子捏?”
    阿南深以为然,她伸手抓过朱聿恒腰间的日月,轻轻地晃动着,听着清脆空匀的珠玉撞击声在这夜晚响起,如同仙乐。
    “总之,此事必有蹊跷……”阿南说着,又伸手向他,“对了,你在那颗白玉菩提子中,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朱聿恒探手入怀,取出随身的锦袋,将里面妥善保存的菩提子取出,放在她的掌心,示意她对着火光转动。
    阿南将它拈起,在火光前缓缓转动。
    火光透过白玉,明亮的光芒将它上面的划痕投射到黑暗的墙壁上,显现出斑斑驳驳的痕迹——
    在慢慢转到某一个特定角度时,阿南陡然睁大了眼睛。
    黑暗的墙壁之上,赫然投射出了一团光晕,那光芒的中间,是细长的刻画痕迹,诡异扭曲,俨然便是一个手足折断、倒仰于地的人形。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是……我在拙巧阁看到的,隐藏在画下的那个古怪人形!”
    “是,这颗菩提子外表看来无异,但其实玉石内部被雕出了几线痕迹,强光穿透之时,会形成深浅不一的光影,形成图案。”朱聿恒说着,又指着那人形身上代表阵法的地方,问,“你看,菩提子表面共有六道划痕,不偏不倚,全部正好切在代表阵法的地方。”
    阿南仔细查看着,从顺天到玉门关,每一个阵法上都有一个深暗的黑点,而划痕则无比准确地割过其中六个黑点。
    这些被切割过的,有之前发动过的顺天、开封、东海、渤海、敦煌,唯有第六个,却是这个模糊扭曲人形的心口那一块,也就是阿南从那幅画上切割下的一块,理应是天雷无妄阵所在的地方。
    “刻痕如果代表的是已经发作,那么天雷无妄阵是什么时候发动的?看这个刻痕……”阿南将它举到眼前,仔细地审视着,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神情凝重,“这六道刻痕中,其他五道都是新的,可唯有这一道,看起来却是最为陈旧,起码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光了。”
    菩提子常年在手中捻搓,是以年深日久后,刻痕也会显得圆润,与其他五道崭新的刻痕截然不同。
    “所以也就是说,梁垒临死之前所说的话,是对的……”阿南若有所思道,“那阵法,早已发动了。”
    “所以,圣上、我父王母妃与傅准才会说,我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阵法的时间,不够来回了。”
    若阵法确实早已发动……
    他不敢深入去想。
    这陈旧的刻痕,正对上二十年前,他身上埋下“山河社稷图”的时刻。
    在燕子矶察觉到这一点时,他将目光从菩提子上抬起,回望身后华美庄严的应天城。
    或许是透过白玉的日光灼伤了他的眼睛,那一刻他眼前的应天城竟蒙上了一层深浓的血色光芒。
    这天下所有人仰望敬拜之处、所有权势富贵泼天之处,六朝金粉地,王气黯然收。
    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这莫名的恐惧让他仓促拜别了祖父与父母,不顾一切地远离了应天,执着地奔向阿南。
    而阿南,虽然无法懂得这种切肤之痛,但他们共同走过这一路,他所拥有的预感,她也未尝不能察觉。
    她沉默着将他拥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平息急促的喘息。
    她轻拍着他的背,低声抚慰道:“阿琰,别想太多。你祖父与父母对你的好、为了挽救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那些尚且没有影迹的猜测,不必太过介怀。一切真相,我们自会凭借自己之力,将它们彻底揭开!”
    “嗯……”朱聿恒闭上眼,静静靠在她的肩上,放缓了呼吸。闻着她身上那仿似栀子却又飘忽难以捕捉的香气,他下意识收紧了臂膀,固执而倔强,不肯放开。
    “无论命运是什么,无论真相多么可怕,我都绝不会束手就缚,绝不会放任它们践踏于我身上。”
    夜色已深,斜月疏星下,诸葛嘉带人将周围巡逻一番之后,见没有异常,便设好了今夜值夜的人手,回房去安歇了。
    朱聿恒目送阿南踏月回屋,一路的疲惫终于涌上全身。
    正要解外衣休息时,他忽然间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变得稀疏起来。
    他向来警觉,当即一拨火塘,用灰烬压住里面火光,室内陡暗。
    他贴近窗口,凝神静听间,右手下垂,按住了腰间的日月。
    一缕微风从窗外掠过,随即,是一线光华探了进来。
    那光华极为谨慎,在室内一触即收,仿佛是一只蜘蛛将一缕蛛丝送了进来,然后探索其中的动静。
    这片刻的光华一闪,却让朱聿恒在暗处微眯起了眼睛。
    因为,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日月的华光。
    阿南特意为他而制作的、举世无匹的璀璨武器,他竟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
    在他若有所思之间,外面又有三两簇亮光自窗外探了进来。
    这人对日月的使用手法似乎比他更为精熟,甚至可以利用日月来探询屋内的动静,卷起风声之后,随即从日月的横斜飞舞中判断出室内所有的摆设与动静,即使黑暗中空无一物,他也已经凭借着日月的飞舞弧度而探查到了里面的情况,知道了哪里有障碍,哪里是通道,随即,一个闪身便跃了进来。
    这人身材瘦削修长,清矫如老松,朱聿恒不觉眉头微皱,感到有些熟悉。
    就在进屋的瞬间,他的手一抖,手中的日月弥漫张飞,如同天女手中飞散的朵,笼罩住了后方的席卧处。
    他的日月,比之朱聿恒的更显灿烂,每片玉石都惊人薄透,在夜风中几乎消没了形状,通透得只如一缕风般,若没有后方的天蚕丝,只如斑斑光晕绚烂闪动。
    朱聿恒不动声色,屏息等待对方的动静。
    对方的日月已兵分两路,一部分勾住上方被子,将其迅速扯飞,另一部分则如利爪般直射向下方。
    如果朱聿恒此时睡在被窝内,怕是已经被日月绞割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刺客一抓之下落了空,立即察觉到不对,正要转身回护之际,耳后风声响起,无数缕光华在室内升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是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出手,袭击他整个背心。
    刺客反应十分迅速,右手后撤,日月反射护住自己的后背,随即整个人转了过来。
    黑暗的屋内,日月与日月辉光相映相夺,一时华光璀璨。
    朱聿恒手中六十四片日月倏忽穿梭,或直击刺客,或于旁斜飞,搅起重重气流,组成一个如云如雾但又没有任何间隙的攻击范围,将对方的攻势牢牢包裹住。
    对方手中日月虽然更为精良,但显然心智比不上朱聿恒,掌控六十多枚玉片力不从心,更无法像朱聿恒一般操控每一片穿插自如,纵横交错又绝不缠绕。
    而朱聿恒的日月激起气流,彻底封锁住了对方的攻势,随即,便在他这边日月的反震下,那六十余片薄透异常的玉片随着朱聿恒的绚烂日月倒转旋转,反而为他所控,仿佛他这边日光骤然炽热,将对方的光华全部吸收尽为己用。
    对方见无法自如操控自己的武器,顿时急怒交加,拼着玉片无法再用,也要硬生生牵扯天蚕丝,毁掉朱聿恒的日月。
    朱聿恒自然不舍损毁阿南给他制作的武器,迅疾掌控日月回收,而对方趁此机会,跃上窗口向后一仰,顿时没入了黑暗中。
    遇到同样手持日月的人,朱聿恒岂能放过,一脚踏上窗台,随即追了上去。
    见皇太孙的屋内居然窜出一个蒙面人,值夜的侍卫们顿时大惊,纷纷追了上去。
    但他们又岂能赶上朱聿恒,只听得“沙沙”声响,前面两条身影已经掠过小径,扑入了密林。
    刺客的身形并不快,但他对这边山林似乎十分熟悉,始终在朱聿恒面前,追不上也丢不掉,东转西拐间,朱聿恒已远离了寨子。
    朱聿恒停下了脚步,明白这可能是诱敌深入之计,当即转身折返。
    他记性极好,这山林之中也未见岔道,可这么简单的追击路线,他沿着原路回转之际,却觉景象陌生。
    他的心口沉了一沉,想起了那日在榆木川上,莫名其妙的迷失。
    埋藏于他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难道竟在这一刻,再度发作了?
    面前是无星无月的黑暗山林,整个世界沉沉如墨,他被淹没其中,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左右。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对寨子方向的记忆,以日月的夜明珠为光,照亮面前朦胧的小道。
    小道在树后拐了个弯,朱聿恒记得来时见过,这棵大树长在拐弯之处,暗暗松了口气,向着树后拐去。
    下一刻,他的身体陡然失重,失足前扑,整个人跌了下去。
    他立即抓住身旁树杈,想要稳住身体。
    然而脚下一空,他竟然已经悬挂在了树枝之上。原来小道的尽头竟是个悬崖。
    他来的时候,并未发现过任何山崖,这棵树的旁边,也确实是拐弯山道,可黑暗之中的唯一一条小道上,为什么突然会出现一个悬崖?
    是因为,面前的山道,消失了吗?
    未容他仔细思索,耳边风声忽起,一缕劲风向着他突袭而来。
    朱聿恒下意识地一偏手,日月忽散,身体借力向上跃起。
    在空中踩住树枝的一瞬间,他双手立即操控天蚕丝,散开夜明珠所制的“日”,依稀照亮来袭的敌人。
    暗林之中,对方一身白衣,翩然如朝岚云雾,飘忽的身影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早已穿出了日月的攻击,向着他袭来。
    他手中的春风,在夜明珠的光华下,淡淡生辉,如彗星袭月,迅疾倏忽向他而来。
    竺星河。
    周围枝叶繁盛,不可能有日月施展空间。朱聿恒足尖在树枝上一荡,迅疾向下扑去,脱开了春风的攻击范围,仓促落地。
    黑暗中,瞬息间,迟疑是世间最危险的事情。电光石火间他立即回身,在他来袭之际,瞬间发出致命还攻。
    骤然开放的日月光芒如万千星光,照亮树下仅有的空地。
    而春风的破空声如笛如箫,穿透夜空,随着竺星河白色的身影袭来。
    春风挥舞,搅动气流。通透镂空的不规则状小孔就如天籁洞穴,气流从中贯入,呜咽声带动薄刃骤然偏斜,原本应声而动的日月失去了互相振动、互为依凭的力量。
    如上次在榆木川一般,朱聿恒的控制顿时乱了,无法再通过操控气旋而让利刃迭递进击。
    控不住,便干脆不控了。
    那次失利之后,他痛定思痛,曾在心中将那场交锋重演了千次百次。
    如今日月再度错乱,他干脆以乱打乱,收拢最外围的薄刃,急遽飞旋着,向着竺星河聚拢,来势混乱且极为凶猛。
    竺星河全身笼罩于日月光华下,身形虽然飘忽不定,可这混乱进击连朱聿恒都无法掌控,他又如何能脱出攻击范围?
    无论他的身形如何变化,日月的追击总是混乱交织于他的面前,迫使他不得不中途改变身形避开攻击,那原本潇洒飘忽的身影,也显左支右绌。
    而朱聿恒的日月,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只给他留了唯一一条可以脱出的道路。
    他再怎么闪避,最终依旧被迫落在了朱聿恒最初所落的那棵树上。
    只是,朱聿恒的日月因为混乱穿插,所有天蚕丝也缠绕在了一起,已经失去了分散攻击的能力。
    眼看他日月已废,竺星河一声冷笑,春风斜刺,居高临下迅猛挥向了朱聿恒。
    就在艳丽六瓣血即将绽放之际,却听得“叮”一声轻响,雪亮的刀尖已经递上了春风的尖端,将其牢牢抵住。
    日月无用,朱聿恒早已决定放弃,转而拔出了凤翥对敌。
    虽然失了武器,但他以棋九步之力,对一切事物的轨迹与走向都计算得清楚无比。
    凭借着竺星河手肘的挥动幅度、来袭的速度与身形的变化,他以分毫不差的距离,抵住了他那几乎必中的一刺,二者堪堪相对,竟然不差分毫。
    只一瞬间,他们的手腕便立即一抖,两柄利器交叉而过,两人擦肩而过,跃出两三丈的距离,在幽暗的月下林中,回头遥遥对峙。
    最终,是朱聿恒先开了口:“上次一别,我一直在想,五行诀到底是什么,是令数万人迷失于熟悉的路径,还是令荒野山脊改变,抑或是,你真的挪移了驻军数万的宣府镇?”
    竺星河立于林下,冷冷看着逼近的他,一言不发。
    “从榆木川再到这里,消失的路径与迷失的方向,都是你所为吧?”朱聿恒逼视着他,凛然开口,“你是如何借助当年阵法,在我身边布设天雷无妄之阵,令一切消亡的?”
    竺星河的白衣在月下迎风微动,与他脸上神情一般冷肃:“等你死了,在地底下便知道了。”
    “五行诀之力,确是惊世骇俗。可你有这般能力,却不为百姓谋福,只想着引动灾祸、戕害黎民,难怪阿南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你,不愿再与你在一起!”
    竺星河并不反驳,只冷冷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聿恒厉声道:“阿南不是鹿,天下百姓也不是鹿!天下万民即将生灵涂炭,可你,心里却只有二十年前的仇恨,只想着搅动乱世,让你获得谋夺天下的机会!”
    “谋夺天下的,是你祖父!若不是他大逆不道,篡夺皇位,我父皇母后怎会郁郁终老于海上,我的幼弟幼妹怎会死于变乱,我何需搅动天下大乱,为我父母家人报仇雪恨!”竺星河一挥手中春风,身子如鹰隼般扑击向他,厉声道,“朱聿恒,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们之间只有死一个,才能了却这段仇怨!”
    春风疾厉,银光在林中一掠而过,角度诡魅已极。
    迎着他的来势,朱聿恒在他近身的一瞬间,凭借自己惊人的计算能力,算准了他来袭的角度与力道,侧身疾退。
    细碎的血在暗夜中溅起,是朱聿恒及时地避开了要害,但春风还是擦过了他的胳膊,擦破了他的皮肉。
    但,朱聿恒的手中还有日月。
    就在春风擦过的刹那,朱聿恒手中纠结飞舞的日月已再度绽放。
    天蚕丝纠缠导致它们无法飞散攻击,幽微夜光下只如一条夭矫灵蛇,向着竺星河的身躯缠缚。
    竺星河面前所有的去路,都被六十四条天蚕丝缠成的乱网罩住,而身后又被逼到崖底,抵在黑暗之中。
    就在这绝无退路的一刻,眼看日月便要将他捆缚,竺星河却任凭面前日月乱转,足尖在树身上借力,身躯向后一撞,竟硬生生穿进了悬崖之中。
    这遁地消失的一幕出现在朱聿恒的面前,让他顿时错愕。
    传说中能排山倒海的五行诀,居然还能飞天遁地?
    他下意识疾速向前,想要追击竺星河。
    却听得“轰”声响起,面前的悬崖忽然坍塌下来,连同折断的树木与荆棘草木,向着他重重压了下来。
    朱聿恒立即撤身回退,但悬崖塌陷的轰鸣声中,有极为尖锐的风声骤然响起,他的周身万箭齐发,无数利剑形成巨大的桎梏,密密匝匝将他周身困住。
    万箭即将穿心的瞬间,朱聿恒的脊背之上,大片冷汗顿时冒出。
    他的思维从未如这一刻般,运转得如此快速。
    与他前后脚进入黑暗的竺星河,既然设下了这个机关,那么他必定留下了一条供自己逃出去的安全路线。
    眼前如电光般,迅速闪过竺星河扑进此处的身影。
    他转身的幅度、身体的倾斜角度、微侧的发力角度……刹那间在他的脑海中重演一遍。
    不假思索,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硬生生改变角度,以竺星河一模一样的角度与姿势,冲向那万箭之中唯一的死角。
    雨点般密集的箭矢,从他的身旁以毫厘之差迅疾穿过,射穿了密林黑暗。
    死亡只在瞬息之间,但他毕竟在这瞬息之间避开了密集交错的那一波致命攻击。
    与此同时,面前的悬崖连同高大树木,一起轰然坍塌。
    他顾不得砸在身上的断木,抓住旁边树梢飞弹,竭力脱离险境。
    直到剧震过去,坍塌声停息,他在起伏晃荡的树梢上看向面前一片狼藉,才发现悬崖已经彻底消失。
    而在乱埋堆积的林木之中,竺星河的身影也已彻底消失。
    他抬头看到,密林的羊肠小道上,远远出现了灯火。夜风将声音远远送到他的耳边,他听到他们在呼叫“殿下”。
    是诸葛嘉率领侍卫在林中搜索他,并在听到坍塌的声音之后,率众往这边而来。
    他跃上羊肠道,向着他们而去。
    竺星河设下的迷阵已破,黑暗之中,有人提着气死风灯向着他奔来。
    是阿南。她显然是睡梦中被惊动,只草草挽了一下头发,便带着众人一起到山中寻找了。
    灯火明亮,映照着她乍然望见他的惊喜笑容,也映照着他脚下的路。
    而她扑向他,将他紧紧抱住。
    温热的身躯,明亮的双眼,灿烂的笑颜。刚刚黑暗中那场生死之战仿佛只是噩梦,转眼醒来,不留任何踪迹。
    他拉着阿南,在那坍塌之处驻足。
    阿南蹲下来,查看那些断裂的树木,压低声音若有所思地问:“是他……?”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差点置我于死地。”
    “目前看来,这里并无其他东西,只有断裂的树木与藤萝荆棘……”阿南举着灯照亮四下,微皱眉头,“山林之中,出现这些东西,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榆木川的荒野之上,也留下了断木。是他为了以备后手吗?所以在每一次的路径消失之时,伴随而来的,都会是一个陷阱?”
    “原本存在的东西消失了,而随之出现了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朱聿恒沉吟道,同时查看这些新近断裂的树木,与她探讨着,“一隐一现,是要痛下杀手呢,还是因为布置阵法需要维持平衡的规则?抑或是,这是设置天雷无妄之阵的必然?”
    “说到天雷无妄之阵……”阿南看了看身后还在搜索刺客的众人,蹲在他身旁,压低声音,“你说,傅准的猜测,为何会与竺星河的布阵相符一致?是他们两人早已勾结合作,还是……因为傅灵焰这个阵法的操作本就如此,只是他们的阵法相隔六十年却不谋而合?”
    火光照耀在他们之间,也隐约照出周围憧憧黑影。世间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迷雾阴影,无法看清。
    “可我认为,这些消失的阵法,并不是竺星河可以一力布置的。”朱聿恒提过阿南手中的灯笼,缓缓举高照亮周身,道,“毕竟,菩提子中的天雷无妄之阵,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标记。那时候他正值年幼,逃亡出海,怕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与我的‘山河社稷图’扯上关系。”
    而,就算竺星河无法与天雷无妄之阵扯上关系,但这诡异无比的天雷无妄之阵,消亡了方向路径、重要人物后,却依旧静静蛰伏在他的体内——
    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在这仿佛消融了一切的黑夜中,他们满怀疑虑行走于仿佛消失了方向的浓黑中,只有手中一盏幽暗的孤灯,依稀照亮脚下崎岖的道路。
    在一片死寂中,朱聿恒忽然低低地,声音微颤地问:“若一切都可以消亡,那么,我身上的血线,会不会也……消失了?”
    阿南心下一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夜风阵阵,山峦回转,无星无月的暗夜中,他们都是呼吸急促。
    是。既然世间万物都能消失,那么,大如荒原密林,小到经脉骨血,又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菩提子上的应天阵法,二十年前便被标记。
    而他的亲人们,都知道他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血脉,两个月时间。
    可若答案真的如此,这天雷无妄之阵也因此而埋线深远,牵扯到的人,可能更令他们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回到居处,阿南帮他将肩上的伤口包扎好,起身查看屋内情况。
    “深更半夜,又初来乍到,你怎能孤身出去追击?”
    “我刚要睡下,有刺客来袭,他用的武器……”朱聿恒顿了顿,压低声音,“是日月。”
    正在查看打斗痕迹的阿南霍然抬头,错愕地看向他,见他目光肯定,低头再看地板与四壁的日月划痕,顿时想起了司鹫所受的伤。
    这么说,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另一个使用日月的、隐藏在暗处的凶手。
    朱聿恒拆解着纠缠的日月天蚕丝,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对阿南讲了一遍。
    二人就潜入的刺客身份以及武器探讨了一番,但终究没有头绪。
    “不过,既然对方使用的也是日月,而且你说比我做得更为精良,那么他与九玄门,或者说与傅灵焰,肯定有莫大的关系。”阿南说着,又不服气地看看自己的手,愤愤地紧握成拳,“要不是傅准那个浑蛋,我做的日月……不至于比不上任何人的!”
    朱聿恒抚慰着她,她却问起了对方操控日月探索屋内动静的用法。
    “这个用法倒是可以学一学,日月为探、棋九步为引,你分析的能力肯定远胜于他。”阿南说着,又走到窗边细致查看起窗口的情形来。
    “咦……”她看到窗边一点微黑的粉迹,便抬手在窗边轻擦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
    朱聿恒走到她身旁,问:“什么东西?”
    阿南将手指递到他的鼻下,朝他微微一笑:“你闻闻。”
    朱聿恒闻到了她手指上的淡淡气息,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迟疑问:“是……火炮燃放后的气味?”
    “你没闻过吧,但这东西,我在海岛密林中可经常用到。”阿南十分确定道,“这是硫磺焚烧后的余烬,应该是熏蒸时沾染到了对方的身上。你猜猜,在这种深山之中,为什么要烧硫磺并且熏蒸呢?”
    朱聿恒看向面前黑暗的丛林,听着林中似乎永不止息的虫鸣声,脱口而出:“山间蛇虫鼠蚁太多,而硫磺可以驱虫。”
    “对,而且一般来说,如果是蛇蝎之类的,熏的都会是雄黄。而用硫磺的话,看来对付的是马蜂之类。”阿南提起水壶将手冲洗干净,朝他一笑道,“看来,咱们可以凭借这个线索,顺藤摸瓜把那个人揪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