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59章 蓬莱此去
    第59章 蓬莱此去
    小船一路向西,由秦淮河入应天城。
    濛濛烟雨中,六朝金粉地,亭台楼阁晕染出一片金碧颜色。
    船只在桃叶渡停靠,看见阿南与朱聿恒从船舱内出来,一直心焦如焚等候在这里的廖素亭和楚元知、金璧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寒冷中跋涉了一路,二人饥寒交迫,先到旁边酒楼内坐下,点了一桌酒菜充饥。
    等缓过一口气来,阿南才有力气去屏风后梳头洗脸。
    金璧儿帮她梳着发髻,泪流满面向她致谢。
    “哎呀,没事没事,虽然有点波折,但这不是有惊无险嘛。”阿南向来皮厚,一脸潇洒地挥挥手,道,“只要你能明白楚先生的深情厚谊,那就值得了。”
    金璧儿含泪点头,而阿南拉着她走到桌边,推她在楚元知身边坐下,说道:“不过,这一趟虽然惊险,但至少我们收获颇丰,顺便也帮你们查明了二十年前那桩旧案的起因。”
    楚元知与金璧儿不觉都是错愕,金璧儿更是呼吸都停住了,绷紧了身躯,紧盯着阿南,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惊惧。
    阿南抬手按住她的肩,然后问楚元知:“楚先生可知道万象?”
    楚元知自然知晓:“我的双手变成如此,便是折在傅阁主的万象之下,自然知道。”
    “你二十年前奉拙巧阁之命去取笛子,并在徐州驿站布阵下手,当时我便觉得古怪。笛子是易燃之物,怎么会让你这个离火堂主去取,毕竟你的绝学六极雷一出,笛子不是立马毁了吗?”
    被她这话一说,楚元知顿时悚然而惊,二十年来他一直忽略的东西涌上心口:“难道……他们派遣我去,就是为了毁掉笛子?”
    “不错,否则以你独步天下的楚家六极雷,葛稚雅北上完婚又绝不可能随身携带硝石炸药,你的六极雷设下后,她的控火术怎能令火势蔓延?”阿南笃定道,“然而,‘万象’控物无形,当时又在仓促之中,只需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细微失误,背后人便能让六极雷失控,形成火海!”
    楚元知举着自己颤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喃喃道:“可……可当时傅阁主年方八岁,应该还未能掌控万象,那在背后控制我的人……”
    “那个拙巧阁的代阁主,他对拙巧阁无比熟悉,又与傅准渊源颇深,同样使用万象。我猜想,当年背后出手,改变了你们一生命运的人,应该就是他。”阿南抬手轻按住金璧儿颤抖不已的双肩,低声道,“当时拙巧阁应该是已经有了八个阵法的具体地图,因此要将同样藏有地图的笛子毁去,彻底阻隔其他人寻找的路径。徐州驿站起火,葛稚雅所有陪嫁付之一炬,而你一直未曾回归,他们肯定以为笛子已烧毁在火中,你无法复命才不敢回来。否则,这么重大的东西,怎么可能二十年无人找你追索,任由它埋在你家后院?”
    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因此被彻底改变。楚元知张了张口,望向身旁凄然的金璧儿。
    而金璧儿抬起手,颤抖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如大梦初觉般,脱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南知道他们此时内心都是惊涛骇浪,肯定需要平静,便示意楚元知扶着金璧儿去休息一下。
    等他们起身时,阿南又问:“楚先生,那个代阁主的底细,你可知晓吗?”
    楚元知茫然摇头,说道:“不曾,据我所知,除了傅阁主与已故的前任阁主夫妇,无论是拙巧阁还是江湖上,我从未见过其他能掌控万象的人。”
    叮嘱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后,朱聿恒回东宫换了身衣服,即刻便赶往了宫中。
    “白玉菩提子?”
    看着朱聿恒出示的这东西,皇帝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朕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是,孙儿也觉得曾见过,因此找皇爷爷确认。”
    “佛门的菩提子,难不成……这是道一法师之物?”皇帝取过菩提子仔细看着,又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朱聿恒将经过简略一说,皇帝神情顿沉:“这么说,你终究还是去拙巧阁救司南了?”
    朱聿恒心知皇帝必定早已知晓自己一举一动,他也不掩饰,只道:“阿南屡次救我,孙儿不可能坐视她丧生于拙巧阁,因此隐瞒了身份去了。”
    “哼,隐瞒身份,你这是表明,自己未曾因公废私?”皇帝看着他的神情,面带隐怒,“聿儿,你身为皇太孙,怎可为一个女人这般不顾一切,以身涉险?更何况,此女还与前朝余孽纠缠不清,关系匪浅,如今更会引动你身上的恶疾!”
    朱聿恒早知祖父不喜阿南,此时见他动怒,便立即道:“但阿南此次失陷拙巧阁,亦是为了帮孙儿寻找‘山河社稷图’线索。现下她已经大致查明天雷无妄之阵的所在,或许就在草鞋洲,孙儿正要与她一起去探查。”
    听到“草鞋洲”三字,皇帝的眼神顿时一冷。
    他虽伤势未愈,但久居上位极具威严,眼中的凛冽让朱聿恒低下了头,不敢妄测。
    不用再说什么,也无须看孙子的眼神表情,皇帝便已知晓一切。
    他的孙子已经洞悉许多,包括他修改地图,阻挠他探索阵法的事实。
    但,他的神情沉了下来,对朱聿恒的口吻却显出了难得的宽和:“草鞋洲那边,朕已经遣人去调查,但,你绝不可接近。”
    朱聿恒没有回话,只等待着他的理由。
    “你是朕最为珍惜的亲人,朕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你,绝不可以。”暗夜中,灯光太过明亮,映照得皇帝面容皱纹与鬓边白发越发明显,“其实,傅准早已对朕说过,八个阵法中,其余的都可以凭人力而破,可唯有这个天雷无妄之阵,早背负于你身,一旦发动,等你身边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东西一件件消亡之后,就会轮到你,朕最珍视的孙儿,消失于那个阵法之中……”
    二十年天子,他从未显露出如此疲态。可此时昏黄灯光下,他凝望着孙儿的眼中,泛起了朱聿恒不敢直视的水汽。
    “聿儿,朕之前,其实并不信这世上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阵法,对于傅准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切事实,都清清楚楚摆在了咱们面前……”他用满是皱褶的手紧紧握住朱聿恒,用力的指节几乎泛出青筋来,“从榆木川开始,傅准所有的说法都已成真,宣府那么大的军镇能消失、傅准那么厉害的人能消失,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失去的?”
    朱聿恒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自己与阿南猜测的结果说了出来:“孙儿相信,这些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只是……我们尚未找到答案而已。”
    “不要去找答案,聿儿,不要再接近那些会吞噬掉你、你父皇母妃、还有皇爷爷最珍视东西的阵法!朕已经如此,再也经不起折腾,不愿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踏进那无底深渊了……”
    朱聿恒心口涌上绝望的悲楚,祖父在他面前显露的,已是近乎哀求的神情。
    他咬住下唇,竭力调息心口紊乱,许久才点了一点头,应道:“是,请皇爷爷多派遣人手,帮孙儿探索草鞋洲。”
    见他应允,皇帝才略略放心。
    高壑端上药汤,朱聿恒亲手伺候皇帝用完,皇帝漱口净面,抬手向他,说道:“聿儿,时候不早了,你陪朕歇息吧……江南阴湿,加上伤势未愈,朕最近啊,真是频频噩梦,夜夜难眠。”
    朱聿恒道:“许是太久没回南方,皇爷爷不适应这边气候了,孙儿伺候皇爷爷安睡了再走。”
    “孤家寡人这么些年,除了聿儿你之外,朕也真不知道谁能让朕安心酣睡了。”皇帝拍着他的手,感叹道。
    朱聿恒陪着他在内殿睡下,放下帐幔垂手要退出之际,却听得九龙云纹帐内传来祖父模糊的声音:“聿儿,寒夜冻雨,今夜便别回去了,在外间歇了吧。”
    朱聿恒目光扫向外面。殿外是绵绵细雨,宫灯映照下的雨丝如一根根银针,在暗夜中细细密密地亮起又熄灭。
    见高壑已经在铺设前榻,他便恭谨地应了,向着外面的廖素亭使了个眼色,说道:“素亭,你去东宫向太子、太子妃殿下回一声,我今夜留宿宫中。”
    廖素亭应了,披上油绢衣快步离去。
    阿南之前住过的院子,就在东宫不远处。
    知道阿琰去了宫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南下船后在桃叶渡寻了点吃的,又去成衣铺挑了件厚实的青蓝斗篷抵御寒雨,撑着伞慢悠悠一路晃回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又是阴雨天,晚饭时间未过,已是上灯时节。
    阿南走过大街,拐入一条寂寥小巷,一个人撑伞慢行。
    雨点唰唰的声响中,忽然夹杂了几丝破空的尖锐声音,直冲她的后脑而来。
    阿南反应机敏,手中的伞倾斜着一旋,于水飞转间挡住了后方袭来的刀刃,但竹制的伞骨也被削断,半把伞塌了下去。
    后方的利刃不肯罢休,被伞骨挡了一把之后,改换来势,变招为斜斜上掠,直砍她的心口。
    阿南手中的伞猛然合拢,顺着刀刃划上去,绘着鲜艳鸟的油纸伞面飞崩散落,顿时缠上了后方的刀口,随即,她手腕下沉,油纸绞缠住刀身,随着破伞旋转之际,水珠飞溅,那柄堪堪递到她胸前的刀也“当啷”落地。
    对方没料到自己的武器会在一个照面间便被缴了,饶是他变招极快,一个矮身便要重新去捡起,阿南却比他更快,足跟劈下,毫不留情将他的手踩在了地上,随即足尖一勾一转,他整个人便被带着往前滑趴,结结实实地被阿南踩在了脚下。
    流光飞转,勾住地上的刀子飞回,阿南一把抓住刀柄,抵在他的胸前,抬眼看向后方的人。
    巷子两头,已经被两群蒙面持刀的人包围,将她堵截于高墙之中。
    寒雨纷落,天地一片迷蒙,只有纵横的刀丛闪烁着刺目亮光。
    阿南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拿刀背拍了拍被自己制住的蒙面人:“你们讲不讲理呀,一群全副武装的大男人,联手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口中说着自己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可她空手夺白刃的利落模样,早已让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近身。
    阿南一声冷笑,横过刀尖抵在蒙面人胸前,喝道:“让开!”
    面前众人迟疑了一下,手中刀尖却都不曾收回,显然,他们接到的任务,比她手中人的性命更重要。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自街边行来,有人厉喝:“宵禁将至,何人聚集于此?”
    见来人不少,一众蒙面人正在迟疑中,却见当首之人已纵马而来,正是神机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诸葛提督。
    身后廖素亭探头一看,当场捋袖子:“南姑娘,这是哪来的宵小之辈?让兄弟们替你收拾!”
    一见官府的人到来,那群人立即转身奔逃。阿南将挟持的那个人一脚踹开,摆摆手对诸葛嘉道:“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打什么打,回家钻被窝不暖和吗?”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诸葛嘉身后:“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宫中,让我们先回来休息,顺便也告诉南姑娘一声。”
    “唔,辛苦了。”阿南扫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面人一眼,询问地看向诸葛嘉。
    诸葛嘉假作不知,抬头望天。
    而廖素亭则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会守护好你所住的院子,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打扰你休息。”
    言犹在耳,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廖素亭就打脸了。
    大冷天泡了个热水澡后,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床上保养自己的臂环,调整好流光与丝网的精度。
    就在她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后院门忽然被人推开,随即一行脚步声传来,听来都穿着防水的皮靴钉鞋,整齐有序,即使在雨中行来,也丝毫不见杂乱。
    阿南抬眼看见从窗棂间透进来的灯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灯,照得后院通明一片。
    须臾,有人踏着灯光而来,走到了她的门前。
    雨声中一片寂静,这么多人,连一声咳嗽与粗重呼吸都不曾发出。只有一个老嬷嬷抬手敲门,替主人发声:“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请一见。”
    阿南将臂环调试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严整的秩序,连诸葛嘉都不敢作声,在应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没有别的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黄罗大伞下端正立于她面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礼,抬眼见不大的后院被随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尽可唤我过去,何必亲自冒雨来访?”
    “当日行宫一别,颇为想念。今日得空,特来寻访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后的房间内,笑问,“姑娘房内可方便?”
    阿南侧身延请她入内,身后的侍女们捧着交椅熏香茶点入内,等太子妃安坐于熏香旁,端茶轻啜,侍女们才捧上一堆锦盒,搁在桌上,然后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对面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场还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随便多了,甚至还在她的小杂院中当过家奴——虽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着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南姑娘刚刚受惊了,因此本宫给你带了些参茸鲍翅,另外还有珍珠粉与金玉,都是可以安气宁神的东西,南姑娘尽管用。”
    阿南随意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有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妃微笑颔首,目光落在她臂环的珠子上,想起儿子在众多珠玉中唯独取走这一颗时的情形,轻轻一叹开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儿身上的怪病召见过傅准。听说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三千阶,可惜如今不仅滑落,身上的伤口中,还埋着六处隐患?”
    “是。”阿南没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些,想必也知晓,这雷火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与皇太孙如今,是同命相连了。”
    “我与太子对江湖中的机巧并不知晓,只听傅阁主说,他们拙巧阁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当时并不知道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因此拿来用在了你的身上,谁知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连通‘山河社稷图’,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孙伤病连通,只是他无心之下的巧合?”
    “傅准确是这般说的。只是太子殿下并不了解这些,因此只草草问过,并未深入询问。可惜如今傅准消失了踪迹,纵想要追问,也已经不知从何问起了。”太子妃面露不忍之色,怜惜地望着她,“南姑娘年纪轻轻,又如此惊才绝艳,本宫与聿儿一般,都舍不得你出事……”
    阿南端坐不住,靠在了椅背上,找了个略微舒适些的姿势:“太子妃殿下无须担心,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随时随地面对不测,日日夜夜都在冒险,早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傅准都失踪了,谁能控制我、控制我身上的影刺?”
    见她神情轻松,太子妃这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性命攸关之事,南姑娘如何能这般冒险?”
    阿南托腮望着她,灯光下她的身躯软在椅中,眼睛却亮得像猫一样:“不过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孙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牵扯其中,性命堪忧,所以我应当竭力去破阵,及早自救。”
    “确是如此,”太子妃见阿南无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诚道,“但陛下的意思,为防万一,我们会让聿儿妥善留在应天,以免太过接近你与阵法,导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被引动。毕竟,只要聿儿不接近阵法与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会受到应声发作,那么,他的经脉,或许也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面临的天雷无妄之阵,或许也不会发动。”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会去的,毕竟,这也是关系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缭绕香烟中轻啜着茶水,柔声道,“这已经是我与太子商议的,唯一能帮你的方法了。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他对聿儿的珍视胜过一切——到时候他对你的处置方法,绝不是如我们这般可以妥协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不出意料的话,今晚伏击她的人,也必定是来自于他。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她与阿琰之间早已说开,如今说好了,只是为了共同的威胁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对太子妃说破,只抚摩着臂环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会南下去横断山脉走一遭。只是皇太孙会不会也一同前往,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他会留下的。”太子妃说着,又轻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个仗义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们会以你为首组建一支最为适合横断山的队伍,一切听命于你。我、东宫、朝廷都将最大的信赖交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自己,辜负聿儿,辜负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云层,照彻九重宫阙。
    有孙儿陪在身边,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后,见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动身体,纵目望去——
    应天皇宫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焚毁,而皇帝登基后便去了顺天,未曾命人修缮,因此至今站在高处望去,宫城最中心还是一片废墟。
    与顺天被焚毁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阶上,是化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显萧瑟。
    望着这繁华极盛中显得格外刺目的废墟,朱聿恒忽然想,突变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潜入宫中,或许就是为了观看那场大火,与二十年前一样,燃烧在宫阙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遗落,或许,两人会就此在护城河畔擦肩而过,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怀之际,却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儿臣来迟了!儿臣悔恨!”
    他转头一看,走廊那边疾步奔来、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诏来到应天共度年节的二叔邯王。
    “儿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伤痛!但凡儿臣在您身边,必定誓护父皇周全,绝不让龙体受损!”
    他跪伏在殿外,大声疾呼,周围谁听不出来,这是意指此次随同出行的朱聿恒等护佑圣驾不力了。
    殿内皇帝没有理会,只有高壑于片刻后奔出,轻声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让您小声着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边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儿,自上次渤海一别,你气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着他,啧啧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个海客女匪时挺威风的,如今她上哪儿去了?圣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儿吗?”
    朱聿恒不动声色道:“女海匪之事,圣上一清二楚,不劳皇叔挂心。倒是您与青莲宗的瓜葛,还需向圣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顾周身许多侍卫,顿时嚷了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本王上次千里迢迢赶赴山东,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帮助那个女匪,本王早已将青莲宗及其同伙一网打尽了!”
    “这话本该侄儿对皇叔你说才对。”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东早已妥善布局,青莲宗本该被连根拔起,可因为皇叔您在其中横插一脚,导致对方断臂求生,残余势力逃窜西北,否则,此次西巡不至于有如此险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边部署不利,本王看你们不成事,好心过来相帮,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头上?”邯王性情一贯急躁,立马嚷嚷起来,惹得周围侍卫太监们纷纷侧目。
    “二皇叔这数月来,行为失当了。擅自插手东宫之事,是为妄议储君;兴兵而至应天,是为直指南直隶;率兵至渤海而扰乱围剿青莲宗大计,是为逆乱朝纲。”朱聿恒声音低沉,顿显邯王色厉内荏,“圣上之前忙于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还是恭聆圣上教诲,好好想想自己之后该如何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听着一哆嗦,正在揣测这是否为皇帝意思,里面传来皇帝起床动静,高壑传旨令二人入内。
    皇帝一壁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问起邯王封地上的税赋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问题的数据,经过工部这几日反复核算,其间漏洞彰显,邯王哪里答得出来,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干的混账事,父皇放心,待儿臣回去后,一定将他们从重处罚,绝不放过一个!”
    皇帝看他这模样,心下烦怒,正要开口训斥,头颈伤处忽然一阵晕眩传来,顿时喉口窒住,跌坐下来。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将他搀扶住,吩咐传召太医,一边抬手帮祖父按摩舒缓脖颈,让他缓过气来。
    邯王忙赶上前,一边抓着皇帝的手,一边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儿臣在您身边,您龙体如何会受这般损伤啊……”
    “行了……此次大军遭遇之凶险,不是你想舍身相护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儿舍命相护,朕怕是已遭不测了!”皇帝缓过一口气,厌烦地挥手,“别在这大声嚷嚷,听得朕头痛。滚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钱粮,给不了朕解释,年后顺陵大祭你也别来了!”
    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少,但藩王军队自然无法入城,只能驻扎在郊外。
    王府一干人听他将事情一说,个个都吓破了胆。
    “王爷,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如今一下子要弥补历年亏空,这……这如何能补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掼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过是避了些赋税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晓?朝廷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要对我下手了?”
    长史面如土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您此次进宫,看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样,神情不定。
    长史察言观色,知晓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将众人屏退,悄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兰玉的下场吗?”
    这一桩大案,谁能不记得?
    太祖知晓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将兰玉功高权重,因担心弱主受强臣所压,太祖皇帝晚年大肆屠戮兰玉及朋党一万五千人,将其势力连根拔起,替幼主铺好道路,才安心离去。
    邯王悚然惊怒,一掌重击于桌上:“这么说,他开始替心爱的孙子铺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长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又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当年的简文小儿,不也号称仁厚吗?”邯王想到皇帝发病时那岌岌可危的模样,越想越觉可怖,问,“荥国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当时父皇受伤时的情形!”
    荥国公护送邯王至应天后,便趁着雨雪稍停的间隙,改换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阔朗处,袁才人的墓园造得十分气派,显然太子对她的身后事还是上心了。
    邯王来到墓前时,却见墓前不仅有荥国公,还有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姑娘,虽然打扮简素,却越显清丽绝伦,风姿绰约,十足从诗词中走出来的江南美人。
    虽然气急败坏心绪难安,邯王还是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岳丈大人,这位是?”
    荥国公神情复杂,道:“我过来时,这位姑娘正巧来祭拜袁才人。”
    美人儿也不慌乱,朝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邯王殿下。”
    荥国公抬手,让所有人退离墓园,问她:“你说,当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时,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听闻是自己上次兴师问罪过的东宫之事,邯王也来了兴趣:“本王听说,袁才人死于潜入行宫的青莲宗刺客之手,只是真凶遁逃后至今未缉捕归案,你当日既然在旁边,可见到了真凶?”
    她抬头望着他们,泫然欲泣,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方碧眠,便是当日潜入行宫的那个青莲宗刺客。”
    两人顿时错愕,荥国公正要大喝来人,将她拿下,却听她又道:“但,袁才人并不是丧生于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与太子妃所为,然后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
    荥国公暴怒,喝道:“大胆,杀人凶手还敢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国公明鉴,若小女子真是杀人凶手,又如何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国公行踪,候您来此祭奠时,舍命相告实情呢?”
    荥国公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邯王则迫不及待问:“你说是太子和太子妃杀害了袁才人,可有证据?”
    “王爷与国公可以略加追索,谁能从袁才人之死中获利?”方碧眠并不明说,只低低反问,“比如说,袁才人来了之后,东宫后院的势力,有何变化?”
    荥国公冷冷道:“我儿寄信回来时常有提及,太子妃对她一向关照有加,你不必挑拨离间!”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举,那么,国公可曾注意过其中的内容?比如说,里面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孙的内容?”
    “我儿一贯识大体,如何会将这些机密之事传播于外?”
    方碧眠轻声细语道:“国公爷息怒,焉知这些机密,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些极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着为太子及东宫排忧解难的想法,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一些自己认为并无关紧要,可其实却是动摇东宫根本的东西呢?”
    荥国公正要呵斥,但忽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件事,猛然间如遭雷殛,顿时脸色大变。
    旁边邯王一见他此种脸色,心中大喜过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种内情,赶快从实招来!若真能揭发东宫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届时本王与荥国公,定然重重赏你!”
    方碧眠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满意地垂首敛衽,道:“王爷不必急躁,小女子此来,一来是解释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不忍国公爷被蒙在鼓中,三来……我这边有人想要与王爷、国公见一面,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本王身份贵重,岂是你们这些逆乱匪徒想见便能见的?”
    “世间种种,历来不过成王败寇。小女子听说,圣上伤病之后性情越发酷烈,如今还查到王爷藩属之地的钱粮上了……”
    她曼声轻语,而邯王却只觉背后冷汗连同寒毛一起竖了起来:“你……你们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线?”
    “此事何须安插眼线,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识倾听的力量。
    “当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爷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孙都身存危难,岌岌可危,他又怎会允许旧事重演,留下您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悍王爷呢?”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邯王与荥国公都是大惊失色,回头一看,一个丰朗俊雅的白衣公子与另一个面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墓园之中。
    他们身法太过惊人,外面众人竟全无察觉。
    二人正在惊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们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来找二位谈一桩合伙大买卖。”
    荥国公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你便是当日伤了圣上与太孙的那个刺客?!”
    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
    眼看这边就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商谋,方碧眠朝他们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墓园在郊外山中,面前只有两条僻静道路在野树间延伸。
    旷野风大,随同他们前来的海客与青莲宗一干人都静静候在风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与青莲宗谈判完成。
    虽然局势艰难,但他们都相信,只要是竺星河与那人出面办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
    唐月娘见方碧眠紧张得身体微颤,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背风处,抚慰道:“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何这等紧张?”
    “毕竟,这是咱们能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颤声问,“阿娘,你说咱们这回……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碧眠,你还年轻,未曾见过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只能作出当下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最终青莲老母自会替咱们成就。”唐月娘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当日咱们刺杀狗皇帝,我被司南困于月牙泉下,冻得身体大损,怕是已无法继续撑起宗内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杀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们只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将青莲宗延续下去……”
    方碧眠郑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心跟随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而咱们是朝廷通缉的乱匪,哪有资本与他并行?”唐月娘轻抚她的鬓发,道,“但碧眠,你不一样。你出身忠良名门,若是青莲宗由你率领,到时你与他结了婚姻,才足以让竺星河接纳兄弟们,走出青莲宗的生路!”
    方碧眠转头看向墓园,可面前的荆棘野树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怎么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摇头,惶惑低声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对他而言,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样的……他可能对我们包容,待我们和善,但我们怎么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萧后人,以后更会是青莲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让跟随他的老人们乐意接受,青莲宗也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郑重问她,“你实话告诉阿娘,你可喜欢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为野风还是因其他,眼圈通红:“是,阿娘,我是很喜欢公子的,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是将他当成了我的命运、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凄惨,我全家覆灭,只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污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脱离污浊的教坊出身,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贵的方家后人,我不是卑微低贱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义子,他应该受万千后人景仰,他不应该是那般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紧搂她的肩,叹息道,“而且,不仅仅为了你们方家,也只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机会带领青莲宗走向更好的处境,你得扛着兄弟们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吗?”
    方碧眠喉口哽咽,郑重点头。
    前方等候的海客们起身,迎向墓园中出来的人。
    竺星河虽不动声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应当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月娘拉着方碧眠,声音已恢复如常:“走,咱们也得与竺公子将此事谈定下来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众人也都轻松起来。
    简单布置安排接下来的事务,竺星河见唐月娘走来,便朝她点头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桩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双。”唐月娘笑得和煦,对他恭贺道,“这些年公子纵横四海,干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铺开了好大的摊子,但,一人奔波劳累毕竟不是办法,若能有个贤内助,相信兄弟们或许会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边老人们催促,此时一看她脸上的笑意,便知晓了来历:“天下未定,谈何成家?”
    “所谓成家立业,安顿好了后方,才能心无旁骛干大事。”唐月娘转头望着方碧眠俏立于寒风中的身影,叹道,“碧眠这孩子,出身名门之后,七八岁上失恃后加入我宗,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论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闻天下的死节忠臣,他的后人若也能为公子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大伙儿的慰藉吧,公子觉得呢?”
    朱聿恒笑了一笑,颔首不语。
    唐月娘继续道:“论起外貌呢,碧眠这身段容貌、这才情性格,从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见过比她更为出色的人吗?”
    “方姑娘的相貌才华,自是人间第一流。”竺星河轻描淡写道。
    只是,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另一条身影。
    那个人啊……在灼热海风中乘风破浪,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放肆地大力挥手,笑着奔来,一个女子却活得比男人还要肆意……
    与方碧眠相比,何异于天上地下。
    可在这个时刻,听着唐月娘的话,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决定将青莲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后还望公子与碧眠相互扶持,青莲宗和海客亲上加亲……”
    “如此看来,我若与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局面?”
    听他这般说,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对的话,咱们今日便将桩婚事说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说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会与身边老人们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皱眉,问:“竺公子,可是我们碧眠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吗?”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相信老人们亦不会反对。”
    他这态度,既不推拒亦不热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还待说什么,却听竺星河又道:“放心,无论方姑娘以后是什么名分,都不影响你我双方合作的诚意。”
    说到此处,他转过了河道,才发现方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后面,一双明眸水盈盈地望着他,里面满是期待与羞怯。
    他顿了一顿,但最终,只朝她点了一下头,大步离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声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经有人了。”
    “是那个司南?”
    见方碧眠点头,唐月娘冷哼一声,抚着她的背道:“别担心,如今局势,司南怎么可能还回得来?阿娘相信,无论他给你什么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终定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时值中午,雨下得越发大了,应天城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却挡不住朱聿恒前进的疾步。马车从宫城驶到东宫,刚停在门口,他便跳下车向内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内,身后瀚泓替他撑着黄罗伞,一路小跑。
    顺着风雨连廊绕过后方正殿,朱聿恒问上来迎接的东宫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松华堂小憩。今日早间殿下起身,处理了几桩政务后,忽然风眩发作,如今太医已来请过脉,说是……”
    见他语带迟疑,不敢开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当下更加快了脚步,直向后堂而去。
    松华堂前列松如翠,积石如玉,在雨中更显皎皎。侍女侍卫太监们全部被屏退于外,侍立门口,人人垂首肃立。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进门之际,却见父亲正躺在榻上,手中持着折子,而母亲站在榻前,抬手夺去他手里的折子,并将他枕边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来,重新放回到书案上去,语带愠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听了!你这般硬撑着,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体将养回来!”
    太子个性向来温和,对太子妃又一贯敬爱,抬手捞了几回要抓回折子,但见拦不住她,也只能虚弱低声道:“聿儿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顾朝廷,又要顾咱们,如此沉重的负担,我这个当爹的看着,怎能不心疼儿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肿的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可这也没办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替你分忧呢?”
    “所以,我也想尽量让聿儿的担子能减轻点,至少,不要阻碍他去横断山……”太子抚着胸口,低低问,“邯王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一贯虎视眈眈,如今你风眩倒下,他必定兴风作浪。”太子妃说着,叹了口气,道,“如今东宫内外交困,你不好生关爱自身,如何能挨得过这重重难关?”
    “挨不过也要挨啊,咱们做爹娘的,还能阻拦聿儿吗?毕竟这也关乎他的生死。”太子声音虚弱却坚定,握着太子妃的手道,“唉,这二十年来,咱们不容易,聿儿也不容易,就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应天这边,咱们拼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抚着他的胸替他顺气,正在叹息间,忽然神情大变,抚胸的手加急,对外大喊:“来人,快召太医!”
    听太子妃声音都变了,外面太监宫女急急应了,赶去找太医。
    朱聿恒立即抬脚进内,太子妃正抱着太子顺气,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父亲扶起,见他被痰迷了心窍,眼神发直,意识正在恍惚间。
    “聿儿,这……”一贯冷静的太子妃此时也乱了方寸,看见儿子进来,眼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
    朱聿恒将父亲抱到床上平卧,松开他的腰带衣领。
    太医片刻赶到,稍一把脉,脸色立即大变,道:“病势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许可,老臣这便为太子殿下施针,只是……”
    只是,针灸毕竟是伤及贵人身体之事,他一时不敢决定。
    太子妃叹道:“既然事情紧急,那么你便动针吧,只是务必要多加谨慎,切勿损害了太子圣体!”
    太医忙不迭答应,取出随身的艾草及银针,替太子施针急救。
    几针下去,太子终于回过气来,只是气息虚弱,目光涣散地望着太子妃与朱聿恒,无法开口。
    太子妃叮嘱太医严守太子病情,让他给太子开药调养。
    等他退下之后,太子妃才紧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边。
    三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急一阵又缓一阵。
    太子妃终于开了口,询问朱聿恒:“此次邯王来应天,他看起来如何?”
    “二皇叔向来体魄康健,孩儿看他如今依旧盛壮。”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祖父曾在长子与二子之间犹豫选择良久,最终因为“好圣孙”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孙。
    而如今,他这个太孙身上被种下诡异的“山河社稷图”,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顺陵大祭在即,太子却旧疾复发,情况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国本动摇,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这一路走来,东宫风雨飘摇,同样是在朝堂旋涡中挣扎了数十年的太子、太子妃与太孙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晓。
    朱聿恒当即道:“父王身体如此,孩儿自然责无旁贷。”
    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太子的身体状况泄露出去,不然,圣上那边,难免会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点头,又轻轻拍着儿子的肩,低声道:“聿儿,圣上此次西巡遇刺,咱们虽然都期盼着万岁龙体康健,但如今看来,变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届时你若远在西南,你父王身体如此,能不能撑起东宫这片天,谁也说不准!”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等严重后果。
    他握紧双拳,停顿许久,才低低道:“是,孩儿……会留在父王身边,留在应天。南下破阵的事,孩儿会妥善安排,交由他人。”
    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荡,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的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画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识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面前呈现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门口,等候他的人正捧着卷轴,等待着他示下。
    他下了马,尽管竭力在控制自己,但双手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也有些飘忽。
    接过递来的图纸,他率人走进工部大门,低头看向工图卷轴上的画面。
    梅山畔,庄严齐整、气势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为皇帝的恩眷,这陵墓的形制,已经超越了皇太孙应有的规模。
    这是这世上,属于他的,最后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工部侍郎见他目光死死盯在这图纸上,便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问:“殿下,敢问这陵寝,是陛下要为宫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
    毕竟,这陵寝的规格如此之高,可与皇帝、太子的形制不一样,只能琢磨太祖的嫔妃们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图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虚浮的,穿透工图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见他许久不答,工部侍郎只能又问:“若是如此的话,或可将云龙旭日更换为鸾凤朝阳,应当更合身份……”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道:“纹饰不过是小事,你们先加紧工期,将陵寝大体完工再说。”
    “是,臣等一定尽快。”见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绪不定,一干人不敢多问,捧着工图便要下去。
    尚未回转,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却又开了口:“刘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转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虚虚地按在图中陵墓宝顶之上,嗓音低哑,却清清楚楚地说道:“墓室宝顶之上,雕琢北斗七星之时,替本王加装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这便安排。”
    朱聿恒闭上眼,点了一点头。
    她有她欢欣游荡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尽管,他们还极力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希望能转移山海,力挽狂澜,可命运终究还是要降临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
    祖父心如刀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挣扎与奔亡,让他终可直面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长眠之所。
    祖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聿儿,你安心去,朕龙驭之日,便是追赠你太子之时。
    这是祖父对他最沉重的承诺。因为,哪有太子的父亲,无法登基为帝的呢?
    他生下来便肩担的重任,他背负着“山河社稷图”却依旧奔波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确实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担,安心离去。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备受煎熬的每时每刻,他曾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豁达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刻。
    纵然他再舍不得她离自己而去,再留恋她温热的肌肤与粲然的笑颜,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拥着她在日光下欢声笑语的人,终究都是徒劳。
    东宫,应天,南直隶,甚至整个天下,直至人生最后一刻,都是他的天命,会伴随他埋入宏伟壮丽的陵阙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艳阳中,永远熠熠生辉,灿烂无匹。
    南下事宜齐备,选了个良辰吉日,阿南率领人马开拨。
    有了朝廷助力,行路十分顺利。到了云南府之后,又得沐王府相助补充食水马力,诸事妥帖,一路疲惫的众人也总算得以休整。
    虽时值冬季,但云南四季如春,日光炽烈,阿南换下了厚衣,穿着薄薄的杏色春衫,抽空出去逛了逛年集。
    彩云之南,习俗颇怪,赶集的人们穿着各寨盛装,有赤脚的,有纹面的,有满身银饰的,也有青布裹头的。吃的东西更是古怪,虫鼠菌菇、鲜草芽,阿南看见什么都好奇,扫荡了一大堆。
    廖素亭帮她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随意翻看着,问:“南姑娘,你什么东西都买啊,这个怎么吃你知道吗?这菌子怕不会吃得人发癫吧……还有这石灰是干什么的?”
    阿南笑道:“反正是诸葛提督会钞,有什么咱们都买一点,先准备着总没错。”
    诸葛嘉在旁边黑着脸付钱,一边狠狠给她眼刀。
    阿南笑嘻嘻地领着两人逛完整个集市,身后两个男人一个替她拎东西,一个替她付钱,云南民风开放,倒是见怪不怪,纷纷投来玩味欣赏的笑容。
    街边小贩叫卖稀豆粉,阿南兴致勃勃拉着廖素亭和诸葛嘉坐在小摊上一起吃。
    舀了两口尝着味道,她抬头望着面前两个男人,忽然想起去年初夏时节,阿琰刚刚成为她家奴的那一日,卓晏提着早点过来她的院子中探望殿下的情形。
    到如今,转换了时间,转换了地点,物不是,人亦非。
    她默然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丛后一条人影。
    云南四季如春,气候最宜草木,满城开艳烈,处处树烂漫。而丛后的那人身形无比熟悉,让阿南一时沉吟。
    廖素亭转头向后方看去,问:“怎么了?”
    阿南笑了笑,低头喝着稀豆粉,道:“没什么。从一路风雪中过来,看见这里木锦绣,生机蓬勃,真好啊。”
    廖素亭问:“我听说,南海之上的鲜也是常年不败的,真的吗?”
    “当然啦,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海风凉爽、艳阳高照,我居住的海峡上满是树,它们永远在盛开,从不枯败。”
    说到过往和她的家,阿南眼中满是艳亮光彩,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目光不由得又看向树之后,却见树后的人朝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向隐蔽处。
    她别开了头,浑若无事地站起身,对廖素亭与诸葛嘉道:“走吧,没什么可买的了,回去把东西打点好,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出发了。”
    说罢,她起身走向驿站,再也不看树后一眼。
    抬头望着红映蓝天,身上是和风拂轻衫,在这宜人的气候中,阿南忽然想,阿琰此时,是否已经度过了江南最阴寒的时刻呢?
    江南今年的雪,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政务,冒雪前往李景龙府上。
    说到道一法师生前在应天这边交往的人,众人一致提起太子太师李景龙。
    李景龙当年是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元帅,曾率五十万大军于燕子矶抗击北下的燕王。但燕王数万大军远道而来,竟一举战胜了当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以逸待劳的朝廷军,造就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神话。
    李景龙在败阵之后,便暗地归降了燕王,回应天后开启了城门迎接燕王军入内,也因此受封太子太师。
    后来他被弹劾削爵,成了闲人,而南下的第一大功臣道一法师不肯受官,留在应天监修大报恩寺,两个闲人因此相熟,又因都好垂钓而成了钓友。
    甚至三年前道一法师去世,也是与李景龙喝酒之时溘然长逝。
    天寒地冻,李景龙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家中池塘旁垂钓。
    朱聿恒被请进去时,他刚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鱼,摇头将它从钩上解下,叹息着放回去:“黑斑啊黑斑,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光这个月你就被我钓上来四回了,你看看池子里还有比你更蠢的鱼吗?你嘴巴都成抹布了!”
    朱聿恒不由得笑了,打了个招呼:“太师好兴致。”
    李景龙抬头一看,忙起身迎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哪里,是本王叨扰太师了。”朱聿恒将他扶起。
    侍卫们分散把守院落,周围几个老仆忙清扫正堂桌椅,设下茶水。
    李景龙虽然削了爵,但毕竟当年南下时有暗中襄助之功,因此太师头衔还保留着。
    喝了半盏茶,听皇太孙提起道一法师之事,李景龙满脸感伤:“转眼法师去了已近千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金身。”
    朱聿恒道:“法师道德高深,定能修成正果。”
    释门僧人圆寂后,或焚烧结舍利,或封塔为碑林。道一法师因为功德高深,众人期望能有金身以证佛法,因此在他圆寂之后,不管他遗言要求火化,将他的遗体坐于缸中,以石灰炭粉及檀香等填埋瓷缸,只待千日之后,将其遗体请出,若到时骨肉不腐不烂,则会塑以金身,置于殿中,供天下人顶礼膜拜。
    如今他的遗体封缸已近三年,正是要开缸之日了。
    李景龙也道:“法师在大报恩寺入缸时,老臣是去观摩过的,看到法师遗体盘坐着,被纱布密密包裹,摆入大瓷缸中。弟子们将碾碎混合的石灰、木炭、檀香填满瓷缸,十分到位。何况法师又有大德,金身怎么会不成呢?”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点头称是。
    李景龙看到这颗菩提子,果然“咦”了一声,说:“这菩提子,老臣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聿恒便是等他这句,拿起菩提子让他看清楚:“是吗?太师见过此物?”
    李景龙接过菩提子看了又看,肯定道:“没错,就是这颗!当初我在河边钓到大鱼时,道一法师就常手捻这颗菩提子,跟我说罪过罪过,鱼长到这么大实属不易,不红烧这肉肯定会有点柴了——当然他是茹素的,不过爱喝酒。唉,若法师不饮酒,说不定如今还与我一起钓鱼呢……”
    李景龙年纪大了,有点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也这一句那一句,有些东拉西扯的架势。
    好在朱聿恒颇有耐心,只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催促。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钓鱼时用力太猛,法师一扯手中的鱼竿,手啪的一下打在了身旁青石上,腕上这颗白玉菩提子顿时磕到了石头上。我与他交往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立即拿起自己的菩提子,对着日光查看上面是否出现裂缝。”
    朱聿恒听到这里,便举起手中的白玉菩提子,也对着日光看了看。
    菩提子光润圆滑,表面并无裂缝。只是朱聿恒凝神看去,中间似有几条细细的光线,不知是否有裂。
    李景龙道:“菩提子安然无恙,法师松了一口气,那变了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我在旁边看到法师的手背肿起了高高一块,想来是他在菩提子即将磕到青石的那一刻,为了保护它而使劲转了手腕,导致筋骨扭到又撞在石头上,伤得不轻。我当时嘲笑他,出家人物我两忘,大师怎可为了身外之物奋不顾身?”
    而当时道一法师却转着手中这颗菩提子,淡淡笑道:“一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雷无妄,随世隐浮,你又焉知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只是世人往往早已身处其中,却不可自知而已。”
    天雷无妄,万物消亡,身处其中,不可自知。
    这几个字传入朱聿恒耳中,如六月雷殛,他拈着菩提子的手指不觉一收,将它捏紧了。
    李景龙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摇头笑了笑,说:“我当时年轻气盛,连钓到大鱼都要骑马提鱼绕应天三圈以示炫耀,哪懂得佛法高深?不瞒殿下,时至今日老臣依旧难以理解,何为‘一叶一菩提’,为何山河百姓会牵系于一颗菩提子中?”
    “法师玄机,本王亦难揣测。”朱聿恒捏着这颗菩提子说道。
    万千人的性命……若他指的是傅灵焰设下的八个死阵,那么,确实是关系万千人的性命。
    只是——
    朱聿恒将这颗通透而灵澈,但看起来确无异样的菩提子又对着日光照了照,却未能察觉到任何异常。
    于是他又问:“当日法师圆寂情形如何,太师能详细与本王讲一讲吗?”
    说到此事,李景龙面容蒙上一层恍惚神情,声音也低了下来:“说起当日情形,这可真是,至今想来恍然如梦……”
    道一法师虽是出家人,但他是个劝诫别人造反的和尚,守不守戒也是自己说了算,因此与李景龙熟悉之后,经常结伴去垂钓。
    而且他不但钓鱼,还喝酒,酒量还十分了得。
    出事那日风和日丽,两人在江边钓到数条大鱼,都是欢欣鼓舞,拿去了附近酒家烹饪。
    那个江边酒家,他们常来常往,老板与他们颇为相熟。那日老板上的酒尤为不错,更夸口道,他在附近乡里新寻到了一批好酒,如今酒窖中藏了大大小小百十坛美酒,只要他们高兴,随便挑选随便喝。
    两人一听之下,顿时兴起,便随着老板进了酒窖。
    那酒肆开了几十年,祖辈三代在后面山坡上开挖出好大一个酒窖拿来藏酒。酒窖十分坚固,四四方方的,连个窗户都没有,唯有洞壁高处凿了几个一尺见方的风洞透气。
    为了便于独轮车运送酒坛进出,酒窖并没有门槛,门外便是一条斜坡。
    当时李景龙已经喝得醺醉,上斜坡时居然一个趔趄摔倒了,惹得道一法师哈哈大笑。
    李景龙气恼地爬起来,也不进酒窖了,就靠着斜坡下的柿子树,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中,他被道一法师叫醒,他半睁着眼,看到道一法师在酒窖内朝他招手,脚边一个大酒坛子,让他过来一起把酒抬出去。
    几个随从都在前面店中歇脚,李景龙又喝醉了,对着他直摇头:“我不去……走都走不动了,还叫我背这么重的东西!”
    道一法师今天也颇喝了些酒,掂了掂重量,于是也放弃了把酒坛抬出去的打算,指着他笑骂道:“没见识的家伙,这坛酒看封泥足有五十来年了,里面酒只剩半坛不到,绝对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美酒,待会儿你别跟我抢!”
    说着,他见李景龙还在迷迷瞪瞪中,便在斜坡上将酒坛翻倒,顺着斜坡向他滚了下去。
    李景龙抬手等着酒坛滚下来,好将它抱住,谁知酒劲上涌,他又冲了一个盹,忽觉脚上有重物,睁开眼便看见酒坛已滚到了自己面前,把他脚掌压住了。
    他虽然醉了,但毕竟是行伍出身,身手自然灵活,立即抬手将酒坛一把顶住,缩回了脚。
    然而就在他抱住酒坛之时,便听到酒窖门口传来一声响,抬头一看,是道一法师把酒坛推下去后,醉中身子一倾,从酒窖斜坡的上方跌了下去。
    之前李景龙跌倒,毕竟是在斜坡下方,距离地面不过半尺。而道一法师摔下来的地方则是斜坡高处,又正好是面门朝下,顿时跌了个结结实实。
    李景龙呆了呆,抱着酒坛大喊:“来人,来人!”
    听到叫声,店老板慌慌张张地从酒窖里跑出来,见两位贵客在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忙将李景龙从地上拉起。
    道一法师的弟子们随后奔入院中,蓟承明看见道一法师跌倒在地,赶紧冲过去将他抱扶起来。
    李景龙这才看见法师摔得满脸是血,不省人事,惊得放开酒坛,酒醒了大半。
    他赶上前查看道一法师情况,谁知醉后腿脚发虚,一脚绊到了地上酒坛,哗啦一声,大酒坛顿时在斜坡下摔了个粉碎。
    众人此时哪还顾得上美酒,赶紧帮着蓟承明将道一法师抬上马车。
    李景龙打马跟随道一法师的车,心急如焚赶回城中。谁知尚未到城门下,车内已传来蓟承明的放声大哭。
    李景龙忙赶上去,掀开车帘子一看,道一法师脸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脸色明显已经变了。这种面色他很熟悉,战场上经常见到。
    蓟承明的手放在道一法师鼻下,颤声道:“法师……法师断气了!”
    李景龙立即跳上车,一把按住道一法师的脖颈,可触手冰凉,早已没有了脉搏。
    被带回寺院的,只有道一法师的尸身。皇帝从顺天专门派人前来询问,蓟承明含泪陈书,说道一法师之前曾对弟子们谈起,圆寂后愿火焚遗体,尽归尘土。
    但其时大报恩寺即将落成,方丈上禀道,道一法师乃大德高僧,生前又为营建大报恩寺而费尽心血,若能留得金身,必能应大报恩寺万年佛光荣耀。
    皇帝亦感念道一法师功德,应许了此事,因此才有了坐缸塑金身一事。
    只是和尚因醉酒失足而死这个死因,实在不好听,因此寺中一直只说他是圆寂,对于死因讳莫如深。
    而李景龙也是追悔不已,后悔当日不该与道一法师醉后胡闹,导致他意外丧生。他沉寂半年多,才又重新回到燕子矶钓鱼,再度经过那个酒肆,发现早已荒废了。
    村人们说,是道一法师在店中出意外后,老板担心继续开这个酒肆会引祸上身,万一官府来找麻烦,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当晚便草草收拾,锁了店门逃之夭夭了。
    过不多久,村里的地痞流氓便撬开了酒窖,那满窖美酒被人偷了个精光,院内只剩了一屋瓦砾,被荒草淹没。
    结束长谈,在回程的路上,朱聿恒手中捻着白玉菩提子,将它在手指上捻转回旋,从指尖转到掌心,紧紧地握住又松开仔细端详。
    天雷无妄……
    梁垒说已经消失的阵法;傅准说随身隐没发作的机关;而道一法师说,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
    他们口中的,会是同一个阵法吗?
    傅准将这颗菩提子交给阿南,在暗示什么呢?
    那消失的、隐没的、注定消亡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他抬头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面前阴郁彤云,看到那条魂牵梦萦的身影。
    阿南……他真想肋生双翼,下一刻便飞到她的身旁。
    如今的她应该已经到云南了,不知道在那山河永丽的彩云之南,她一切是否还顺利?
    应天的缠绵雨雪,并未影响到云南的丽日晴天。
    前往横断山的时日已至,沐王府寻了最好的向导为他们引路,几人都是彝寨的老猎人,自幼在横断山出没,对各路土司与寨子也很熟悉。
    离开云南府,众人一路折向西北行去。
    一路山峦层叠,满眼尽是苍莽山林,大地如一个面容遍布褶皱的沧桑老人,山沟重重,密林层层。
    茶马古道蜿蜒曲折,如一条时断时连的线,在疯长的树木间艰难延续。
    偶尔,他们能在荒芜山道上与马队擦肩而过,但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一队人在荒凉漫长的路途上跋涉。
    行了半个多月,人困马乏,才终于翻越三条白水,到达了大寨。
    这是附近最大的彝寨,土司掌管着方圆数百里的大小聚落。寨中的土掌房连成一片,厚实的平顶层叠连通,顺着山势高低错落,中间鸡犬相闻,老少安居。
    本朝推行改土归流之策,对这边多有封赏,土司见朝廷有人过来,自然颇为热情,招呼寨中人杀牛宰羊,摆下酒宴。
    酒酣耳热之际,土司捋着白胡须端详阿南,笑问:“不是说你们汉人不让女人出门的吗?怎么这回带了个漂亮的大姑娘过来?”
    廖素亭笑道:“不是我们带南姑娘来的,是南姑娘带我们来的。”
    寨中人面面相觑,阿南则扬眉一笑,解释道:“哪里,只是有些事我比较擅长,大家抬举我而已。”
    陪坐在土司身旁的夫人约有五十来岁,一看便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她通晓汉话,立即道:“如今外边确是不一样了,汉家姑娘出门的也多。这不,前几天那队人,也带着个漂亮姑娘来的。”
    提起那位漂亮姑娘,旁边几个汉子顿时借酒聊开了:“那姑娘白嫩水灵,一看就是汉家的妹子,咱们这边的妹子哪有这么生嫩的……”
    土司夫人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各自讪笑,赶紧闭了嘴,不敢再评头论足。
    土司则仔细回想着,问:“就是前天过来的那拨人……给咱们带来了铁器交换地图的?”
    “是,因为来历不明,是以咱们虽然和他们做了交易,但没有留客。”土司夫人解释道,“那位方姑娘看着又漂亮又能干,咱们寨子里许多小伙都盯着她,让人家姑娘都害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南听到“方姑娘”三个字,心下微动,举起酒向夫人敬了一杯,问:“夫人说的那位方姑娘,是不是叫方碧眠?”
    夫人尚未回答,旁边一个汉子用力点头道:“没错,我就听到有人喊她碧眠——就是那个领头的小白脸。呸,那家伙可不能让他在寨子里多待,不然全寨姑娘的魂都要被他勾走了!”
    旁边一群人哄笑,纷纷揭他老底:“你这个怂包,看见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动手动脚,结果小白脸一抬手就卸了你手臂,我们四个人才帮你压回去!”
    阿南一听便知道,这人的手臂肯定是被竺星河卸掉的。她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容,问:“他们如今走了吗?”
    土司夫人道:“没走,不过也没住在寨子里。那伙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而且里面有几人与之前朝廷来剿过的青莲宗做派相似,所以我们就没留他们住在寨子内。不过他们倒是随遇而安,在外围清理了几间废弃屋子暂住,好像准备入山了。”
    阿南心下了然,海客们与青莲宗也来到了这边,而且好像比他们还快了一步。
    他们在云南时邀她相见未成,如今到了这边,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另外的打算?
    打算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当天夜里,村子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寨子里的老人们吹起了葫芦笙、弹起了月琴,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则纷纷聚拢在被篝火照亮的平台之上,围着火堆跳起了舞,欢迎远道来客。
    阿南正走出屋子,尚未来到火台边,耳边就传来了隐约的鹧鸪叫声。
    鹧鸪是以前在海上时,海客们用来召唤同伴的声音。
    密林深夜,江南的鸟在不停叫唤。
    阿南回头听着,心想,在玉门关的阵法地道中,她已为公子最后豁命解决了一切,她已不欠他什么了,今后,做陌路人挺好。
    只是这鹧鸪一直在林中叫着,不紧不慢,断断续续,持续了太久。
    看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阿南迟疑许久,终于向着鹧鸪发声之处寻了过去。
    密林深深,循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阿南看到了呼唤她的庄叔。
    “庄叔,你们也来了?”阿南说着,看向他的左右,有些诧异,“司鹫呢?”
    毕竟,司鹫与她感情最好,只要知道是来见她的,他肯定嚷着叫着要跟来。
    庄叔略一迟疑,回头看向后方阴影处。
    方碧眠站在森森树影之中,正一脸怨愤地看着她:“南姑娘,你还有脸问司鹫?”
    阿南挑挑眉,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假惺惺了!魏先生两天两夜没合眼,总算把司鹫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伤得如此重,你敢说你完全不知情?”
    阿南大吃一惊,问:“什么?司鹫怎么了?”
    “你说呢?岂止是受伤,他……他……”方碧眠喉口哽咽,气息噎住,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来了。
    阿南一看庄叔黯然的神情便知道,方碧眠未曾说谎。
    “庄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姑娘,既然你叫我一声叔,那我今日便托大说你一句。司鹫当年与你感情最好,你们多次出生入死,就算如今你投靠了朝廷,咱们成了对手,可也不该对当年的伙伴下如此狠手啊!”
    阿南立即道:“绝不可能!我与司鹫情同手足,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你不下手,可与你一起的人却未必能放过他!”
    “我们最近忙于赶路,所有人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下手去害司鹫?”
    见她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庄叔叹了一口气,看向方碧眠。
    方碧眠强行压下眼中的泪,说道:“此事公子与司霖亲眼所见,而且……而且司鹫的伤势,你一看便知,究竟是谁对他下手!”
    阿南干脆道:“好,那我就去瞧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戕害兄弟的罪名推到了我的头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