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58章 死生契阔
    第58章 死生契阔
    长江入海口,东海瀛洲上,拙巧阁依旧矗立于海天尽头。
    今日的斩妖大会早已传遍了江湖。阿南之前奉师命拜会各个江湖门派,却是直接打上人家山门,揍得满江湖的高手灰头土脸,无人能撄其锋芒,被各大门派引为耻辱。
    如今这欺人太甚的妖女被拙巧阁擒拿,又要当众处决,听到风声的门派纷纷过来共襄盛举,祝贺拙巧阁两位长老堂主大仇得报,洗雪冤仇。
    朱聿恒混在三教九流一条船中,跟着众人踏上码头,看向面前那熟悉的楼阁。
    东风入律阁下,玉醴泉依旧喷涌。沿台阶而种的梅正在盛开,一树树朱砂色与宫粉色涂抹于仙山楼阁之中,人间天上,影绰不明。
    玉醴泉上方,水喷溅汇聚处,是一条被捆缚在泉中假山上的身影。
    她手脚被锁,五大绑捆缚于“玉醴”二字之下,垂头昏迷,让朱聿恒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
    阿南,这世上他至为珍视、愿意豁出性命、赌上前程的人,怎么可以受到这般对待?
    这一路憋在心中的担忧焦虑全都涌了上来,让他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灼热愤怒。
    见他久久凝望上方的阿南,脸上还戴着面具遮掩真容,身后的拙巧阁弟子立即上来盘查:“请问这位客人,自何门何派而来,可有携带请柬?”
    为了不显露自己的身份,朱聿恒连日月都解下了,不曾携带。在弟子们围拢上来之际,他亦是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似的,抽身便往里面走去。
    见他如此,拙巧阁的弟子们哪还不知道他是来闹事的,立即呼喝着结阵,上前阻拦。
    拙巧阁虽是江湖门派,又在江河交汇、朝廷难管之处,但也并不用管制的刀剑,而是棍棒执法。
    眼看无数棍头聚集,一起向着朱聿恒压下,旁边众人纷纷退开,码头顿时露出一片空地。
    在弟子们结阵的呼喝声中,朱聿恒抓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木棍,侧身迎上去,一脚狠狠地朝那个持棍的弟子踢了过去。
    对方哪料到此人在阵中居然不进反退,胸口被他踢个正着,顿时摔在了地上。
    旁边人立即赶到,向着朱聿恒的后背一起击落。
    背后风声骤急,朱聿恒却置若罔闻,只径自向那个拙巧阁弟子的手腕踩下去。
    惨叫声中,那弟子手中的木棍吃痛脱落。
    朱聿恒足尖一偏,勾起木棍,一把抓住了它。
    一个圆弧轮转,他手持长棍,风声骤急,避开了迫近自己的所有人。
    弟子们收势不住,以他为圆心,周围跌了一圈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大喝。
    挂在玉醴泉上神志昏沉的阿南,也被这边的声响所惊动,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中了黑烟曼陀罗,被锁在海岛高处,而朱聿恒在码头上,别说他戴着面具的脸了,就连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
    但,不等看清对方,阿南便已经知道,是阿琰来了。
    她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否还沉在梦魇中。
    真没想到,在她离开他后,他居然还会杀入拙巧阁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且,孤身前来,蒙着面具。
    虽然意识模糊,但她在朦胧间也能猜到,必是皇帝不允他前来,可他却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杀上了瀛洲岛。
    他与她来过这里,自然知道拙巧阁杀机重重。她当年逃离此处已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他还要当众救下她,护她杀出一条血路,以他初涉机关阵法之术不到一年的新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决绝如此。
    冰冷的泉水冻僵了阿南的身躯,却阻不住她的眼圈灼热,死死盯着阿琰的身影,急促的白气喘息于她脸颊边。
    朱聿恒暂时逼退身边众人,抓住夺来的木棍,便劈开血路,奔赴向阿南。
    呼喝声中,身后人尚未赶到,他前方已有人身形微动,是薛滢光挡在了他的面前。
    之前在玉门关破阵,薛滢光受了重伤,如今还是气色不佳的模样。
    朱聿恒自然也不下重手,手肘一抖,手中的长棍拨开她的身形,只抢过路径而去。
    薛滢光趔趄直起身子,擦身而过的瞬间瞥到他那双手,便已经看出了他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张了张口想要叫出声,却又紧闭上了双唇。
    眼看她止住了脚步,任由朱聿恒越过阻拦的人群,上方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声音在假山小亭中冷冷响起:“如此盛会,何方宵小竟敢擅闯入岛,未免太不将拙巧阁放在眼里!”
    朱聿恒抬头一看,梅影掩映的小亭中,正有人站在贝母门窗之前,俯视下方战局。
    身后的水波光芒将他的身影映在了透明窗格之上,依稀是一条清瘦身影,立于扶疏梅枝间,宛如松柏,绝非俗人。
    朱聿恒料想他应该便是那个代理阁主,但,此时就算傅准出面,也已无法阻拦他。
    他毫无惧色,足尖一点便要沿泉上的各座竹桥上山,谁知身形刚一动,青衣人已抬起手,直击亭畔机关。
    耳听得轧轧声响,流泉飞瀑之上相通的桥梁已如斗转星移,全部被截断。
    随即,沉闷声响轧轧传来。围观众人只觉得脚下大地动荡,赶紧退到外边,无人再敢接近通往玉醴泉的上山之路。
    而朱聿恒抬头看去,面前拱桥河道皆已转换,原本曲折向下流泻的泉道已彻底封住。
    上方水流一断,下方河道断流,顿时显露出藏在水下的机关来。
    只见万千利刃在机关的操纵之下,翻滚纵横,将上山的道路遮掩得水泄不通,杀机重重。
    拙巧阁地势排布奇险巧妙,水上桥梁一经挪移,想要上山便只能顺着这条遍布刀刃的水道而上,否则,无任何办法上到玉醴泉。
    但朱聿恒却并不在意这凶险水道,目光只沿着刀锋迅速上移。
    上方水池封闭,可管筒中的泉水依旧在汩汩奔流,水位正在缓慢上涨,汹涌的泉水眼看要淹没被绑在泉中的阿南。
    见他脸色改变,青衣人一声冷笑,肃立于亭内,开口问:“贵客降临,何不显露身份?”
    朱聿恒冷冷道:“我只为阿南而来,谁若阻拦,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个司南,当初重重羞辱了我们拙巧阁,更欠了我们两条人命,如今阁下当着这么多江湖同道之面大剌剌抢人,岂非当众打我拙巧阁的脸?”那人声音冷峻,斩钉截铁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断。阁下莫非要当着诸多江湖同道之面,违背江湖道义吗?”
    “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道义,那么我倒要请问诸位,”朱聿恒朗声问,“当初阿南是按照江湖规矩上门拜会,切磋之间损伤在所难免。她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被你们所杀,也在情理之中。可原来,拙巧阁技不如人,比输之后便会兴师问罪,群起攻之,手刃仇人以泄心头之恨?”
    “哼!”青衣人一时无言以对,只愤愤一拂袖,喝道:“休得狡辩!这妖女是我阁中仇敌,今日又是斩妖大会,当着武林同道之面,你说带走就带走,置我拙巧阁于何处?”
    朱聿恒伫立不动,但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拙巧阁弟子以及密密匝匝的人群,知道今日绝难善了。
    他看向上方玉醴泉,见泉水倾泻,已逐渐淹没阿南的小腿,心下不由得波动,毕竟赤手空拳,不可能抵得过这么多人围殴,而将这么多人杀退再去救阿南,怕是阿南不被淹没也要被冻杀,因此立即道:“无论如何,今日我既然来了,便一定要带阿南走。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规矩,那便当着众人的面,划下道来吧!”
    “阁下既然敢只身独闯拙巧阁,想必有惊人艺业。”对方见他要划出规矩来,自然无法再命令弟子们一哄而上围殴,因此只嘿然冷笑,抬手竖起三根手指,道,“既然如此,蔽阁就设下三道关卡,若你能过了三关,我们听凭你带走这妖女!”
    朱聿恒凛然不惧,反问:“绝不食言?”
    “我拙巧阁声誉赫赫,还有在场的所有江湖朋友为证!”他斩钉截铁道,“阁下若要救人,就先过了第一关,沿着水道来到我面前,请!”
    朱聿恒眉梢一扬,眼看着面前万刃交错,遍布在通向阿南的路上,却毫无畏惧之色,只抬手将掌中木棍遥遥掷出,直插入上方玉醴泉中。
    水四溅,波涛涌动。是他担心水道蜿蜒,自己转过去后会因为角度问题而看不清阿南的身影,因此将木棍掷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识。
    众人因他这凌厉的声势,皆是大气不敢出。
    而朱聿恒足尖一点,已经踏上了第一柄刀背。
    那刀背正旋转向前平推,若是他站在面前,必定会被斩成两截,然而他却顺着刀的运动方向,动作极为迅捷地随它而动,整个人紧贴在刀背之上,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在刀势见老要缩入洞壁、进入下一个机关循环之际,一个挪移,身子又转到了向自己攻击而来的另一柄利刃之下。
    他的身子随着利刃起落,将之前跟着刀背退的半步弥补为向右前半步,随即转入了阵法之中。
    众人见他的身影不定,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但兜兜转转缓缓慢慢中总还是前进得比较多,不由得目瞪口呆。
    “原来……阵法还可以如此破解!”
    虽然机关中各柄利刃的伸缩挪移并无秩序,显得混乱又繁杂,但设置机关的人总不可能让各个武器自相碰撞绞缠,因此,只要寻找到了各个武器避让交错的缝隙,也便找到了落脚点与通道。
    理解了朱聿恒的破阵思路,旁观众人都是紧盯着他的身影,舍不得离开目光,在心中默记推敲他的身法。
    毕竟,机关术千变万化,这条通道上所有的武器回转往复,更是凶险万分。就算知道了这万千利刃不可能自我绞缠,但这混乱无序的阵法,只要稍有一丝错判,便会立即被扯入其中绞成肉泥,是以众人看见他这义无反顾在阵内周旋的身形,都是胆寒不已。
    瀛洲岛上成百上千的人,此时竟无一人能发声,连粗重点的呼吸都没有,所有人都只屏息静气紧盯着朱聿恒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反而是朱聿恒,身为局中人,切入了这个凶险阵法后,却比他们要淡定从容许多。
    棋九步的能力让他足以监控周身所有动静,从而迅速追溯机关来去的轨迹与道路,抓住整个机械往复中给各路武器留出的唯一一条道路,利用其间不容发的空隙,给自己抢到腾挪转移的微小机会。
    仗着自己惊人的反应力与身法,他艰难但毕竟一步步地移向上方,向着阿南靠近。
    这一刻天地沉入寂静,除了一路利刃破空的声音之外,似乎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的眼前,只有这阻碍了他的蜿蜒杀阵,以及杀阵的尽头,等待着他的阿南。
    而玉醴泉上,意识尚未彻底清醒的阿南被那根直插入水的木棍惊动,竭力抬头,看着他步履艰难却坚定无比地,在刀光剑丛中向着自己奔赴而来。
    “阿琰……”阿南双唇微颤,低低喃喃。
    当初败在她的手下、不得不签下了卖身契的男人,如今与她携手浴血一路走来,已经长成了这般无人能挡的凛然之姿,辟易万敌,一往无前。
    而在森冷的锋刃前,在千百人畏惧的目光中,他所一意遥望的目的地,是她。
    纵然前路还渺不可知,但这一刻生死似乎已并不重要。
    阿南只觉眼睛热热的,但比眼睛更为灼热的是她的心口。那里面有呼啸的东西止不住要满溢,沸热如火,几乎让她忘却了上涌的玉醴泉的冰冷。
    刀锋利刃构成的阵法似乎永不停息,无始无终地包围朱聿恒。
    而他毫无惧色,以惊人的速度测算所有攻击的角度、力道、间隙及速度,仗着那毫厘不差的计算,硬生生地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腾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着上方挪移,固执地向着阿南接近。
    众人的目光,都定在朱聿恒的身上。
    明知道他是来救那个妖女阿南的,但是因为他那超卓的身手、不可思议的判断力、骇人的胆量,一时都情难自禁,替他担心起来。
    就在他眼看要脱出阵法,来到水阁之前时,水阁窗内的人垂眼看着他的身形,阴沉的眉眼浮起一丝阴鸷冷笑,随后手指微动,向着机关之内的朱聿恒弹了一指。
    这机关本是河道,朱聿恒的思路虽然一直谨慎明晰,险之又险地通行,但在逼近水阁的一刻,却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脚下湿滑的泥浆,靴底在上面一滑,身子顿时偏斜。
    一直关注着朱聿恒的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呼。
    朱聿恒身形失控前倾,眼看便要迎上对面斜劈过来的利刃。他下意识拔身而起,脑中迅速闪过万千条可以选择的路径,在纵横交错的繁杂攻击之中,他准确地攫取到唯一一条足以让他在重心不稳之际还能穿破的道路,以间不容发的骤然爆发之举,穿向森冷可怖的剑阵机关。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尖锐声响骤起,随即,是血珠迸射于阴霾天空之下,就如点点梅骤谢。
    是朱聿恒险之又险地穿透了最后齐齐斩下的数柄利刃,但在侧身擦过之时,肩头终究被刀尖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
    但朱聿恒却恍如不觉,他拔身而起,脱出了这万千利刃组成的水道,纵身落在厅之前,一脚踹开了挡在玉醴泉之前的水阁门户。
    见他有惊无险地破了水道阵法,下方旁观众人再度哗然,个个在惊惧中暗捏一把汗,对他这极为可怖的应变能力不知该赞叹还是钦佩。
    水阁内,门口站着的人早已进内,只剩下左右洞开的窗户。
    窗外梅灿然盛开,香雾弥漫于阁中。
    一扇薄纱屏风通天彻地,隔开了水阁内外,依稀可见一袭青衣的一条消瘦身影坐在屏风后,似在等候他。
    朱聿恒站在门口,看向离此处已经不远的阿南。
    被玉醴泉喷溅沾湿的衣裙下摆紧贴在她的腿上,泉水已经涌到了她的膝盖。
    严寒虽无法让流动的泉水结冰,但她的湿衣贴在身上,必定比寒冰更冷,让她迅速失温,意识更加不清楚。
    她望着他,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身体的颤抖哆嗦终究让她的嗓子失声,唯有大团大团的白气喷在她双唇间,消弭了一切言语。
    朱聿恒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即撕下衣角,将划破的肩膀草草裹住,随即大步走向阁内。
    左右窗户洞开,水风将无数瓣送入阁中。朱聿恒踏着殷红落走进阁内,打量周围的情形,一言不发地站在屏风之前。
    对方的声音略显苍老,伸手道:“坐。”
    朱聿恒声音微冷:“时间不早了,还是不坐了。”
    “这是等待你的第二关。”对方嘴角一抽,隔着纱屏露出依稀的笑意,“不坐下,难道你要站着与老朽下一局?”
    朱聿恒没想到,拙巧阁设下的第二关,居然是手谈。
    他目光扫过屏风,却见屏风的薄纱上,用金线绣着平直纵横的十九路棋盘。而依稀透明的薄纱后方,对方举起了手指,点在了棋盘之上,将上面的一个圆弧拨动。
    那圆弧原来是分别呈黑白色的玉片,一经他拨动,黑色的圆形玉石便坠在了薄纱之上,就如下了一枚黑色棋子般。
    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随着他的落子,厅后方的墙上,赫然凸起了一个砖块。
    随即,屏风机关似乎检测到了什么,只听得“咔咔咔”声连响,棋盘上黑白相连顿成一个厮杀之局,后方墙壁之上相应地也凹凸起伏,中间隐隐有机关启动的声音。
    朱聿恒顿时明白过来,这扇通天彻地屏风上的棋局,连接了上下机栝,控制了后方的道路。
    而此处水阁正卡在玉醴泉倾泻的路径之上,前面及左右门窗通透,唯有后方却是无门无窗坚硬厚实的砖墙,他如今赤手空拳,绝无可能凭蛮力摧毁这堵墙。
    看来,唯有解开这局棋,将棋局上牵系的机关拨乱反正,才能打开通往后方玉醴泉的道路。
    朱聿恒目光落在棋局上,冷冷一哂:“既然是双方下棋,老先生设一个千古难解的残局,怕是不妥吧?”
    原来,屏风上那迅速排布而成的黑白棋子,赫然是一个十分有名的残局——双飞鸾谱。
    这残局于唐朝便已出现,棋到中盘,黑白二棋势均力敌,如一对飞鸾盘旋于棋盘上。这残局表面上看来刚柔相济,但历代许多人将其复盘,只要多下得几手,黑棋总是占据上风,白棋罕有获胜之力。
    因此众人便默认这是黑棋获胜之局,如今拙巧阁设下了这个棋局,牵系后方机关,却由己方执黑,摆明了是要死守这个机关,绝不可能让任何人突破。
    “今日是你来我们拙巧阁兴风作浪,我阁预设何种棋局拦阻,你可有置喙之地?”
    时间紧迫,多说无益,朱聿恒不再多言,略一思索,抬手便在棋盘上点了一下,扳动玉石,在屏风上留下一个白色棋子。
    见他明知是千古名局,还敢迎难而上与他对抗,青衣人讥嘲而笑,抬手又按下一枚黑子。
    一个是历代先人揣摩了许久的残局,一个是亿万后手皆在心中的棋九步,两人都是落子飞快,几乎不假思索。而后方的墙上,黑子为凸白子为凹,一片凹凹凸凸相交为战,墙壁也是岿然不动,毫无动静。
    朱聿恒脑中万千棋路纵横,目光在棋盘的三百六十一个交叉上迅速扫过。
    这是千古留名的残局,黑棋一开始便占尽了四周优势,即使他以棋九步之能而向后推算所有可能的步骤,可越是深入越是发现,黑子早已暗布潜局,只需稍加手段,便能隐约勾连,合成一气。
    他的目光在棋盘上扫过,催动最大的能力,计算可供自己纵横捭阖的方寸之地。
    脑海中一脉脉棋路迅速飞转,各个棋子的后手全部在他脑海中演变了一遍,后续千变万化的棋路在他的胸中纠结盘绕,繁杂往复,太过庞大的计算让他恶心欲呕,只觉得心口烦闷无比,太阳穴突突跳动,让他的呼吸都紊乱起来。
    对面的青衣人端坐不动,冷笑着等待他的后手。
    显然,他不相信朱聿恒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将这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前人构建的残局扳转,胜天半子。
    朱聿恒喘息凌乱,在这绝境之中,目光下意识透过窗户,越过香雪梅,向玉醴泉上看去。
    阿南依旧虚弱,她的手被混了牛筋的精钢丝捆束,五大绑悬于玉醴泉畔的假山上。
    阴沉的天色笼罩着瀛洲岛,降雪彤云已经聚集。玉醴泉喷涌着淹过了阿南的膝盖,直达大腿根。
    寒意渗进了她的肌体,腘弯的旧伤必定也被牵连,连她的唇色看来都显得青紫,失去了往常的鲜润。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屏风棋盘,可眼前却忽如闪电一般,掠过了那日春波楼后院,隔开他与阿南那场赌局的帘幕。
    当时的他并不懂得赌牌,更不了解阿南这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他与阿南,彼此都押上了一年时间,可阿南却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其实只有一年了。
    他押注的,是自己仅剩的所有时间。
    那一夜,阿南第一次知道了他是棋九步,而如今,他正以棋九步的能力,打出一条通往她的道路。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到最后兜兜转转,他们为彼此拼命过,流血过,伤心过,却从未绝望过。
    阿南带着他,一路走到了这里。
    如今,是他带着阿南,一路走向未来的时刻了。
    对面人唇角的冷笑尚未散去,面前朱聿恒却忽然扶着自己那青筋微跳的额角,抬起手在纱屏上重重一扳,棋局中间偏右上,一道白色的气,顿时冲进了黑子尽显优势的战局之中。
    这历代千万人构结的黑棋罗网,就此被他破开了一道口子。
    青衣人霍然拂袖而起,死死盯着这一个棋子,许久,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好,居然还有如此妙招!”
    他死死盯着那个白子引来的那道气,企图将其扼杀于初起。
    然而,千百年来,却几乎从未有人想过要在这个地方、这一个点上,下一个白子,隐下无数可行后手。没有了前人的力量可循,他竟一时无法掌控这棋局,死死盯着那手白棋,一动不动。
    眼看时间胶着已久,朱聿恒的眼睛又忍不住望向阿南,沉声提醒:“技不如人,多思何益?”
    “哼,就许你想那么久,不许老夫推敲?”
    对方早已心乱如麻,嘴巴虽硬气,最终下了一手在白子一侧,试图拂拭他的锋刃杀意。
    朱聿恒却已沉下心来,白棋数着之间不动声色落子延气,趁着黑棋被那股气牵引之际,早已将右下角的白子战局引入中原腹地,原本隐约被掌控的棋盘中心瞬间被逆转了局势,白子顿时一气呵成。
    只听得后方墙上,凹凸起伏的声音连成一片,那声音并不大,却隐隐有一种轰轰烈烈之感。
    这水阁的机关,显然会在白棋占尽上风之时,轰然开启。
    可惜隔着屏风纱帘,不然朱聿恒肯定能看到青衣人的额头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滑落于地,铿然有声。
    残局已破,他再绞尽脑汁也已无济于事。
    千年之局终究被朱聿恒厮杀出一片天地,在后方砖墙的轧轧声中,青衣人溃不成军。
    朱聿恒最后一子落下,白子明显占据了棋盘胜局的刹那,后方的砖墙“咔咔”响动,凹凹凸凸的活动砖面如同莲般旋转打开,青莲绽放,开出了一个巨大的通道。
    朱聿恒霍然起身,再也不管那个青衣人,飞速越过面前的屏风棋盘,穿过墙上洞开的青莲通道,踏着梅树向着玉醴泉直跃而上。
    在纷乱如红雨的万千落中,他毫不犹豫跃入水中,尽快向着阿南跋涉而去。
    玉醴泉水逐渐上升,早已没到了阿南胸口。
    本来就最怕冷的阿南,如今泡在冰水之中,唇色脸色都呈青紫,意识早已麻木。
    “阿南!”朱聿恒加快脚步,涉过冰冷的泉水。
    阿南木然地沉浮在冰水中,竭力睁大眼睛,维持自己最后一缕神志,定定地望着他。
    她这一生,无数惊涛骇浪,都是一个人闯荡过来,就如孤飞的鹰隼,无畏无惧,于是也无牵无挂。
    上一次失陷拙巧阁,她失去了三千阶。而这一次,她原想,或许要失去自己的性命了……
    她这辉煌过也惨淡过的人生,可能走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可她未曾想到,只身闯荡的这一生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在她最为凶险的时刻,他放弃了朝廷的尊荣,豁出了安稳的坦途,戴上面具赶赴这危机重重的海岛,不顾一切执意来拯救她。
    这一生走到这里,是否也算圆满了?
    冰冷没胸的水浪中,朱聿恒扑到了她的身边,手中凤翥翻飞,将她手腕上的绳索挑解开,拥着她游向岸边。
    黑烟曼陀罗加上长久冻在冰水中,阿南意识已近昏迷,但她还是撑起最后一口气,在他耳边气若游丝道:“小心,拙巧阁的水阵……”
    话音未落,巨大的水浪已飞击而起,玉醴泉下方原本收缩的桥梁便如斗转星移,早已重新架设。
    下方结阵的弟子集群赶到,跃上桥梁,借着桥梁的伸缩力道,劈击水浪,如风如龙,向他们袭来。
    拙巧阁本就建于海岛,最擅水阵。玉醴泉中水浪翻滚,而弟子们的进击之势正配合水浪攻击,翻卷起巨大水龙,向泉中心的他们猛扑而下。
    波涛怒吼,水四溅,滚滚水浪声势浩大,中间遍布拙巧阁弟子手中的武器,向着他压下。
    怒吼的涛声淹没了朱聿恒的听力,水闪耀于他面前的视野,在这不可听不可辨的天地之间,周围波浪翻滚,玉醴泉中凶戾的漩涡向着他们铺天盖地而来,便如摧折万物的天威,雷霆震怒。
    下方众人无不被这浩荡声势所震惊,个个仰头看着战局,舌挢不下。
    而朱聿恒抓起自己之前插入泉中的长棍,侧身将阿南按入怀中,紧紧抵在假山石的凹洞内。
    高大的太湖石在水浪重击之下,剧烈晃动了几下,终于哗然倒塌入水。
    而朱聿恒硬生生用自己的后背扛下了这巨大的水浪攻击后,知道裹挟于水浪中的攻击已至,他一脚踩住手中棍头,手往上一提压,硬生生拗断了一截棍头。
    随即,在万千重力即将落在身上之际,朱聿恒一手抱紧怀中阿南,右手抡起长棍,一把抵住了十来人的攻势。
    进击的弟子们尚来不及思考他自行损掉棍头是为何故,密集的棍阵已经压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朱聿恒以右臂持棍拨开进攻的人群,手腕倏忽抖动,刺中了靠得最近的一个弟子。
    对方肩上顿时鲜血淋漓,手中棍棒落地,惨叫着退了下去。
    朱聿恒一旋手中木棍,破裂后显得尖锐的棍头上,鲜血滴落于泉水之中,洇出一片血色涟漪,触目惊心。
    众人这才恍然。枪乃百兵之王,在上阵对敌的时候,是最具杀伤性的武器,而他踩裂棍头,锋利的前端俨然便成了长枪,可多出扎与刺的用法,比棍棒更适于杀敌。
    事已至此,第三关已难善了。
    第二波水浪聚拢,眼看即将再度扑击。
    收紧手臂揽住怀中阿南,朱聿恒贴了贴她湿冷的鬓发,沉声道:“抱紧我。”
    就在阿南的手臂收缩抱紧他的下一刻,他已带着她扑向第二波巨浪,直击正向自己进攻的那道桥梁上的弟子。
    他穿透水浪,下手狠辣迅捷,威势极盛,长棍的断口上一时尽染赤色,又被水迅速带走。
    水遮挡了他身影的同时,也阻隔了弟子们的判断。而他凭着自己惊人的判断力,反倒利用水浪扑击为攻、借助水弥漫为掩,反杀向迅速转换的桥梁上的弟子们。
    哀叫声中,挡者披靡,纷纷败退。
    梅开得妖娆艳盛,湍急的玉醴泉中,落了无数胭脂瓣,也滚了无数受伤的拙巧阁弟子。
    泉水被鲜血与瓣染成了淡淡粉色,加上伤者的呻吟哀号,这仙山海岛浑如森罗地狱。
    朱聿恒下手既狠且准,弟子们中的虽不全是要害,但各个都是伤到手脚,再也没有战斗力继续阻拦,而后面的弟子们都是惊骇畏惧,一时不敢上前。
    “别让他救走了妖女!咱们今日誓要斩杀妖魔,为毕长老和毕堂主报仇雪恨!”
    怒吼声中,如龙头般踏于水浪、当先向他们扑袭的,正是那个青衣人。
    “我拙巧阁独步天下,今日若不能拦住你们,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然而,朱聿恒攻势如龙,他入了这水阵,水阵便已是他的掌控范围,青衣人如何能阻拦?
    晃过第三波扑击的水浪,朱聿恒长棍斜扫,破开水浪直击对方面门。
    这一招既狠且准,来势威猛,青衣人不敢阻拦,仓促矮身避过。
    谁知朱聿恒挥棍只是虚招,棍头在水中一点,趁着他低身闪避之时,双手在棍上一撑,早已借长棍点地之力,飞身而起。
    挟带着冰冷水浪,朱聿恒拧身一转,水珠飞旋间,足尖在青衣人脖颈间勾过,眼看便要绞上他的脖子,直接卸了他的颈椎。
    水浪之中,他的杀招更显凌厉,青衣人哪敢用自己脆弱的脖子抵抗他凶猛的攻击,身随脖转,整个身躯斜飞出玉醴泉,直扑下山,以狗啃泥的姿势一路滑了下去,大失代阁主风范。
    指挥龙头跌出战局,玉醴泉上攻势大乱,弟子们显然无法自行配合玉醴泉中机关水浪,又被朱聿恒杀破了胆,溃不成军。
    朱聿恒拉起阿南,手持长棍,立时杀出已溃散的战局,带着阿南脱出玉醴泉,站在了岸边。
    日光穿透阴霾云层,一缕缕直刺海岛,场上战局已到了尾声。
    身后是捂着伤口呻吟的拙巧阁弟子,而朱聿恒紧拥着怀中阿南,斜持长棍立于冬日海风之中。
    黑衣猎猎,溅在上面的鲜血已被水浪洗去,几乎显不出痕迹,唯有泉边零落的梅沾在他的湿衣上,显出几点艳红肃杀。
    阿南偎依在他的怀中,眼前忽如幻觉般,闪过楚元知将金璧儿的身躯推出铁闸时的情形。
    她那时心中曾想,金姐姐真是不明智。
    楚先生愿意为她豁命,拼死也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换取生机,可她与丈夫二十年相依,却还执着地追究当年的事情,始终打不开心结——
    而她呢?
    一路与阿琰行来,他们二人出生入死、互相救助何止一次两次。
    阿琰骗了她也好、伤过她也好,这世上,言语可以欺瞒、可能违心,可为她豁出性命的人,只此一个。
    若阿琰真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做了一切,那么,他又何必无数次将性命交托于她手上,何必一再为了她而义无反顾在绝境中抛弃生机,一再置生死于度外呢?
    她颤抖着,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将胸臆中所有郁结的气息涤荡殆尽。
    她紧紧地抱住了阿琰,放任自己虚脱的身体倚靠在他的身上,汲取他那端传来的体温,与他在这冰冷战场之中,为彼此增添唯一的暖意。
    朱聿恒收紧了手臂将她揽紧,握住手中染血长棍,目光冷冷地在周围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
    无论是拙巧阁的弟子,还是前来观礼的江湖高手,众人看着这对紧拥在一起的男女,无不魂飞魄散,哪敢再度上前。
    朱聿恒不再迟疑,拥紧了阿南,带着她从流泉竹桥上一跃而下,踏在了下方的屋檐之上。
    他没控制力道,加上携带着阿南,身体确实沉重,踏得飞翘檐角顿时断裂,无数碎瓦片簌簌落掉,轧轧倾倒。
    在砖块掉落声中,他冷冷地瞥了那个刚被弟子们扶起的青衣人一眼,带着阿南再度向下飞掠,落在垂柳枯枝的堤岸之上,一路行去。
    守卫的弟子们心知阻拦不住这对煞星,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
    三关已破,青衣人明知呼喝弟子上前也只是白白送死,因此虽然恼怒愤恨,但终究只冷哼一声,无话可说。
    在岛上众人的胆寒注目之下,朱聿恒与阿南一步步走向码头。
    就在走过青衣人身旁时,阿南忽然转头,声音低哑地问:“真相呢?”
    青衣人狼狈不堪,神情却依旧僵直古怪,想必是戴了拙巧阁的面具:“什么真相?”
    “你设计骗楚元知夫人过来时,说她来了这里,便能知道当年是谁让六极雷失控,害她父母去世的真相。”
    “哼……”青衣人不耐烦地一挥手,阴沉道,“自然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还能是什么!”
    他这一挥手,阿南却一眼便看见了他指尖上的微光,心中一闪念,顿时脱口而出:“是你!”
    “莫名其妙!”青衣人目光一凛,冷冷道,“再不走,休怪我手下无情!”
    朱聿恒垂眼看向阿南,发现阿南面露确定神情,却并不多言,只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尽快离开。
    走上码头,阿南随意指了一艘快船,朱聿恒扶她上船,扯开风帆冲出枯黄的芦苇丛,顺着长江扬长而去。
    小船驶离了码头,逆流向着应天而去。
    一路青山隔江相对,江南草木经冬不凋,满目苍绿之中偶有一两棵钓樟喷薄出整树淡黄朵,蒙在冬日冻雨之中,明艳亮眼。
    江上寒风呼啸,船头风雨交加。
    斜侵的雨丝让阿南鬓发与睫毛上尽是晶亮水珠,湿透的身躯瑟瑟发抖,朱聿恒便拉住她的手进了船舱。
    阿南身上的黑烟曼陀罗尚未消退,倚在舱壁虚弱无力。
    烟雨水波隐约照在他们中间,朱聿恒抬手拂去阿南面容上濡湿的发丝,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寒冷让他们贴得极近。
    阿南抬起颤抖的手,将朱聿恒脸上的面具取下,端详露出来的面容。
    他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光华足可覆照世间万物,矜贵无匹。只是这一次,他深黑的眼眸中,清楚倒映着她的身形,不曾有瞬息转移。
    摇曳水光在阿南面前迷离晕开,他眼中似有万千灼热火星,要将她整个人烈烈燃烧。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分别的那一刻,在幽暗地道中,火把动荡光芒下,他跪俯下身,紧抓着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近乎于凶猛跋扈地,侵入她的双唇,夺走了她的吻。
    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又许是当时窒息的感觉还在胸前涌动,在他眼神的逼视下,她又陷入了那种迷乱的情绪之中,胸口血潮呼啸,难以自已。
    手中的面具掉落于船舱,她脱力的手有些颤抖:“你是朝廷皇太孙,这般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孤身冒死来救我这个女匪?”
    “不,过来救阿南的,不属于朝廷,不是皇太孙殿下,而是……”朱聿恒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引领她的指尖清晰确定地摸到自己,“愿将这余下来的一年全部交给你的,在春波楼赌输了的阿琰。”
    阿南怔怔地望着他那仿佛可以洞穿自己的幽深眼眸,喃喃问:“你不怕为了我,殒命在这里吗?”
    他笑了一笑,贴着她的手慢慢收紧,将她的掌送到唇边,热切地亲吻她的掌心。
    冰凉的世界,唯有他紧贴在她掌心的唇上传递来滚烫灼热,让浮荡在寒江中的她身体微颤。
    “因为,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活不了多久,如果我不来,如果失去了你……”他紧盯着她,听凭灼热的冲动淹没自己,如梦中一再重演的情景。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放开她,这个梦就永不会醒。
    “如果失去了你,就算我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意义?”
    雨点击打江面,船舱笼罩在繁急声响中。
    阿南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灼热的失控,声音也有些紊乱:“可是阿琰,我的手已经废了,我帮不了你,我永远也回不到三千阶了……”
    而他摇了摇头,按住她冰冷的五指,将它们缓缓地一根一根掰开,让自己的手与她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他这双清峭迫人的手,骨节在肌肤下浮凸有力,修长劲瘦的十指蒙着一层淡淡的珍珠光泽,是她一见倾心的上天造物。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将她未曾抓住的所有希冀都紧紧攫住,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掌中。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手吗?阿南,不要抛下我,我们一起走,一定能到达三千阶,甚至五千阶、一万阶!”
    他的手如此有力,声音如此恳切。
    阿南将这双自己一眼迷恋的手举到面前,恍惚地看着它的轮廓。
    她听到朱聿恒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江南严冬雨昏烟暗,水浪波光加重了这双手的阴影,也给它镀上了更迷人的光彩。
    在熟悉了她所教的手法、经过了岐中易的磨炼之后,他的手更显力度强劲。
    这双握着她的手稳如磐石,这个男人的心智举世无匹。她曾垂涎觊觎的这一切,如今全部摆在她的面前,一切唾手可得。
    动荡不安的船舱中,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仿佛是害怕他的目光灼伤自己,又仿佛是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崩溃,阿南放开了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道:“阿琰……我本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相信你了,可,现在我决定,还是陪你再走一趟吧。我……原谅你之前欺瞒我、利用我的事了。”
    她的声音低若不闻,却仿佛重重撞在他的心口,让他拉下她的手,凝望她的目光中汹涌着灼热欢喜:“你真的,愿意留下来,不会抛下我了?”
    阿南点了点头,她既已做了决定,虽然精神还虚软,但口气已坚定起来:“你来救我,杀过三关的时候,我看着你、等待着你,想了很多。过往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咱们就……一笔勾销吧,从今以后,都不必提起了。”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神情还是欢喜的,心里却渐渐升起一丝空茫来:“所以,你会留下来?”
    “嗯,至少,横断山脉那个阵法,关系你的‘山河社稷图’,也关系着我的伤势。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带着伤回海上去,一辈子守着自己好不了的伤势,必定要解决了再说。”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弯:“你是指,你身上的旧伤,是启动我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关键?”
    阿南身体微僵,沉默半晌后,她侧头望着面前苍茫云水,手掌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臂弯。
    永远不畏前路、百折不挠的阿南,此时面容上却显出疲惫倦意来。
    “是,如今的我,非但不能帮你,而且……怕是要成为你的拖累了。”她顿了片刻,终究将自己的衣袖一把拉了上去,将那狰狞的旧伤,彻底呈现在朱聿恒的面前。
    上臂与前臂相接处,横亘的狰狞伤口赫然呈现,破开肌肤的两层伤口交叠,触目惊心。
    朱聿恒知道,压在底下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上面一层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阿琰,傅准在挑断我四肢时,必定在伤口中埋下了什么,所以你一直寻找了许久的,潜伏于你身边引动‘山河社稷图’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朱聿恒毫不迟疑道,“在玉门关时,我便察觉到了我们的伤病是相连的。”
    “所以,你还来救我?”阿南指着自己的伤口,绝望道,“我现在非但不能帮你,甚至……要成为你的祸患了。”
    “不许胡说!”朱聿恒抬手覆住她的伤口,紧盯着她道,“在榆木川,我迷失于风雪,而你跳下绝境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你舍不下我!既然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那么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东西又有何惧?我会活下去,你的伤会痊愈,我们一定会破除万难,终究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与他的话语一般坚定不移。
    阿南却闭上了眼睛,转开了脸,声音也显得僵硬:“嗯,幸好那时救了你,不然这次谁来救我呢……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如今就算两不相欠吧。但傅灵焰的阵法,咱们得一起去破解,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就这样抛下你我性命攸关的事,跑回海岛去啊。”
    朱聿恒点了点头,但终究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他终于再度将她留了下来,可,她只是许诺与他并肩面对共同的命运处境而已。
    虽然,他豁出性命艰难跋涉,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终于再度拥有了与她并肩奋战的机会。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贪婪地乞求另外一些什么,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幽暗火光下那足以刻骨铭心的亲吻。
    原来终究已成逝去的幻境,难再奢求,不可碰触。
    两人都陷入沉默,任由小舟在风帆的催趁下,向西而去。
    阿南望着外面的细雨,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疑惑终究按捺不住,哑声开口,问他:“阿琰,其实我,其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我爹娘……”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周围的滚滚波涛忽然被悠长的一声呼哨压过,有快船破水的声音传来。
    他们二人下意识转头,看见了江上隐现的黑船。是拙巧阁的人赶上来了。
    朱聿恒抬手按住了药性未退的阿南,示意她待在船舱内不要动。
    他取过面具戴上,深深吸气,强迫自己从低落情绪中抽身,尽量冷静地起身走上船头。
    后方追击的船只漆黑窄长,速度极快,而撑伞立于船头冷冷盯着他的女子,面容清丽,尤带病容,赫然便是薛滢光。
    见朱聿恒现身,她也不示意船停下,足尖在船头一点,当即便落在了他的身侧。
    手中伞微微一转,她的目光越过朱聿恒,看向船舱内的阿南,唇角一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这么大的雨,南姑娘不忍心让我站在外面淋雨吧?”
    说着,也不管他们是否答应,径自便进了船舱,等收了伞回头一看这舱内一无所有的模样,又探头对黑船上喊了一声:“老刘,送个炉子来,冻死了。”
    黑船上有人应了一声,随即抱着炉子靠近了船舷。
    两船此时在江中并行,相距不过半丈,那个老刘向下看了看,将沉重的炉子在手臂中旋转着推来。
    这老刘的臂力与控制力显然极强,正在燃烧的火炉落在斜下方的小船上,被旋转的力道卸去了撞击力,只略跳了跳便站住了,里面的炭火安然无恙,依旧在如常燃烧。
    朱聿恒心中微动,因为老刘旋转炉子的力道,令他忽然想起了傅准失踪时,从工部后库顺着窗板滚来的那一个卷轴。
    当时傅准为何失踪、下落如何,至今尚未有任何头绪,与这炉子的飞旋应该也并无任何关系。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到了那一幕怪事。
    回头看薛滢光已经解下随身的包袱,将船舱的帘子放下了,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殿下稍候,马上就好。”
    朱聿恒给炉子遮着雨,在舱外略等了片刻,便见船帘掀开,阿南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颜色清雅,只是稍微短窄了些,显然是薛滢光给她带了身自己的衣服。
    甚至,薛滢光还将臂环都替她取过来了,阿南倚在舱中调试着,一切完好无损。
    朱聿恒将炉子提到船舱内,三人围炉而坐。薛滢光看着朱聿恒的面具,微抬下巴道:“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遮脸不遮手,殿下这双手谁不过目难忘?”
    朱聿恒便取了面具,在火炉上烘了烘手,问:“如今你们阁中主事的那位代阁主,是什么来历?”
    薛滢光郁闷道:“不知道。我回到拙巧阁后身体尚不佳,前不久才开始理事,结果傅阁主告诉我,朝廷征召他南下,此去路程迢遥,各种事务他已交托给可靠之人,让我们务必听候代阁主的指令。”
    阿南问:“就是那个抓了我的青衣人?”
    “对,我们一众人都不知他从何而来,甚至连他真面目都没见过。但他对阁内却十分熟悉,比如说,捕捉南姑娘你的那个地牢,上面的屋子已经封闭几十年从未开启过,阁众都不知道下面还有机关,这次就是他让人重启的,总算把你给逮住了。”
    阿南郁闷地抱臂“哼”了一声。
    朱聿恒则道:“你们阁主于工部库房失踪时,太子便看到是个青衣人对他下手。你觉得,此人与这个代阁主是否有关?”
    “不知道,要不是我哥还在阁中养病,我早走了。毕竟……”她看看船舱四下,将头俯到他们旁边,压低声音道,“傅阁主最后一次离开瀛洲时,将所有防护机关全部撤掉了。”
    阿南的脑中闪过那张燃烧的卷轴,心想,难道傅准知道她会上岛来,也知道青衣人会设计捕捉她?
    “不然,若岛上的机关没有撤掉的话,殿下可能这么顺利一路杀上来?”薛滢光对傅准十分尊崇,毫不客气道。
    朱聿恒倒不在意,只问:“那人有何手段,如此轻易就接管了拙巧阁?”
    “一是傅阁主有令,二是他机关术数确实挺厉害的,第三嘛……康堂主原本不服的,后来被他打服了,至今还无法下床。现在阁中就剩我和兄长这样的伤病员,还有谁能对抗他?”薛滢光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东西,“而且,我始终怀疑傅阁主的失踪,与这位代阁主脱不了干系,所以,懒得替他办事。”
    阿南的手正在烤火,忽然感觉到薛滢光将一个东西塞进了自己掌中,一愣之中下意识便握住了。
    只听薛滢光低声道:“这是傅阁主让我交给你的。南姑娘,我们阁主对你,算仁至义尽了,你……好好想想吧!”
    阿南尚不及辨认那是什么,薛滢光已经起身跃出了船舱,对着黑船上喊道:“糟糕,这对煞星太厉害,本堂主不能为毕堂主讨还公道了!”
    随即,她抓住了黑船上垂下的缆绳,纤巧的身子一荡便在船身借力踩踏,旋身回到了黑船上。
    拙巧阁众人还在为朱聿恒杀出重围那一幕胆寒,在薛滢光的呼喝下,黑船来得快去得也快,顺流而下,不多久便消失了踪迹。
    阿南坐在舱内目送黑船远去,若有所思地将手掌摊开。
    傅准让薛滢光交给她的东西,在她的手中粲然生辉,竟是一枚白玉菩提子。
    她略带诧异地拈起菩提子在眼前看了看,望向朱聿恒。
    朱聿恒打量这白玉菩提子,说:“看来是佛门之物,而且,珠子捻得如此光润,应该是旧物了。”
    “这么润泽的白玉,也是价值不菲,用这个的和尚肯定有钱吧。”阿南将菩提子在指尖转了转,玉石冰凉,她打了个寒噤,便先收在了袖中。
    “傅准这个浑蛋,神神道道的,给了东西又不多说一句,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她嘟囔着,感觉头上湿发难受,便将它散了下来。
    朱聿恒见她抖得头发杂乱,便贴着她坐下,帮她将发丝理顺。
    她的耳朵藏在湿发下,冻得红通通的,像是玛瑙雕成的一样,在水光映照下可以看见细细血脉的痕迹。
    朱聿恒盯着她的耳朵看了又看,终究还是忍不住,用掌心包裹着它,帮它阻隔周围的寒冷。
    “阿琰,你的手心好暖和……”阿南喃喃着,微侧脖子,抬眼看他。
    虽然没有大力抗拒,但他看到了她眼中淡淡的疏离:“阿琰,谢谢你……不过,不必了。”
    朱聿恒慢慢地放下了手,将十指默然收紧。
    他如今之于她,只是承诺一起合作的战友而已。
    他已没有与她亲昵的资格。
    纵然他们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生死相许过,相濡以沫过,可事到如今,他做什么,都已是逾矩。
    她是司南,牢牢掌控着自己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感情,她都一应把握,没有任何人能左右。
    他们之间,如今横亘着巨大屏障,所有美好过往已被欺骗与利用彻底扫除,即使他掏了心,拼了命,依旧不可能挽回。
    阿南抿唇低头,抬手将自己半干的发拢住,随意绾束了个螺髻。
    他看不见她低垂的面容,只看到她修长有力的手指,从漆黑的发间穿出,收紧她的青丝,也收紧了他的心口。
    这双手,曾紧紧地拉着他,在拙巧阁的芦苇丛中一路奔逃;也曾在生死关头将他抱住,带他一起逃出生天;还曾在地道中拉下他低俯的脖颈,在他的颊边送上温软的亲吻;更曾在他最欢欣喜悦之时,狠心将他阻在机关另一头,远走天涯,把他抛弃在雨雪交加之中……
    可他无法恨她、责怪她。
    毕竟,一切源头都始于他自己。
    是他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利用她,怀着不轨的意图接近她,所以当他用心昭彰时,她收回自己所有已经付出的情意,远离他的险恶图谋,亦是他罪有应得,天公地道。
    挽着头发,阿南抬头看小舟的风帆角度正好,转侧的方向正好充分借了风的力量,逆流而上,一路向应天而去。
    她有些诧异,随口问:“阿琰,你什么时候学会拉船帆,甚至还会操控方向的?”
    他声音低沉喑哑:“之前……我想着你或许回海上去了,若我有朝一日能出海去找你,就该多了解一些海上的事情,还要学学操控船只的手艺之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堂堂皇太孙,要出海寻找一个女匪,合适吗?
    阿南本想反问,但又蓦然想起,就在刚刚,这位皇太孙,已经豁出一切杀入拙巧阁救她,早已不顾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了。
    心头悸动,但,阿南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两人一时都沉默,只在火炉边慢慢烤着自己的衣服。
    最后还是阿南先打破了沉默,问:“你去楚元知家时,跟我说傅准神秘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她当然也知道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所以两人也不需多言,他顺理成章便将之前发生的一切给她讲述了一遍。
    一听到分离后他身边发生了这么多诡异事件,阿南果然眼睛亮得跟黑猫似的,精神大振:“我只知道宣府镇消失的事情,那时候我潜伏在军中嘛,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所以,傅准说的这个天雷无妄之阵,你有头绪了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道:“他说出天雷无妄之时,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像……我当初不信魏延龄对我说,只剩下一年时间的断言。”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诡异灾祸接踵而来,终于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能吞噬他身边所有一切的阵法,可能真的已经背负在他的身上——
    从神秘死亡的梁垒口中吐出的那句“早已消失”,到“鬼打墙”般无法接近的宣府,再到烟雾般消散于严密库房的傅准……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个混沌不明、漫无边际,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阵法,笼罩于他的周身?他要背负着这个诅咒前行,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视的一切被慢慢吞噬,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可能!”阿南却毫不迟疑,断然否定道,“傅灵焰只是一介凡人,她能设下的只有阵法,又不是神仙鬼怪,如何能在你身上设下阵法,改变你周身的人与物呢?更何况,那般巨大巍峨的宣府镇,那么多的驻军与黎民,怎么可能被一个六十年前的阵法搬走呢?依我看,定是埋伏的人设下的障眼阵法无疑。”
    朱聿恒点头赞成:“至少,你下来救我时应该也察觉到了,那机关陷阱肯定是新筑,甚至还有新鲜的松木气息,绝不会是傅灵焰留下的旧迹。”
    孤单地在黑暗中跋涉这么久,他终于再遇阿南,与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最为相通的心灵重逢,即使一时不可再碰触她,可心中流泻的欢喜,依然淹没了他。
    在虚浮的小舟上,他们坐于小小的船舱中,围着火炉驱散寒气,将多日来盘旋于彼此心头的谜团,一起交换,和盘托出。
    “其实与你在榆木川分开后,我也想了很久。”阿南沉吟道,“可,再怎么思索,我也未曾破解数万人在榆木川迷路的原因。”
    而朱聿恒望着她,问:“是竺星河所为吗?”
    “应该是。那陷阱机关是新筑的,你们中计陷落是他埋伏的,更何况,当年在海上之时,他也曾设下这般庞大的阵法,移山倒海。”阿南说着,却又摇了摇头,说,“只是,五行诀我虽有了解,但一门有一门的规矩,我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内情,无法知晓他如何能改天换地。”
    “我想,他应该是借助山川地形,四两拨千斤,才能实现惊世骇俗的阵法。但挪移那么大一个宣府,又令当时的驻军和百姓毫无察觉,那应该绝无可能。”朱聿恒确定道,“我倾向于这是他设下的一个障眼法。只是,那么辽阔的草原,那么庞大的地形,连道路都没有的地方,这个障眼法,他要如何布置呢……”
    想到当日情形,两人都是匪夷所思。
    “而,如果他那边是障眼法,那么傅准在严密库房内消失,又是何种内情呢?梁垒又为何会说出‘阵法早已消失’的话来?”阿南托腮思忖道,“至于梁垒之死,肯定不是自尽,而当时情形,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会杀他的,天底下唯有一个人。”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沉默片刻道:“但,他已是阶下囚,圣上有何必要急于将他处死?”
    “自然是因为他后面即将吐露的消息。”阿南简短道,“很显然,你的祖父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个阵法的具体情况与所在。”
    朱聿恒回想当时的情形,抿唇黯然:“这么说,当时圣上特意指派我去审讯梁垒,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指派匠人,及时伪造好第八幅地图。毕竟那些破碎的地图一旦拼接完成,你立刻便会察觉到我们孜孜寻找已久的所谓‘天雷无妄’之阵——也就是梁垒口中早已消失的阵法,就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阿南冷笑一声,抬起臂环,“咔嗒”一声,将它拆解了开来,“傅准那个浑蛋,他要是没失踪的话,我肯定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臂环拆开,显露出里面的机关零件的空隙,一个搓得紧紧的纸卷嵌在其中,自然也已经湿透。
    阿南小心翼翼将它取出,缓缓摊平。
    “阿琰,我这次到拙巧阁中,拿到了我们两人命运相连的证据。只是可惜,那幅画被动了手脚,我没能将它整幅带回来。不过在画卷彻底焚毁的时刻,我及时下手,将至关重要的那一块剜了下来,藏在了这里。”
    纸张微化,墨水已有洇开,但大致还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蜿蜒河道中的草鞋状沙洲。
    只是这掌心大的残片实在太小,未能截取到上下游情况,只看到江河南岸是一片模糊城池,与他们苦苦追寻的那第八个阵法如出一辙。
    阿南双手撑展开湿透的纸片,对着外面的天光示意朱聿恒:“这画下面还有一层,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虽然看见了,但一时分辨不出底下画的是什么。阿南从臂环中弹出小刀交给他,示意他将上下画层分离。
    尽管身处严寒之中,但朱聿恒凭借长期被岐中易锻炼出来的精准控制力,稍微定神,便将这湿漉漉的画劈出了上下两层。
    缓缓揭开上面那一层后,下面显露出来的,依稀是凌乱线条和一个黑点。
    阿南将上下两层画面叠在一起,抬手对着天光与他一起查看:“你看,这是一个扭曲倒仰的人形,而我截下来的这一处,正是心口之处。傅准曾经对我透露过,他在我身上种下的六极雷,其中有四个在我的四肢旧伤处,而剩下的两个,一个在心,一个在脑。”
    她用这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如此可怖又切身的伤痛,让朱聿恒心口微颤,不觉便抬手要去抱一抱她的肩。
    但,指尖触到她挺直的脊背,他又察觉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手虚悬在了半空,许久,才握紧空空的掌心,默默放下了。
    而阿南只注意着面前的纸张,丝毫未察觉他的动作,只继续道:“如今,其他阵法都已有了对应,而此处阵法标记的,正是我心口的那个六极雷,它对应的地方……”
    朱聿恒望着那上面熟悉的江河地形,不由得脱口而出:“应天!”
    阿南不假思索道:“对。就是应天。”
    看着她手中这块切割下来的地图残片,再想着他们之前所见的地图,朱聿恒一时只觉身体微冷,口中缓缓吐出僵硬的几个字:“原来……如此。”
    阿南见他已立刻领悟,朝他一笑,将纸张翻了过来:“不错,我们之前寻找到的地图,上面沙洲所在的江河,之所以流向出了问题,就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地图,都被人为地翻转了。”
    所以,这个阵法便一直被隐藏了起来,而他们一直按照相反的河流方向去寻找,自然永远不可能找到。
    “这么说……”
    渤海之下,青鸾台上,七块精心雕琢的石板之外,唯有一幅地图模糊不清的原因便是,有人将它翻了个面,草草嵌进了青鸾台。
    显然,那人是发现了她与朱聿恒已经要下水,而自己如果将石板摧毁,一是在水下很难办到,二是崭新的破坏痕迹必然会引发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便选择了将石板反过来,重新嵌进去,显露的便是背后坑坑洼洼、未经雕琢的画面,而上面的图案,自然也便改变了方向,进行了左右镜像转换。
    于是原本一目了然的长江草鞋洲,变成了河流方向完全不一样的江流,使得他们的寻找方向从燕子矶上转移开,变成了全国各地盲目搜索,并且可能永远不会找寻得到。
    “而能在当时水下做到这一点的人,显然唯有傅准一个。”阿南说着,朝朱聿恒一笑,“不过呢,此举在误导了我们的同时,却也暴露了他自己。毕竟,能在当时水下那般危急情况下动手脚的人,也唯有他了。”
    “他当时说自己奉命而来,看来,那时他便已经与圣上达成了共识,要……将我们引入迷途之中。”
    “看来,这个消失的阵法,很可能隐藏着什么我们所不了解的秘密啊。”
    木炭已经烧得朽透,阿南在逐渐微弱的火苗上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眼底透着思索之色。
    “你的祖父,不遗余力支持你去破解其他所有阵法,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可唯有这一个阵法,他却费尽心机将其隐藏。先是指派傅准下水,又在你收拾从魔鬼城中弄到的石板地图时,将你支走审讯梁垒,让匠人们连夜将石板正反面加工调换,只为给你提供错误的线索,永远找不到这个阵法……”
    这个被傅准称之为“天雷无妄”的阵法,究竟怀着什么可怖诡异的内幕,以至于皇帝要布下如此大局遮掩?
    摆在他们面前的深浓雾霭,仿佛又更重了几分。
    迷蒙烟雨中,应天已遥遥在望。
    “另外,这个东西……”阿南说着,将袖袋中那颗冰冷的白玉菩提子取出,递到他的面前,“既然你祖父与傅准早有商谋,你看,是不是该拿这东西给他过目一下?就算找不出傅准失踪的缘由,说不定也能探得一二线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