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61章 树犹如此
    第61章 树犹如此
    鸟鸣声将阿南从睡梦中唤醒。
    她醒来后看见窗外瓦蓝瓦蓝的天,西南的天空比江南江北的都更为高远,蓝得比琉璃还深邃。
    吊脚楼下方已经传来了声响,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向下一看。
    寨子里空地上,男人们正围着昨夜聚宴剩下的牛骨架,削刮上面的碎肉。
    她立即朝下面叫了一声“给我留点生肉”,然后匆匆梳洗,跑了下去。
    用芭蕉叶包了一堆碎肉末,她兴冲冲地起身,身后传来朱聿恒的询问声:“阿南,你要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要派上大用场啦。”阿南笑着示意他跟自己来。
    翻过一座山岭,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们上到了高处向阳的地方。
    西南地势高,日头滚烫。阿南将碎肉或铺或挂在地上树上,很快,那些肉的气息便被日光催发,顺着风四处飘散。
    几只马蜂很快闻到肉香而来,落在肉片上大快朵颐起来。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引马蜂到来。
    而阿南按手在唇边,示意别出声,她拔下一根头发,绑上一根手指长的红绸,然后将头发打了个活结,轻手轻脚地将它套上马蜂的窄腰,一拉头发,立即便系紧了。
    专心吃肉的马蜂毫无察觉,顾自大嚼肉末。
    朱聿恒如法炮制,给其他几只马蜂也系了标识,静待它们回去。
    不多久,小小的肉碎被吃完,一群蜂各自飞回巢中。
    寨子里几个身手最好的猎人立即跟了上去。小小的红绸在青翠山野中格外醒目,他们可以轻松循着那抹红色向着深山寻去。
    阿南笑着朝朱聿恒一挥手:“走吧,我们回去等着消息就行。”
    两人带着侍从,沿着羊肠小道往下走,很快接近了寨子边缘。
    错落而建的寨子除了吊脚楼外,大部分是土掌屋,夯黄土为墙,捶茅茨混土为瓦,男女老幼在其间忙碌。
    在人群之中,阿南一眼便看到了正在与妇人们一起制作漆器的土司夫人。
    彝寨的漆器色彩明丽,在西南地区远近闻名。寨中割漆、制胎、髹饰分工合作,人人都是好手,就连土司夫人也不在话下。
    她熟练地蘸漆在杜鹃木盆上绘画纹样,朵朵茶跃然而上,古朴雅致,令阿南不由得叫绝:“夫人画的茶可真美!”
    “我们寨子又叫茶寨,我们姑娘的银饰啊,绣的样啊,绘的漆画啊,都爱茶纹样。毕竟,我们寨子有一株远近闻名的百年茶王呢。”土司夫人说着,见阿南颇有兴趣的样子,便解下围裙,笑道,“就在不远的溪边,正是开时节,走,我带你去瞧瞧。”
    她带着阿南出了寨子聚落,正向溪边走去时,却有个妇人红肿着眼睛,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对土司夫人哑声说了什么。
    虽然听不懂这边的土话,但阿南一下便可以看出,那妇人焦急恐惧已极。
    土司夫人也是脸色大变,忙对阿南道了歉,指明了茶的方向,便立即跟着那妇人去了。
    阿南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看见寨子里或许是出事了,哪还有心思去看,当即一拉朱聿恒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心领神会,与阿南一起悄悄跟着那几人,往寨子后方的林中走去。
    只见林中有两个男人正在土坑中架设柴火,坐在坑旁的一个女人悲痛欲绝放声大哭,要不是旁边人将她死死拉住,她差点便要跳入坑中。
    阿南悄悄站到旁边的石头上,朝坑里面一看。
    里面柴火堆上放置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她“咦”了一声,跳下石头朝她们走去,开口问:“原来你们寨子的人故去了,是要焚烧掩埋的吗?”
    土司夫人回头看见她,不由得苦笑:“是啊,南姑娘,我们这边的人,确是火葬习俗。”
    阿南朝坑中被柴火堆叠的尸身看了看,又问:“那怎么不曾举哀,就这么仓促烧掉了?”
    土司夫人显然不愿多提及,只摇摇头道:“贵客远来,何必观看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呢?请赶紧离开吧。”
    阿南却抬眼看向林子后方,看见那边一座废弃的土掌屋内,似乎有人在里面探头探脑,便几步走到屋前,见门上了锁,又想去窗口看看。
    土司夫人立即将她拉回,示意她不要接近。
    但阿南已经瞥到了里面那几人的模样,见他们脸上手上全都溃烂发黑,这下哪还有不知道的,立即退离了窗口,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坑内的死者,问:“这是……染疫病了?”
    “唉,也不知道是病,还是造了孽,被鬼怪给缠上了!”土司夫人见他们已经察觉,便也不再遮掩了,干脆带他们到那个痛哭的女人身边,说道,“村里第一个出现异样的,就是她的男人,如今不过十来日,也是第一个死掉的。”
    说着,她又用寨中的土话询问,那女人含着泪,掩面一边哭一边哭诉。
    土司夫人逐句翻译,道:“她男人十天前进山采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山崖滑坡,冲出了一堆骷髅白骨,上面还戴着些白银首饰。他就把那些东西从骨头上扒下来,洗洗干净带回家了……谁知道,回家当晚他就全身肿痛,抓破的地方溃烂流脓。很快,他回寨后凑在一起吃饭谈天的人也犯病了,那些人的家里人也全身都烂了……”
    说着,那个女人抬起手,拉下粗布衣袖,展示手上的一个银镯子。
    阿南见那上面的纹古拙,看着像是挺久之前流行的纹饰,正想凑上前研究一番,却在看到女人手腕的同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女人戴着镯子的手臂上,已经显露出细微的黑色溃烂痕迹。
    土司夫人及其他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急退。
    那女人举着自己的手臂,看到大家的反应,迟疑了一下,忙查看自己的手腕背部。
    土司夫人掩鼻抬手,身后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立即将那女人连推带搡,拉到了旁边另一座关闭女人的废弃屋内。
    那女人嗓子嘶哑,绝望地哭喊着,撞着门,却没有任何人敢理会她。
    与她接触过的众人都奔到河边,急急忙忙地洗手洗脸,恨不得跳下去把全身都清洗干净。
    阿南问:“寨子里出了这怪病,大夫怎么说?”
    土司夫人抹着脸上水珠,叹了口气,朝着那屋内一抬下巴:“寨子里两个大夫都染上了。前几日听说朝廷的人要来,是以我们赶紧将发病的人都关在这边废弃屋内,免得他们全身溃烂的模样惊扰了贵客。谁知……谁知刚刚听说有人死了,我过来一看,才知道她男人竟死得如此之惨!”
    就在此时,关押男人们的屋内又传来一阵捶门与号叫声,骚动混乱。
    阿南取出帕子将自己的面蒙起来,靠近窗口朝内一看,屋内一个人扭曲地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断了气。只是死者那腐溃的面容上眼睛圆睁,显然死得极为痛苦,死不瞑目。
    土司夫人惊惶喃喃:“这……这不岂就是冤鬼索命吗?好好的大活人,干吗要贪图死人的东西!”
    阿南道:“依我看,鬼怪之说不太可信,采药人应当是捡到了多年前染疫身亡死者的首饰,上面尚带着病疫,才传染开的。”
    土司夫人慌了手足:“这可如何是好?”
    “与病患死者接触过的人,都要单独隔离起来,送饭时最好也要蒙上布巾,捂住口鼻。”阿南说着,又猛然想起什么,赶紧问土司夫人,“不知道那戴着首饰的尸身是在哪里发现的?”
    “这可说不好,采药的人往往要翻许多座山,去悬崖峭壁和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采到最好的草药。”
    阿南提示道:“刚刚他女人不是说,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吗?神女山在哪里?”
    “那是我们触目所及最高的山峰,往西再行百余里便可看见。”土司夫人立即朝着西方一指,道,“神女山传说是天上的神女所化,常年积雪不化,没人能爬得上去。”
    “天上神女……”阿南向着西面看去,若有所思。
    朱聿恒与她心意相通,拉着她去溪边洗手,压低声音问:“或许,神女山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座山,而压在雪山上的那团狰狞黑气,就是疫病?”
    “嗯,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西南山区闭塞,又并没有什么能影响中原的地势,就算发生了什么动乱,也不可能影响到大局。那么,为什么傅灵焰在设置颠覆北漠政权的大阵时,会选址于此处呢?”
    朱聿恒缓缓道:“因为,常年不化的冰雪,可以让封存于其中的疫病永远存在,只需要开启阵法,便能融于汩汩雪水中,流经下方所有丛林……”
    六条奔腾如怒的江河,会将这可怕的疫病带到下游所有的聚居地,再从聚居地向四周而扩散,一传十,十传百,从人烟稀疏的茶马古道到都市繁盛的云南府,届时再南到广州府,中至应天城,北上顺天,西往江城,只要有人、甚至有活物的地方,便能将瘟疫带往九州各地。
    届时,这可怕的疫病将迅速蔓延。此病发作如此迅速,只要接触便能置人于死地,死相又如此恐怖,大夫也必将束手无策,怕是会成为灭绝大祸。
    “难怪……”阿南望着面前奔流的江水,想起昨夜她去探望司鹫之时,竺星河对她所说的话。
    他说,这次的阵法,就算来亿万人,也只能是来的越多,局面越可怕。
    越多的人,便能携带越多的疫病,传染的范围将会越大。
    朱聿恒显然也与她一样想到了此事,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毕竟,这与以往面对的危机都不同。
    以前他们面对的,是具体的、肉眼可见的后果,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却是虚无缥缈、看不见也抓不住的病魔。
    无从着力,无法下手。
    但,阿南望向西面,苍莽的丛林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一往无前的目光:“既然这疫病是在滑坡后出现的,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地动滑坡,所以让阵法中存在的东西提前泄露了。”
    朱聿恒赞同,又道:“此病发作如此迅猛、传染如此厉害,看来,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赶在阵法发作之前,将其彻底摧毁!”
    两人在溪边洗净了手,正要回身上岸时,忽有一阵风吹过,阿南见水面上大片娇艳的红色瓣浮动着,就如大片晚霞在水面涌动而来。
    她惊讶地一抬头,看见了前方溪边一棵茶树,茶灼灼盛开。
    那棵茶斜斜长在溪水边,枝干粗大横斜,上面开出千万朵灿烂的殷红朵,在日光与波光的相映下如一树红玛瑙,光彩照人,娇艳欲滴。
    茶枝干遒劲,主干上遍布蛀虫痕迹,而分支则多有膨胀,显然是一棵百年老山茶了。幸好下方有三根巨大的杉木搭成架子支撑着它,它才不至于被身上太过巨大的量压倒。
    见她打量着这棵茶树,土司夫人便从岸上向她招手示意,道:“南姑娘,这便是我们寨子的百年茶王了。”
    这茶如此美艳,却衬着寨子中诡异的疫病,令阿南心情也有些沉重,难以投入欣赏。
    阿南与朱聿恒正回身往岸上走时,却见土司夫人的目光落在身后一个男人的身上。
    这男人就是刚刚掘墓的人之一,此时他正在刺啦刺啦地抓着自己的手掌,就连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顾不上了,只拼命地抓挠着,手掌眼看便血迹淋漓。
    身后土司闻讯,正带人匆匆赶来,一过来便看到了这人的异样,立即喝问:“你的手怎么了?”
    那男人如梦初醒,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那具尸体,顿时体若筛糠,明白自己也将面临被扭塞到废屋内的命运,吓得步步后退。
    土司一挥手,众人便要上去将他抓住,谁知他忽然往旁边一窜,抓过土司夫人挡在面前,狠命一推。
    土司夫人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前摔倒,顿时脸颊擦得红肿一片。
    而那人跑了两步便到了岸边,眼看前头无路,不管下方是湍急滂沱的江水,纵身便跳了下去。
    横断山中,山峦如聚,波涛如怒,转眼便将他卷走,失去了踪迹。
    看到病人逃跑,众人忙将土司夫人扶起,她捂着脸颊伤处气愤不已。
    阿南立即对土司道:“赶紧向下方寨子发警告,不要接触陌生人,不要捞尸体,这段时间人畜都要注意!”
    土司自然知道事态严重,那人明显已经染疫,无论跳下去后是死是活,这病情都将扩散开去,影响到下游所有寨子。
    寨中几个汉子匆匆骑马出发,沿着河流向下游奔去,紧急向各个寨子发警告去了。
    朱聿恒也抽拨了身边侍卫,让他们立即返回云南府求助,并提醒及时防护,控制疫病。
    下游的寨子听说此事,都是大惊。不到半日,隔壁寨纷纷派人到来,查看情况。
    土司夫人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与土司一起接待了他们,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又说如今寨子中的大夫也都染上了,请他们带来的郎中小心查看废屋中的人,以免再出事。
    说着,土司转头看向夫人,正要商量什么,却见她一直在抓挠自己在地上摔肿的面颊。
    旁边人都感觉异样,连土司夫人自己也知道不对劲,但她奇痒难耐,实在难以控制,一时越抓越重,脸上顿时挠出道道血痕。
    正在众人错愕之际,阿南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双手紧攥住,让她无法动弹。
    虽然制止住了她,可土司夫人的脸已被抓破了,脸上的皮肤比手上更薄,红紫肿胀,显得格外可怖。
    事到如今,她自然知道自己也染疫了,饶是半生风雨心志坚定,此时身子也不由得瘫软了下来。
    朱聿恒急忙走到阿南身边,见她的手上戴着软皮手套,显然是做好了防护才去碰触对方,略微松了口气。
    土司夫人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见无法脱出阿南的桎梏,神志才清明过来。
    她苦笑着对阿南道:“没事的,姑娘,你们先把我手绑上,我……我若真的发病了,可以自行了断。”
    她病发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情,虽然众人都不忍,但总算她自己比较坦然,让他们将她绑在废屋内,免得自己把脸抓挠溃烂。
    如今情势危急,自然无法再拖延下去,寨中立即撒石灰,蒸衣物,燎房屋,以免疫情扩散。
    土司夫人被绑在屋内柱子上,虽知自己惨死在即,但她半生风雨,又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人,心境也算平和。此时不哭不闹,正怔怔隔着窗户看着外面小溪。
    阿南去探望她,在窗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夫人正在看着的,就是那棵开得气势非凡的百年茶树。
    她心下微动,转头看向土司夫人,却听她低低开了口,哑声道:“这棵百年茶树,听我阿姥说,她当小姑娘的时候,便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阿姥就是奶奶,阿南算了算,心想,土司夫人的奶奶若是还在,应当也是百来岁的人了。
    “阿姥跟我说,她当年送阿公去神女山挖冰川时,就是在这棵茶树下告别的。阿公给她折了一朵茶戴上,说,等赚了钱回来,给你买一支绢,不会枯萎不会谢,永远在你鬓边红艳艳……”
    阿南诧异问:“神女山?夫人的爷爷去那边挖冰川?”
    “是,六十多年前,外头来了一群人,说是奉朝廷之命,要去冰川上挖东西。因为他们出的酬劳高,虽然不知道挖什么,但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心动了。阿姥和其他女人一样,送别了自己的丈夫……可再也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阿南立即追问:“夫人,您能详细说说吗?当年他们在雪山上做什么,那边情况如何,这对我们而言很重要!”
    土司夫人恍惚回忆着,说道:“阿公去了不久,便死在了那里,只有骨灰送了回来……听说,他是在雪山上干活时染病了。同去的寨里人医治及时活了下来,可他却没了,连随身的东西都被烧了。对方虽然给了一笔安家费,但阿姥一个人要拉扯大我阿妈我舅几个孩子,生活自然会十分艰难,于是她带上我阿妈,去了雪山脚下,找那群人的头头……”
    阿南不由得脱口而出:“这么说,她见到傅灵焰了?”
    “傅灵焰?”土司夫人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原来那位女头领是叫傅灵焰?”
    阿南见领头的果然是个女子,忙道:“可能是。您继续说,夫人的奶奶当时去了那边,情形如何?”
    “当时为了赶工,所有人都住在雪山上临时开凿的冰洞中。阿姥辛辛苦苦爬上去,却被人阻拦在外,我阿妈更是摔倒在雪地中,放声大哭。正在此时,我阿妈看见上方的雪峰中,有一个穿着黑狐裘的小孩子手脚灵便地爬了下来……”
    那男孩清俊可爱,年纪不过六七岁,却一个人在雪峰上来去自如,周围的人看见了也并不在意。
    他走到摔倒的小姑娘面前,见她哭得难看,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笑嘻嘻地道:“羞羞,好大的人了还这么哭!”
    土司夫人的娘亲当时不过十来岁,见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过来嘲笑自己,想起自己的爹,不由得更加伤心,放声嚎啕。
    后面有人抬手轻拍小男孩,斥道:“别闹,小姐姐的爹没了,她一家人以后没法生活,咱们得给想想法子。”
    那声音有些疲惫,但入耳十分温柔。
    娘俩抬头一看,才发现这群人的头领居然是个女人,而且长得极为美貌,跟传说中的雪山天女似的,光艳无匹。
    不过横断山脉中零零散散的寨子颇多,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当家的寨子,因此赶紧上来,磕磕巴巴地将自己一家人的境况说了。
    那女子仔细听了,说道:“阿姐,不是我不体恤你的情况。只是如今病情传开,死伤的兄弟也不只你家男人一个。若每个人找上门来我们都要额外体恤补贴,一则是对不住家中无人闹事的,二来定会延误进程,开支也会剧增。这样吧,我过几天去看看你家的情况,可以吗?”
    听到此处,阿南“啊”了出来,追问:“这么说,因为疫病而死了不少人?”
    夫人点点头,确定道:“阿姥与阿妈都跟我说过,我阿公就是染病而死的人之一,没错的。”
    “这么说,这是会传染的病,而且,夫人你说你爷爷的东西都烧毁了,”阿南的目光,落在她已经开始溃烂的脸颊上,“而如今寨子里这场病,又是神女山不远处滑坡的地方蔓延出来的……”
    土司夫人“啊”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更显绝望:“这么说,我与阿公命中注定,祖孙二人都要死在这种诡异的病上?”
    “未必,你不是说,当时也有许多人治好了吗?”阿南忙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以便找到更多线索。
    没过几日,那女子——应该便是傅灵焰,果然带着那个小男孩,到寨子里来了。
    夫人母亲带着他们往家中走,沿着小溪来到山茶树下时,小男孩看见茶开得如此繁盛,欢呼一声跑到树下,说:“阿娘,我给你采一朵最漂亮的!”
    傅灵焰微微而笑,站在小径上等待着他。但此时茶已经开到尽头了,一朵朵不是坠落了,就是瓣有些枯萎卷翘。
    小男孩踮脚去摘高处树梢的,不料领口被树枝勾住,脚下又一打滑,虽然及时抱住了树干没摔到河里去,但衣襟已被扯开,整个人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树上。
    站在树下的夫人母亲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他身上的痕迹,好奇地叫了出来:“咦,青龙!”
    原来,那小男孩的身上,好几条青色痕迹,在他的周身盘绕,和寨子里男人们身上纹的青龙看起来有点像,只不过细细长长的,也没有龙爪痕迹。
    听她这般说,小男孩倒不急着穿衣服了,他一挺胸膛,说:“对呀,有八条哦!”
    小女孩不由得问:“这么多啊,疼不疼?”
    “我从小就有,不怕疼的!”小男孩一副勇敢的模样。
    看着自己孩子那骄傲的神情,傅灵焰却是神情暗淡。她默然转开了头,甚至那脸上,还涌起了一股悲哀绝望的难过神情。
    站在屋外听着土司夫人讲述的阿南与朱聿恒,听到这里时,不由得互相对望了一眼。
    淡淡的青龙,八条……
    朱聿恒垂眼看向自己的身体。而阿南的手,则隔着他的衣服,触了触他的身躯。
    可,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是赤红色的,魏先生讲述记忆中傅灵焰的孩子时,身上也是血线纠缠,怎么后来变成了青色呢?
    按照常理,那小男孩既然在当时当地出现在傅灵焰的身边,那么必定该是傅灵焰与龙凤帝的儿子韩广霆无疑。
    阿南忍不住问:“那几条青龙刺青,都是什么模样?盘绕在一起,还是分散开的?”
    “这个,我可真不知道了,我阿妈也只是看了一眼,没跟我详细说过,只提到跟寨子里男人们的青龙纹身相似,但其实颜色很淡,跟青筋似的,看着有横有竖,其他的……我阿妈生前都未提过了。”土司夫人不知内情,也并未详细询问过母亲,只继续道,“后来,他们到家中看了一圈,可女首领只看看那几个光屁股的孩子,什么也没说。小男孩见家里没什么好玩的,便让我阿妈带他出去玩。”
    两人在屋外转了一圈,又走到茶树下时,那个小男孩忽然停下脚步,指了指茶树根,低声叫了出来:“你看,那是什么?”
    女孩定睛一看,茶树下有一块白白亮亮的东西。
    寨子里的小孩,从没见过这东西,她捡起来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么。
    小男孩对她眨了眨眼,说:“我娘说,好孩子捡到东西要交给大人哦。”
    “嗯。”她也认真地点头,把东西握在手里。
    傅灵焰此时已从屋内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后,便抱着男孩上了马。
    母子二人骑着马向神女山的方向驰去,再也没有回头。
    而他们一家人靠着那块茶下捡来的银子,熬过了最艰难的年月。女孩顺利长大,嫁了人,还生下了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女孩子,便是如今的土司夫人。
    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寨子里最强壮的后生,过了几年,寨子里的人因为取水与邻寨起了冲突,她的丈夫将水田一力护住,得到了寨子里的人一致拥戴,接任了寨主。
    又过了些年,他们听闻外面换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推行改土归流,原来的土司因为不服管制而丧生。在她的丈夫被推举为新的土司之后,她劝解他接受朝廷官职,夫妻两人一起学汉话,带着族人与外界交流,最终统领了横断山脉中的大小彝寨,让这一片安定了下来。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好了,就算如今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土司夫人叹道,“哪有人不死的呢,就连那株茶,前些年树根底下生了一窝蚂蚁,把树干都蛀烂了,我还以为它会死了呢……”
    阿南低头一看,果然,这棵茶原来的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但,腐烂的地方已经被截去,桥接上了一根新的树干,这棵茶树竟因此奇迹般地生还了,重新开出了灿烂的朵。
    “这桥接手艺,很好啊……”阿南蹲下来查看,啧啧赞叹,“是寨子里哪位老手艺人弄的吗?”
    土司夫人摇头:“不是,我们寨子的人不懂这手法。这茶长在这儿,逐渐衰败,本该是自生自灭的,不知怎么却有人将它照料了起来,这两年越长越旺了。”
    一甲子风云巨变,人事已非,树犹如此。而茶依旧一年年开得如此繁盛,最是无情。
    阿南抚摸那条新接的树根,正在感叹之时,指尖忽然触到了几道细细的刻痕。
    她摸着这痕迹,感觉似乎是个标识,但因为有标识的地方朝向根杈内侧,因此若不伸手去摸,就绝不可能有人发觉。
    朱聿恒问她:“怎么了?”
    她抚摸着里面的痕迹,抬眼看他:“这里,刻着一只鸟,展翅飞翔,尾羽长卷……是青鸾。”
    青鸾。
    照料这株茶的人,与傅灵焰定有关系。
    可是,傅灵焰已经在海外仙去了,那么……这个在近年还回阵法看过的人,会是谁呢?
    或者说,那个手持当年傅灵焰的日月,重新出现在九州天下的人,又是谁?
    他们二人心中不由得都想起一个名字。
    “难怪……”朱聿恒回忆昨晚那条矫如苍松的身影,低声道,“难怪傅准会将拙巧阁交予他手中,难怪他对拙巧阁的机关布置,会比任何人都熟悉。”
    当年与母亲来过这里的孩子,韩广霆,他回来了。
    回到寨子,这里又迎来了一批僻远村寨的当家人。
    数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对土司的打击显然相当之大,在解释病情时,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显出了伛偻。
    阿南请土司帮他们询问众人,道:“请各位回去帮忙打听一下,各家寨子里有没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过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询问。”
    不等土司把话转给他们,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开口道:“我当年就去过,而且,你们寨子这个病,我也见过。”
    老人年轻时去外面闯荡过,懂一些汉话,当下便道:“当年我十三岁,已经长得挺高了,因为对方给钱多,所以谎称自己十六,与我爹一起被雇佣上山干活。有一次往冰川内抬条石时,我爹一个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几个同寨子的人赶紧和我一起爬下去,将我爹从洞底救了上来……”
    上来后他们还庆幸没有缺胳膊断腿,谁知当夜父子俩便全身肿痒难耐,抓得皮肤溃烂,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几个严重的甚至咽了气,死状极惨。
    那个领队的女子外出回来,听说了此事后,立即将染病的人全部转移到一个大冰洞内,并给所有人分发药物,让他们煎了外敷内服。那药有奇效,过不了几天,疫病就消失了,就连冰洞中皮肤溃烂的他们也都逐渐好转,病症痊愈。
    说到这里,老人将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给他们看。
    只见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块块因为年深日久已经不易察觉的斑纹,但仔细看来,那斑纹与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显然,当时他的病虽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这些伤疤,至今未曾褪去。
    “这么说,当时她给你们的药方,确是药到病除?”阿南立即问。
    “对,那药,灵得很!”老头点头,但随即又皱眉道,“不过,我们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药,更没见过药方。”
    刚现了一丝曙光,又迅速被乌云吞没。
    听着废屋内寨民们的哀号声,众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她问老人:“那么,当时你们被分隔在大冰洞内,拿到的药熬完喝完后,药渣丢弃在何处?”
    老头听到她的话,呆了一呆后,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后,随身东西上怕沾了病气,就都没带走,他们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烧融又重新封冻上,就再也进不去了。那些药渣,肯定还冻在冰洞里面,原封不动!”
    而,只要找到药渣,让精通药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复原药方,挽救寨子中这些染疫的病人,绝对不在话下。
    阿南见自己所料不错,便对土司一点头,说道:“看来,只要尽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没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当即下令:“清点人手,上神女山,把当年的冰洞挖开!”
    横断山脉太过广阔,寨子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可派出去追踪马蜂的人,却直到第二天才回转,报告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远的山谷中,他们追踪到巨大的马蜂窝,而山谷中一个隐蔽的洞窟里,也发现了有人最近临时居住的痕迹。
    追踪探查到对方的路线,他已经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确是韩广霆的话,看来,他应该也要故地重游,前往母亲当年设下的阵法。
    事不宜迟,附近寨子中经验丰富的老猎人、身手最好的年轻人被挑选出来,加入他们的队列,一队人立即收拾行装,向西面进发。
    出寨之时,焚烧尸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个寨民染疫暴亡。
    风送来呜咽哀歌。这是寨子里的人唱起了歌曲,送亲人离去。
    前日围着篝火的欢歌,转眼化成了悲声,在四周的山谷深壑之中远远回响,催人泪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铺陈在大地上的茫茫苍绿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
    幽暗林下,他们劈开及胸的草丛荆棘,艰难穿行。除了盘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没有任何辨认方向的标志。
    快到黄昏时,重重密林渐转稀疏,他们开始进入广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导手指前方,示意他们抬头远望。
    逶迤草原的尽头,是一座积雪覆盖的高大雪山。此时四野俱已昏黄,唯有最高的雪山顶上被日光照彻,镀上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这座雪山仿佛传说中的神山,庄严神圣地放射光芒,覆照万民。
    望着这神迹一般的景象,众人都是心灵震颤。寨民们跪伏于地,向着金山深深叩首,五体投地。
    朱聿恒也向着金山凝望了许久,才从怀中取出傅灵焰的手札,看着那上面的地图,对照面前的雪山。
    阿南拨马贴近,与他一起看着上面的图样。
    只见雄浑壮阔的山脉之中,六条自北向南的怒涛切开七座大山,山峰横阻,水势竖劈,在一片激湍冲撞中,上方巍然不动的,赫然便是黑气盘绕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灵焰所设阵法之处,应属无误了。”阿南掰着手指,数了数离开云南府后一路行走过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条河流之间,高山上千年积雪的冰顶,黑气盘踞之地。”
    “嗯,万年冰封之处,深藏着吞噬万物的邪灵……”朱聿恒说着,转头看着她,轻声道,“这般高山险峰,上面必定全都是雪风呼啸。咱们避开了昆仑山阙,终究避不开这里的亘古冰雪。”
    阿南仰头朝他一笑:“说起来,我自小在南海长大,还从未见过这般雄浑的雪山。不知这冰川雪顶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这特别怕冷的人,对这严寒又有没有办法呢。”
    朱聿恒轻声道:“别担心,我还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蓦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确实比她要暖和许多,足以热烫入心。
    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仰望夕阳返照中灿然生辉的雪山之巅,仿佛被那亘古以来便矗立于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慑了心神,久久无法出声。
    在连绵险峻的横断大山之前,中原所有号称陡峭的山势都难企及。而在这些险之又险的山峦之中,他们要进发的神女山,又是最为艰难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来明明就在眼前,但他们翻越了无数峡谷,又绕过了无数林地,它依旧遥遥在望,难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黄昏。到达山腰一块平地后,向导说这里地势平缓且上临绝壁、下临溪谷,猎人们常在此休息过夜,是驻营的好地方。
    诸葛嘉到河谷看了一圈地势,认为这边只要两堆篝火便能对抗落单的野兽,但若有群兽包抄,则会陷入绝境。
    “不过横断山脉中没听说有成群结队的狼群猛兽,更何况,后方山壁还有一处凹陷山洞,虽然潮湿积水,但发生危险时可临时退避。”
    周围的确没有更好的驻扎地点了,于是众人选择在此安营扎寨。
    安排好轮岗守夜的人手后,整日的跋涉奔波让众人纷纷进入梦乡。
    就在半夜沉睡之时,耳边忽然传来震天的声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头朝声音来处看去,但黑暗中难以辨认,只能依稀感觉是有巨木滚落,挟万钧之势向下方的营帐压下来。
    急促的呼警声立即响起,暗夜中外围营帐已被压塌。
    朱聿恒自小经历战阵,虽然事起仓促,但他瞬间反应,带着廖素亭冲出营帐,向着后方山壁疾退。
    山顶木石滚落时有弹跳之力,所以紧贴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险方法。混乱的黑暗中,他大声疾呼:“阿南!”
    “在这儿,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随即,一个温热身躯向他贴来,与他紧靠在一起。
    “敌暗我明,又遭突袭,如今无法对敌应战,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响应,队伍撤向洞内。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处,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证没有断木落石之虞。
    诸葛嘉带人护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围。
    上头坠落声停止,洞外传来喊杀声。在一波落木坠石后,躲在暗处的敌人趁他们慌乱之际,现身来袭了。
    月黑风高,山林中只见隐约晃动的人影。
    诸葛嘉冷静地下令开弓,不辨方向不认身份。毕竟,这般莽莽大山之中,对方肯定无法组织起比朝廷军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良的队伍。
    乱射声中,对面惨呼声响起,口音混杂,听来并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声对朱聿恒道:“青莲宗的人。”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侧耳倾听后方呼喝着调配攻势的声音,分辨领头的人是谁:“唐月娘和梁辉。”
    看来,他们从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来此,要借助这边的疫病阵法,再度兴风作浪。
    青莲宗残部从山东撤退到西北,又从西北零散溃逃,能在此处集结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热教众。朝廷军虽然箭如飞蝗,但仓促应战,又受限于山林地形阻碍,一时也无法反败为胜。
    见难以突破箭矢,为减免伤害,对方停歇了一阵,随即,洞外有火光青烟冒起,借着风势,向洞中灌来。
    山林湿柴烟雾浓重,洞中众人顿时呛咳一片。
    “来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转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们之前弄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楚元知剧烈咳嗽着,示意身旁的神机营士卒将几袋东西递给她。
    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在旁边看着,郁闷地问:“你们又瞒着我捣鼓什么东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南说着,顶着烟出了洞口,打开袋子抓起里面一个东西,在地上抓起几把碎石塞在里面,便朝着面前黑暗的山林扔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