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45章 月牙鸣沙
    第45章 月牙鸣沙
    一路行去,月出东方之际,一成不变的昏暗沙漠中忽然奇迹般闪现出一弯湖水,在月光之下波光如镜,静静安憩于沙丘怀抱之中。
    天上地下,两弯月牙一大一小,彼此相映。泉边的楼阁之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在月牙泉中上下倒映,如琼楼玉宇,缥缈仙阙。
    可惜,在这般美景中,却出现了一个他们并不想看见的人。
    “提督大人亲往沙海巡视,辛苦辛苦!下官已备了薄酒,望提督大人千万莫要嫌弃,大人,请!”
    敦煌将军马允知,仿佛忘记了自己如何在朱聿恒这边一再碰壁,笑容满面地率众站在道旁迎接,一副盛情款款的模样。
    阿南朝朱聿恒挑挑眉,朱聿恒给她一个“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表情,敷衍地朝马允知点了一下头,说:“有劳马将军。”
    见他没有像之前那般斥责自己,马允知喜不自胜,忙道:“不敢不敢,能为提督大人效劳,那是下官的福分。”
    朱聿恒沿着月牙泉向旁边阁内行去,问:“马将军案牍劳形,怎么有空来这边?”
    “下官正要请提督大人帮忙,看看我敦煌为圣上西巡所备是否合适,更望大人能指点一二,以免下官出了什么纰漏……”
    听他又提起此事,朱聿恒不由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耳边已经传来丝竹乐声,面前月牙泉的弧形水面之上,忽有明灯亮起,照彻了湖面上一片绚烂景色。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忽然漂来一座莲台,莲台之上灯光渐亮,众人才发现,那灯正持在一个身披五彩轻纱的舞姬手中。
    此时那舞姬提着手中宫灯,向着岸上的朱聿恒盈盈一拜,随即提着宫灯摆了一个袅袅飞升的姿势。
    湖面风来,吹起她遍身的轻纱,踩在浮莲上直欲乘风而去,也送来了丝竹管弦之声。她借着乐声翩翩起舞,便如千佛洞壁画之中那些散的仙女般,姿态柔美飘逸。
    莲在月牙泉上漫无方向地飘荡,美人手中的灯随着动作而火光明灭。月光灯光在湖面上闪烁不定,波光倒映着她婀娜轻盈的身姿,水面上下照影相对,浑如姑射神人。
    周围所有人都沉浸在曼妙的舞姿之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仿佛他们在这个沙漠腹地望见了海市蜃楼,窥见了奇迹仙踪。
    阿南悄悄凑近朱聿恒,低声笑道:“哇,这个马允知,欺压人有一套,讨好人也有一套啊,在这种边疆当个游击将军真是屈才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一言不发。
    马允知显然对自己安排的惊喜十分得意,他示意侍女们将手中的灯笼高举,将月牙泉上的情形照得更清晰一些,光影汇聚中,莲台之上的婆娑舞姿更显动人。
    马允知抚须自得,待一曲即将舞毕,忙小步趋至朱聿恒面前,笑问:“提督大人,您看这小小布置,应当不会惊扰圣上吧?”
    月光下朱聿恒的神情有些疏淡,声音也自偏冷:“马将军真是有心了。只是圣上大概更愿意看到你将这些精力放在敦煌一地的百姓身上。”
    “这个自然,卑职也是希望圣上对敦煌留个好印象,让我方百姓沐浴天恩哪!”
    朱聿恒淡淡一哂,此时丝竹之声已经渐歇,岸上人以丝绳牵着莲台近岸。舞姬提起轻纱裙裾上了岸,朝着朱聿恒盈盈下拜:“拜见提督大人。”
    北国佳人冶艳夺目,就算面容低垂,也依然看得出她那妩媚的眉眼,浓睫高鼻格外抢眼。
    谁知朱聿恒未曾搭理她,目光从她脸上扫了过去,连一瞬也未曾停过,反而望向了阿南,轻声道:“沙漠风大,你还是先进阁内吧,免得被水风吹到了。”
    “我哪有这么娇弱。”阿南依依不舍地又看了美人儿几眼,被她气恼地翻了个白眼后,才发觉这个美人脾气和外表一样咄咄逼人。
    她挑挑眉,转而去打量那朵莲去了。
    本以为这莲浮在水上,应该是木头所制,可她一打量才发现,这莲居然是石头所雕,浮在水上既稳且沉,顿时兴趣大发。
    眼见朱聿恒被一群人簇拥进阁内去了,阿南没跟上去,而是上手摸了摸石莲。
    那美人心下正自郁闷,当下便打开阿南的手,道:“别乱摸,小心弄脏了我的!”
    “你的?”阿南笑笑,敲了敲石头,顿时了然——这是用浮石榫接拼凑起来的莲。
    浮石多出于火山之处,石中充满孔窍,因此比寻常石头轻上不少,自然能浮在水面之上。
    只是搜寻这么多、这么大的浮石,并且做出这么大一朵莲,实属不易。
    而这个美人能在这样的浮石莲上稳住下盘翩翩起舞,也肯定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阿南朝她一扬唇,见她只恼恨地瞪着自己,也懒得逗她,几步追上了人群,进了阁内。
    高阁三层,临泉而建,颇有气势。阁内铺了猩红毡毯,陈设鲜香炉,侍女手捧果盘,正候在楼梯下,迎接来客上二楼。
    在马允知的殷勤引导下,朱聿恒一行人上了二楼,尚未走完楼梯,只见眼前一亮,灯火通明的二楼,正中间陈设着通天彻地十二扇云母屏风。
    那屏风由五色云母雕镂镶嵌而成,匠人巧手借助云母天然生成的颜色纹,拼接成莹莹放光的一条夭矫巨龙,飞舞于祥云之中。
    阿南抬手抚摸屏风,赞叹不已:“这也太美了吧,真是巧夺天工!”
    “姑娘,云母轻薄,下手小心点。这可是我敦煌一镇献给圣上的贡品,毁坏了一星半点,你担得起责吗?”马允知这边训斥着阿南,转头他便变了脸,满脸堆笑对朱聿恒道,“这是新发现的云母矿,特地雕琢进献。”
    阿南却存心拆他的台,指着屏风上的龙眼,说道:“这龙的眼睛,好像做得差点。”
    朱聿恒仔细看去,只见焕发云母辉彩的整条龙,果然只有眼睛灰白蒙蒙,大失气势。
    马允知悻悻答道:“这个得等待圣上画龙点睛。”
    原来是准备好的马屁呢。阿南叹服着此人的功力,笑着越过屏风。
    后面是宽阔的楼阁,摆了十八人大圆桌尚不见拥挤,旁边分列四对交椅茶几,外面还有挑出来的飞檐栏杆,正对下方月牙泉,景致如天上仙宫。
    侍女们沿着楼梯而上,摆放酒菜。朱聿恒示意她与自己在阁中交椅上坐下,先喝一盏茶休息。
    阿南啜了一口,抬眼看见外面是被灯光照亮的月牙泉湖面,水波粼粼,在沙海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真没想到,在这般沙漠中,我们居然也能赏景喝茶。”阿南正说着,忽听得轰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就如万千海潮铺天盖地涌来,要将他们连同这沙漠中小小的泉眼一同掩埋。
    阿南错愕抬头,见朱聿恒和旁边众人都是面不改色的模样,顿时了然:“这就是鸣沙山的声音吗?”
    朱聿恒点头,与她一起起身,并肩看向后方。
    月光之下,沙漠如起伏时被瞬间冻住的大海,凝固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
    鸣沙山的沙子在月光下白亮如雪,而未曾被照亮的那一边则是漆黑如影。在这对比强烈的黑白山峦之上,是横亘长空的银河,如仙子们泼洒了一片凌乱珍珠,漫天光彩幽莹。
    而天河之下最亮的这座沙丘,因为搜检巡逻的护卫们从上面滑下,正发出呼啸咆哮声,让站在楼阁之上的他们都感觉到了隐隐震动。
    “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么一座山丘,下面到底埋藏了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雷霆声响?”
    朱聿恒见栏杆低矮,便示意她别往外探身太多,一边道:“听说距玉门关百余里,还有一处魔鬼城,里面怪石林立,每逢大风吹过,便有鬼哭狼嚎之声,可见世事的奇妙之处,我们常人难以想象。”
    “那咱们有空一起去看看?”阿南开玩笑道,“照影鬼域中嘛,或许过去一探,里面也能呈现出一朵青莲来呢?”
    朱聿恒想起短短时日出现的三处青莲踪迹,不由摇头苦笑。
    后方马允知带着那个舞姬走近。她毫不忸怩,落落大方地请朱聿恒上座,又侍立在他身后斟酒布菜,殷勤万分。
    朱聿恒并不动筷,而韦杭之已经走到她身旁,将她夹的菜与斟的酒全部撤掉了,又对马允知说道:“马将军大概尚未知晓,未经查验的陌生人,不得近提督大人身旁伺候。”
    他是东宫副指挥使,对一个地方游击说话自然老不客气,马允知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能赶紧示意美人退下。
    美人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强自笑意盈盈,施了一礼就姿态曼妙地离开了。
    马允知讪笑解释:“这……梁鹭绝无问题,不然我也不敢让她出现在提督大人面前……”
    听得梁鹭二字,阿南觉得有些熟悉,正在想着,却听身后韦杭之低声提醒道:“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
    他负责皇太孙安全,所以周围一应人等,不论是否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他全都曾经摸过底细。
    阿南诧异地回头看他,问:“什么,她居然就是那个梁鹭?”
    梁鹭和梁垒这对双胞胎姐弟,虽然长相都是浓眉大眼圆脸宽颐,但他们的神态举止也未免太过迥异。梁垒看来就是个淳朴的乡下少年,可这个姐姐却看来颇有气势,绝不像是出身农家的模样。
    朱聿恒对此并无兴趣,只低声询问阿南,西北这边的菜式是否符合她的口味。
    “好吃!”阿南开心地手抓羊肋排,还给他撕了一根递过去。
    皇太孙殿下擦净手,极自然地接了过去。
    马允知在旁边偷偷关注,内心受到了极大震撼。他埋着头,苦苦思索皇太孙的口味。
    这女人一身尘土脸上带伤,既没有绝世姿容,皮肤还黑,何德何能与皇太孙如此亲密,甚至连他出巡都带在身旁寸步不离?
    在沙漠中折腾到深夜,一行人都有些疲惫。
    阿南与朱聿恒的房间就在旁边,侍女帮她弄洗澡水。沙漠之中弄一浴桶水颇为费劲,她便裹上袍子,去楼下观赏了一会儿月牙水月。
    脚步轻响,她抬头看见韦杭之从楼上下来,对她打了个招呼:“南姑娘。”
    阿南见他神志清明,不由敬佩:“你怎么日日夜夜不用睡觉,永远这么尽忠职守?”
    韦杭之道:“我夜间已很少当值了,但殿下今夜在陌生地方留宿,我肯定要各处巡视一遍。”
    “赶紧去睡吧。”阿南说着,见他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往柱子上一靠,问,“有事吗?”
    “没什么……”韦杭之移开了目光,在她面前笔直站了片刻,才道,“今日发生的事,我至今尚在后怕……若殿下当时有个闪失,我们东宫一众侍卫除了自戕,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啊,我也跟他说过了,以后不可如此冒险了。”阿南语气有些无奈,心道,你还没见过他更不要命的时刻呢,这男人看起来沉静淡定,可骨子里那股潜藏的狠戾强悍,每每令她心惊,甚至有些惧怕。
    韦杭之也知道殿下行事任何人无法阻拦,更何况他当时是为了救阿南,她更无立场帮他劝阻殿下,因此只点了点头,抿紧了双唇。
    “放心吧,我以后会尽力注意他的,看能不能把他性子磨一磨。”阿南说着,又随口问,“韦指挥使跟殿下多久了?我看这天底下,你应该是与他最近的人了吧?”
    “七年。”韦杭之居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她,令阿南有些诧异,“十七岁时我被圣上亲自选拔为贴身侍卫之一,从此后改名换姓,再也没有亲人与家族,此生只有殿下。”
    “改名换姓,所以其实你本来不叫韦杭之?”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殿下要去任何地方,我便是他踏足的依凭。”
    所以,因为皇帝一句话,他的父母便失去了孩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阿南有些别扭,继而一想,把这么好的儿子献给了朝廷,那么他的家人肯定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说不定还受人羡慕呢。
    朝他笑了笑,阿南道:“好的,我知道了,关爱你们殿下就是关爱你们一群兄弟的命,我一定督促他好好保护自己!”
    韦杭之是个正经人,见她这嬉皮笑脸的模样,便只沉着脸向她点了一下头。
    其实阿南想问他,这么好的身手,却只能沉默地为另一个人奉献一生,值得吗?
    但她随即又想起,她当初在公子身边时,也并未觉得那样的人生不好,甚至,她也愿意将一辈子彻底燃烧殆尽,只为照亮公子脚下的路。
    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黑夜让她情绪低落了,这些当年往事,全都已经没有意义,记忆也变得意趣寥寥。
    阿琰射出的那支回头箭还在她心中。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终究是要重新出发了,纵然再留恋过往,又有何意义呢?
    回到楼上,洗澡水已经备好。
    阿南正要脱衣服,却听隔壁阿琰的房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走出去,听韦杭之已在门口询问:“提督大人可有吩咐?”
    “唔……无事,退下吧。”
    阿南听朱聿恒的声音有点模糊,便叩了叩门,问:“阿琰?”
    他在里面似松了一口气,说道:“进来。”
    阿南与韦杭之相望一眼,便跨了进去,却见朱聿恒在内室指了指门,便把门关好了,才走过去,问:“怎么啦?”
    朱聿恒有些别扭迟疑,将桌上药瓶递给她,低声说:“我抹不到后背,反手太用力时,凳子倒了。”
    阿南一看他后背,顿时心惊不已,今日将她在流沙中救出时,为了护住她,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水道洞壁,如今早已是淤青一片。
    她心疼地将他按在圆凳上,取过水和布将他后背擦干净,再将药膏倒在自己的掌心,在他的背上揉开涂抹。
    朱聿恒的毒刺发作时,她曾解开他衣服帮他吸掉毒血,而在海岛上时,她也多次帮朱聿恒换药,早已看遍了他的裸身,因此两人也并未觉得有太大不妥。
    等妥帖地将所有青紫处揉上药后,她才问:“干吗不让韦杭之帮你?”
    朱聿恒道:“我身上有‘山河社稷图’。”
    阿南想着刚刚韦杭之在外面与自己交心的话,轻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只信我啊?杭之跟了你可有好多年了。”
    “毕竟,我身边潜伏着内应,所以跟着我越长久的,嫌疑越大。”朱聿恒淡淡道,“阿南,我是在朝堂风雨中长大的,除了祖父与父母外,这世上没有可信的人。”
    阿南帮他拢好衣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灯下他晦暗的神情,想安慰句什么,而他的手已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凝望着她道:“不过,现在我能稳妥放在心中的,有四个人了。”
    阿南心怒放,翻过手一拍他的手背,朝他一笑:“那就好,不枉我也这么信你!”
    反正提起这茬了,她干脆坐了下来,问:“对了,那个内应,你有头绪了吗?”
    为了保证埋在他身上的毒刺与阵法同步启动,他身边必定有一个操控的人存在。否则,应天的毒刺不可能提前发动,而钱塘湾的阵法也不可能引动身在西湖的他。
    朱聿恒道:“此事圣上与我父亲都在替我探查,但至今未有任何线索。”
    阿南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没有呢?把你毒刺发作时,每次都在身边的人筛查一遍不就好了?”
    “只有三个人。”朱聿恒肯定道,“其他的,顺天、开封、杭州、渤海,跟随在我身边的人,全都不同。”
    “哪三个?”
    “第一个,韦杭之。”
    “呃……”阿南觉得有点牙痛,“下一个呢?”
    “卓晏。”
    阿南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阿晏确实……但是我实在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其他人如诸葛嘉,我去开封视察水患自然不会带神机营的人;瀚泓是内官,没有随我去开封与渤海;楚元知,他这两年没去过顺天,甚至曾潜入宫中的竺星河,也从未去过开封……”
    “你忘了说第三个了。”阿南提醒。
    朱聿恒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在灯下望着她:“是啊,还有一个人,与我一路同行,每次我出事时,她都在我的身边。”
    阿南自诩对他身边人十分熟悉,却一时没想到这个人,正在苦苦思索时,看见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才明白过来,这第三人,就是她。
    她不由啼笑皆非:“好好讨论,性命攸关的严肃问题呢!”
    “其他的,确实没有了,我已详细筛过很多遍了。”
    他这般肯定,阿南也只能喃喃道:“难道说……是我弄错了,对方利用的,是别的法子?”
    “而且,你们三人全都没有可能在我年幼时下手,毕竟那时候,杭之不过六岁,阿晏与我一般大,而你,尚未出生。”朱聿恒皱眉道,“我父王曾查到邯王与蓟承明有私下接触,但宫中档案证明,我在乳母那边出事时,蓟承明受宫中派遣不在顺天。”
    “这么说,当时那个荷包的线索也断了?”
    想着当时阿南说自己“查人查事你天下无敌”,如今却一筹莫展,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不由沉默。
    “怕什么,先把摆在面前的青莲阵法找到,跟幕后凶手算账的事咱们先推一推。总之我觉得,只要揪住青莲宗,一切迎刃而解!”
    昨日累得脱力,第二天早上阿南起来对镜一照,发现没睡好的自己果然脸色发暗,脸颊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昨天受的伤全都显出来了。
    一想到月牙泉现在美女如云,自己却是这般模样,阿南赶紧撑起盒盖,准备先给自己弄个漂亮妆容。
    “南姑娘,你醒啦?”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外面有个姑娘敲了敲门,捧着热水推门进来。
    阿南见是昨晚帮梁鹭拉石莲靠岸的女孩子,便朝她一笑,问:“是你呀,梁鹭呢?”
    “她啊……”鹤儿神情有些古怪地觑着她,道,“鹭姐去服侍提督大人了……”
    阿南一看她那神情,不由笑了,说:“怎么,你以为我是提督大人带来的侍妾,怕我吃梁鹭的醋?”
    鹤儿干笑了一声,说:“不会不会,姑娘看着不是这样的人。”
    “看脸也不像吧。”阿南摸着脸,转了话题问,“现在敦煌流行什么妆容呀?我今天没法见人了。”
    “放心吧姑娘,你这脸上青肿不严重,我帮你把妆弄浓艳些,绝对漂漂亮亮的!”
    鹤儿帮她洗漱后,抬手便帮她在脸上鼓捣。
    阿南托腮看着镜中的自己,与她搭话:“有个事情我有点奇怪啊,梁鹭家里不是从山东转来的匠户吗?怎么她会是月牙泉的舞姬?难道你们马将军一声令下,良家子都可以充作歌舞伎家?”
    鹤儿忙道道:“这与马大人无关,是鹭姐早年被乐户收养,因此才入了那边的籍。”
    “咦?梁鹭不是在梁家养大的?”难怪她那气派与梁垒看来一点不像,而且对家人似乎也没有太多感情似的。
    “是啊,听说梁家爹娘以前可穷了,她娘是逃荒去的山东,生了姐弟双胞胎后没吃没喝的,奶水哪儿够养活两个孩子呀?无奈下,他们将姐姐送给了一对打鼓的老夫妻。”鹤儿一边给她描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直到现在,梁匠头领了矿场,日子好过了,儿子也长得挺好,才又想起女儿来……”
    阿南皱了皱眉头,问:“但梁鹭已经随那对夫妻落了乐籍?”
    “是呀,而且她养父母已去世了,便随他们回了家,可太祖定的户籍政策,说是朝廷根本,咱们谁改得了啊?另外这不是有风声说圣上要西巡嘛,可敦煌这边是军镇,根本找不出几个歌伎,就召了她先来这边。鹭儿姐也跟我说,她在家里对着陌生的家人和陌生的地儿,待着也难受,还不如跑来这边,跟我们一群姐妹整日唱唱歌跳跳舞,还开心点呢。”
    “原来如此……”阿南顿觉梁鹭对家人疏远是情有可原,“真是一笔糊涂账。”
    鹤儿手脚很快,迅速帮她理妆完毕,拿镜子让她看看是否满意。
    敦煌这边的妆容受了异域影响,飞扬艳丽,阿南英气鲜妍的五官与其正相配。而为了遮掩阿南脸上的青肿,妆容又格外浓艳些,黛眉红唇衬上胭脂底织金裙裳,鬓间是鲜艳欲滴的簇金嵌宝石榴,令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阿南对着镜子一照,十分满意,抬手在镜前转了转,闻到衣裳上熏的熟悉香气,不由笑了出来——
    还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她从困楼中脱身时,还调戏过阿琰,问他身上的香气是什么呢。
    “这衣服和首饰,是你们准备的?”
    鹤儿抿嘴笑道:“我们可备不起,是提督大人随身的人送来的。大概是因姑娘的衣服残破了,他们昨晚连夜去敦煌取的。”
    难怪就连香气都一样。
    阿南开心地朝镜中的鹤儿一笑,提起裙角蹬蹬蹬下了楼:“我走啦,多谢你了,下次再来找你和梁鹭玩!”
    月牙泉边晨雾霭霭,众人正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准备出发。看见光彩照人的阿南从楼上下来时,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亮。
    就连垂手恭送朱聿恒的马允知,都结结实实地惊到了,心道这女人盛装打扮原来这般抢眼,难怪皇太孙殿下正眼都不瞧别的女人一下。
    而朱聿恒望着阿南,眼中有些微火光灼烧,许久未曾挪移。
    阿南自然也看到了朱聿恒眼中的亮光,她大大方方地朝他一笑,提起裙裾在他面前展示了一下,纱巾上缀的金铃声响清脆,与她的笑容一样轻快:“阿琰,好看吗?”
    她毫不羞怯,朱聿恒亦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很好。这艳烈的颜色很衬你,也只有你压得住。”
    阿南打量他今日穿的朱红圆领袍,肩背压团金麒麟,衬得阿琰更显尊贵凛冽。
    “你也很好看。”她笑道,快乐地翻身落鞍,一扬手打马率先冲了出去。
    从月牙泉出发,众人直奔矿场而去。
    自阿南在矿区发现青莲异状后,诸葛嘉便率人介入调查。可刘五遭遇意外,至今在矿下生死不知,当日卓寿究竟为何独自一人先行离开,至今尚无法取证。
    朱聿恒身上有伤,在房中休息。阿南去矿场一看,时隔两日,现场狼藉状况与上次看到的差别并不大。只是地下涌出的水已经退去,留下的水纹痕迹也已经因为救援踩踏而彻底消失。
    矿场众人挥汗如雨,各个矿洞入口连续不断地运送出一筐筐的泥土,已经在旁边堆起了小山。
    矿场边缘,还有几具蒙着布的尸体停在草棚下,显然是刚挖出来的。
    阿南正看着,猛然一个滚了满身泥土的身影从矿洞爬了出来,旁边人给他递了巾子,他胡乱擦了几下,露出眼睛鼻子,阿南才看出来,正是梁辉。
    他坐在矿洞口,大口喘着气,示意众人围上来。
    拾起地上一颗石子,梁辉在地上草草绘了几条线当作地图,对着众人道:“看到没,就是刚堵住咱的那个拐弯处,李老四,你带两个人拿杠杆下去,把那大块岩石给撬开。赵三儿,这可是刚盖下来的泥土,为了防止二次坍塌,你得给它撑住了!篾席不够,得上竹排和大杠!”
    众人忙不迭点头,抄起他说的东西,鱼贯进入矿洞。
    身后梁垒拿着个包裹过来,递到梁辉面前:“爹,你都下去两三个时辰了,先吃点东西再下,这是娘烙的饼。”
    梁辉呼哧呼哧喘匀了气,接过他递来的湿布擦了手,然后抓起里面的煎饼卷上大葱,大口嚼着。
    阿南见状,忙上前给他递水,又抽空询问下面的情况。
    “难说,这都两天过去了,才挖到一多半。”梁辉说着一抬眼,认出了自己面前的阿南,错愕道,“咦,姑娘,你不就是那个……我外甥女的干妹妹吗?”
    “是啊,舅父喊我阿南就行。”阿南说着,在他旁边蹲下,道,“我是来找刘五的,那日出事时我就在这里,看到地下好大的水涌出来,这是挖了哪儿的地下水道了?”
    “刘五在那边呢,也不知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梁辉指了指那边草棚下的尸身,道,“我跟这些矿脉山道打了几十年交道了,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情况。日他娘,怎么在沙漠里还挖到了龙王庙!”
    阿南指了指西面,说道:“虽说沙漠中无水,但您看……龙勒水就在不远,而且那边还有月牙泉的泉眼呢。”
    梁辉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摇头道:“矿洞渗水已有十天半月了,若真是挖到了月牙泉的地下泉眼,那月牙泉必定会水位下降,可这没听到消息啊。”
    阿南刚从月牙泉而来,想了想月牙泉边那水满满当当地盈溢岸边,哪有任何水位下降的迹象?
    梁辉心中记挂着下面,几下吃完了东西,胡乱擦了擦手又下了矿洞。
    阿南转头见梁垒正收拾地上的东西,便问:“梁小哥,你也要下去?”
    梁垒望着父亲的背影摇摇头,道:“矿上的规矩,爷俩都在这边的,我爹下去了,我就不能下。”
    阿南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这是担心父子俩同时在矿下遇难,一家人便绝根了。
    望着这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世间所有生灵的矿洞入口,即使是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阿南,也只觉一股冷气从中间冲出,令这冬日更显阴寒。
    她后退几步,不防后背撞上了一个人,忙回头道歉。
    后方是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女人,根本没理会她,冲到矿道口朝下看了看,嘶声问梁垒:“你爹呢?”
    梁垒迟疑道:“我爹带人下去清矿道了……”
    话音未落,那女人的巴掌已经没头没脑朝他砸了下去,梁垒对上士兵时身法超俗,可此时被她抓得脸颊都破了也不躲避,只呆呆地站着任她胡乱抽打自己。
    阿南忙上前卡住女人的双臂,将她拖了回来,皱眉问:“你这人真没道理,怎么上来就打人?”
    “呸!他爷俩害死我男人,还跟我讲道理?我跟他们拼了!”那女人猛地挣起来,还要疯狂往前扑,阿南忙将她抱住,和周围人一起将她带到棚下。
    女人扑在刘五尸首上痛哭,阿南听众人议论,才知道女人以前嫁过矿下苦工,在矿洞垮塌时被压死了。所以她二嫁的时候找了管库房的刘五,以为这次日子该能安生了,谁知这次为了赶工挖云母,矿下人手不够,梁家父子作为工头,便让刘五帮忙下去运送东西,结果一去不复返,女人二度做了寡妇。
    众人说着,唏嘘不已,给女人找了辆驴车,帮她将刘五的尸首抬上去。
    女人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大哭,非要梁家父子偿命。
    阿南见诸葛嘉在旁边棚下,便将手中三大营的令牌朝他一晃,摊开手:“借点钱。”
    诸葛嘉清冷秀美的眉眼难免跳了跳:“你怎么日日在我这儿打秋风?”
    “因为是自己人嘛,你看我会向马允知借吗?”
    诸葛嘉狠狠飞她冷眼,终究还是掏出了两块碎银丢给她。
    阿南将碎银交给那女人,她千恩万谢,一边抹泪跟着牛车往家里走,一边指着矿洞口对阿南说道:“姑娘,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可要小心点!”
    阿南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妇人已经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梁匠头老婆偷人,被我男人发现了,他们父子肯定是因此恼恨,才害死了我男人的!”
    阿南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内幕,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婶子,话可不能乱讲啊!”
    “我没乱讲,这是我男人生前亲口对我说的!他亲眼看见唐月娘私下与男人拉拉扯扯,还摸出了挺大一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我男人就绕过墙去,想看看唐月娘跟谁在那儿,谁知一转过墙,那男人早就跑了!”妇人咬牙切齿,恨恨道,“莫不是那两父子知道矿洞要漏水垮塌,所以故意把我男人引进去?不然怎么出事时他们俩全都没事,我男人竟死了!”
    阿南只能代为解释道:“那天他们家里亲戚来了,一家人都不在矿上,哪能对你丈夫下手呢?再说这是天灾,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妇人想来也是这个理,只能又抹了几把泪,扶着驴车哭天喊地地走了。
    而阿南目送她离去后,久久伫立在矿场,面对这片这随时能吞吃掉性命的地下世界,陷入了思索。
    朱聿恒在屋内略为修整,出来寻找阿南,一眼便望见了苍黄大地之上,她身着红衣,让整片苍凉大地渲染上明媚光彩。
    正要向她走去,身后的韦杭之近前来,低低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神情微变,转身便与韦杭之走到了矿场的草料房一侧。
    在墙角之上,用白灰刻画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涂鸦标记。
    看起来,这白灰出现的时间应该并不久,涂痕还并未被太多灰迹覆盖。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他会意,抬脚将那标记彻底抹去。
    朱聿恒转身回到矿场,不动声色地向阿南走去。
    竺星河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这边,并企图召唤阿南回归。
    海客们与青莲宗纠葛甚广,他虽不确定究竟有多少,但至少,他们知道阿南会来矿场、会来检查与卓寿失踪有关的刘五,因此才会在刘五看守的草料场留下标记。
    由此,是否可以反推,卓寿的死亡,竺星河与青莲宗或许会知道内情,甚至插手或者下手,都很有可能。
    “阿琰!”阿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看见她朝他勾手,面露诡秘的神情。
    毕竟刚刚做了瞒着她的事,朱聿恒走过去时,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怎么啦?”
    “我听到一件事情。”阿南神秘兮兮地趴在他的耳边,把唐月娘和男人私相授受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抬手拍拍身旁的马匹,道,“所以,听说金姐姐和楚先生都去梁家了,梁垒昨日猎到了好大只灰雁呢,我也要过去蹭肉吃!”
    说着,她对朱聿恒挤了挤眼,暗地示意他一起去摸摸底细。
    “去吧,带两壶佳酿,以免空手过去礼节不周。”朱聿恒哪有不懂她心思的,貌似随意道,“我这边事务倒是告一段落了,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替楚先生贺喜。”
    阿南故意为难地看向梁垒,梁垒此时摸着脸上抓痕,神思还有些恍惚。他在乡野长大,也不甚在意朱聿恒是什么身份,便道:“那自然欢迎之至,提督大人别嫌弃我家简陋就行。”
    梁垒还要等他父亲从下方出来,阿南与朱聿恒两人便先行前往梁家。
    沿着平原一路往前,冬日荒漠天气晴朗,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阿南一路奔驰,蓬松的鬓发微松,颊飞霞色。
    抬手拭去额上微汗时,她摸到了那只石榴簪有松动迹象,便将其抽出,紧紧绾好发髻,看看手中红宝石榴又忽然笑了。
    “阿琰,你还记得不,我把你赢到手的第二天,你帮我折的就是一枝石榴。”
    “这朵与那朵,都很衬你。”朱聿恒望着她鬓边殷红的嵌宝榴,嗓音与目光一般温柔。
    阿南忽然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个东西,向他抛去:“对了阿琰,这个给你。”
    朱聿恒抓住一看,又一个岐中易。
    它的形制与前两个完全不同,并不像一个岐中易,更像是从连锁铠上裁下来的数十片相扣铜环,环环相扣,所有指甲盖大的铁环都与周边三四个环扣相连,结成一片。
    而阿南眉眼弯弯,笑意也带着点神秘:“其实这东西,我在应天时就开始弄了,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我也只听师父谈起过理论,从未见过实物,因此做得比较慢了些。”
    朱聿恒注视着它过了数息,便看懂了其中的构造。
    他伸手抚过摊在手心这一堆扁扁的铜环,寻到了关窍之处,三指穿过其中提纲挈领的几个环,指节牵拉,那铜环便自然撑起,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甚至顺着他的掌心滚到了手腕之上,又滚了回来。
    但待朱聿恒松开那几个作为支点的铜环,再将略为揉捏,它便又化为绵软的一片锁环,静静躺在了他的掌心,尚带着她的体温,并无金属的冰冷。
    他抬眼看阿南,她的双唇微噘,两腮有些鼓鼓的,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送给他:“它叫‘初辟鸿蒙’,以后你好好拿它练手吧。它与十二天宫和九曲关山不同,聚拢摊平,撑立成球,是个纵横立体的机栝,难度比之前两个要高出一大阶。”
    可其实……她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东西制作出来给他。
    她忘不了在海岛上时,阿琰这个浑蛋为了不让她离开,居然敢对她设下罗网,而且因为她一时心软,还真的得逞了。
    那夜他暴起发难将她制住,居高临下抵在沙滩上时那疯狂的神情,她至今想来依旧心悸。
    所以她这一路做做停停,一则是因为在研究揣摩这个岐中易的机制,二则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有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阿琰这疯狂的成长,害怕他前方最终能达到的境界,害怕有朝一日他太过强大,自己再也无法对抗他。
    他乖乖听话、愿意当她家奴的时候固然很好,但如果他长大了,身上长出了反骨,那她要如何才能控制他呢?
    但,在背后沙流急转的那一刻,在阿琰豁命向她奔来,生死之际与她紧紧相拥之际,她终于不再迟疑。
    东西既然送出,她也下定了决心:“努力呀阿琰,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别让我失望。”
    朱聿恒握紧了岐中易,低低地“嗯”了一声。
    阿南催马向前方而去,朱聿恒却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马缰绳。
    “怎么了?”她抬眼看他。
    他看着面前的道路,想起来了海客们画在墙角的那个记号。
    他对于密记、暗号一类,虽无深入研究,但毕竟曾因阿南而接触过他们所做的标记,因此,即使只看了那个标记一眼,他已分辨出具体的地点。
    他想赌一把。
    赌阿南与竺星河已经过去,赌自己已经来到。
    “我看过附近地图,这边有近路。”他转了马头,没有沿官道而行,而是示意韦杭之等人在后方远远跟着,转而带阿南打马上了另一条小路。
    这条小路显然是村人们所辟,比官道蜿蜒狭窄。行了不久,前方路边大树下,有人摆下果品茶水,供应过往行人。
    阿南身影乍一出现,树下正在喝茶的一个少年立即蹦了起来:“阿南阿南,你终于来了?是看到记……”
    正是司鹫。他一直瞅着道路等待阿南,看见她来了,欢欣地向她迎去,却在看到他身后的朱聿恒时,将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
    阿南下意识勒住了马,没料到会在这里突然遇到昔日同伴,既惊且喜地跳下马,问:“司鹫,你怎么会在这儿?”
    司鹫本以为她是看到标记过来的,但见她身边还伴着朱聿恒,不由有些诧异,将阿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还在他身边啊?赶紧回来呀,我想死你了,公子也是!”
    阿南听到“公子”二字,脑中似被寒冰一撞,乍见司鹫的热切欢喜忽然消散,顿觉有些恍惚。
    见她不说话,司鹫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始,你说去救公子,后来公子救出来了,可你又离开,说要洗清自己的污名。现在洗清了吧,怎么还不回来啊,你知不知道上次你为我们豁命殿后,至今未曾归队,兄弟们多担心你啊!”
    阿南张了张口,料想公子必定是未曾将他们决裂的事情告知大家,因此司鹫他们都还在等着她回去。
    “难道说……”司鹫瞄瞄后方马上的朱聿恒,问,“你奉公子之命,还潜伏在官府刺探什么大事?”
    他这话出口,阿南却忽然笑了。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这么多年来刀山火海奔波,觉得累了,想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抬手轻拍司鹫的肩,说,“公子的大业,我怕是帮不上忙了。回去替我向各位兄弟问个好,告诉他们,我心中永远记挂着昔日情分,永不会忘。”
    说罢,她朝司鹫笑着挥挥手,抛下他便向着来时路走去。
    “阿南。”
    却听身后的茶棚内,传出低低的一声轻唤。
    这熟悉的温柔嗓音,让阿南心口传来莫名的悸动。她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慢慢回头。
    茶棚的苇窗已推开,现出一条清俊身影。窗内人以三指拈着莹润如玉的甜白茶盏,抬眼之际眉梢朝她微微一扬:“难得重逢,何必急着要走呢?”
    即使在这般粗陋茶棚之中,他的身影依旧挺拔端整,皎白面容上俊逸五官太过完美,如同画中人。
    而这画中人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却是世间所有丹青手都绘不成的温柔蕴藉,穿越了十四年的时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的这一刻,让阿南的心口难以抑制地微颤起来。
    竺星河也在打量阿南。
    惊涛骇浪中相别月余,她艳丽远胜往昔,容光也更显灼灼。荒漠的灰黄天地无法抹除她丝毫光彩,反而令她越显灿烂夺目。
    她那一身艳丽的红衣让竺星河目光微冷,瞥向她身后的朱聿恒。
    朱聿恒淡淡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催促马匹,离阿南更近了几步。
    两人一式的鲜亮红衣,织金团,而竺星河淡青的锦衣上横斜银线竹枝纹,韵味如水墨般雅致深远,与他们的飞扬绚烂大相径庭。
    他在海上时,从未见过阿南这般浓艳妆容,这般骄纵模样。
    曾在他身边多年的女子,如今因为另一个人,脱胎换骨,彻底变了模样。
    这念头如蚀骨的毒虫,让他的手指不觉收紧,几乎要将手中薄瓷的茶盏捏得粉碎。
    侍立于他身后的方碧眠低低地“呀”了一声,对着阿南笑脸相迎,仿佛已完全忘了之前被她擒拿下狱的事情,声音中还带着些惊喜:“南姑娘,久违了。公子正喝茶呢,我给你点一盏渴水吧?”
    司鹫立即道:“对,方姑娘手艺可好了,做一个金橙渴水吧,阿南最喜欢了!”
    阿南见他依旧与往日一般亲热,只觉眼睛一热。
    只是,她抬起目光,与竺星河对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啸而过一阵冰凉长风。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十四年前的风雨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与青莲宗联袂颠覆天下的人。而为了与青莲宗结盟,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对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绮霞曾为她付出过多少。
    十年执着苦练,四年生死相随,最终落得那一日渤海风浪之中,她一个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彻底斩断过往恩义。
    阿南对着司鹫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等……我们都无牵无挂的时候,或许我再回去吧。”
    司鹫顿时大惊失色,眼看她转身上马,要随朱聿恒一同离去,吓得转头冲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发了什么疯,咱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重逢,她却说这种胡话!您……您赶紧把她劝回来啊!”
    不需他多说,竺星河的目光始终定在阿南身上。
    他与一无所知的司鹫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决绝的去意。
    心头莫名涌起忧惧,他维持住平静神情出了茶棚,但向着阿南走去时,那一贯飘逸出尘的身姿终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缰绳,制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韦杭之早已率领一干护卫跟随至此,一眼认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伤了殿下逃脱的乱贼。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后众人也是齐齐警戒,道旁顿时杀气弥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们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点头示意:“渤海一别,殿下别来无恙?”
    “不劳竺公子挂心,有阿南伴本王驰骋,天下之大皆为坦途,风雨无惧。”朱聿恒说着,侧脸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见阿南无比自然地与他目光交汇,一副莫逆于心的模样,饶是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如拂清风,此时也不由喉音略紧:“西北苦寒之地,殿下远别繁华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处,何谈苦寒。”朱聿恒一拢缰绳,朗声道,“更何况本王与阿南来此,是为本地黎庶谋福祉而来,若只顾照拂己身,岂非浅见薄识?”
    他句句不离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拢,食指与中指轻触大拇指上的银白色“春风”,微眯的目光顿显幽深。
    朱聿恒却彷如未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扫过他的右手,对阿南温声道:“咱们走吧,乡野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他的声音似是将阿南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轻出一口气,朝他一点头:“好。”
    眼见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扬鞭策马便要离开,司鹫哪还察觉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当探子的,急得扑过去就拦下她的马:“阿南,你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公子……公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阿南,你上哪儿去?”不知是因为司鹫的鼓动,还是因为心头难以抑制的冲动,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温声开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别,兄弟们都很挂念你,一直期盼你归队,要好好与你喝一杯,以表谢意。”
    停顿片刻,他仰头看她,轻声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马望着近在咫尺又似乎已远在天边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当初的她,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也会披荆斩棘向着公子而去,哪怕鲜血淋漓痛断肝肠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长久的期待与潜伏的失望,在最后那根引线的诱发下,已经彻底爆炸开,铺天盖地淹没了过往那个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这支奋不顾身的箭,想要回头,不愿眼睁睁射向黑暗沼泽了。
    在她身后静候的朱聿恒,终于贴近了她,低低出声问:“阿南?”
    阿南望着公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装靓饰,被日光照得艳丽无匹,连方碧眠那般清丽绝俗的美人儿,在她笑容面前都显得容颜黯淡。
    她声音轻快道:“多谢兄弟们盛情了。这些年来我与大伙儿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进退,恩义自在心中,何须谢字出口?只是如今我还有要事在身,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来好好陪大家喝个痛快!”
    竺星河没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轻松地与自己告别,心口一紧,“阿南”二字就要脱口而出之际,张口忽觉鼻间微香,闻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气。
    这香气让他神情陡僵,抿紧了双唇,将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说什么,冲他一笑,又向司鹫一扬手,打马便要离去。
    司鹫急了,当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尘土飞扬,司鹫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马正在转身,一蹄子已经蹶向了他的腰间。
    坐在旁边马上的朱聿恒反应迅速,手中马鞭挥出,勾住司鹫的右臂,一拉一带,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体往旁边一偏,堪堪与马蹄相擦而过。
    司鹫跌在道旁的草丛中,狼狈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觉到是朱聿恒让自己摔跌的,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草屑,便跳起身指着朱聿恒,冲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袭暗算我!你……你还不赶紧回来,跟这种小人混在一起干什么?”
    阿南解释道:“司鹫你别误会,阿琰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却故意让我跌跤出丑?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鹫一拉自己的衣袖,见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气之下,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将这个抢走阿南的罪魁祸首从马上踹下来。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面子上,也不与他计较,挥鞭缠住他的手腕,手腕劲道一发,将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丛中。
    司鹫爬起来,气愤挥手,手背迅疾擦过朱聿恒的马身,然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连退数步。
    虽只是一瞬间的交错,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对自己的马做了什么。
    他生下来便在朝堂与老油条打交道,司鹫这种心机在他眼里等同白纸一张,因此他神情无异,也不去查看马身,只对着阿南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阿南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司鹫:“司鹫,把解药给我。”
    司鹫气怒交加:“阿南,你还维护他!你没看他刚刚怎么对我吗?你居然替一个外人谴责我!”
    阿南无奈,对朱聿恒道:“算啦,就是点麻药,此处离梁家不远了,我们到那边后,换匹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两人拨转马匹,沿着官路便离开了。
    见她真的抛下他们走了,司鹫气急败坏,一指阿南与朱聿恒的背影,对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来啊,她最听您的话了!”
    竺星河伫立在道旁望着阿南,身躯绷得笔直,一言不发。
    司鹫催促道:“公子!”
    旁边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鹫,你与南姑娘多年情谊,何必为了一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呢?”
    “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南跟别人走掉?”司鹫闻言,心下更加气恼,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这还是你熬夜给我缝的呢!”
    “多大点事呀,我再给你做一件不就行了。这样吧,你把解药给我,我替你送过去,再劝劝南姑娘。”方碧眠说着,接过他的解药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总好说话些,尽量将她劝回来。”
    阿南与朱聿恒尚未走出多远,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和呼唤声,回头一看,方碧眠骑马追了上来。
    她笑意盈盈道:“南姑娘,司鹫知错啦。他刚刚没看到殿下是在帮他,现在拉不下脸来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药送过来。”
    阿南接过药,打开瓶口便闻见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气味,十分冲脑门。
    她熟知司鹫的东西,见气味不差,便拨马靠近朱聿恒的身边,臂环中小勾弹出,将马身上几根细细的针起了出来。
    那针一脱离马身,当即出现了几个极小的血洞,鲜血直飚。而这匹被动手脚后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马,此时似是终于感觉到了疼痛,当即弹跳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迅速,一扯缰绳立即控制住了马匹,而阿南也下手极快,将药立即往马身上一倒,让它镇定下来。
    方碧眠见二人配合无间,笑靥如地赞叹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叹服,难怪兄弟们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归呢。”
    阿南一扬手将药瓶丢还给她:“拿回去还给司鹫吧,让他别太介意,阿南还是阿南,只是该走该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药瓶,柔声道:“南姑娘,其实……其实自你走后,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吗?那可真难得,有了你这朵解语随身相伴,他还会想起我这个粗野丫头?”
    “南姑娘!”方碧眠脸颊泛起淡淡红晕,“我一心敬爱公子,愿付出性命报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独占公子?公子他……心里有你。”
    阿南大感兴趣:“是吗?他跟你说的?”
    方碧眠见她笑容带着嘲讥,忙道:“公子当然不会这样说,只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边,看也看得出来……”
    “你看不出来的。”阿南语气淡淡的,并不想多理会她,一催胯下马便要走。
    方碧眠还想去拦她:“南姑娘……”
    只听得“嗖”的一声,几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过。方碧眠只觉臂膊一痛,而对面的阿南一扬手,朝她冷冷一笑,原来她把刚刚从马身上起出的钢针,射了回来。
    “少来烦我,我不待见你。”阿南弹了弹手中剩余的针,示意她止步,“毕竟,你去杀绮霞时的狠劲儿,我至今难忘呢。所以你现在这般温柔贤淑,我看到了只会膈应。”
    方碧眠的臂膊传来微热的麻痒,她低头一看,原来那附着麻药的钢针已经划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肤,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将手中的针丢在地上,冲朱聿恒一扬下巴,两人打马绝尘而去。
    身后韦杭之等人呼啦啦赶上,随扈其后。
    方碧眠捂着伤处,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随即,她拨马转身,眼泪大颗涌出,带着无限的委屈与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树上挂满了艳红果子,探出院墙,似在迎接他们。
    阿南憋着气一路行来,此时终于放慢了马步,仰头闻着树上果香,慢慢平缓呼吸。
    朱聿恒勒马静静望着她,不言亦不语。
    阿南握着柿子闻了片刻,转头问他:“看得出来吗?”
    “有一点。”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唉,口口声声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阿南自嘲着,仰头闭上眼,任由日光透过叶片投在她的面容上,将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灿灿的颜色,照亮她不愿敞开的所有角角落落。
    “你会的。”朱聿恒静静凝望着她,轻声道,“人生广袤,世事欢欣,你若活一百岁,到现在才五分之一呢。所以,我们都要努力积极地过好每一天,不要让这五分之一的痛苦,笼罩未来的五分之四。”
    他低沉温柔的话,在阿南的心口,却如一道利刃滑过。
    阿琰,劝解着她欢喜面对未来的人,很可能却没有未来了。
    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情,来安慰她的呢……
    她紧闭眼睛,将眼中即将涌出的泪水湮没在眼睫之中。
    朱聿恒勒马站在她的身后,等待她转身睁开眼,看到身后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温柔的日光下转过头,真的看向了他。
    “阿琰,你说得对,我的人生,以后的欢喜,还长着呢。”眼中湿润的潮气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着,朝他露出勉强却切切实实的笑意,“走吧,还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顿饭再说!”
    阿南摸了两次梁家,俨然已熟门熟路,下马带朱聿恒一起进了柴扉。
    小院中香气扑鼻而来。
    “哇,好香,这大雁炖得不寻常啊。”阿南跟只馋猫似的,翕动着鼻翼就寻到了灶间。
    只见唐月娘正在灶头忙碌,而金璧儿已摘了帷帽,正在灶下帮忙烧火。
    她脸上抹了这些天的药膏,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疤痕还未彻底消退,但凹凸红紫的可怕伤疤已淡去,显露出了清秀的轮廓。
    “梁舅母,金姐姐,我来蹭饭啦!”阿南迈进厨房,将手中提的两小坛酒搁在桌上,就去帮金璧儿抱柴火。
    “哎呀,你这孩子,说你太客气呢,还是不客气呢!”唐月娘忙去拦她,“带东西就太见外了,帮忙烧火也太不见外了!”
    阿南和金璧儿都笑了。
    阿南在灶上帮唐月娘料理配菜,耳听得“嗒嗒”声连响,抬眼看见唐月娘手中的菜刀爽利起落,洗净的青萝卜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滚刀块,块块落入锅中,令炖到滚沸的大块雁肉又平添一股清香。
    阿南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顿了片刻。
    一双做惯了家务的手,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但她握刀极有力度,下切与提拉都控制得分毫不差,那把刀在她手中如她延伸出的手指般掌控自如,游刃有余。
    这么贤惠能干的女人,居然会与外面的男人有私情吗……
    那个男人是谁,梁辉和梁垒要是知道了,又会是什么反应?
    唐月娘说着笑,目光不在砧板上,手下却毫无阻滞,擦擦擦几下切完了萝卜,往锅里一拨,利落地盖上锅盖。
    “舅妈这手艺真是一绝啊!”阿南闻着香味,脸上写满垂涎欲滴。
    “姑娘想吃尽管日日来,只是我们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唐月娘脸上堆满笑容,又指指外面院中的朱聿恒,询问地看向阿南,“对了南姑娘,那位是?”
    “真不好意思啊,我不光自己来蹭饭,还带了阿琰来了。”阿南挥挥手示意朱聿恒自己去树荫下休息,笑道,“我朋友,金姐姐和楚大哥也认识的。”
    “这是好事,来的都是客,我再添个菜。”
    阿南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取了檐下挂着的竹篮便说:“我看园中菜蔬长得挺好,我去拔两棵?”
    “好好,都是我平时种的,你看到可心的,随便摘!”
    阿南朝朱聿恒一招手,带着他就进了菜园子。
    梁母是能干的女人,菜园子一畦畦打理得整整齐齐。前段时间下过一场小雪,阿南见菘菜叶子已软,显见甜烂口感,便双手揽住及膝高的菜干脆利落便是一扭,转眼断了它的根,抱起就走。
    两棵菘菜就装了一篮子,阿南却不回厨房,提着篮子神秘兮兮地招呼朱聿恒去旁边柴房。
    果不其然,朱聿恒看见那间整齐得过分的工具房,目光在列队似的斧、凿、锛、锯上滑过,也露出了赞叹的神情。
    “还有下面呢,你看。”阿南抬手抚过柜中各式矿石,啧啧称赞,“收拾得真好,简直完美。”
    朱聿恒仔细打量着,说道:“回去后,咱们也弄一间相同的。”
    “咱们”,阿南似笑非笑斜他一眼,因为他这随意又亲昵的语气,心道: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
    她才走一步,他就走了九十九步,自顾自把距离拉到了这么近。
    可……她忽然又想,公子这么多年来,一步也未曾朝她走过。
    不愿被莫名的感伤笼罩,她别开头,说道:“算了吧,我这四海为家的人,就算有,又该放在哪儿呢?”
    “那也很巧,刚好天下人都说,我是要让四海承平的人。”朱聿恒缓缓道,“或许无论你怎么走,我都放得下。”
    阿南心口微动,朝他一笑:“好呀,遇到阿琰你,我真是捡大便宜了。”
    口中说着,她手上已经打开柜门,催促朱聿恒查构造,她查里面物事。
    朱聿恒四下观察着,抬头望向上方的翻板,问:“那是什么?”
    阿南抄起立在墙角的杆子,敲了敲翻板,猜测道:“里面应该是沙子。这样一旦下方有什么爆燃爆炸的动静,一拉翻板沙子便可倾泻而下,彻底覆盖阻燃。”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曾在暗室中拉下翻板,用水浇了他一头。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她布置在上方以备发生事故时使用的。南方多水,北方多沙,因此他们用来应对的东西,也并不相同。
    “但既有这种陈设,这便说明了,这边常有易燃易爆的事儿啊,他一个铜矿工头,似无必要吧……”阿南丢开杆子,压低声音,“看看桌面痕迹。”
    朱聿恒观察着桌面缝隙,屈起手指轻敲,让里面碎屑跳出来,妥善收集到纸上包好。
    “像是石灰沙土。”阿南闻了闻。
    朱聿恒确定道:“王女身上,也有这样的沙土。”
    阿南示意他放好:“带回去让楚元知瞧瞧。”
    说着,她目光掠过柜子下方,看到里面是一块块摆放整齐的矿石。
    “水晶、云母、孔雀石……咦?”她拿起一块青黑色的暗沉石头,对着窗口看了看。
    这石头略呈椭圆,微有光泽,表面满是微小的圆形坑洼,如一个个小泡沫聚集。但翻过来看侧面,却又是菊状的一条条丝状线痕。
    暗沉沉的一块黑石头,在她掌心并不起眼,阿南自言自语:“是黑曜石吗?不像……天然的黑曜石没有这样的纹理。”
    朱聿恒道:“这东西我见过,叫雷公墨。”
    “雷公墨?”阿南玩弄着这块石头,让它顺着自己手指一根根翻过又爬回来,“与雷有关吗?”
    “以前梧州进贡过,说是某日天雷暴击所结,因那一块光泽极好近乎玻璃,被当成稀罕物事上供进京。”
    阿南赞叹:“你记性真好,这么点事都记得住?”
    “本来是记不住的。”朱聿恒轻咳了一声,略带尴尬道,“因为,不久后有人弹劾梧州知州,说这东西又称‘星屎’,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南顿时笑了出来,将手中雷公墨抛了抛,道:“原来是这玩意儿!师父跟我提过的,是在星辰坠落之地,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与雷击并无关系,星屎倒是正确点。”
    朱聿恒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星辰坠落之地……”
    “融化了周围砂石凝结而成……”阿南随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自天而降的青莲?”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二人立即住了嘴。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梁鹭,审视他们的目光颇有些寒意:“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她回家穿得朴素,一身青布衣裙,头发也只用一条手绢系好,但金钗布裙难掩艳丽之色,与这个普通的家格格不入。
    阿南将雷公墨放回原处,拎起地上的篮子对着她一晃:“你娘让我随便摘,我就拔了两棵菜。”
    梁鹭的目光在朱聿恒身上扫了扫,语气总算放缓了些:“那怎么拔到柴房来了?”
    “我看这柴房没关门,又见你娘整理东西井井有条,就进来看看。”阿南笑吟吟道,“你看,东西还是这么齐整,我也没弄乱呀。”
    梁鹭扫了屋内一眼,虽没看到什么乱翻痕迹,口气还是硬邦邦的:“那赶紧把菜拿过来吧。”
    被她堵截面斥了,阿南只能随她从柴房出来,无法再赖在其中。
    雁肉已经炖得香酥熟烂,满屋飘香。
    阿南接了水在檐下洗菘菜,而金璧儿见外面天色阴下来了,便去院中收了衣服,抱到在檐下一件件细致折好。
    她叠衣服平整顺直,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整齐方正的布面一件件叠在一起,看着无比舒适。
    “表妹,这是你的衣服。”抬头看见梁鹭,金璧儿笑着将叠好的衣服递给她。
    谁知梁鹭一看见这几件叠得齐整的衣服,脸色顿时大变,抬手便将她手中的衣服打落在地,质问:“你干什么?”
    金璧儿被她突然的暴怒吓到,看看地上的衣服又看看失控的梁鹭,一时呆住了。
    阿南将地上衣服捡起丢给梁鹭,道:“金姐姐帮你收衣服呢,你不谢也就算了,这么大声干吗?”
    梁鹭的声音却更尖锐了:“谁要你们替我叠衣服!叠什么叠?”
    金璧儿被她这暴怒的神情吓到,紧紧抱住阿南的胳膊,眼圈都红了。而阿南对梁鹭这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是无语,只能轻拍着金璧儿的背抚慰她。
    唐月娘听到外边动静,赶紧从屋内出来,一把拉住梁鹭,小声训斥她:“鹭儿,怎么跟你表姐说话呢?她是好意帮你叠衣服……”
    梁鹭脱口而出:“好意?衣服是这样叠的?她们是在咒我!”
    唐月娘眼睛微眯,飞快地横了她一眼。
    梁鹭被她这一扫,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但她的性子素来嚣张,从不对人服软道歉,只是一咬牙,匆匆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胡乱叠了两下,抱着一团糟的衣服转身就走。
    唐月娘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她们赔笑:“真是对不住,这孩子从小不在身边,性子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啊,简直是不可理喻。
    阿南看着梁鹭的背影,心道这嚣张的性子,哪像个乐伎啊,简直是公主娘娘了,真是伺候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