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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今是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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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今是昨非
    因为梁鹭的搅局,一顿团圆宴终究食不知味。
    阿南喝完酒吃了几块雁肉,便与朱聿恒赶紧走人。
    韦杭之已从城中调了马车过来,也送来了急件。
    “阿琰你好忙啊。”阿南跟他上了车,见他在颠簸马车内还要审阅公文,又同情又佩服。
    “这公文,你也会有兴趣的。”朱聿恒说着,将它展示在她面前,“敦煌这边的来往信件全部调查过了,你看。”
    阿南目光一扫,顿时愕然,失声问:“诅咒卓寿惨死、并且预言他会天打雷劈的信,居然是……苗永望寄来的?”
    朱聿恒确定道:“是他没错。”
    “可卓寿死的时候,苗永望已经在应天被方碧眠杀害了啊!当时还把绮霞卷入冤狱,差点没命呢!”阿南又看了许久,才肯定道,“看来,苗永望确实知晓了青莲宗内部大事,所以他们连绮霞都不放过,就是怕苗永望生前对她透露过一星半点的内容。”
    “嗯,而卓寿很可能也是死于相同的原因之下——因为他看到了苗永望生前给他写的信,那信里,吐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阿南郁闷道:“可惜啊,信已经被卓寿烧了……真是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不好好保存,把证据留下来?”
    朱聿恒无奈摇头,铺开案上那本手札:“目前来看,我们需要详查三处青莲找出阵法,而关窍处,得着落在青莲宗身上。”
    “对,当年傅灵焰既然在西北这边有出没,那么青莲宗该有线索。”阿南抬起手,做了个紧握的手势,“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揪紧梁家人。这家人不但与青莲宗关系匪浅,而且每个人都古古怪怪的!”
    马车微微颠簸,朱聿恒的声音也带上了波动:“每个人?”
    “梁垒是青莲宗的人,梁辉被刘五的妻子指认为凶手,唐月娘在外面有男人……”
    朱聿恒无奈瞧着她:“这也能算嫌疑?”
    “马马虎虎先算吧,至于梁鹭……你当时和楚元知在里屋,所以没看到她发疯。”阿南说着,提起收衣服时的情形,还有些郁闷,“简直不可理喻!”
    朱聿恒抿唇点头,默然沉思。
    “不过还好咱们今天也有收获,这顿饭没白吃,在梁家找到了线索。你看,傅灵焰当年在大漠中寻找过从天而降的青莲,又用罗盘定位……”
    “嗯,看到雷公墨时,我亦有这个想法。”朱聿恒自然与她心意相通,“从天而降,又用罗盘寻找,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猜测,她要找的,或许是颗陨星?”
    “错不了,罗盘就是我本家呀,司南。”阿南笑着,施施然道,“万磁拜北斗,金铁司南极。若有自天而降的陨星,不管周边地势如何,都会影响到附近的罗盘与磁铁。所以六十年前傅灵焰手持罗盘寻找的,很有可能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星!”
    朱聿恒默然颔首,又看着手札上“青莲”二字,思忖道:“而这青莲盛绽的意思,难道是指陨星自天降落之时,冲击融化周围沙土,所以它的周围遍布雷公墨,就如青莲一般拱卫周边?”
    “那这青莲岂不是矮墩墩陷在地里?和之前两朵比也太逊色了。”
    探讨没有结果,马车内一时陷入沉默。
    阿南揉着手,朱聿恒解着岐中易。金属撞击的轻微声音与辚辚碌碌的车轮声混合,在车内似有若无的冷香中,不约而同地,他们二人同时开口,吐出三个字——
    “魔鬼城!”
    阿南握住了双手,朱聿恒停下了岐中易,两人相视一笑。
    “肯定是魔鬼城!这附近的沙漠之中,唯有那边怪石嶙峋林立,才可能让当年那块陨星坠落之际,将周围一圈石头瞬间烧成青莲模样!”
    朱聿恒赞同:“传说魔鬼城内日夜厉声呼啸,鬼怪横行,无人敢进内探看。所以,这么多年未曾有人察觉里面隐藏的青莲,也属合理。”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之前寻找到的两朵青莲,都是假的吗?我总觉得,这三朵青莲都弄得那么古怪,不像只是拿来虚晃一枪的东西。”阿南目光灿亮,道,“就算是障眼法,这也定是熟悉‘山河社稷图’、知晓青莲盛绽处的人才能弄出来的法门,咱们就从这三朵青莲同时推进侦查,赶在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之前,把它给破了,我倒要看看,没有了青蚨玉的应声振动,你身上的毒瘿怎么发作!”
    她如此开心,喜悦也仿佛染上了朱聿恒的心头,让他垂眼望着她,唇角微扬:“若真能云破日出,也不枉你这一路来辛劳探索。”
    “不敢不敢,大家都很努力。”阿南笑道。
    前方驿馆已到。阿南跳下马车,抬头看向天边。
    日色西斜,暮云沉沉,看起来十分普通的一个冬日黄昏。
    面前无数事情千头万绪,阿南却转头朝朱聿恒眨眨眼,说:“阿琰,帮我找只鹰吧。”
    朱聿恒略觉诧异:“鹰?”
    “雕也可以。”阿南笑道,“我要去打个猎,夜猎。”
    朱聿恒将梁家桌面缝隙中撮出的灰土交给楚元知,让他仔细查验,又命人寻了只剽壮的猎鹰,亲自给阿南送去。
    阿南已收拾了深色紧身短打,换好快靴。
    朱聿恒便教她这只鹰的口令,用皮套上的哨子即可吹出长短不一的控制哨声。
    阿南一边记着,一边利落挽好头发,将黑色臂环上金色的纹与绚丽的宝石遮住,一身青黑似要融入窗外渐沉的黑暗中。
    他打量她的装扮,又看看外面只剩了最后一丝余光的落日,问:“不如明日我陪你去?”
    “你身上血脉刚发作,今晚好好休息吧。”阿南扎紧袖口,戴上皮套,抬手揽过那只鹰,“再说了,你这个大忙人,陪我一次便要多抽时间忙碌挤压的事务,我哪儿忍心呢。”
    “可你昨日也刚手脚旧伤复发,不如还是休息吧。”
    “我就痛了那一下,早就好啦。再说了,一个人才有利于隐藏身形,两个人牵牵扯扯的麻烦多了。”
    隐藏身形,朱聿恒一听便知道她今夜必定有大事:“据我所知,这种鹰的夜视能力并不太好,不如换一只更适合夜猎的?”
    “不必,我需要的不是它的眼睛,它飞得低点更好。”
    朱聿恒忍不住问:“此番夜猎,猎物是什么?”
    “你猜?”阿南笑着抬手,轻弹臂上老鹰的喙,被它嫌弃地啄了一下。
    她飞快缩手,避过一劫,哈哈笑出来:“和咱们在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还真像。”
    “不需要夜视的话,难道是要利用它的嗅觉?”朱聿恒略一思忖,当即想到了司鹫那瓶味道怪异的解药,顿时了然,“方碧眠被司鹫那几支带麻药的钢针射伤后,自然要敷那种怪味的药在身上。”
    “而鸟类对那种味道最是敏感,尤其是鹰隼。”阿南笑道,“不然的话,你以为我怎么会轻易放过她?毕竟,咱们的马随时可以换,可方碧眠不能换条胳膊呀,你说对不对?”
    朱聿恒察觉到了阿南狡黠笑容背后的意味:“你确定他们今晚会有动静?”
    “梁家人聚得这么齐,梁鹭都跑回来了,再加上方碧眠也赶到了此处,我估摸着,青莲宗肯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做。”阿南朝他眨眨眼,捋捋臂上傲然站立的鹰,“阿琰,你派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踪不成,这下,就算对方组织再怎么严密,行踪再怎么诡谲,我也非得摸它个清清楚楚不可!”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取了一卷地图,在她面前摊开。
    这是一张敦煌及周边的地图。朱聿恒的手划过敦煌,指向城外一片起伏的丘陵沙丘。
    “这是二十年前圣上登基之初的地图。沙漠少人行经,我估计地势虽有变化,但绝对不会太多。以目前侦察来看,城西沙丘处是青莲宗众经常出没消失的地方。”
    “好,天亮之前我就回来。”阿南收好地图,朝他一笑,扬起臂上苍鹰,“明早我想喝南瓜小米粥,加点枸杞加点红枣,要热热的刚好入口那种。”
    天色暗了下来,空中遍布阴霾,天光黯淡。
    阿南出了城,绕过梁家居住的村落,挥臂让鹰飞入空中,在下风之处闻嗅气息。
    在她低低的哨声中,鹰飞得极低,斜斜掠过黑暗的荒原,一路向丘陵中间而去。
    黄土干燥硬实,茫茫荒漠之中无水无木,城外百姓常于丘陵之上挖土成洞,以供居住,称之为窑洞。
    阿南一路随鹰而去,想起大家说敦煌不远处有千佛洞,便是人们依山凿窟,在其间雕塑彩绘,供奉神佛,看来与此地民风倒是相洽。
    借着微光对照地图,只见周围丘陵盘踞,正如万兽拱卫,中间是不小的一片平地。
    以黑暗遮掩自己的身形,她潜向平地深处。
    地面硬实,黄土显露,在这块平地一角,显露出下沉的方形院围。院落四周的土壁之上,开出整齐的高大门洞。
    阿南轻轻吹一吹哨子,示意臂上的鹰飞往高空,自己潜近这个地下院落。
    院落的通道开在地面上,入口处亮着灯,将进出之人的面容照得清楚。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方碧眠,她骑马而来,这边的人显然都与她熟悉,立马迎了上去。
    随即,阿南一眼扫到了与她一同前来的人,心口不觉一震。
    竺星河。
    他竟会亲自陪方碧眠来青莲宗,甚至,还带了几个最得力的兄弟来。
    刚拒绝了回到海客中间,她居然在此处猝不及防与他们碰面。
    竺星河从不屑隐在黑暗中,因此依旧穿着惯常的白衣,从马上跃下,如云气初起水面,姿态优雅利落。
    黑暗中的阿南心口微乱。是回去,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但见海客们已经被迎入通道,她咬一咬唇,借着众人注意力被引走之时,流光勾住上端砖沿,身躯疾翻,在黑暗中无声无息便跃入了下沉的方院。
    青莲宗内机关自然严密,她不敢落地,半空中身形一荡,扑向窑洞砖砌的门框上方,身形贴住土墙,借着突出墙面的小小砖头,蜷于其上。
    她一身青黑,隐藏在檐下黑暗角落中,纵然有人向上打望,也很难察觉到这块黑暗中存在不一样的颜色。
    竺星河与方碧眠在众人的指引下缓步进入这个庭院。他们被迎入前方正屋,虽举目扫了周围一眼,却根本未曾注意到离他们不到五尺的墙上,贴着一条身影。
    一群人进内,只听得屋内话语隐隐,气氛热络。等了不久,大约是要谈正事了,屋内人陆续退出,带上了门,在院中静静守候。
    阿南极轻微地在门洞上方挪动身体,向着中间的正屋挪去。
    幸好众人为了防护,个个面朝院中而立,并无任何人关注后方墙上。
    她挪到正屋门洞之上,将耳朵贴在上面,可惜土壁厚实,她竟什么也没听到。
    她不动声色,从臂环中弹出一柄小刀,嵌进了门洞砖缝内。按住上面的纹,轻微的咔一声,小刀脱离了臂环,一动不动扎在土层之中。
    阿南别过头,用牙齿衔住小刀。
    轻微的震动从刀尖上传来,声响直接叩击她的齿骨,传递到她的耳中,将窑洞内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届时若那人到敦煌,我们该如何处理?若不来的话,又如何安排为好?”
    阿南听到这声音,不觉眉头微皱——这人声音古怪,既听不出男女,也辨不出老幼,机械古板一字一顿,尤其她顺着刀尖直接振动耳鼓而听,更是令人感觉难受不已。
    还没等她思索他们所说的“那人”是谁,只听方碧眠轻轻柔柔道:“依我看来,对方率兵或以十万计,咱们绝无正面对抗的能力,如今唯一可用之计,只有出奇制胜,擒贼擒王,才有机会。”
    那难听声音欣慰道:“你在外历练一番,确实长进不少,不知竺公子这边,是何打算?”
    竺星河声音清冷一如往常,由刀尖传递到阿南耳中,更显出一份冷意:“方姑娘此话亦甚合吾意。此番山东举事不成,我等退避至此,正是朝廷力量薄弱处,相信联手刺杀那人,绝非难事。”
    阿南胸口犹疑不定,听出他们在商议的,应当是谋刺一个大人物——
    而即将巡视西北的大人物,则非当今皇帝莫属了。
    方碧眠含恨道:“可惜当日蓟公公功亏一篑,未能在奉天殿将那人烧死,否则朝廷大乱,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何至于让朝廷剿得兄弟们七零八落,撤退至此!”
    那难听声音道:“不妨,局势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主力兄弟还在,只要保住根本,何必计较一时一地得失?”
    “宗主说的是。”方碧眠应了,然后又道,“不过咱们撤到这边也非坏事。肃州正是朝廷势力薄弱处,如今我们已有莫大助力,青莲宗直上青云之日可期了!”
    阿南凝注精神,正想听听青莲宗逃窜至此,还能有什么莫大助力,却听青莲宗主那难听的声音嘿然冷笑,打断了方碧眠的话:“先不提那些。竺公子,我只问你,我宗在山东蛰伏经营二十年,终于趁黄河大灾之机,杀官员煽动民变、劫灾粮充作粮饷,才攻下了莒州、即墨两地。可朝廷势大,我们近万教众仅守了月余便被击溃。而你们海客势力主要在海上,几批人陆续回归总数也不过千儿八百。如今朝廷还在大力查封你们的永泰行,不知有何底气,敢教乾坤换主?”
    “我们公子爷的身份,你们不必知晓。”竺星河没有回答,而他身边的魏乐安代为答道,“但只要那人驾崩了,朝野自会有许多人拥戴公子爷上位。”
    安静的窑洞中,有个女孩子笑了出来,那声音阿南却熟悉,正是梁鹭:“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是皇太孙?”
    方碧眠轻轻笑了笑,窑洞内其他人也都不说话。
    梁鹭不知,但青莲宗主显然一下便知道了竺星河的身份。片刻,那难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我也得知道,你们有多少筹码?”
    魏乐安道:“足以起事。”
    “听说公子在海外是四海之主,想必富可敌国。只是前段时间永泰似乎被查封了,折损够大吗?能撑多久军饷?”
    竺星河声音冷淡道:“只要一击即中,并不需要长期。”
    “好,那便再说说兵马之事。山东加上我们西北这边一群兄弟,你觉得足以匹敌西巡的队伍?”
    “这个大可以放心,届时北边自有人拖住西巡部队。”竺星河貌似随意道,“青莲宗的助力,未必不是我的助力。”
    竺星河这淡淡话语,却让阿南胸口陡震——
    所以,他们与北元那边亦有了联络。
    等到皇帝西巡之日,北元与青莲宗内应外合,只要皇帝一死,西北群龙无首,而朝中邯王必然与太子相争,自然也顾不上此处了。
    届时天下动荡,无论最后是太子还是邯王继位,朝中人心都会不稳,而此时,他的机会便出现了。
    只要局势许可,公子便能据西北而笼络旧臣,正式竖起复辟大旗,出师有名。
    可是……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邀请北元挥戈南下,践踏中原大地之上。
    被当今圣上五度击溃的北元,如今受困沙漠,状如困兽。一旦得到这般机会,自然大肆侵虐,不但边关百姓,怕是连中原、甚至南方,都会遭到铁蹄血洗。
    而公子,将会借由这沦落的半壁江山,踏着血光迎来他复仇的希望,登上本应属于他的那个宝座,实现当年在悬崖之上声嘶力竭发下的誓愿。
    许是沙漠昼夜温差太大,刺骨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只觉骨髓中冒出森森寒气。
    窑洞内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许久,青莲宗主才道:“若是如此,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魏乐安慢悠悠道:“你身为宗主,如何连这点长远眼光都没有?贵宗在山东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只能退避到西北朝廷力量薄弱处,早已岌岌可危。可一旦有了从龙之功,那可是千年万代荫庇子孙。当年追随太祖皇帝的许多兄弟,在乱世中都是走投无路的穷人,只因跟对了主子,如今封公封侯,永世享爵的有多少!”
    “真没想到,我们一伙穷弟兄,竟然能做当年吕不韦的生意了!”青莲宗主嘶哑笑道,“既然如此,不瞒你们说,我这边正有几个安排,足以为你们的大事添砖加瓦。”
    见他如此提议,魏乐安又是一笑:“哦?难道说你们也有所筹策?”
    梁鹭冷笑了一声,缓缓道:“总之,比你们的筹划更深远些,准备更充足些。”
    众人显然都在揣摩她的话中之意,而青莲宗主慢悠悠开了口,问:“你们可知道,说话这位是谁?”
    梁辉的女儿,梁垒的双生姐姐,月牙阁的歌伎呀。
    阿南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屋内却只见一片寂静,不知他们是在看什么东西,许久不见动静。
    看来,这个梁家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似乎没有那么普通呢……
    阿南正思索着,听到里面青莲宗主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皇帝西巡这般大事,有心人谁能不关注?实不相瞒,当年青莲宗的杰出人物关大先生,还选中了玉门关沙海中一个要害之处,设下了绝灭阵法。如今一甲子之期将至,只要一经启动,西北边防将化为乌有。届时别说西巡北伐,朝廷想控制西北便难如登天了。”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这个阵法,便是“山河社稷图”上青莲盛放之处。
    耳听得众人窸窸窣窣站起身,青莲宗主道:“走,带你们去瞧瞧。”
    阿南静静贴在壁上,垂眼看他们出了正屋,走入侧面一间窑洞。
    他们在里面许久,她也不急躁,一直静等着。
    过了足有一刻左右,一行人才重又走了出来。
    灯光下公子依旧沉静似水,而方碧眠笑意浅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最后出来的,应该便是那个声音古怪的西北宗主。他身材中等,披着一件臃肿的土布衫子,斗篷罩住了他的面容,只有横长的头发和胡茬子显露在外面,仿佛站在这衣服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今晚一番详谈,青莲宗与海客双方显然都推心置腹,谈妥了大事要务。一干人等殷勤致意,将竺星河、方碧眠及他们随行的诸人送上地面。
    阿南看向人群中的司鹫与其他海客们,心里忽然想,他们也知道吗?
    知道公子的计划,知道他将要踏破这锦绣山河,以怎么样的手段实现自己的愿望吗?
    如果现在,自己还在他的身边,那自己是否也是追随他而来的一个,又是否会坚定不移地护在他的左右,帮助他实现理想,实现他对父亲……不,先皇的承诺吗?
    还未等她从紊乱情绪中挣脱,院落中已恢复安静。
    青莲宗对此处显然极为谨慎,等所有人退出后,站在入口处的弟子熄灭了灯火,扳下了入口处的一个扳手。
    阿南一动不动地贴在壁上,只听得头上轧轧声响,原本便阴暗的夜色之中,一层更深的黑暗笼罩过来。
    她抬眼上望,原来这下沉庭院的地板竟是活动的,此时徐徐上升,与上方土地齐平,彻底遮蔽住了下方。
    难怪此地二十年来无人发现,阿琰遣了好几批人跟踪也未能寻到。这窑洞都藏在土地下面,大概平时就算有人过来,也只能看见一片平整荒地,无法发现任何痕迹吧。
    阿南在彻底闭锁的黑暗中静静等了一会儿。机栝停止,周边并无任何声响。
    她打开了自己的火折子,照亮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翻到上方,检查了一下。
    这是木箱夯土一块块拼搭而成,以减轻下方的活动支撑,虽然很厚实,但阿南一看这种上下机栝心中便有了底。
    她放心地落地,踏着下方的支撑木条而行,很快便到了他们后来进入的那个窑洞之前。
    大门紧闭,但阿南这个贼祖宗,天底下哪有挡得住她的锁。
    臂环内的小钩子探进锁芯,她的指尖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细微震颤,缓缓调整着钩子的深浅力道。
    直到轻微的“咔哒”一声响起,手下的锁应声而落,被她一把抓住,握在掌中。
    她侧过身子,将门缓缓推开,以防备里面的暗器机关。
    并无任何动静。于是她将手中的锁贴在地上,一路向前滚去,再侧耳倾听。
    黑暗中声音清晰响起,砖地下面没有东西被触动。
    流光牵着火折子直射入内,在室内转了一圈,瞬间照出了里面的样子。
    看来是一间书房模样,空间不大,陈设颇为整洁。贴墙放着储物架,后面是书案和供桌,桌上甚至还陈设着一束绢制青莲,供在砖墙之前。
    阿南将飞回的火折子抓住,握在手中,闪身进内,向着砖墙谨慎走去。
    那砖墙磨得平整,以各式珠贝螺钿镶嵌,在整面墙拼出一朵巨大的青莲,在火折映照之下,珠光辉煌,迷人眼目。
    阿南只瞧了一眼,便低头看向脚下。
    只见脚下青砖也拼成了一朵青莲,这图案让她想到了沉在渤海和东海水底的水城房屋,那些屋子的地面砖块,也俱如这般拼成青莲模样。
    随即,她抬眼看向供在桌上的青莲,眼前似又忽然闪过北元王女殒身的那个绿洲。
    她被烧焦于青莲之中,就如遭天火所焚的罪人。
    而她如今,也正踩在青莲之中,不偏不倚,正要踏向正中间那一处。
    长年累月生活在危机之中的本能,让她向前的脚步立即一偏,随即,身体下意识地拔地而起,足尖一点,身影落在了供桌之上。
    青莲晃晃悠悠震颤了一下。
    由地砖拼凑成的青莲,那些原本严密合拢排列的青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绽放,砖缝挪移,下面一层青烟蔓延开来。
    阿南捂住口鼻立于供桌之上,查看下方那层毒烟。
    幸好它们沉滞凝重,虽然随着室内气流而缓缓涤荡,但短时间内,应该并不会向上蒸腾。
    阿南知道这是混合了朱砂银汞的毒雾,若她此时还在地上,它们便会黏附于她的身上,从毛孔中钻入,过不了几日,她的双脚皮肤将寸寸溃烂破裂,血肉消融,直至最后烂得只剩森森白骨。
    而现在,她不能在室内多活动了。
    因为,她行动的气流必将带动沉在下方的这些毒烟,它们会随着她的动作向上升腾飞卷,只要气流中掺杂了一丝毒气,都将如疽附骨,缓慢地侵袭至她的全身,直至最后将她全身血肉彻底吞噬。
    阿南放缓了呼吸,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慢一些,徐徐在供桌上蹲下,然后竭力弹跳向对面书桌。
    气流翻涌,下面的毒烟骤然如潮水般在桌下翻滚起来。
    所幸供桌与书桌尚高,那些涌动的毒烟并未触及站在上面的她。
    但,毒烟消融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在飞快增加,那毒烟的颜色渐渐与上方透明的空气交融,就如涨潮的水,在不断向上侵蚀。
    阿南知道这些毒烟怕什么——丹砂银汞都是怕火的东西,只需要一把火,她便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可是,这屋内藏着“山河社稷图”的秘密,他们一直孜孜以求的青莲盛绽之处,应该就在其中。
    距离阿琰身上第五条血脉发作已经迫在眉睫,而阵法具体所在又实在毫无头绪。如果现在便将这间书房付之一炬,那他们又要去哪儿寻找阵法所在之处,拔除阿琰身上的毒刺呢?
    她低头看了看那不断上涌的毒烟,咬一咬牙,俯身趴在书桌上,尽量轻缓地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是一札纸,阿南大喜,抬手将其抓起一看,却又有些失望。
    这是几封陈旧的信件,纸张黄脆,一碰便散落了些许纸屑,近期没有动过的痕迹。
    很显然,这并不是那个西北宗主邀请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东西。
    但阿南瞥到上面火焰青莲标记,还是下意识将它揣进了怀中,再翻下一个抽屉。
    下个抽屉中,放的是一些账目册子,多是教中捐献数目与支出账目,清晰板正,整整齐齐,甚至让阿南觉得有些熟悉。
    但她此时心急如焚,也顾不上细看了,见这书桌抽屉中并无他物,便站起身看向对面的柜子。
    这间窑洞并不大,除了书桌抽屉,能储物的就是那个柜子。此时柜子下部的腿已经全部浸在了毒烟之中,阿南估算了一下自己与柜子之间,尚有丈余距离,而柜子上方是光秃秃的窑洞顶,并无任何依凭,流光根本无处借力。
    地下满是毒烟,她自然不能自寻死路,从毒烟中趟过去。
    目光打量旁边的储物架,阿南估算着将它拉过来垫脚的可能性。
    但,拖拉架子倒下,固然可以垫脚,那倒下的巨大气流也会高高激起,到时候必然一室毒气紊乱,她必死无疑。
    阿南低头看看正在不断上涌的毒烟,感觉自己后背一片微凉——是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她深吸两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抬手勾住储物架一角,她定了定神,然后手猛然一勾一放,那贴墙而立的架子往外挪了六七寸之后,正要向外倾倒,但那力道又陡然松脱,它晃了两晃,反而因为惯性而向后仰倒过去,斜斜靠在了墙壁之上。
    这一下虽然有些许动静,但毕竟几寸的挪移,毒烟并未被过多激起,架子下方的毒烟只缓缓一漾,便也就恢复了平静。
    阿南缓缓松了口气,流光再度扎入毒烟之中,勾住了储物架的腿,将它缓缓地往前拖拽。
    上头斜靠住墙壁的储物架,在她的拉扯下,缓缓地顺墙滑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抵在墙上向下滑倒。
    洞壁被架子上端的棱角刮出一道深深的划痕,而架子也顺着土壁,在她的尽力拉扯之下,寸寸挪移着。
    在刺耳的木头与地砖的悠长刮擦声中,最终,储物架与地面越来越近,直至最终一下,彻底躺平,倒在了毒雾之中。
    幸好,为了防止东西从另一边掉落,架子的后方严严实实钉了一层木板。不然的话,上面的东西掉落,必然激起毒雾蔓延,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阿南来不及嘘一口气,眼看毒雾已堪堪要淹没储物架,若再犹豫片刻,她可能连这个下脚处也没了,便立即控制身体,尽量以最轻最缓的姿势,落在架子上,然后慢慢踩着它,走向柜子。
    时间紧迫,她抬手在柜子上迅速叩击,确定了机栝之后,也没功夫慢慢破解了,臂环上小刀弹出,直接从柜门外用力捅入,卡住机栝,然后一手肘砸向柜门拼接处。
    砰然声中,柜门榫接处被破坏,整扇门掉了下来。
    柜门带动里面的机栝咔咔转着,但机栝中心早已被她破坏,徒劳运转着。
    阿南飞快击溃最脆弱的杠杆相接处,卸了机关,然后高举火折,看向柜子内部。
    如她所料,里面是文书档案,一封封堆叠,类目繁多,但整齐得令人咋舌,几乎每一张册页都叠得严丝合缝,不会有分毫区别。
    阿南一眼扫过,试图寻找那里面刚刚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没有。那个宗主一丝不苟得可怕,即使刚刚用过的东西,他也原封不动归类排列,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下方的毒烟蔓延,渐渐已经没过了储物架。
    阿南抓起上面一堆册页,垫在自己的脚下,继续在柜子内搜寻。
    手飞快地翻过一页页装订好的册子,历年来去的人物、青莲宗势力的变化、与各地来往联络的依凭……
    这是按照年份归类的卷宗。她立即越过了所有卷宗,手指迅速挪移到最下面,将最下面的东西翻出。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本小册子,封面空无一物,只是纸张与她揣在怀中的信件一般古旧。
    脚下垫的册页太多,已经摇摇欲坠。而毒烟漫上来,就要舔舐她的脚底。
    阿南已来不及细看,只匆匆翻了翻。
    里面的墨迹早已黯淡,只有某一处覆盖着灰黄的痕迹,她指甲一刮,尚有残存粉迹。
    这熟悉的灰黄胭脂,是傅灵焰之前曾在几处地图上留下过的痕迹。
    她将它塞进怀中,然后抓起柜子中几本书,用火折点燃,丢向脚下毒雾。
    艳红火苗舔舐之处,那青绿色的毒雾顿时被火苗卷进去,轰然爆燃。
    火势弥漫,地上的储物架、册页乃至柜子四脚,全都轰然起火。
    火光弥漫于地面,映照得一室亮堂如昼。
    阿南按住蒙面巾,堵住口鼻,盯着下方大火。直等下面那幽青的颜色被彻底被火焰席卷洗涤,焰色变为橙红,她才吁了一口气,利落地从柜子中钻出,直跃向地上正在燃烧的储物架。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被火烧透了构件的架子哪经得起她这半空跃下的踩踏,顿时破裂。
    阿南才不管地上的火苗,流光勾住门框上方突出的砖檐,身形如燕疾点而出。
    耳听得哗啦一声,她身后的柜子因为她跃出的势头,向着地上重重倾倒,里面所有一切顿时被火舌迅速舔舐,化为乌有。
    阿南钻出门洞,向前急扑,踩着支撑地面的柱子立即窜到了最上方。
    窑洞内的火舌轰然蔓延,仿佛追逐着她一般,向着前方喷出,席卷了下方支撑地面的木柱。
    那活动的地面全靠木柱支撑,柱子虽然经过防腐处理,却怎能防得住如此大火,只听得哔剥声响,重重结构、四面八方穿插交错的木头飞快被火焰吞噬,转眼已经开始起火。
    下方的火苗向上飞蹿,阿南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尽力往方院斜对面挪去,在交错的木柱之间匆忙钻到离火苗最远的地方,然后立即向上贴近机关,查看相接处。
    她之前所料没错,这些厚实的地面由杠杆错构而成,只要寻找到连接所有部件的中心点,将其一举击破,所有支撑力便会于瞬间消解,地面将会整片垮塌。
    火势汹涌,已直向她这边涌来。阿南正在加紧摸索查看之际,忽听得轰然声动,地面隐约一震。
    原来是上面把守的人听到了下方动静,急急地打开了通道,冲进来查看火势。
    阿南立即将身贴附在角落之中,等待他们将地面下降。
    果然,一看见院中全是火焰,有人顿时大喊:“快把地面降下来,火焰被隔绝封闭后,火势自然会灭掉!”
    几个人有惊叫的有提桶的,更有冲去揿扳机关的,大火之中嚷成一团。
    只听得“轧轧”声响,地面微微一震,显然是有人扳动了机关,地面正要缓缓下降。
    然后,才下降了数寸,忽听有人厉声道:“不许降,升上去!”
    那声音古板死硬,正是青莲宗主赶到了。
    青莲宗众愣了愣,立即听命,反手拉上了扳手。
    阿南眼睁睁看着那原本已经下降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地面,又徐徐上升,将她逃生之路堵死。
    她郁闷地将身体贴在角落中,耳听得宗主脚步声直冲那个充作书房的窑洞而去,在门口略一瞧,便大声道:“封锁通道,守好机关!敢闯进这里,就算对方是只老鼠,也绝跑不掉!”
    阿南心下冷哼,暗道,你困得住老鼠,可困不住你姑奶奶呀~
    一回头,她的手便搭上了那些木柱,目光在各处纵横相接的杠杆中逡巡游移,迅速扫过一个个机窍。
    火焰猎猎燃烧。荒漠之中缺水,但沙土并不缺,青莲众弟子以水桶麻袋从上方迅速运送沙土下来,扑于火上。
    沙尘与火焰在不大的方院中逼迫相争,书房的火焰此时已经被扑灭,而火焰正沿着支撑柱子及构件,向着阿南藏身处渐渐蔓延。
    后方的弟子们铲起沙土,向着烈火扬去,离她越来越近。
    阿南不管不顾,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身处烈火与青莲宗的包围之中。她伏在纵横的支柱之中,手指顺着一根根交错的杠杆滑过。
    扑火的青莲宗众越来越近,火势被逼到了最角落,直至贴得太近,烟尘之中,阿南只觉得肩上陡然一动,是一锹飞扬的沙土簌簌落在了她身上。
    她回头瞥了一眼,烟尘的另一边,隐约出现了一个挥锹的青莲宗弟子身影,已经离她不足十尺。
    她仿佛毫无所觉,径自回过头去,手下重重一握,已经按住了众杠汇总的那一节。
    她以臂环在上面重重一击,精钢相击声立即传遍了整个地下,令所有都立即注意向了这边。
    青莲宗主最为敏锐,毫不迟疑,一手抓过一名弟子手中的长刀,大步向着这边而来。
    阿南却毫不理会,只略一思忖,设计机关的人也知道这里是最重要的关窍,自然会用最坚硬的东西来制造,绝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不过,纵然对方用的是精钢,那又如何,这杠杆不过指头粗细,再怎么千锤百炼,终究还是扛不下重力一击。
    往后瞥了一眼,阿南看见那个宗主已经持刀大步而来。
    她已经贴在了最角落之中,没有地方更没时间躲避,于是便不加理会,身子径自后仰,抓住后方一根横柱,腰身一挺,纵身跃起,双足狠狠向着那根精钢杠杆蹬去。
    再强韧的精钢,也在这猛然的撞击下扭曲变形。所有连接的横梁竖柱瞬间因为这正中间的受力点崩溃而轰然倒下。
    柱子歪斜,沉重的地面失去支撑,沙沙作响中,上面的沙土不停渗漏而下。
    一击奏效,阿南立即加重脚下力量,迅速狠命连踹。
    持刀向她冲来的青莲宗主眼见地面剧震,自己无法在片刻之间接近对方,当机立断将手中厚背刀向她狠掷过去。
    阿南的右脚正在猛击杠杆处,只听“咔”的一声闷响传来,中心关节已被卸掉。
    可此时那柄重刀已穿过纵横的杠杆,直抵她的胸口。她的身体被后方一根横杆顶住,避无可避,唯有抬起右臂,将臂环挡在自己的面前,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当”的一声,她手臂剧震,精钢的臂环虽未被击毁,可毕竟无法消弭那凶猛力道,整条右臂顿时剧痛酸麻。
    后方青莲宗弟子大呼“宗主小心!”,上方沉重的地面彻底坍塌,轰然声响中,向着下方劈头盖脸倒塌下来。
    阿南抬手抓住头顶横杠,却第一次未能将自己提纵起来——她的右臂已经失去了力量。
    狠狠吸一口气,她左臂发力,勉强上跃前扑,让自己紧贴在门洞之上,以头上的屋檐遮蔽自己的身体。
    被撑住的地面彻底垮塌,最后一瞬,阿南只看见青莲宗主的身影被扬起的巨大尘沙瞬间淹没。
    不过她已没时间也没力气幸灾乐祸了。地面下塌,混乱之中上方天空显露,虽然外面依旧是黑夜,但那些微天光也让她感觉比困在下方火光烟尘中要好上千百倍。
    她从藏身处跃出,踩着坍塌堆叠的土箱直扑地面。右臂虽然酸麻,但她以双足左臂配合,终于拼命跃出了这个下沉院落,向着山谷之外狂奔而去。
    把守谷口的弟子听到下面巨响,又看到有人冲出,立即上前阻拦。
    阿南手中流光倏忽来去,惨叫声中人影跌落。
    面前一片黑暗,她的手臂又无法控制,也不知道自己伤到了多少人,只知道迅猛冲出一条血路,抢过一匹离自己最近的马,翻身而上,向外疾驰。
    今夜正是月底,天空无星无月,一片阴霾。
    她勉力向前驰骋出足有一二里,后方陡遭突变的青莲宗众才仓促集结,纵马向她追来。
    她催促马匹,不管不顾只是前冲。
    后方风声疾响,有人放了箭矢,向她背心而来。
    阿南一拨马头,迅速转变了方向,以免被对方瞄准。
    箭尖擦过她的肩头,落向了前方,深深扎入沙地之中。
    沙丘平原,黑暗之中,阿南身体刚一偏,却听到耳边风声响起,一缕极为熟悉的风声在她的耳畔微震。
    随即,一抹淡淡的银白幽光,如同月光般在她眼角余光中渲染开,笼罩了她的左肩。
    春风。
    她无比熟悉的银色蒹葭,只因这是她亲手替他所制。
    形似芦苇的管身之上,透漏雕镂出无数诡奇的空洞,与血脉的行走正好可以形成六瓣对冲。
    在春风入体之际,被带进去的气流会在瞬间将对方体内的鲜血压迫爆裂,绽开朵朵六瓣血,就如春风催趁百盛开,任其开谢。
    那时她将自己亲手制作的这个利器送给他,心里想着,这世上,没有人比公子更适合它了,因为他与它都是这般温润而美丽。
    而他也将它取名为“春风”,并且以它震慑了四海众匪。
    春风伴流光,光华映海月。
    如今却在这荒漠风沙之中,无际暗夜之刻,他的春风袭向她的心口,转瞬便要在她的身上,开出最为凄厉的殷红朵。
    这仓促交错的一瞬间,阿南猛然挥臂,臂环中的小钩子陡然弹出,在春风上一滑而过。
    钩子插入春风上的镂雕,在她折腰挥臂之际,将他那必中的一刺带得略略偏了一寸。
    仅只一寸,但已足够她避开。
    春风刺入她的衣襟,划破她胸前肌肤,在她心口留下了一道血痕,并未如他所料刺入她的心脏,成为致命一击。
    她的小钩子迅疾缩回,松开了他的春风。
    他的春风也因为这一瞬缓滞,再无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电光石火生死交错,无星无月的黑暗之中,她没有出声,他亦没有追赶。
    马蹄声起落,转瞬间她已越过海客们,奔赴遥遥前方。
    众人似是不敢相信公子居然会有一击落空的时候,怔了怔后,庄叔才哼了一声,怒道:“他奶奶的!”拍马便要追上去。
    “庄叔,”竺星河略略提高了声音,声音冷漠,“别追了,我们走。”
    司鹫嘟囔道:“对啊,反正人家是冲着青莲宗来的,关我们什么事……”
    方碧眠在旁边道:“司鹫你这话就欠妥啦,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这人鬼鬼祟祟,不知道窥探到什么,就这样逃掉了,后患无穷呀!”
    司鹫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心下一惊,忙问:“那……公子,您看?”
    竺星河没说话,只看着那黑影远去的方向沉默片刻。
    后方已经传来急促蹄声,是青莲宗众已经追了上去。
    他顿了顿,手中春风缓缓收回扳指中:“过去瞧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