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44章 龙战于野
    第44章 龙战于野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玉门关今年地气倒是暖和,前几日一场小雪下过,很快又是晴好天气。
    玉门关遥遥在望,周围一片荒凉,风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涌来。
    阿南赶紧背过身去,拉起纱巾蒙在头上。
    道旁草木已彻底绝迹,眼前再也没有任何绿色,天地只剩下苍茫黄沙,令阿南想起被关大先生刻在阵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蓦地,一只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黄沙漠的半空翱翔而过,那鲜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犹如神鸟降临。
    驼队一行人都因为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为是神迹。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随之转向孔雀下方的玉门关。
    连天相接的黄沙平原中,玉门关残存的方形城墙之下,傅准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后,静静等待她到来。
    他的肌肤苍白得发光,在衣服又是纯黑,站在苍黄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黄,而他如一幅水墨画,温润而诡异,与这个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双比常人要幽深许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微微眯起,露出摄人的光彩。
    阿南从马上跃下,将蒙在头上的纱巾一把掀开,透了口气。
    在这无遮无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挡风沙的地方,只有傅准所处那片残垣背后。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边站,只抱臂靠在墙边,宁可吹点风沙。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着吉祥天的尾羽,斜睨着她:“如此千辛万苦来找我,我一时倒有些感动了。”
    “哼,谁找你?”阿南翻他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你以为我愿意来这儿奔波?”
    “一口一个殿下,啧……一门心思只有他,明明我认识你的时间可比他早多了。”傅准捂胸轻咳,有点幽怨道,“可怜我拖着这副残躯,劳心劳力孤苦伶仃在这儿办事,结果你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我,我心中这委屈也不知道该与何人说……”
    “少给我装模作样,赶紧带我看看玉门关这边的情况。”阿南看见他这模样就来气,“祸害遗千年,区区沙漠,能奈你何?”
    说着,她拉上头巾遮住日头,抬脚向着方形的小城内走去。
    当年宏伟的玉门关,如今已只剩了残垣断壁。千百年前沙土夯筑的城墙依旧伫立在风沙之间,残破不堪,不再有人驻守。
    登上城门,阿南朝四下望去,只见长风呼啸中,黄沙漫漫。天地相接处唯见昏黄起伏,尽是沙漠。
    明知道青莲盛放就在玉门关百里方圆,可一时要找到,谈何容易。
    “此次西来人手充足,这几日我们便以这玉门关为中心,四面八方每日向外梳篦辐照,寻找阵法痕迹。不过目前尚未有什么发现。”傅准抚着吉祥天的翅膀,问,“你不是一向与殿下形影不离的吗?怎么今日一人大驾光临?”
    “他要去祭奠前几次北伐时牺牲的烈士,我不便跟随,左右无事,先过来了。”阿南手扶城墙,四下张望,“毕竟这里是地图上明确标记的方位,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南姑娘说什么,我们就遵照你的意愿行事吧。”傅准微微笑着,慢条斯理道,“毕竟,你与殿下关系可不一般,别说我这种挂个虚名的,就算是韦杭之诸葛嘉这种正经官身,也得听你的。”
    阿南揉着自己的手肘伤处,觉得它依然在隐隐作痛:“怎么,殿下看重我,傅阁主不开心?”
    傅准云淡风轻道:“怎会,世间种种自有因果,各取所需而已。”
    阿南冷哼一声,想说阿琰与她关系非比一般,可话未出口,心下忽然一跳,升起了一丝疑窦。
    阿琰素日如此谨慎自持,为何竟能将三大营的令信交予她这个女海匪?他在顺天才将此物送给她,说明是得到皇帝许可了的。他所做一切的背后,应该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可……若说阿琰可以为她不顾一切,那么皇帝又是为什么而首肯呢?
    抬头看见傅准似笑非笑的神情,阿南又察觉他如此发问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哼了一声便将隐约的不安抛诸脑后,只指着周边荒漠中依稀呈现的一痕村落,问:“那边有人居住?”
    傅准眯眼看了看:“有数十户人家住在那儿,靠山后绿洲活下来的。”
    “有人就好。”阿南喝了两口水,转身便往下走,“我过去看看。”
    傅准见她蒙好面巾,骑上骆驼便向那边出发,他追了上来,问:“难道说,因为地上的实物难寻,你们想找找那些看不到的痕迹?”
    “若真是土阵法,那么很可能会藏在地下,我们在这片荒漠之上,如何才能定位?”阿南眼望前方,随口问,“你带人在这儿搜寻好多天了,还不是一无所获?”
    傅准无奈地望她一眼,正要诉苦,她已经“哼”了一声,道:“我看,就算你有发现,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南姑娘怎么可以冤枉我这般赤胆忠心为国为民的人?你知道这些天,我这虚弱的身子是怎么在沙漠中熬下来的吗?”
    阿南一拍骆驼,懒得搭理他。
    傅准又问:“所以,你们想找的,是人,而不是物?”
    “六十年一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关大先生在这边设置阵法,若有年轻人目击,未必不可能记到现在。”
    “有道理,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南姑娘。”傅准拊掌,皮笑肉不笑道,“只是,这茫茫沙漠,活着就不容易,要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更难了吧?”
    “那也比你在这儿无所事事消磨时间好!”
    到了村子中,阿南惊喜地发现,原来村子翻过两座沙丘就有片绿洲,甚至拜穿井所赐,村后平原还能垦出几块麦地,是以村中人能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如今有七八十户人家,年逾古稀的也有五六个人。
    排除了两个五十多年前嫁来此处的老婆婆,村长请来了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问起六十年前附近有没有异常所见所闻,众人都是摇头。
    “那么,附近有没有什么,或者像的景色之类的?尤其是像莲的。”
    阿南细细询问,可惜一无所获。她只能起身请村长送几位老人回去。
    其中落在最后的一个老头,伛偻着背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又慢慢走了回来,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欲言又止。
    阿南记得这老人是村里一个羊倌,如今已经七十有三。他饱经风霜,脸皮皱得跟老树根似的,倒是精神矍铄。
    阿南看他这模样,忙问:“老人家是想起了什么吗?”
    他坐回阿南面前,迟疑道:“小娃儿,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可俺心里有件事儿啊,记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阎罗殿,俺也忘不了嘞。”
    阿南一听,这老头话里似乎有戏,当即追问:“难道说,您小时候见过什么怪事?”
    “要说怪,倒也不怪,只是恁说到儿朵儿的,俺就想起来了。”老头说着,把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叹道,“哎呀,俺在这活了老久嘞,这沙漠啊,俺有时候也挺咬牙。昨儿风沙,把俺的羊跑没了两头,那可是今年开春刚出的两头羔羊,长得壮壮实实……”
    阿南啼笑皆非,道:“行,只要您想起的事儿确实与我们要寻的有关,我必定叫人给您把羊找回来,就算找不到,也给您牵两头去。”
    老头登时咧嘴乐了,说:“恁这女娃儿真像俺当年遇到的仙女,一样漂亮一样良善,唔……就是恁比她黑点!”
    本以为是关大先生线索的阿南,顿时有些诧异:“仙女?”
    “是嘞……”老头眯眼想了想,然后才抽着旱烟道,“小老儿姓秦,打小住这块,从记事起就放羊,最远只去过敦煌。八九岁那年青黄不接时候,俺娘饿得躺在床上下不来,俺那时年纪小不知怕,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地里,想薅几把未熟的麦穗,给俺娘弄点青麦嗦儿救命……”
    初夏的后半夜,促织、蝈蝈、蟪蛄不停在暗夜中叫唤。天空阴云笼罩,迷迷蒙蒙透着几分月色。
    他摸黑走到村边,又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拐了个大弯,从村后贴着沙丘往田里走,听听四下僻静无人,便弯下腰去抓住了那些刚灌浆的麦子。
    就在他慌里慌张捋了几把麦穗之时,忽听到一阵清风过耳的声音,随即,急促而轻微的铃声在暗夜低低响起。
    他心惊胆战又疑惑万分,正侧耳倾听之际,突然有无数银亮丝纶从后头射出,就像蜘蛛丝一样缠缚住了他的手脚,倏忽之间天旋地转,他便被拖出了麦地,重重撞在石头上。
    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抬手一抹,摸了一把血,吓得放声大哭,拼命挣扎。
    旁边忽然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原来是个小弟弟啊,你深更半夜的跑我阵中干吗?”
    他听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又清又脆,和越过自己耳边的铃声一样轻灵。随即,她抬手一招,缠住他腿脚臂膊的银丝便全部缩回了她手中一朵莲菡萏中。
    她打量他掉在地上的青麦穗,问:“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摸到这边偷麦子,不怕被人抓住了,把你吊起来抽鞭子?”
    月光下他看见那女子,和他见过的十里八乡的姑娘家都不一样,皮肤白白的,在月光下泛着光,眼睛清清亮亮,在黑暗中像井水般荡啊荡。
    只是他当时年幼,哪懂得这般月下美人的风华,只瞅着她手里那银亮亮的丝线,想着不会是蜘蛛精晚上出来吃人吧,因此吓得不敢抬头,只哭道:“俺娘……俺娘饿得起不来了,恁把俺吊起来打吧,可、可别把这麦穗拿走……”
    “哟,还是个孝顺娃儿。”那姑娘捏捏他脏兮兮的脸颊,大概是瘦巴巴的手感不好,便转而揉了揉他的头发,问,“让你一个小娃儿出来偷东西,你家大人呢?”
    “都死了……俺爹放羊遇上官兵,他们要把羊拉走当军粮,俺爹不肯给就被打死了……”小孩梗着脖子,啪嗒啪嗒掉眼泪,“后来朝廷说要打仗,把俺爷押去做工了,再也没回来。秋后村长还上俺家要钱,说是浇……浇水……”
    那姑娘说:“交赋税。”
    他也不懂,就点头道:“反正,俺家准备过冬的粮食都给抢走了。奶奶头天跟俺说,家里这点存粮,不够咱们祖孙三个人活下去嘞,第二天,她就吊死在村口那棵树上了……”
    那姑娘听着,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道:“你还是赶紧走吧,得亏我在旁边,不然你今晚就没命了!记着,不许跟任何人说你在这儿见过我,不然我就跟人说你偷青麦的事!”
    小孩应了一声,慌里慌张拢好地上的麦穗,转身就跑。
    没跑出多远,他听到那个姑娘又追上来了。她看起来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可身形赶上来,比他撒丫子跑得还快。
    她手中甚至还有一只正在挣扎的半大黄羊,丢给他说:“带回去吧,我出来没带银钱,你跟你娘一起吃点肉。”
    他大喜过望,死死拖着这只有他半人高的黄羊,跌跌撞撞跑回家去。
    看到儿子半夜带着一只黄羊回来,饿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也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也不问哪来的,撑着起来便烧水割肉。
    羊肉在锅中咕咚咕咚炖着,香气勾得母子二人一边烧火一边急不可耐地掀锅,频频查看肉是不是熟了。
    等一碗羊肉带汤水下了肚,他们才缓过一口气来。母亲盘算着明日把剩下的羊肉拿到集市去卖了,换点粗粮慢慢挨到新麦出的时候,怀着幸福的笑意睡去。
    而他等母亲睡着后,揣着一块煮好的羊肉,又偷偷摸摸回去了。
    在起伏的黄沙荒原中,他看见那个姑娘正站在月光下,转动一个罗盘,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跑过去的声响惊动了她,回头看见是他,她皱着眉收起了罗盘,问他:“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忙从怀中掏出那块羊肉,递到她面前,说:“俺娘把肉炖好了,很香的,俺……俺知道饿肚子不好受,恁是不是也没吃东西?”
    那姑娘笑了,却没接他手中的羊肉,说:“真是个好娃娃,你自己吃吧,我可不饿。”
    他有些讪讪,见她在月光下端着罗盘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问:“你在找什么吗?”
    “我在找开的地方。”她指着广袤无边的沙漠,道,“找一个天女散、地涌金莲之处,设下一个禁锢,让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征战争夺的必要,一切归于静寂。”
    他手捧已经冷掉的羊肉,呆呆听着,问:“这沙漠里,会开什么呢?”
    她笑了一笑,仰头望着天空那轮西斜的月亮,说:“青莲。”
    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使深深烙印在年少的孩童心中,如今想来也已经有些模糊,似真似幻。
    大爷一口当地土话,又因为记忆而将那夜的事讲得磕磕巴巴的,但是最后那姑娘说“青莲”二字,却让阿南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后来俺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了。要不是俺娘第二天拿羊肉去集市换了粮食,让俺们母子二人终于活了下来,俺真觉得那是在做梦咧……”秦老汉呵呵笑着,指着面前大片黄沙道,“估摸着那仙女也没寻到莲,反正老头在这儿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沙漠里开出莲来,更没见过附近啥时候出了什么怪事,那女娃讲的话儿啊,一句都没实现嘞。”
    阿南问:“老人家你别是记忆出错了?她说的真是青莲?”
    “保准是咧!俺后来跟俺娘去赶集,还问镇上说书先生啥是青莲,他脸色大变,连声让俺不许多问。俺后来才知道,敢情那时候韩宋军队已经打过来,听说龙凤皇帝麾下的青莲宗有排山倒海之能,打得北元节节败退,最后被赶回了大漠。所以要是别的俺肯定也忘记了,但青莲俺是绝对忘不了,没记错!”
    阿南深皱眉头,问:“大爷,你再仔细想想,那个姑娘,是不是额头有一朵钿?”
    秦老汉手中的旱烟杆顿了顿,一拍大腿道:“女娃儿,恁咋晓得嘞?年岁太久了,老头都有点记不住了,不错不错,俺记得她眉心正中有朵火焰,蓝汪汪的色儿!”
    秦老汉把自己当年的记忆抖搂了个干净,满意地牵着两头羊离开了。
    阿南回头看向傅准,却见他慢悠悠地揣起手,感慨万千地望着老头离去的方向:“真想不到啊,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听到我祖母当年的仙姿传说。”
    阿南鄙夷地看着他,期望他能提供点突破,他却只无辜地看着她,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意。
    阿南不得不开口问:“傅阁主,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是吗?哪儿不对?是我祖母不应该救济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吗?”
    “我们都知道,设下这‘山河社稷图’的人是关大先生,他当年为了对抗北元朝廷,才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惊世阵法。而且在出发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玉门关这个阵法,正处于青莲盛绽处……”阿南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道,“可按照这位秦大爷的记忆,当年在这里设阵的人,似乎是你的祖母?”
    “可不是嘛,我也是大惑不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傅准脸上的疑惑比她还要深浓,习惯性捂着胸口咳嗽,“难道说我祖母和关大先生当年同为九玄门中流砥柱,所以互相帮助,抽空帮他干点活?”
    这阴阳怪气的态度,让阿南满怀恶气堵在喉口,简直想狠狠呸他一口。
    “行了,我看这边也只能问出这些了。”她揪住骆驼飞身而上,拢好头巾挡住寒冷风沙,一催骆驼,向着玉门关返回。
    面前风沙弥漫,阿南心绪紊乱,难以轻易理顺。
    一开始以为无法找寻的青莲盛绽,结果现在短短时间一下子出现了三处线索,反而令她陷入了更大的谜团。
    尤其是,这三处青莲似乎都符合那本手札的记录,如何甄选实在是个难题。
    但她着急也没用,骆驼依旧是那个步伐节奏,穿过沙漠翻过沙丘,只是比其他骆驼稍微快了一点。
    玉门关就在眼前,她抬头看见在空中翱翔的吉祥天,转头回去,看见傅准在她不远处,而其他人却落在了后面,尚未翻过沙丘来。
    傅准催促骆驼赶上来,问:“难道说,南姑娘真的打算在这里寻找开之地?”
    “你的祖母既然能找到,我又如何会找不到?”
    “出谜容易解谜难啊,再说了,你这位三千阶出自公输一脉,对地势山川可并无优势。”他指着四面八方的茫茫沙漠,说,“你看,你从敦煌来到这边,骑骆驼走了大概有大半天吧?可惜啊,尚未走完这片沙漠的百分之一。如今时间紧迫,你准备如何在这苍茫大漠之中搜寻那个地点呢?”
    阿南抿紧双唇,没回答他。
    “不肯承认吗?那还是我替你挑明了吧——你找不到的,我也找不到。这世上唯一有把握将其找出来的……”在苍茫风沙之中,他微眯双眼望着她,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只有身怀五行决的竺星河。”
    阿南扯着骆驼缰绳的手默然收紧,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片无际无涯得令人畏惧的沙漠,可能是口鼻与喉咙太干了,她只觉得焦躁感从胸口涌出,焦灼焚烧了她全身。
    “可惜啊,你如今站在殿下这边,就等于背叛了海客,更背叛了你家公子。你觉得竺星河会对一个叛徒,以及这个叛徒的新欢伸出援手吗?更何况,你明知道竺星河回归中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假装悲悯,语气中却尽是幸灾乐祸的意味,“在这世上,他可以救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救你的殿下……”
    “闭嘴!”阿南狠狠打断他的话,一抖缰绳,催促骆驼向前跑去。
    傅准却笑出了声:“恼羞成怒了?南姑娘,你现在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啊!”
    他回头看后方,沙丘上人影隐现,但与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他微微一笑,追向阿南,道:“怎么,你真以为我在这边几天,什么事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现?”
    阿南皱起眉,怀疑地看着他。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更委屈更真诚了:“哎,我也就是个劳碌命,天天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算了,还是直接带你去看看吧,免得你觉得我整天闲着,吃你家殿下的空饷呢。”
    阿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而他带着她进入玉门关,来到城墙之内。
    经历了千年风霜,玉门关早已残破,但它伫立于大漠之中,却能遮蔽住外面一切,包括后方队伍。
    阿南知道傅准绝不是什么好人,暗暗提起注意,跟着他下了骆驼,不远不近地隔了两尺距离。
    只见城内堆积的黄沙之中,隐现一片浅坑,风沙卷起沙子,簌簌掩埋了它,但阿南依旧可以察觉出这片沙子显然与其他的不一样。
    阿南往小坑走了两步,警觉地瞥向傅准。
    傅准摊开双手,说:“我过来查看了几处地方,此处应当是最可疑的。在数十年前,这里应该是一口穿井入口,只是如今玉门关废弃,这口井无人维护,被风沙掩埋了。”
    阿南横了他一眼,跪在那小坑边,戴上一双鞣得极为薄软的皮手套,将手插入沙子中,向着四方探去。
    薄薄的皮手套将沙子的温度和触感准确传递到了她的指尖,她很快便探出了松软的一片圆形井口,及井口上的石头。
    她抓住石头一角,向上掀起。出乎意料,这片盖在井口上的石头虽然大,却并不厚实,她一动手便掀起了一角,下面有阴凉的气息冒了出来。
    阿南将它一把掀开,身形随之往后立退,免得被下方冒出来的秽气侵袭。
    下面的气息虽然阴凉,却还算清新,并不浑浊。显然,这个穿井虽然被废弃了,可下方还是与各处相通的。
    阿南用流光勾住自己的火折子,抛进去照了照下方。
    直上直下的井壁,洞壁上有两个开口,连通干涸的水渠,果然是废弃的穿井水道,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你看,盖在井上的这片石头。”傅准指指井盖道。
    阿南低头一看,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石匠在打刻石头之前,往往要先整出需要的薄厚。这个时候,他们会将一排铁楔整齐钉入石中,然后稍加敲击,石块便能按照铁楔分布的方向,严整平直地裂开,供他们取到需要的厚度。
    所以在劈开之时,两边石头的纹路必然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块被废弃的残石,与那块被取走雕琢使用的石材,有着一模一样的纹图案。
    而这块石材之中隐藏的纹路,依稀正是数片瓣托举出一座诡异双人影的模样,可以想见,被取走石材上的图案,只要加深颜色纹路,浮雕出细节,很有可能就会是——
    “青莲绽放处,照影鬼域中……”阿南喃喃。
    “要下去看看吗?”傅准指了指穿井。
    井口的沙子被风所卷,不停往井中流去,坑口下方显然另有出口,那些沙子不知道泻到了何处,再不见踪迹。
    阿南瞥了后方玉门关残垣一眼,不假思索地弹出臂环中的流光,勾住井口,纵身向下扑去:“你在上面替我看着,等他们来了告诉一声。”
    她这么爽快便下了井,倒是令傅准有些诧异:“别冲动啊南姑娘,还是等大队人马回来,商量了再说?”
    阿南没理他,流光带着她向下降去,她很快落地,晃亮她那异常明亮的精铜火折,向前走去,渐渐隐入了黑暗中。
    残破城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是跟随阿南过来的驼队已经返回了。傅准望着下方,微眯双眼。
    穿井下方的黑暗之中,火光黯淡到几近消失。而傅准那双幽黑的眼眸,倒比井中更为暗沉。
    “阿南,你都跌落三千阶了,还是这么自信么……”他捂着双唇轻轻咳嗽着,一脚踩在那块依稀有着莲纹的石头上,俯下身将右手轻插入井口的浮沙之中。
    满意地摸到冰冷的铁环,他用手指稳稳勾住,向下看去。
    “等你只剩一口气时,我会把你接出来的……这一次,我连接续手脚的机会,也不会给你。”
    骆驼的喷嚏声传来,他们很快就要来到这边。
    傅准闭上睫线深长的双眼,脸颊与肩上的吉祥天贴了贴,手指扣紧铁环,右手用力一拉。
    流沙无声倾覆,下面那原本便已微弱的光芒,瞬间熄灭。
    太过顺遂便得了手,反而令傅准微皱眉头,一种异样的感觉浮现于他的额头,令他胸口气血波动,忍不住又咳了出来。
    后方城墙之外,驼队渐近,传来整齐人声:“参见提督大人!”
    那声音明显是朝上的,那些人正仰头向上喊话。
    傅准的脑中,忽然闪过阿南跳下穿井时,朝城墙上的一瞥。
    他的手顿了顿,轻轻地拍去上面的沙粒,抬头向上看去。
    玉门关残破的城墙之上,站着一条修长而端严的身影,他居高临下俯瞰这残破的玉门关,日光在他的身后逆照,他笼在灿烂光晕之中,无人能看清他的面容神情——
    但傅准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也看到了他将阿南骗入穿井的这一刻。
    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他抬手轻抚着自己肩上的吉祥天,手指慢慢捋过它鲜明的尾羽,温柔又轻缓。
    朱聿恒自城墙上走下,来到他的身旁,俯身看向下方穿井。
    下面是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
    他抬眼看向傅准,声音冷冽:“怎么回事?”
    “南姑娘一意孤行,不顾我的阻拦,要下去看看下方。”傅准神情淡然道,“她刚下去,好像还没什么动静,提督大人看,是否需要找几个人进去接应一下?”
    朱聿恒略一沉吟,回头看向身后众人:“墨先生。”
    后方一个中年男人应了一声,既然知道下方有问题,侍从们立即布好绳梯,准备下去。
    沙漠之中一阵喧闹,未免尘土飞扬。傅准抬手轻掸吉祥天羽毛上的薄灰,对着检查随身物品的墨先生微一颔首:“墨先生,我听着下方动静不大,而且南姑娘下去不过一瞬,若是有异,想必下方的机关非同小可,务必小心。”
    墨长泽是现任的墨家钜子,虽然自秦汉以来墨家已衰落,但千年传承一脉绵延自然非同小可。
    他身材高大长相粗豪,一身布衣满是风尘,性格却十分谨慎细致,向傅准问明了阿南的火折子所去方向之后,在地上比画预计好,才顺着绳梯攀爬下去。
    脚一触地,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朱聿恒也随之下来了。
    皇太孙殿下用的火折子,是阿南在路上替他做的,与她在楚家用过的那个是一套,光亮无比,照得井下亮如白昼。
    方才他站在城墙之上,眼看着阿南跳进去,可如今他们所处的井底,只有直上直下的丈许方圆,而且早已被砂石填埋了大半,甚至因为上方的隐约振动,沙子还在不断细细下泄,似要将这口枯井填满。
    墨长泽皱眉叩墙道:“若按照傅阁主的说法,南姑娘下来时这里还是有通道的,甚至还向着这边而去……这须臾之间无声无息便转了环境的,究竟是什么机关?”
    朱聿恒听着他叩击的声音,将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
    他的分辨能力极强,曾在水下石壁后准确听出一个破损的细微机栝。
    可深而长的穿井将地下一切声响全部混杂在一起,连同流沙的声音一起轰击他的耳膜,无论他如何凝神倾听,终究一无所获。
    他只能对墨长泽道:“这沙漠土壁裂痕无数,怕是每一条的后面都有可能是藏着机关的所在。墨先生,你们墨家绝学‘玄如一’不是能将所有机关化繁为简,抽取轴心理念迅速击破吗?不知这些纷繁复杂的迹象,你是否有头绪?”
    “我试试吧。”墨长泽说着,从袖中抽出自己随身的一个物事,抬手按下机栝。
    那是个黑色圆筒,随着他手指微张,倏忽间风声响起,四只黑铁守宫从中骤然飞出,深深扎入四壁,攀附于沙壁之上。
    朱聿恒知道这便是墨家的“兼爱”,他以火折照亮它们,只见巴掌大的黑沉沉铁守宫的五爪扎入土壁之中,纹丝不动。
    见他关注兼爱,墨长泽在他身后解释道:“这守宫看来是死物,但其实由三百六十五个细小零件组成,对于所接触之物极为敏感。南姑娘被困地下,我们既辨不清方向,不如让它们代替我们感受振动,去查看地下有何异动吧。”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上方将流沙遮挡住,维持下方井中的静寂。他手中火折的光定在守宫的身上,只见它们一动不动,哪有半分敏感的样子。
    目光紧盯在它们身上,他想着阿南如今被困于地下,不知情况如何,那握着火折的手虽然还稳定,可心下却已被涌起的恐慌感填满。
    没事的,阿南强悍无匹,每至绝处必能逢生,此次定然也不例外。
    虽然这样想,但看着伏于壁上一动不动的守宫,再看周围还在无声无息向下倾泻的流沙,他还是觉得这短短的时间难挨极了。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被火光照射的一只守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朱聿恒立即举高手中火折,照向东南方向那一只。
    只见守宫的一只爪子在沉凝的土壁之上,微微地动了动,随即,体内精细的三百六十五个零件被这极小的动作带动,缓缓开始运转,在他们的注视下,这只黑沉沉的守宫,向着斜下方爬出了一步。
    墨长泽立即将其余三只铁守宫抓起,安放在东南这边的土壁之上。
    守宫的爪子紧紧附在壁上,探查土层之中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微震异动,直至四只守宫都微不可查地挪动着,向同一方向缓缓地移动了分寸,墨长泽才以手指在土层上斜斜画了一个十字,道:“左为经,右为纬,上为深,下为广,守宫三寸,幅距千倍,所以机关阵所发动之处应为……”
    他说着,正曲指在算方位与距离,却见朱聿恒已将手中的火折迅速合上,足尖在土壁凹处一点,抓住绳梯便已翻身上了地,对着侍卫们喊了一声:“素亭,让楚先生过来。”
    廖素亭应声而出,赶紧跑到城墙之外去寻找楚元知。
    墨长泽从穿井中爬出时,却见皇太孙殿下已经疾步向东南方走去。看着他果断的身影,墨长泽心下迟疑,那么庞大复杂的计算,他以为殿下上去后是要召集几个术算高手确定方位的,结果他却是直接便向着前方走去了?
    这世上,真有人能具备如此可怕的算力,在一瞬间便凭借“兼爱”而准确定位到自己要搜索的地方?
    尚未等他回过神,楚元知已经在廖素亭的引领下,小步追上了朱聿恒。
    日头西斜,大漠沙丘被照得一半苍白一半阴黑,拖出长长的影子。
    朱聿恒背对着日光,以脚步度量距离。事情虽紧急,但他下脚依旧极稳,挺直的脊背,纹丝不差的步幅,在走到第一百七十六步之时停了下来,他抬手示意楚元知过来。
    “正下方八尺四寸,以我所站处为中心,方圆四尺二寸。”他以脚尖在黄沙之中画出大致范围。
    楚元知提过随身箱笼。他于雷火一道独步当世,虽然双手颤抖不已,耽搁了一点时间,但分量早已熟稔于心,控制得极为精准。
    引线布好,所有人退后,捂住耳朵。
    出乎众人意料,爆炸激起的沙尘并不大,声音更是沉闷。楚元知将炸药埋得很深,摧毁的是八尺以下的地下机关,而且下方应该有空洞之处,使得气浪被分散了力量,并未将所有砂砾喷扬至上方。
    待尘沙落定,硝烟尚且未散,廖素亭便已一个箭步率先冲出,走到被炸开的地方朝下方看去。
    朱聿恒找的位置准确,楚元知炸得深浅精准,黑洞洞的下方,被剥离了砂石土层,赫然显露出枯干的水道,下方显然是个废弃的暗渠。
    此时暗渠已经坍塌,露出几根折断的石柱与木料。在弥漫的烟尘之中,他看见一道人影正向这边冲来,身后是汹涌流泻的黄色巨浪——
    那黄色的巨浪,携带着滚滚的烟尘,如夭矫的巨龙,自穿井水道的彼端疾冲而来,张大狰狞的巨口,要吞噬前方那条奔跑的人影。
    他尚未看清那条即将被黄龙追上的人是谁,耳边风声一动,身旁的皇太孙殿下已经抄起了旁边侍卫的一杆长枪,跃下了被炸开的缺口。
    他愕然叫了一声:“殿下!”
    而后方的众人没看到下方的情形,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朱聿恒居然跃入了正在隐隐震动的下方,赶紧一拥而上,观察下方情形。
    黄色巨龙已经奔涌得更近,那并不是水流,而是滚滚沙流汇聚成,不知受了后方何种驱动,沙龙奔流的速度狂暴如风,而在它之前狂奔逃生,正是阿南。
    她奋力奔跑,让所有人掌心都攥了一把汗,因为他们一眼便可看出,即使她用上了拼命的速度,可后方的沙流已经追上了她,有好几次,她的脚踝已经被流沙堪堪吞没。
    而跃下干涸水道的朱聿恒,正尽力向着她奔去,仿佛没看到她身后那足以吞没一切的黄沙,不顾一切地扑向她。
    看见殿下这殉身不恤的决绝,韦杭之顿时肝胆欲裂。他随之跳下水道,拔足向他们狂奔而去,企图以自己的身躯为殿下挡住那滚滚沙流。
    枯水道并不长,仿佛只是刹那之间,沙流、阿南、朱聿恒,在同一点交汇。黄沙喷薄蔓延,即将淹没他们的那一刻,朱聿恒高举手中长枪,奋力将它穿进了后方的黄沙之中。
    七尺二寸的钢枪,彻底淹没在黄沙之中,发出了尖锐而混乱的怪异声响,金铁交鸣,令所有人耳朵刺痛。
    而就在他手中钢枪脱手的那一瞬间,阿南双臂展开,紧紧抱住了面前朱聿恒,借着自己向外俯冲的力道,卸掉他往前疾奔的力量,带着他向前方狠狠扑去。
    后方紧追的沙流将钢枪彻底绞入,吞没得只剩一个枪尾,但也因此被卡死,砂砾倾泻而下,再也没有那种席卷的力道,散落在了水道中间。
    阿南的冲撞,使朱聿恒避免了前冲被沙流卷入,但也因为力道太过迅猛,两人失去了平衡,抱着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才撞在水道土壁上停了下来。
    水道断口处,所有看着他们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瞬间逃生的众人,都感觉胸臆受了剧震,望着紧拥在一起的两人,久久无法发声。
    唯有傅准静静盯着他们,面容愈显苍白冰冷,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无意识地攥着吉祥天的尾羽,任由那些华美鲜艳在他的指缝间变得凌乱不堪。
    距离阿南与朱聿恒最近的韦杭之几步赶上前,声音因为惶急与震惊而变得嘶哑:“殿下,您……没伤到吧?”
    朱聿恒与阿南都是一头一脸的沙土,全身隐隐作痛,动作也格外迟钝,一时竟无法分开。
    许久,是阿南先喘过一口气,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问:“阿琰,你没事吧?”
    “没……”他声音嘶哑,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放开了紧抱着她的双臂,撑着土壁勉强坐起来。
    阿南抬抬手脚,发现自己还是囫囵个的,欣慰地笑了出来。可惜她此时脸上糊满黄土,笑起来十分难看。
    众人将他们搀扶出水道,到玉门关的残墟中休息。
    随队的大夫检查了他们的伤势,确定没受内伤,才放下心来。
    侍卫伺候他们净了手和脸,又在城内阴凉处铺好毡毯,备下酒水瓜果,请二人好生休息,等恢复后再启程。
    阿南此时气力不济,瘫在毯子上的姿势比往日更像烂泥,但她灌了两杯水后,还不忘夸奖一声:“阿琰,这次多亏了你,判断准确,又当机立断,不然怕是青莲没找到,我这条小命倒先凋零在这里了。”
    两人相拥落地时,朱聿恒后背撞在洞壁上,如今那几条伤过的经脉抽痛不已,如利刃乱刺。
    他强忍疼痛,声音有些飘忽:“以后别这么冲动了,什么地方都一个人下去闯,好歹先跟我商量一下。”
    “我不是看你已经来了嘛,想着先下去看看,谁知道下面机关发动如此迅速,又如此凶险……唔,甚至感觉不像傅灵焰的手笔,太过决绝狠辣了。”阿南啃了两口瓜,想想又问,“对了,这机关借水道而设,依滑轨而动,你是怎么准确寻到轨迹的?”
    朱聿恒慢慢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道:“楚元知炸开的地方,大概就是滑轨的驱动处,墨长泽的‘兼爱’捕捉到了运转的些微振幅,帮我确定了准确地点。”
    “好险,好险。”阿南拍着胸脯,心有余悸,“要是今天你没有来,或是你在判断时稍微差了些许毫厘,或者你在接应我的时候有一丝犹豫,我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知道就好。”朱聿恒看她兀自嘻嘻哈哈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抚过她脸颊上的青肿,“以后无论做什么,先和我商量过,知道吗?”
    刚洗过的手略带微凉,他的指尖轻轻地按在她脸颊之上,那凝视的目光却如此灼热,让她的脸有些烧起来。
    下意识的,她略偏了一偏头,逃避这种因亲昵而带来的心慌:“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身体不中用,在逃跑的紧急时刻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旧伤忽然发作了,手脚一下子痛得抽搐起来,导致误触了机关。”
    “我看看。”朱聿恒身上的血脉也在抽痛,但他还是先捋起阿南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
    狰狞的两层伤疤还深烙在她的臂弯上,但肌肤是完好的,伤口并未迸裂,也不见任何痕迹。
    “可能是牵动了之前愈合不良的伤处吧。”阿南揉着尚在隐痛的伤口,恨恨道,“傅准这个浑蛋,不知道他如何下手的,我历经千辛万难终于接好的手,也永远恢复不到之前了!”
    朱聿恒轻握她的手腕,想要安慰一下她,谁知喉口一紧,整个人倒了下去。
    阿南大惊,一把将他扶住,见他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正在忍受剧痛,忙将他的衣襟一把扯开。
    果然,那几条淤血刺目的经脉,仿如受到了无声的感召,正在突突跳动,触目惊心。
    阿南倒吸一口冷气,抬手覆上那些可怖的经脉,急问:“你怎么样?怎会突然发作,难道是……玉门关的阵法突然启动了?”
    朱聿恒抬手紧握着她的手臂,强忍剧痛,艰难地低低道:“不是……是我全身的经脉……都在痛。”
    阿南赶紧将他上身的衣服都解开,看到确实只有那几条发作过的经脉红赤跳动,并没有新的出现,并又问:“之前也出现过吗?”
    “偶尔……剧烈活动后,会出现不适,但从未……这样发作过。”
    “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朱聿恒抓紧她的手,熬忍着身上的疼痛,等待它渐渐过去,才勉强喘息道:“我……还想在你面前留点面子,不想让你当我是废人……”
    阿南顿了顿,目光从他的血痕遍布的胸口,转到他惨白的面容上,只觉一阵酸涩冲上鼻腔,眼圈不由得一热。
    这素来高傲尊贵的男人,究竟隐藏起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挣扎。
    “你放心……”她放轻声音,贴近他道,“我不会食言的。”
    朱聿恒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躯体终于慢慢松懈下来,脱力躺在了她的怀中。
    阿南查看着他发作的经脉,有些欣慰地发现,被她剜出了毒刺的阳跷脉,发作不甚明显,比之前毒刺在经脉内破裂的要轻微许多。
    “现在未到月底,距离下月底第五根毒刺发动还有时间……我们一定能赶在‘山河社稷图’和玉门关阵法发动之前,将阵眼中的母玉取出来,避免你身上淬毒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阿南抬手轻抚他身上的殷红血线,斩钉截铁道,“只是阿琰,你可不许再这般胡来了!明知自己身体情况如此,还动不动就豁命,怎么行动前不多想一想呢!就算撇开‘山河社稷图’不谈,若刚刚你预估错误,机栝的中心并不在我身后的黄沙之中;或者我未能在最后一刻收住你冲出去的势头,你现在可能和我一起,被绞入黄沙机关,已粉身碎骨了!”
    “当时情势,容不得我多想,再说……”朱聿恒定在她脸上的眼神显得深暗了些许,“阿南,你要是出事了,我肯定也活不了的。”
    阿南喉口哽住,低低道:“如今你身边多的是得力能人,他们今天不是助你一举击破危局了吗?就算是我,可能也无法做得比你更干脆利落。”
    “可我……不信他们,我只信你。”
    阿南默然垂头望着怀中的他,许久,叹了口气,又笑了出来。
    血脉的跳动舒缓下来,深红的颜色也逐渐不再那么刺目。她慢慢将他的衣襟理好,扶他做起来。
    “对了阿琰,我这次下去,还是有收获的,咱们这场危险也算值得啦。”阿南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你看,这是什么?”
    朱聿恒目光过瞥那金灿灿的东西,声音略沉:“金翅鸟?”
    “对,北元王族才能拥有的金翅鸟。这个显然是临时从项圈上扯下来的,翅膀与鸟头勾连的地方都扯断了。”这是一只展翼飞翔的金翅鸟,比阿南的掌心略大,镶嵌着白珍珠、红珊瑚与绿松石,十分精巧。
    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渐散,慢慢坐起将其拿起,端详着:“这边的地下穿井虽然干涸了,但只要没有坍塌堵塞,与其他水道还是连通的。而……”
    “而北元王女身边的侍女瑙日布,就是跳下了穿井自尽的。”阿南朝他一笑,用手指拨了拨上面的珍珠,道,“这珍珠如此莹白,珊瑚与绿松石镶嵌处也并无积垢,显然是刚刚被人丢弃在此处不久,甚至可能就是几天前。”
    “回去后,咱们查一查这是不是王女的首饰。”朱聿恒说着,又思索道,“可就算这是北元王女的,就算瑙日布跳井没死,她们下洼地仅仅十数息的时间,够干什么呢?”
    “大概够走到凹地中心,然后瑙日布一把扯掉这个金翅鸟吧。”阿南说着,将金翅鸟抛了抛,踹回了怀中,“剩下的,就是查金翅鸟和雷火的关系了……毕竟,这可是王女早就梦见的一场火,对方可是早就安排她死在青莲里的。”
    说到这里,阿南又想起一件事,道,“说到青莲,咱们前几天的猜测应验了,六十年前,果然有人在这附近遇见过傅灵焰!”
    朱聿恒精神见长,阿南切了瓜,和他一起坐在避风处,一边吃瓜啊,一边慢慢将旁边村落中秦老汉的回忆给朱聿恒详细讲述了一遍。
    “所以现在,我们寻找青莲阵法,已经找到了一朵水涌青莲、一朵木生青莲、一朵自天而降令傅灵焰四下寻找的青莲……”
    两人相视苦笑,这千头万绪,轻易之间如何能迅速理出。
    “另外就是……”阿南扶着头,喃喃道,“在看到穿井上那块石板的时候,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可是一下子又抓不住……”
    “是那块盖在井上的石板吗?”朱聿恒瞥过一眼,亦有印象。
    “嗯,你想到了什么?”
    朱聿恒毫不迟疑道:“归墟青鸾台上,那块怪异的第八幅石雕。”
    “是啊,那肯定存在、我们却找不到的第八个阵法……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的图样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匹配的地点,为什么傅灵焰的手札里没有它的存在?”
    然而,没有答案。摆在他们面前的,全是谜团。
    “算了,那都是后面的事了,先专心对付玉门关这个阵法吧。”阿南几口吃完了手中的瓜,感觉自己已缓过来了,起身向他伸出手,“不早了,咱们走吧,总不能在这里过夜。”
    朱聿恒紧握住她的手,两人一起站起身。城墙的缺口外,颜色鲜明的孔雀正从漫漫黄沙中掠过。
    朱聿恒问:“你下去查探那口枯井,是傅准的主意吧?”
    “这浑蛋表面上说有线索,其实把我骗下去,肯定有所图谋!”阿南愤愤道,“我还以为他在你面前会有所收敛,看来我是低估他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他不怀好意,但他的解释冠冕堂皇,说是你冲动而下,未曾听他的劝阻。”朱聿恒想起自己在城墙上方时看到傅准的举动,也不能说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感觉有些别扭,只能道,“你多加留意,最好,别再和他接触。”
    阿南气鼓鼓地点头,瞪着日光下光辉耀目的吉祥天。
    朱聿恒问:“傅准为什么制作这只机械孔雀,随身相伴?”
    “傅准不是很年幼的时候,父母便被阁中叛徒暗害吗?他被忠于父母那派的老人们救走后,蓄意复仇。他那时候挺惨的,唔……和我憋着一口气拼命学艺去剿杀海匪为我爹娘报仇差不多吧。”阿南望着空中绚烂辉煌的吉祥天,随口说道,“那时候他身边唯一陪伴的,只有这只孔雀,那是他五岁生辰时母亲送给他的蛋里孵出来的。”
    朱聿恒问:“孔雀能活多少年?”
    “二十来年吧,不过傅准担心它老死后毛羽会不鲜亮,所以在它活着时就把它杀了,剥皮制成了机关傀儡。”
    朱聿恒微皱眉头:“你说这只孔雀是他幼年的陪伴,还是他母亲送的。”
    “是啊,可傅准想下手的时候,立刻就做了,毫不犹豫。”阿南的目光也随着吉祥天而游弋,声音略带寒意,“可能他喜欢一样东西,就宁可自己动手将其终结,不会允许它衰老颓败。”
    朱聿恒知道她曾被傅准囚禁在拙巧阁,是以深刻知晓他的过往。
    城外风沙漫漫,城内日光也逐渐偏转,阿南与他望着流转的光线,暂时地陷入了沉默。
    阿南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略略曲着手指,仿佛在再次确定这双手还是自己的。
    而朱聿恒凝望着她的侧面,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傅准将阿南的手足挑断,是因为,她也是他人生中最绚烂最渴求的那个存在,所以,他绝不允许她离开自己,就像……
    就像在孤岛之上,不顾一切,疯一般强行挽留她的自己一样吗?
    这可怕的念头,令整个沙漠的寒意风沙似全都聚拢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灼热,掌心却涌出冷汗,让他悚然而惊。
    他强迫自己从那可能会失去阿南的可怕念头中抽身,转头看日头已不再炎热,他调匀气息,转身慢慢向外走去:“走吧。”
    阿南问:“回敦煌吗?这么远,估计今晚赶回去也很晚了。”
    “去月牙泉吧。西北落日晚,我们入夜时应该能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