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26章 钱塘弄潮
    第26章 钱塘弄潮
    再次来到杭州,绮霞的心情与上回大有不同。
    上次她是被请到杭州来教习的,教坊司的人对她客客气气的,小姑娘们也都听话敬她,可说是顺心如意;而这回她是因为忍受不了应天众人的异样目光,所以接了个飨江神的名额来这边逃避的。
    结果因为她刚吃过官司,人人对她侧目而视,甚至教坊司的人在知道了她的情况之后,劝她还是好好保养手指,别劳累了,然后指了个小姑娘顶替了她的位置,让她孤零零站在了曹娥庙外。
    “浑蛋!官府都把老娘放了,你们还怕我玷污庙宇?”绮霞在庙外跺脚,气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
    时过正午,耳听得锣鼓喧天,是钱塘江大潮头马上就要来了。
    “来了来了,弄潮儿来了!”岸边观潮的人群纷纷涌向前方。
    绮霞无精打采地收起自己的笛子,踮起脚尖向江上看去。
    只见江面波涛滚滚,江边红旗翻卷,前方人潮涌动,不时发出一阵阵叫好声。
    白浪铺天盖地,却有几艘小船迎着浪潮直上,如急雨中翻飞的燕子,船身在激流中拉出一道道白线。
    每每浪头扑来就要将小船掀翻之际,小船总能准确地避开浪头,无论对面是什么疾风恶浪,都无法损伤这些小船一分一毫。
    最令人赞叹的,是立在那船头之上的一个个弄潮儿。
    他们身着紧扎紧靠的红衣,手把大旗,稳稳立于船头之上。浪潮凶险无比,一波波朝着他们扑来,他们却翻转腾挪,来去自如。
    尤其是其中一马当先的那个少年,总能在最凶险之时堪堪避开击打在身上的潮水,始终挺立船头,手中红旗不湿,猎猎招展于江风之中。
    虽然绮霞正在情绪低落之中,但看见那个少年如此英勇无惧,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山呼般的喝彩声中,旁边人指着那少年手中红旗上绣的“寿安”二字,道:“哟,寿安坊今年请来了厉害人物啊,这个弄潮儿是谁,真是一身好本事!”
    即使杭州刚遭过水灾,但宁抛一年荒、不舍一季潮是南方人的秉性。刚把海塘修好,八月大潮水来了,各街坊就竞相邀请能人出赛,必要争个高低。
    今年端午龙舟赛,寿安坊垫了底,看来是誓要在八月弄潮中挣回脸面了。
    “你们不认识他?那是大名鼎鼎的江白涟啊。”旁边有老人答道,“他们疍民一世都在水上,从不上岸的,这水性能不好吗?”
    疍民从生到死全在船上,一辈子打渔为生,因此个个水性非凡,而江白涟更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仗着一身好水性,自十三四岁起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弄潮儿,每到大潮之期,他便接受各街坊延请,代为争流,数年之间无一次落败,一时成了杭州红人。
    眼看潮水越发湍急,几艘船迎潮而上,势头也更凶猛。船头的弄潮儿们被风浪所卷,不是站不稳身子,就是丢失了手中红旗,唯有江白涟在船头纵横来去,一翻身、一侧背便避过那险险袭来的浪头,将手中红旗稳稳护住,始终让它招展在浪头之上,赢得岸边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就连江边高地的彩棚之内,坐在最佳位置观潮的人亦在鼓掌赞叹。
    旁边那几个好事者又在问:“这搭彩棚让这么多大员作陪的,是什么人啊?看起来很年轻啊。”
    “还能是谁?皇太孙殿下亲自赶来杭州视察大风雨,不然灾后怎能短时间投入如此多人力,又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
    听说是那个传闻中的皇太孙,绮霞忙看向那棚内人,顿时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重重护卫正中间坐着的俊美男子,紫衣玉冠矜贵无匹,赫然就是阿南的那个阿言嘛!
    绮霞正张大了嘴巴回不过神来,身后忽有人在她肩上一撞,她猝不及防,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入江中。
    绮霞惊叫一声,正以为自己要完蛋时,一只手迅速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
    绮霞惊魂未定,按住狂跳的心口睁开眼,见拉住她的是个皮肤黧黑的小胡子男人,正忙不迭道谢,却听他笑着开口道:“就知道贪看男人,这下出事了吧?”
    绮霞一听这人的口气,感觉他应该是跟自己相熟的人,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只能讪笑着朝他致谢:“多谢,得亏大哥拉我一把,不然掉下去我就惨了!”
    说着,她想起什么,赶紧抬手扶了扶自己发上的金钗,确定它还稳稳插在上面,才安心松了一口气。
    那人瞧了她发上好月圆的金钗一眼,脸上笑容更深:“忘记哥了?上次在顺天你给我吹笛子时,还说我胡子好看呢!”
    绮霞嘴角抽了抽,心道酒桌上的屁话你也信啊?就你那胡子长这么猥琐,我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闭着眼的吧!
    但毕竟人家救了自己,她也只能赔笑:“是啊是啊,我想起来了,是大爷您啊!”
    对方摸着胡子瞅着她笑:“一看你就没良心,我是董浪啊,手下有几十个兄弟跑船的。”
    “哦哦,董大爷,我想起来了!”
    绮霞拼命在脑子里搜索这个人的信息,此时猛听得江边人群又是一阵震天叫好声,锣鼓声更为喧闹,两人说话都听不到了。
    绮霞正不愿与面前这男人尬聊,赶紧撇了他,凑到江边看热闹去了。
    那个董浪站在她身后,帮着把几个乱挤的人给搡到一边去,免得他们又把绮霞挤得跌了脚。
    人群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挤过来,在嘈杂的人声中低低问:“怎么样?”
    小胡子男人朝他眨眨眼,即使面色黧黑长相猥琐,但掩不住那双眼睛灵动清澈,比猫儿眼还要灿亮:“放心吧司鹫,论易容改装,我天下数一数二!”
    周围的嘈杂声掩盖了她那低回略沉的女子嗓音,若绮霞在旁边的话,肯定能听出这是阿南的声音。
    可惜她正趴在江边栏杆上,身处最喧闹的地方正中心。耳边更是有无数人激动大喊:“浮木来了,哇,这身手可顶天了!”
    阿南也是最爱热闹不过的人,一听之下,立即探头去看江面情形。
    身后司鹫无奈地戳戳她的脊背,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拉着她挤出人群。
    堤岸后方,司鹫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郁闷道:“我觉得你也是太任性,你好不容易和公子重逢,才没几天就又跑来了。就算朝廷诬陷你杀害苗永望和袁才人,还谋害皇嗣又怎么样,反正本来你就被海捕了……”
    “我不在乎海捕,不在乎朝廷降罪,可是,阿言他诬陷我,就是不行!”阿南郁闷道,“我把他当兄弟,他居然泼我脏水,这口气我死都咽不下!”
    “还有那个绮霞!”司鹫提醒她。
    “放心吧,她要是真的为了自保而出卖我、让朝廷把这黑锅扣我身上,那她就该知道要负什么后果。”
    司鹫想了想,又忧虑道:“可我听说,朝廷已经召集江湖好手齐赴杭州,尤其是,那个傅准可能已经到杭州了。上次我们侥幸未曾与他碰面,这次你务必小心啊!”
    “我先查清阿言的事儿吧。”阿南恨恨道,“如果真的是他对不起我,我连他带傅准一块儿收拾了!”
    “查什么查,你还天真呢!朝廷海捕文书写得清清楚楚的,不是他下令还能有谁?他是什么人,你还指望他能站在你这个女反贼这边?”司鹫见她神情愤愤之中尤带黯然,扁了扁嘴忍住自己后面的话,拍拍她的手臂,与她告别。
    “总之,记得你对公子的承诺啊,一个人在杭州务必小心,我们在渤海等你。”
    “好,让公子不必担心我,我这边事情解决了,立马就去追你们。”
    眼看司鹫的身影消失在后方人群之中,阿南站在江边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彩棚之下的朱聿恒,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看看他的心到底长什么样。
    忽听得耳边山呼声响,人群也连连后退。她踩在高处一望,原来是大潮已至,潮头一波波高耸如峰,浪头扬得极高。
    而江心突出的一块沙洲之上,正设着锦标。只要哪个坊将旗子插在其上,便能赢得胜利了。
    只是船冲沙洲难免搁浅,是以各个船头都趁着大浪,放出一块块雕成莲叶形状的绿漆浮木。
    浮木在浪头之上随波逐流,被浪头高高捧起又重重落下。而弄潮儿手持红旗,跃到木莲叶之上,借助木头的浮力,在水面保持平衡的同时,飞跃浪头,招展红旗。
    海浪如同飞速移动的山峰,一层层、一脉脉汹涌推移而来,早有几个弄潮儿站立不稳,站在莲叶上拼命扭动身子,免得自己跌落于水中。
    在夹杂着“哎哟”的惊叫声和哄笑声中,唯有“寿安”大旗牢牢擎在江白涟手中。
    他沉住下盘,赤脚紧紧揪住脚下莲叶,身体随着波涛的起伏而控制木荷叶随水而动,挺胸冲上浪头又俯身顺着浪头而下,仿佛托住他脚下荷叶的不是水波,而是一道透明的墙壁,而他乘着木荷飞檐走壁,来去自如。
    阿南虽然在海上见过更大的浪,但见他在钱塘江口倒涌的千里长浪之中如此纵横自如,也不由得跟着众人提起一口气,关切地盯着那条在风浪中时隐时现的身影。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江中之际,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阿南听出这是绮霞的声音,心口一惊,立即转头看去。只见汹涌的巨浪扑向岸边,一条绛红身影迅速坠下河堤,被波浪卷走。
    “绮霞!”阿南想起她刚刚便差点落水,心中一凛,当即拨开人群向着那边跑去。
    人群挤挤挨挨,拥挤不堪,阿南一时竟无法跑到最前面。
    只听挤在前面的人大嚷:“冒出来了,冒出来了!”
    绮霞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来,可钱塘江的巨浪非同寻常,尤其现在正是涨潮时刻,她刚刚冒出个头,还没来得及呼救,就又被一个浪头打来,沉入了水中。
    锣鼓喧天,风浪巨大,江上的弄潮儿也都在凶险风浪中急速躲避浪头,根本没注意到落水者。只有最前方的江白涟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柔韧的腰身一转,看向了绮霞落水处。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快冲,把旗子插上去!”
    江白涟正在迟疑之际,绮霞又竭力从水中冒出头来,双手在水中摆动,企图抓住什么来挽救自己。可惜一个浪头打来,她再次沉入水中,没能稳住身子。
    阿南终于拨开了前面的人群,急切询问落水者在何处。
    还没等旁边的人指给她看,一个大浪打来,前面所有人都惊呼着往后急退,反而将她又向后推了两步,差点摔倒。
    情急之下,阿南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拨开所有人往江边急冲。可大浪过后,江上茫茫一片波涛,根本寻不到绮霞的踪迹。
    她极目观察,却见踩在莲叶之上的江白涟在水中划了一条弧线,劈开波浪,直向着船后而去。
    他手中红旗已经湿透,垂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那上面的招牌大字。
    寿安坊的里正跺脚大喊:“江白涟,你磨叽什么?快点冲过去,将我们的坊旗插上沙洲,去夺锦标啊!”
    江白涟却置若罔闻,他看看前方水浪,又看看手中红旗,终于将它往水中一丢,执意向着反方而去,任凭浪在身后拉出细长一条白线。
    “江白涟!我们要是输了,你……你一文钱也拿不到!”寿安坊里正看着他们坊的大旗被浪头卷走,这次别说夺冠了,怕是垫底的份都没有,气得嘴都歪了。
    他郁闷的咆哮声却被众人的惊叫声淹没,只见江白涟前方的浑浊浪涛之中,冒出了一个人头——
    正是绮霞,她竭尽最后的力量从水中钻了出来,再一次挣扎呼救。
    激浪之中,她头发散乱,扑腾无力,显然已经脱力,眼看就要被大潮吞噬。
    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正在咒骂的里正也闭了口。
    阿南瞥了彩棚中的朱聿恒一眼,见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落水的人,自己跳下去救绮霞,必定会被冲走伪装,暴露行迹。
    但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了,一手按在江堤之上,做好下水的准备,一边盯着江白涟,看他如何行动。
    只见江白涟在水面之上身影如电,飞快滑到了绮霞的面前。
    这濒死之时出现的矫健少年郎,让绝境中的绮霞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竭力扑腾着向他靠近,抬手求他抓住自己。
    “救……救命……”她一开口,浑浊的江水便涌进了口中,让她又连连呛水,更加痛苦。
    江白涟站在木莲叶之上稳住自己的身体,冷静地低头看着她。
    明明伸手就可以拉住她,他却并不动作,反而在浪头将他冲向绮霞之时,身形一扭,不偏不倚从绮霞身边转了过去,与她求救的手掌擦过,然后借着波浪再折了回来。
    岸上的人都是大急,议论纷纷,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救人。
    阿南却只紧盯着绮霞和江白涟,收回了按在栏杆上的手,那准备下水的姿势松懈了下来。
    在绝望中刚冒出一丝希望的绮霞,在江白涟穿过自己身侧的时刻,希望再度破灭。浑浊的江水直灌入口,她求援的手无力垂下,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的身体沉了下去。
    在岸上人的惊呼声中,顺着浪头折回的江白涟终于有了反应。
    他从莲叶上高高跃起,笔直钻入水中,就如一尾穿条鱼,未曾激起一丝水,便已经没入了水中。
    岸上人议论纷纷,江面的波涛依旧险恶。沙洲上的锦标已经被插上,但没有人再关注究竟是哪个坊赢得了这场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钱塘江中心,绮霞沉下去的那一块地方之上。
    唯有阿南的目光,顺着水流而下,在距离落水处足有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停,然后又转向下方三十丈处。
    岸边的锣鼓依旧喧天,波涛声与人声此起彼伏,不曾断绝。
    阿南沿着堤岸,向着下方快步奔去,后方的人不明所以,有几个下意识便跟随着她跑了下去。
    蓦地,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抹绛色与赤红,两抹红色在黄浊的怒潮之中,显得格外亮眼。
    阿南低低叫了一声“来了”,捡起一根粗大树杈奔下海塘,向江边冲去。
    “大哥,危险啊!”后面的人看着不时拍击上岸的浪头,对她大喊。
    这里是个比较平缓的斜坡,但浪头翻卷上来的势头也不容小觑。江白涟拖着已经昏迷的绮霞,虽然竭力靠近了海塘,但遭海浪反扑,一时竟无法将绮霞抱上去。
    阿南跑下海塘,将树杈递到他面前。江白涟趁着浪头上涌的势头,终于抓住了树枝。
    身后几个汉子也赶上来,与阿南一起扯着树杈,将他们拉出水面,移送到了高处。
    阿南立即将绮霞翻过来,趴在自己膝头控水。
    江白涟却不肯上岸,只浮在水中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又打量她的模样,开口问:“海上的?”
    阿南将呼吸渐趋平缓的绮霞搁在自己膝头,朝他一笑:“跑船的。”
    江白涟控着耳中水,瞥着她怀中的绮霞,忍不住开口问:“这姑娘是?”
    “她是教坊的绮霞姑娘,今儿个陪我来看潮头呢,不想失足落水了。”
    “哦……”江白涟意味不明地又看了昏昏沉沉的绮霞一眼,回身便汇入了波涛之中,向着前方的船游去。
    阿南叫了辆车把昏迷的绮霞送上去,不动声色地瞥了江对面的朱聿恒一眼。
    他的目光早已从这边的混乱上移开,看向了沙洲上夺得锦标的弄潮儿,似乎只是看了一场不足挂怀的平淡戏码。
    “江白涟那个浑蛋!王八蛋!见死不救!得亏我没死,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绮霞一醒来,精神还萎靡着,就先破口大骂。只是她如今有气无力,难免声嘶力竭,外强中干。
    坐在她床边的阿南好笑地将她扶起一点,示意她赶紧喝药:“他哪有害你,不是救了你吗?”
    “他故意不救我,一动不动站在水上看着我沉下去!”
    “后来也是他下水把你救出来的。这是人家疍民的规矩,他们在水上讨生活,溺水者必须三沉才救,表示已经给过水鬼机会了,不然江海里的东西会记恨他们的。”
    绮霞气得根本不听劝,一边按着自己疼痛的胸,一边继续骂:“我都要死了,他还讲究这些臭规矩?要是我沉两次就被淹死了呢?”
    “其实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阿南示意她赶紧喝药,解释道,“三沉之后,溺水者就没力气了,此时上去救人的话,对方才不会死死缠着他挣扎,会容易很多。”
    绮霞悻悻地接过药,看着阿南,脸上又露出诧异的神情,想了半天才迟疑着问:“你是董……董相公?怎么是你在这儿?”
    “江白涟把你救起来后,只有我认识你,自然得我送你回来了。再说这边教坊的人好像不愿意跟你亲近,我找了半天,也没个人愿意来看顾你的,只能留下了。”
    “别提了,我现在晦气着呢……”绮霞有气无力,但还是对她道了好几声谢。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后,她眼泪都快下来了,“什么药啊这么苦,我不就是呛了点水吗……”
    “是蒲公英苦地丁什么的,大夫说都是清凉去火的。等你胸痛好了后还有副药,是调理身子的。你是不是身上有月事?裙子都弄脏了,大夫说此时落水,以后对生育怕是不太好。”
    绮霞抿唇默然许久,摇了摇头说:“哎,顾不上了,随便吧。”
    见她这怏怏的模样,阿南也只能拿走她的碗,说:“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绮霞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伸手一摸自己头上,顿时眼泪就冒出来了:“啊……我的金钗丢了!那可是金的啊!是阿南给我打的啊!”
    阿南不动声色问:“阿南是谁啊,你相好的?”
    “不是,是外头一个姑娘,她帮过我好多。”
    “听人说你之前遭了官司,所以这边姑娘们都不敢和你接近?”她假装不经意问。
    “是啊,差点我就死在大牢里了。后来是阿南相熟的阿……一个人帮我找到了新的证据,才逃得了一条命。”
    阿南心想,这么说来,阿言确实履行了对她的承诺,帮助绮霞洗清了冤屈。
    所以,阿言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替绮霞开罪,又把罪名扣在她的头上呢?
    一时理不出头绪,她便继续套绮霞的话:“我听说你卷入了登州知府的案子,但现在海捕的女刺客不是另有其人吗?”
    “阿南不是女刺客!她是被冤枉的!”绮霞脸都涨红了,攥着拳头嘶声道,“她才没有干坏事,她……”
    话音未落,溺水后疼痛的胸口猛然咳嗽起来,阻住了她激愤的话语。
    门外正有人进来,一见她这模样,忙冲进来把手里提的东西一丢,拍着她的背帮她缓气。
    阿南见是卓晏,知道他最多话,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行迹,便朝他拱了拱手,说:“既然绮霞姑娘有人关照了,那我便先走了,以后再来找你。”
    绮霞对她千恩万谢,阿南摆摆手走出门,见四下无人,又赶紧蹑手蹑脚凑回墙根下,听听看他们会不会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卓晏颇有点醋意,揪着绮霞问:“那人谁啊?”
    “我以前的恩客,他姓董。”绮霞有气无力道,“对了,你这些什么东西啊,怎么撒我一床?”
    “这是我托人买的岷县当归和文山三七,你之前不是在牢狱里被弄坏了身子吗,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一直淋漓流血,停不住啊……”绮霞说着,似乎是按住了卓晏的手,郁闷道,“别看了,我们女人的病,你们男人懂什么。”
    “应天那群人也太狠了,明知道你来了月事,居然故意拉你去水牢中站了两天两夜……要不是我知晓了这事儿,跑去找提督大人,你怕是到死还在那脏水里泡着呢!”
    绮霞咬牙道:“可就算死,我也不能承认啊!我要是按他们说的招了,把所有罪名都推到阿南身上,她不就死定了!”
    阿南靠在窗上,默然听着她虚弱却恳切的声音,长长地、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一样的。就算你宁死不招,阿南不还是被通缉了?”卓晏叹气道,“你啊,你也是笨。反正要维护阿南,你就咬定自己和阿南一起看到刺客嘛,又说自己眼睛痛没看清,你看你两边没落到好,阿南以后要是知道了,不来找你算账?”
    “可我真的没看到啊!我当时被殿内白光灼了眼睛,痛得一直流眼泪,而且那瀑布水不停往下流,亭子内的情形完全看不真切,我就只看到水缸后有个绿影子,其他的我真的没看清楚。”
    阿南挑挑眉,想起绮霞之前确实跟自己说过,被殿外的白光灼到眼睛的事情。
    只听卓晏又问:“对了,当时你的眼睛怎么了?”
    “别提了,从殿内出来后,我四下张望找阿南,一扭头就被一道白光灼到了,那光太刺眼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要瞎了!”
    阿南隔着窗棂看去,时隔半月,绮霞说到当时那一幕,还忍不住去揉眼睛。
    卓晏便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问:“是被瀑布的反光刺到了吧?”
    “不是啊,我找阿南呢,怎么会去看瀑布?是看向殿内的时候,不知被什么刺到的。”
    “胡说八道,殿内哪来的白光,难怪官府不肯放过你了。”卓晏显然不信,嗤之以鼻。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反正我对官府、对阿言,都是这样说的。”
    “要死了,你也敢叫阿言。”卓晏轻拍了下她的头,说,“这世上能这样叫他的人,你知道有几个?”
    绮霞想起周围人的话,想着阿言如果是皇太孙殿下,那么阿南这个刺客,谋害的皇嗣大概就是阿言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明明上个月他们两人还好好的,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一转眼就一副生死大敌的模样了。
    她忍不住低低哀叫:“唉,阿南太惨了。”
    “行了,管好你自己吧,你就够惨的了!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卓晏执起绮霞的手,抚摸上面几处尚未褪去的伤疤,哀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她吹笛子。
    眼看两人进入了卿卿我我的状态,阿南觉得自己实在没眼看,轻手轻脚赶紧便离开了。
    虽然绮霞对江白涟的行为恨得牙痒痒,但为人处世的道理还是得遵守。
    因此过两天她身体好了些,便苦着脸,拎着一篮子鸡蛋和红枣桂圆,到疍民聚居地给江白涟送谢礼去了。
    早就暗地等在江边的阿南,见她在江边左顾右盼的,便假装和她巧遇,上前和她打招呼:“绮霞姑娘,还敢来江边呢?”
    “董相公,可巧遇见你了,你知道江白涟住哪儿吗?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了!”
    阿南心道,你之前一次差点落水,一次真的落水,一看就是有人背地下手,还敢来这边呢。
    不过她也想看看背后动手的人是否跟那案子有关,便顺手帮她拎过鸡蛋,说:“我也正在这边寻人呢,那先帮你找找江小哥。哎,你不生他的气啦?上次你醒来,不住口在埋怨他呢。”
    “当然生气啊,我当时都快死了呢,好不容易有点活的希望,结果他只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我当时真是,有多绝望就有多恨他!”绮霞想到自己濒死那一刻,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他最后救了我,我恨不得咬他几口!”
    “他也是为了救你,冷静点。”阿南笑道,眼前不自觉出现了在西湖的狂风暴雨之中,朱聿恒在最后那刻盯着她的目光。
    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时候,阿言一定也恨极了她,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会放过她吧……
    “可我也是为了救你啊……”她不自觉地喃喃道。
    绮霞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回过神,摸着唇上的小胡子讪笑,一指前方:“到了到了,那不就是江小哥吗?”
    上次大风雨,江边疍民首当其冲,船全被摧毁得不成样子。她们过去时,正看到疍民们在捞水上浮木,而江白涟拖了几根木料在自己船上,正顶着烈日叉开大腿跨坐舱顶,拿着锤子乒乒乓乓钉木料。
    绮霞看他咬着钉子的粗野模样,再看看他这破败的木船,脸上竭力不露出嫌弃的神色:“江小哥,忙着呢?”
    江白涟低头看了她一眼,把钉子吐出来,笑问:“哟,这不是上次那落汤鸡吗?今天拾掇得挺齐整嘛。”
    绮霞一听他这语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中红纸包的桂圆枣干拎起来晃了晃,没好气道:“这不是来感谢你救命之恩了吗?”
    江白涟露着大白牙一笑,从舱顶跃下,落到他的小船上,撑过来接她们:“多谢啦,来我家喝杯茶吧。”
    上船一看,简直见者落泪。舱内空无一物,就一个老妇人躺在稻草堆中,看见有客人来了,她扶着腿坐起来,脸上堆笑:“是阿涟的朋友吗?我给你们烧点茶。”
    “阿娘不用忙了,我们是来谢江小哥救命之恩的。”阿南熟稔地盘腿在舱内坐下。
    绮霞身上月事一直在流,见船上全是潮气,一时难以坐下。阿南扯过稻草给她垫了块干地,拉她坐下,问江白涟:“听说寿安坊今年出了不少钱请江小哥争渡,但小哥为了救人,舍了这份钱财,真是高风亮节。”
    江白涟指指还没钉好的舱顶笑道:“嗐,我们疍民要什么钱财?家财万贯也全是打水漂的命。这不,大风雨一过,有钱没钱还不全都从头开始?”
    绮霞道:“无论如何,救命之恩,我终身铭记于心。”
    江白涟眼见她这勉强模样,本想嘲讥她几句,但尚未开口,心里忽然想起她被自己捞上来时,瘫倒在他怀中的绵软身躯,心里不知哪个地方有点异样,便只朝她笑了笑。
    江白涟的娘已经在船头土炉中烧了红枣桂圆茶,每碗打了两个鸡蛋,端进来当点心招待客人。
    绮霞抬手接过,客气道:“啊,谢谢阿娘替我倒茶。”
    一听到“倒”字,江白涟和他娘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阿南赶紧给她使眼色,绮霞察觉到气氛不对,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忙闭了嘴,埋头吃起了鸡蛋。
    “味道怎么样,还合口味吗?”江母在旁边问。
    “很好,阿娘手艺真不错。”阿南赞道。
    绮霞也附和:“是啊是啊,很甜很好吃!”
    然后她就看到江白涟和母亲的脸色又变了。她莫名其妙看向阿南,阿南无奈,把手指在嘴边按了按,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绮霞郁闷地闭嘴默默吃饭。谁知鸡蛋吃完后,她将勺子拿出来,见无处可放,便倒扣在了船板上,捧起碗喝剩下的汤。
    阿南心惊肉跳,一把抓起勺子,正要翻过来,那边江白涟已经跳了起来,拿起笤帚挥舞着,口中不住念叨:“煞星下船,晦气消除!”
    阿南口中忙不迭地道歉,拉起绮霞就赶紧出了船舱。
    可船正在江中,她们也没地方可去,眼见江白涟在后头挥着笤帚赶她们,眼前一艘货船正向这边驶来,停靠在江白涟的船边,阿南忙拉着绮霞跳上船,躲避江白涟的笤帚。
    运货的船老大感觉船身一沉,转头看她们上了船,诧异问:“江小哥,你家的客人上我船干什么?”
    阿南无奈道:“唉,我这妹子不懂忌讳,所以被人拿扫帚赶我们下船了。”
    绮霞气呼呼地横了江白涟一眼:“我又没说什么,不就是谢谢阿娘倒茶,又说了茶很甜,还扣了个勺子吗?哎阿南你说,别的也就算了,凭什么‘甜’都不能讲啊?”
    船老大一听这些字眼,赶紧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去晦气,一脸悻悻,恨不得把她们也打下去。
    阿南无奈,在绮霞耳边低声道:“疍民的老话里,‘甜’与‘沉’是同音的,不能说!”
    船老大从船上卸下几样东西,堆在江白涟船头,说道:“江小哥,东西送来了,明日寅时准时出发至钱塘湾,可别延误了。”
    江白涟瞪了绮霞一眼,悻悻地把手中扫帚一丢,清点起东西来:“行,那我明天和老五一起过去。”
    “别提老五了,他在大风雨中受的伤红肿溃烂了,这两天一直高烧不退,怎么可能出得了海?”
    江白涟眉头一皱,道:“这可怎么办?除了老五外,谁还能有那一手飞绳绝技?”
    阿南不动声色听着,搭船靠岸后,把绮霞搡回教坊,立马跑回来向江边渔民打听老五的事儿。
    “彭老五啊,喏,那边那排水屋,门口晒着青鱼的那家就是。”坐在船上织补渔网的阿婆絮絮叨叨,吃着阿南的蜜饯果子,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等听到彭老五的一个妹子三十年前不知所踪后,阿南立刻拍着船舷,激动叫了出来:“我娘没有骗我!我大舅真的是钱塘渔民,我……我可算找到根儿了!”
    面对这个送上门来的外甥,彭老五一家如蒙甘霖,感恩戴德。
    这外甥一来就喊了最好的大夫给彭老五看病,抓顶贵的药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又打酒又割肉、又买米又扯布,这要不是亲人,哪还有更亲的?
    一家孩子含着叫哥,彭老五和老婆听说妹子早逝都叹息不已,知道这大外甥如今在漕运跑船赚得盆满钵满,又都欣慰不已。
    “听说大舅擅长飞绳,我也会啊!可能这就是骨肉亲情,天生的!”阿南摸着小胡子得意道,“我在河道上时,长绳系枪,二三十丈的目标,百发百中!”
    “哦?这可比我厉害!”彭老五赞服道,“话说回来,这回官府正招我去钱塘湾下方探险呢,报酬很丰厚,可惜我去不成了。”
    阿南拍胸脯道:“那我就替大舅去一趟,咱舅甥非把这外快给赚回来不可!”
    于是,第二天寅时出发前往钱塘湾的船上,便多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胡子男人董浪,顶替了彭老五的飞绳位置。
    为了防止下水时身上涂的颜色被洗掉,阿南昨晚特地在乌桕汁里泡了两个时辰,这一身黝黑十天半个月是去不掉了。
    “都把自己捯饬成这样了,希望能有收获。”阿南摸着唇上的小胡子——自然也用不溶水的胶粘牢了——盯着钱塘湾的海水,像是要把下面所有的一切揪出来看个清楚。
    初升的朝阳金光灿烂,照在水波之上,将海天上下映照成一片金黄。
    前方海面逐渐现出一面巨大旗帜,在海风中猎猎招展。
    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艘千料宝船,足有三十余丈长,如巨大的鲸鲵坐镇于东海之上。周围又有多艘四百料座船巡守,各种轻小战船穿梭其中。
    阿南抬头看着,不由得惊叹。
    饶是她纵横四海,见过无数大小船队,但如此气势非凡的巨大宝船,亦是她在传说中才想见过的七宝太监下西洋时的辉煌。
    顺着高大的船身,她仰头向上,看见站在飞翘船头上的那个人。
    在夏日阳光与粼粼波光的明亮映衬下,他俯视下方的目光带着莫名的震慑,令阿南胸口轻微窒息,别开了头,不敢直视。
    怎么哪哪儿都见到阿言,避都避不开啊!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阿言已经查明了她的行踪,所以故意设局把她拉到这海上来。
    人一旦心虚起来,就会疑神疑鬼。
    所以明知自己已经易容伪装、明知阿言距离自己这么远肯定察觉不到异样,阿南还是钻进了船舱暂避锋芒。
    江白涟正窝在船舱内拾掇自己的东西,见她进来了便随口闲聊道:“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彭老五的外甥。”
    “我也没想到。爹娘去得早,我也是随意来我娘说的地方寻摸一下的,谁知居然就找到了。”阿南随口扯谎,听到后方有声响,回头一瞥,有条船从后方驶来,船上人正朝他们招手。
    阿南一眼看见站在船上的楚元知,心下感到又好笑又无奈——要死要死,怎么到处都是熟人?
    “楚先生!”江白涟坐直身子,和楚元知打了个招呼,又对阿南介绍道,“这位楚先生可了不得,咱们此次下水的火药全都是他研制的,听说在水下威力比旱地更强!”
    “厉害厉害!”阿南满脸堆着敬仰。
    此时宝船上已放下软梯。几人一起上了甲板,刚刚站定,耳边便有笑声传来,一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青年笑脸相迎,对众人团团作揖。
    “各位有礼了,在下薛澄光,师从鬼谷一脉,如今在拙巧阁司掌坎水堂。此次下海便由区区领队,诸位若有什么需要或禁忌的,尽管对在下提出。”
    当年的离火堂主楚元知心情复杂,讪笑着朝他点头。
    幸好薛澄光并未注意他,只示意他们将所有武器都卸下,带着他们向二层船舱走去,穿过两重稀疏的黑色珠帘。
    忽听得“哎哟”一声,有一条黑珠忽然无风自动,向着江白涟飞去,砸向他的胸口处。
    江白涟“啊”一声跳起来,捂住自己被击中的胸口。
    旁边的侍卫立即上前,喝问:“什么东西,拿出来!”
    江白涟郁闷地解开衣襟,拉出一个铜锁,说:“我一出生就戴着的,这也不行?”
    “哈哈,这个没事,别担心。”薛澄光看了看这拇指大的小锁头,打圆场屏退了那几个持刀的侍卫,又帮江白涟把胸前黑珠取下,小心地放回原处,不让几条珠帘绞缠在一起。
    众人才知道那些珠帘是由磁石打磨成的,又用极细的线穿成。民间黄铜如江白涟的铜锁,也含铁杂质颇多,是以若是谁身上暗藏铜铁武器,磁珠必定被吸附于身上,无所遁形。
    阿南暗自庆幸自己为防万一没戴臂环,否则,这些磁珠子老早吸附在那些精钢之上,便会暴露自己行踪了。
    他们肃立在二层甲板上等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轻微的“叮”一声轻响。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身着金线团龙朱红罗衣的年轻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到了船舱之前。那声音,正来自他手中的岐中易。
    所有复杂的圈环都被他那双极有力度的手瞬间收住,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过。
    海上日光炽烈,他的面容粲然生辉,那凛冽与矜贵混合的迫人气度,令面前众人一时都不敢出声。
    他目光扫过时,阿南不知怎么就心虚了,赶紧缩在人堆里,脸上堆满谄媚奉承的笑容,努力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朱聿恒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了过去,面无表情。
    阿南维持着脸上的僵笑,心里默念:别看我别看我……
    薛澄光不便介绍朱聿恒的真实身份,只含糊地带领众人拜见过提督大人,然后便作为此次队长,向朱聿恒一一介绍起此次下水的事宜,以及对各人的安排。
    “这位是第一个发现水下异常的江小哥江白涟,此次他主要负责勘探地形水势,此次行动大家切记要跟牢他,切勿脱队;这位是楚元知楚先生,水下爆破大行家,待会儿大家领到的水下雷,就是他研制的,不明白怎么使用的可以尽早讨教;这位是彭老五的外甥董浪。老五是钱塘湾最有名的飞绳手,每次出海捕大鱼,第一支飞枪都要他先下手,如今他病了,推荐外甥来顶替他的位置,这家学渊源,董大哥身手自然没得说……”
    薛澄光尚未介绍完,朱聿恒的目光落在阿南的身上,意味不明地问:“董浪?”
    阿南满脸堆笑:“是,草重董,水良浪。薛先生之前试过我了,我虽比不上我大舅,但勉强也能顶上吧。”
    薛澄光笑道:“董大哥过谦了,你除了臂力稍逊外,准头和反应速度比你大舅更胜一筹,实是青出于蓝。”
    朱聿恒不言不语,不动声色打量着阿南。
    黧黑干黄的皮肤,胁肩谄笑的姿态,颇带猥琐之气的小胡子。
    按理说,这样一个三十多岁貌不惊人的普通汉子,分明不值得他去关心,以他的身份,也不应该这样打量一个普通人。
    可,一种不知何来的怪异感觉,让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这个“董浪”身上停了许久。
    压下心口的异样情绪,朱聿恒不再多问,只起身对众人道:“此次出海,水下危机重重。但既有众位高手同心协力,相信定能一举破局,替杭州城解除今后隐患,立下不世之功。”
    在众人轰然的允诺声中,薛澄光带着一干人等向朱聿恒行礼退出。
    走下楼梯之时,阿南觉得背后有点异样感觉。明知不应该,但她还是忍不住,尽量不经意地回头,瞥了朱聿恒一眼。
    他们的目光,隔着咸腥的海风与炽烈的日光,骤然相碰。
    但也立即各自转开,仿佛都只是无意识的偶然交汇。
    他转身便进了船舱。她抬脚跳下了甲板。
    下到甲板,江白涟悄悄问薛澄光:“刚刚那位是什么提督?”
    “总之来头很大,你们务必谨慎。”薛澄光并不回答,只示意众人都注意听自己的嘱咐,“大家也听到了,此次下水事关紧要,水下无论有无发现,你们都要把嘴巴闭严,不可走露半点风声,知道了?”
    江白涟朝阿南撇嘴笑笑,做了个口型:“当我们傻?”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毕竟十八日大潮当日,朱聿恒与一群官吏在彩棚中观礼,众人看他那众星捧月的模样,早已把他的身份猜得透彻了。
    薛澄光又笑道:“当然了,替朝廷办事,别的不说,至少赏赐绝对丰厚。不然江小哥之前在海里打捞到珊瑚,为啥要以祥瑞上供呢,对不对?”
    “别提了,朝廷倒是给了我不少,”还加上帮忙寻找行宫那具尸首的赏赐,江白涟想想便叹气,“可惜啊,家财万贯,见水的不算,大风雨一来,我能护得住我娘就是侥幸,现在又是穷光蛋一个了!”
    “嗐,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活着就好!”
    众人一边安慰他,一边穿水靠装鱼药,听之前下过海的水军们给他们详细讲解水下情况。
    楚元知将水雷一一分发给众人,叮嘱要点。
    万事俱备,薛澄光一身青灰色鲨鱼水靠,跃上船舷朝他们招手,随即一个鱼跃,当先钻入水中。
    他是拙巧阁坎水堂的堂主,水性自然非比寻常。岸上众人齐齐叫好,下饺子似的一个个扑腾了下去。
    阿南欣赏着众人的泳姿,慢悠悠地解开自己的外衣,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水靠——毕竟她还要束胸,甚至还要在水靠内扎一些褡子来掩饰身材,肯定不能在船上更换水靠——坠好铜坨,系上气囊,活动好身体,站在船舷上,抬起双臂。
    站在二层书房的朱聿恒,此时目光正透过镂刻鱼龙的窗,定在她的身上。
    只见她高高跃起,如同一条梭鱼般凌空入水,只激起细小的一朵浪,随即便钻入了碧蓝大海中。
    逆光模糊了她的面容和身段细节,在朱聿恒的眼中幻化成刻骨铭心的那条身影——
    是在楚家后院,他曾托举仰望的那段身形,轻盈似暗夜中穿梭而出的那只蜻蜓;亦是顺天地下黑暗之中,被他抛向半空的那抹身姿,肆意如火照亮他前路叵测的人生。
    他的手下意识抓紧了面前雕刻着鱼龙跃浪图案的窗棂,几乎要将那坚硬的梨木折断。
    是幻觉吗?还是臆想?
    明明对方的身形比阿南要粗壮许多,明明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一个男人,明明他们的言行举止截然不同——
    可,为什么他如此荒谬地,似乎在这个人的身上,寻找到了阿南的影迹?
    夏末秋初的日头虽然炎热,却无法穿透深邃的海洋。
    阿南跃入热烫的水面,随即潜进了微凉的水下。
    薛澄光在前方引路,眼看平缓海沙的尽头渐渐显现出城池轮廓,众人看清面前的情形,却都惊呆了。
    隐隐波光中只见乱石狼藉,一片废墟。这原本华美宏伟的水下城池,已经损毁殆尽。
    阿南停在水中,用脚掌缓缓拍水稳定身子,知道这肯定是之前那场大风雨引动了海底机关发作,机关又借风雨之力掀起风暴潮,以至于酿成杭州那一场大灾。
    坍塌后的城池废墟一片死寂,悠长荡漾的水流从中掠过,似有回音袅袅,更觉荒凉可怕。
    薛澄光对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都要小心谨慎。他与江白涟当先探路,阿南与另一个飞绳手一左一右在侧翼护卫,一群人如结阵的鱼儿,小心而警惕地游入了城池中心。
    一路游去只有一片死寂。而城池的正中心,石块高垒的地方,显然就是原来那座高台。
    原本笼罩神秘光华的高台亦成一堆废墟,令她心中暗自惋惜。
    水波转侧间,她一眼瞥见石块缝隙中有亮光闪现,当即向下游去,停在废墟之上,抬手用力推开压在上面的石块。
    那石块巨大无比,人在水中又无法借力,即使江白涟上来帮她推了推,依旧一动不动。
    阿南解下腰间楚元知给的水下雷,将它按进了石缝,示意众人全都远远避开。
    游到两丈开外,她将随身的绳枪解下,向着石缝间的水雷击去。
    炸药遭受重击,立即爆开,就如水下绽开大朵的乌云。周围水中的人都只觉得胸口猛然一震,血气翻涌间,耳朵一阵刺痛。
    众人都在心里暗自咋舌,没想到楚元知交给他们的东西,威力竟如此骇人。
    爆炸的水浪掀开了大石块,露出了下方被石块掩埋的东西。
    那是一块被砸扁后已看不出原来模样的铜制物体,依稀应是一个弧形物什,但那上面又连接着其他奇形怪状的零件,与下方更大的铜块连通,上面镶嵌的宝石早已零落,散在下方石缝中,一时是不可能寻回了。
    后方的人游上来,将下方那些古怪的机栝一一牵系于绳索之上。薛澄光指定了一个水军将绳索牵到岸上,把这些东西都打捞上去。
    一群人劳师动众有备而来,却发现下方水城早已毁灭,未免都有些意兴阑珊。唯有阿南和江白涟两人最喜探寻水下情形,二人翻动着堆垒的石块,寻找埋在下方的东西,帮助水军们将奇怪的东西捆束扎好。
    就在一起推开一块巨大云石之时,阿南借着动荡的波光,忽然看见了石头上雕琢的痕迹,立即抬手示意江白涟停下。
    她绕着这块扁平云石游了一圈,看出它应该是高台上方的一块雕塑。云石有天然的纹路与颜色,工匠借助巧思,利用它天然的颜色雕出图案,在海底虽已有数十年,却未曾被磨洗太少。
    石头外围苍翠的颜色,宛然是一圈苍茫青山,起伏的地势之中,包围着一圈殷红。而在青红相交的某一点,是在石头上刻槽后,镶嵌进去的细细金丝,描绘出一座高大城楼,飞阁重檐耸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上,俯瞰下方大片红色。
    端详着那地势和楼阁,阿南只觉得十分熟悉,却一时未曾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于是她转开眼,去看前方只剩一角的那幅浮雕。
    那块浮雕选用的是黑黄色云石,雕刻的是大股海浪挟着空中巨大龙挂扑击城池,黑色的乌云和黄色的浊浪直逼江边,铺天盖地席卷了城中所有一切,显然指的就是杭州府上次灾难。
    她再看向后面那幅雕刻,猜测着中间那一湾红色是什么时,心口猛然一震——
    两道狭长山脉如同手臂伸出,拥抱着中间长圆型的一泓赤水,旁边城楼上如仙山楼阁般耸立的高大建筑……
    这是渤海和蓬莱阁。
    在东海巨浪之后,接踵而至的,将是血海蓬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