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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山长水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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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山长水阔
    豪雨倾盆,水面疾风乱卷。
    在枪炮弓箭齐射的瞬间,竺星河与阿南不约而同钻入水中。上方波浪滔天,下方亦是暗流涌动。
    水阵被巨浪摧毁,他们穿过封锁,向着前方奋力游去。
    大风雨遮掩了他们,也裹挟了他们,两人的身体被激流卷起,猛然抛向后方,又在湖中重重激荡,全身骨头都如遭碾压。
    本就虚脱的阿南此时眼前发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失去了意识。
    波浪实在太急,竺星河只能紧抱住她的身躯,宁可与她一起失控,随波浪胡乱沉浮,直到被一阵巨力冲上湖岸,重重摔落。
    杭州城内外全是污浊泥水。竺星河抱着已失去意识的阿南,淌过及胸的大水,攀上旁边一棵合抱古木,带着她暂避浪头。
    她在昏迷中呛到了水,此时无意识地咳嗽不止。
    大水冲击过来,粗壮的树干摇晃不已。但竺星河也顾不上了,他半靠在树杈上,将阿南的身体翻过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膝上,将水控出来。
    她吐了几口浊水,意识依旧昏迷,竺星河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低微但总算均匀绵长,知道她只是因为玄霜的药效昏睡了,才略略放了心。
    上面是疾风骤雨,下面是汹涌浊浪。他抱着她靠坐在树枝上,见繁急的雨点击打着阿南的脸颊,让她在睡梦中都痛苦皱眉,便俯身用脊背帮阿南遮蔽风雨,至少不让雨水直击她的面容。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她,伸手轻轻帮她理着纠结的湿发。
    在漆黑凌乱的头发和艳红血衣的衬托下,她的唇色显得异常苍白,完全不是平常鲜润的颜色。
    就像当初他刚捡到的她一样,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风雨摧折。
    她似乎不太舒服,呜咽着侧过头,下意识要找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因她这茫然可怜的模样,他轻揽过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入睡。另一只手伸到她的后背,帮她把水靠略微松了松,让她呼吸能更顺畅一点。
    就在他俯头贴近她之际,他听到她的口中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
    他怔了怔,贴着她的唇边,静静地听了一听。
    她说:“阿言,对不起……”
    心口涌过灼热的一股血潮,竺星河握着她发丝的手,默然收紧了。
    阿言。他刚刚听她这样叫过朱聿恒。
    但……那个阿言,此时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吧。他这样想着,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手,只沉默着,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大的那一轮暴风雨过去。怀中的阿南轻微地动了动。
    竺星河低头看去,发现她已经睁开眼,在他的怀中定定地看着他。
    “你醒了?”风雨淹没了他的声音,阿南也不知道听到没有,只张了张唇,那唇角似乎微微上弯。
    竺星河低下头去凑近她,才听到她艰涩的声音,轻轻地说:“这风雨……和你捡到我那一天,好像啊……”
    他和阿南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一场暴风雨。
    海上的风雨,比陆上更为诡谲可怕。为了不至于船毁人亡,所以在航行之中遇上暴风雨时,他们会尽量寻找海岛停靠。
    而那一次的风雨海岛中,他站在甲板上,看见了一个五六岁的枯瘦小女孩在荒岛砂砾上疯狂奔跑,扑向海边礁石。
    她后方的空中,一只巨雕正从高处掠下,向她飞扑而去。
    小女孩不顾一切地钻进粗粝的礁石缝隙之中,双手双脚磨得鲜血淋漓,却依旧拼命蜷着手脚,往礁石下躲藏。
    可惜礁缝太小,她的身体有小半还露在外面。那只巨雕在半空盘旋着,似乎在寻找将她拖出礁石的机会。
    小女孩抱头缩在礁石缝内,嘶哑地哭喊着:“娘,救我,救我啊……”
    那时,竺星河的母亲刚刚过世。或许是她凄厉的声音触动了他心底的伤痛,他低低唤了一声:“石叔。”
    石叔几步走到他身后,看见这样的情形,摘下肩上的弓箭,一箭向着巨雕射去,正中雕眼。
    那巨雕一头栽在沙滩上,翻滚了几下便死去了。
    小女孩颤抖地缩在礁洞内等了许久,才将头探出来,小脸煞白地看着外面。那双因为太瘦而显得奇大无比的眼睛,不偏不倚正与竺星河对上。
    竺星河永远记得,那时瘦弱的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只未断奶的小野猫。
    暴风已过,雨势减小,竺星河的船缓缓掉转,准备驶出这座临时停靠的海岛。
    那小女孩像是忽然醒悟过来,手脚并用爬上礁石,竭力踮着脚,大声问站在船上的他:“你是神仙吗?”
    那时的他,其实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只是他一袭白衣,撑着描绘仙山楼阁的杏黄油纸伞,尚带稚嫩的轮廓上,已经初显摄人的光华。
    他撑着伞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又问:“是我娘让你来救我的吗?他们说,我娘去天上了……你会带我走吗?”
    他看了看面前这荒岛,又看了看这干瘦的小女孩,微皱眉头。
    魏乐安看了看她,说道:“这么小的孩子,在这样的海岛上活不下去的。我们不带她走,她会死在这里。”
    冯叔则摇头道:“这种陌生海岛,捡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回去,不妥,不妥。”
    大船即将离去,那小女孩急了,跳下礁石,冒雨在沙滩上狂奔,朝着他们的船大喊:“娘,娘!别丢下我!”
    她小小的身子扑入水中,固执倔强地要追上他们,似乎不惧淹死在海里。
    听着她的哭喊,竺星河忍不住回头看她,又听到魏乐安说道:“我想起来,公输师傅说,想要找几个有资质的孩子,培养后人。你们看那小孩的手……”
    她已经被海浪扑入水中,却还在水中沉浮,固执地冲他们招手,企图让船返回来。
    那时小小的她,便已有了一双比寻常女孩子都大一些的手。微黑的皮肤下指骨稍凸,带着常年攀爬礁石留下的伤痕,却一望可知极灵活又极有力。
    竺星河终于开了口,说:“让她上来吧。”
    他们放下了跳板,让她攀爬上船。
    许是因为太累太饿,又或许是那日的雨太大,在跳板的最高处,她脚底打滑,差点跌下海去。
    他一手撑伞,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双脚蹬在船身上,狠命翻上甲板。
    就在跌进他怀中那一刻,她破烂的衣襟被栏杆上雕刻的鱼嘴勾住,怀中一个破旧香囊从她的怀中掉出,直直落到了大海里。
    在她失声低叫中,它被巨浪瞬间卷走,沉入了深不可及的海中,就此无影无踪。
    后来他才知道,那香囊是她父母唯一的遗物,里面有一张纸条,她娘说,可以用它找到家。
    她是遗腹子。父亲出海打渔不幸遇害,怀有身孕的母亲被海盗掳去,在土匪窝里生下了她。
    她五岁时,海岛匪盗火拼,母亲受波及死去。而她在尸堆中等了半个月,吃着生鱼和海蛎子,终于在那场暴风雨之中,等来了路过那个岛暂避风雨的,他的船。
    竺星河经常回想起那一刻,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如果那个时候,他早一点答允带她走,或者他不是随意地伸出一只手,而是用双手拉住她,也许阿南那个香囊就不会丢掉。
    她或许,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她姓什么;她从哪里来;她的父母是谁;她是否还有家人亲族……
    从此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只是人生,再也没有或许。
    因为心头这淡淡的歉疚,他在风雨之中,抱紧了再度沉沉睡去的阿南,就像抱紧十四年前那个喊着娘亲的无助孤女一样,似是永远不愿放开。
    剧痛让朱聿恒从沉沉的黑暗中醒来。
    眼前尽是绚烂的光点在无序跳动,伴随着耳膜中突突跳动的血脉流动声,让他狂乱郁躁。
    他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轻纱帐幔,以及纱帐外流苏悬垂的宫灯,大脑的阴翳渐渐散开,看出自己身在孤山行宫内。
    窗外是浩渺湖光,西湖似大了一圈。
    他竭力撑起身子,解开衣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迹。
    两纵一横,第三条血脉出现了。
    这一次崩裂毁坏的,是阴跷脉。自照海穴而上,横贯身体内侧,赤红的血线与之前的两条纠缠相切,越显触目惊心。
    他抿唇掩了衣襟。帐外的宫人察觉到他的动静,立即起身进帐伺候。
    瀚泓端来熬好的药,听朱聿恒问起外间情况,面带悲戚:“昨日那场大风雨,摧毁了钱塘海堤,海水倒灌直冲杭州城,城墙在冲击下塌了好大的缺口!”
    大风雨掀起钱塘江巨浪,从杭州城东而进,在城内肆虐,又从城西冲出排入西湖。城内房屋被冲塌了上千间,全城哀声一片。
    幸好朱聿恒从海上回来后便告知会有大风雨,让杭州府及早防范。皇太孙一再示警,所有官员不敢怠慢,城内及早设了预防措施,百姓转移及时,人员伤亡倒是不大。
    “只是城内如今一片混乱,衙门也不敢迎殿下前去养伤,因此奴婢与浙江布政使商议后,便先侍奉殿下于此休养了。”
    屏退了瀚泓,朱聿恒又叫了韦杭之过来,问了杭州及周边城镇如今的情况。得知损失不大后,他才问:“那个‘朝夕’的毒,怎么解的?”
    韦杭之迟疑着,讷讷道:“殿下……并未中毒。”
    朱聿恒凛冽疲惫的神情乍然僵住,在迟疑中透露出了一丝迷惘。
    “杭州几位最有名的大夫已替殿下诊断过了,其他并无问题,就是……身上有几道血脉淤紫,不知道是否是朝夕引发的……”
    他微抬右手,示意韦杭之不必说了:“那些并无大碍,亦与阿南无关,你吩咐下去,不得外传便是。”
    韦杭之错愕地应了,站着等他吩咐。
    朱聿恒大脑混沌,许久,嗓音尤带喑哑:“可我当时确实吃了她给的药丸,也确实吐血了。”
    “大夫说,殿下遇险落水,又被阿……女匪带着在水下活动,胸腑本该有淤血,但如今却并无异常,可见当时服的应是清毒药物,吐出来的大概是体内淤血……”韦杭之迟疑着,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大夫们说,吐出来了倒是好事。”
    所以,是骗他的吗?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毒药,没有朝不保夕。
    全都是她编造出来恐吓他的谎言。
    朱聿恒这样想着,一动不动盯着自窗棂外射进来的波光。
    那些光华在他面前如同有形的迷雾,幻觉般波动。就像那奇诡的水面之下,阿南的身影被水波拉扯得失了真,却又分明决绝地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扛下那些致命的攻击。
    那时她挡在他面前的双手,坚定而迅捷,哪怕衣袖被水下的波纹绞成碎片,她维护他的姿态,依然毫不动摇。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不知道,究竟是她绑在自己身上的牵丝,还是她在水下拥住自己的双手,更令他刻骨铭心。
    沉默望着窗外许久,他才低低道:“你去准备一下,等我恢复一些,就去海宁一带看看灾情。”
    韦杭之急道:“殿下刚醒,身体不豫,还请安心休养,切勿考虑家国大事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韦杭之无奈,静立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子上,放慢脚步退出。
    朱聿恒听到了那东西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响。这熟悉的声音让他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十指,觉得指尖空荡荡的。
    那应该是他昏迷之后,失落在放生池的岐中易。
    你可要好好练手啊,等我回来,不能偷懒。
    阿南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可她为了救她的公子,已经抛弃了对他许过的所有承诺,是不会回来了。
    身体虚弱无比,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抓过床头的岐中易,想将它狠狠摔入窗外的西湖。
    但最终,岐中易从他虚软的手中滑脱,坠落于心口,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在他胸前响起,清脆又寒凉。
    他死死盯着胸口那发着淡淡金属辉光的“九曲关山”,就像看见阿南那明媚的笑容。
    明知道会灼伤双眼,可人为什么总是会被耀眼的事物所吸引,最终意乱情迷,难以自拔。
    他终于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手,将那个岐中易紧紧地抓在手中。
    就像他在心里发誓,他以后,一定会将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掌中,再也不会蠢到跟随着她的步伐,以她的节奏行事。
    “阿南,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我不拼命的话,如何成为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呢?”
    “做别人手中的刀,又有何意义?”
    “就算没有意义,可至少……在我折断之前,公子不会放弃我。”
    阿南从沉沉的疲惫倦怠中醒来,头痛欲裂,身体虚软。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绣着海棠的纱帐,回想着梦里那些话——很久很久之前,她与最好的姐妹桑玖说过的话。
    到如今,桑玖已经在海底化为了枯骨,而她成了司南,恪守着自己的理想,终于成了公子身边最有用的人。
    只是,人总是贪心的。到了现在,她不再希望自己唯一的用处,是帮他收拾掉来袭的敌人。
    尤其这一次,来袭的敌人是阿言。
    阿言,他现在一定很恨她吧……
    她的眼前一直出现他盯着她的冰冷眼神,在她陷入沉沉昏迷之时,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愿让低沉的情绪控制自己,阿南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注意到身下熟悉的起伏,鼻间也嗅到了咸腥的气息。
    她抓过床边的衣服披好,推窗向外望去。
    果然是大海。她脚下的船正借着风速在海上航行,穿破千重波浪,驶往蔚蓝的远方。
    她怔了一怔,猛地拉开门,光脚朝外面走了出去。
    候在廊外打盹的司鹫,听到她的脚步声,立即便扑上来:“阿南阿南,你可算醒来了!感觉怎么样?身体难受吗?饿了吗?”
    “还行,饿。”阿南用干哑的嗓音回答,看向甲板。
    这艘船并不大,却很快,轻巧窄长的船身破开海面,似乎波浪对它不会造成任何阻碍。
    头顶的船帆洁白轻盈,如同白云鼓足了风。水手们和她打着招呼,牵拉船帆借着尚未彻底退去的大风,使船全速前进。
    一睁开眼,回到了纵横十数年的海上。感受着脚下起伏的船身,听着海鸥的鸣叫与破浪的水声,张开双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海风,阿南一时之间竟觉得恍惚,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幻。
    竺星河正站在船头查看前方洋流,听到她的声音,他放下手中千里镜,朝这边看来。
    他的温柔神情和面前的大海一样,熟悉又令她安心。
    她抬手迎风试了试,问:“船行朝北?我们去哪儿?”
    “朝廷封锁了各个南下出海口,严查出海船只。我们商议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既然他们认为我们会南下西洋,那我们就干脆北上渤海,到时候看他们如何阻截。”
    阿南听到朝廷堵截,心下暗自一惊,偷偷打量公子的神情,却见他神情如常,才偷偷松了一口气,低头接过司鹫手中的托盘,先坐下吃点东西。
    “鲍鱼煨海参,和小米一起炖得又酥又烂,司鹫你手艺大长啊!”阿南端碗喝着,夸奖道。
    司鹫幽怨地看着她:“不是我做的,待会儿她送小菜来你就知道了。”
    “唔,是吗?船上新请了大厨?”阿南也没在意,吃了半碗,才问竺星河,“现下局势如何?”
    竺星河在她对面坐下,淡淡道:“皇太孙朱聿恒亲自调度陆海各卫所,此人手段了得,以赈灾之名迅速查抄了江浙一带所有与永泰行有关的产业,又在舟山结阵,拦截所有南下船只。泉州、广州一带的出海口也结了铁索阵,眼下看来,必定会殃及我们在海外的船队。”
    阿南熟知阿言个性,但下手这么快还是超乎她的预料。抿唇思索片刻,她才道:“天高海阔,朝廷海禁多年,也封锁不住下海的人们,如今我们已经回到海上,船队倒是不足为虑。只是……公子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永泰行,就这么便宜了官府?”
    “永泰在创建之初,我便预见到或许有今日,因此甚少出面。就算被查封几个明面上的店铺,暗地里布的子朝廷也一时难以彻查,更何况……”他神情云淡风轻,似是对这些年来心血的折损并不在意,“这么多年来给朝中那些大人物上的供也不是白给的,他们不保永泰,难免惹火烧身。”
    阿南捏着汤匙,默然点头。
    竺星河端详着她的神情,以尽量轻缓的口吻问:“话说回来,你当时不是说,他中了朝夕之毒吗?”
    阿南只觉得心口猛然一跳,汤匙在碗上叮的一声敲击。
    她推开碗,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回答道:“当时局势危急,为了逃出生天,因此我不得不对他们扯谎,说对他下了毒……”
    竺星河神情淡淡地望着她,没有开口,只等待着她的后话。
    明明他神情和煦,阿南却如芒刺在背:“其实事出紧急,我身上哪有带那些东西啊,根本也不可能给他下毒的……”
    “所以,你让公子错过了斩杀仇敌的最好时机。”一直侍立于竺星河身后的司霖冷冷开口道。
    阿南与他向来不对付,此时更没好气,斜了他一眼问:“当时我们身陷放生池,情势极为危急,你觉得公子首要的事情,是逃出生天保全性命,还是奋力一击、和对方拼死相搏?”
    司霖语塞,恼羞成怒道:“可你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公子,让他以当时情况来定夺?”
    阿南一扬眉,正要反唇相讥,竺星河抬手制止了她,说道:“不必伤了和气。当时情况危急,阿南确无机会将此事对我挑明。”
    司霖悻悻地瞪了阿南一眼,大步走到船尾去了。
    阿南心不在焉地吃着海参粥,又听到竺星河轻声道:“不过,你昏迷这两日我听大家说,你与那位皇太孙颇有交情?”
    阿南心虚道:“也算不上交情,就是他在追查三大殿起火之事,顺着那只蜻蜓摸到了我身上,而我看上了他那双手,想训练他帮我对付那个姓傅的,后来……”
    她把自己和朱聿恒之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对公子禀报清楚,包括几次交手、几次联手,还有一起破阵的事情,都抖搂了清楚。
    只在说到顺天地下火阵之时,她略顿了顿,实在羞于让公子知晓她替别的男人吸淤血之事,便含糊跳了过去。
    “我原以为他是神机营内臣提督,可以趁机打探公子的消息,因此才与他周旋一下,没想到近日意外发现他的真实身份,原来我一直被骗了!”
    “他的手、还有那棋九步的能力,确实很棘手,以至于在放生池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竺星河端详着她紧张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并未指摘她什么,只道,“不过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把皇太孙认成太监。”
    “是我大意了,本想算计他,谁知却被他算计了……”
    想起那些危急时刻,她毫不在意地与他肢体接触、双手交握,心里不由得恼羞成怒。可那羞恼之中,又夹杂着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的纠结情绪,让她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必自责。此人城府极深,我若不是在三大殿中见过他一面,或许也要被骗过去了。”竺星河说着,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只盯着远处海天相接处,低低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没能趁机杀了他吗?
    阿南只觉心口微寒,忍不住嗫嚅道:“可是,二十年前他才刚刚出生,老主人出海时,他也才三岁……”
    说到这儿,她看见竺星河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一贯的温柔中透出微寒的意味。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说话。
    “阿南,他兴师动众设下圈套,还亲身上阵潜伏在你左右,实则是做足了完全的筹划。果然,连你都被他欺瞒了。”
    阿南没有回答,只问:“之前,在三大殿檐角之上,被他射了一箭的……真是公子您?”
    “嗯,我接到蓟承明的消息,知道当日或有动静,于是便潜入宫中查看。谁知朱聿恒机警异常,竟察觉了我的藏身之处,立即便要置我于死地。我虽险险避过,但……你送我的蜻蜓,却因此而遗落了。”
    阿南抿唇不语,心想,不但你的,连我的蜻蜓,也落在他手里了。
    但,很快她便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脱口而出:“所以公子早已知道三大殿会起火?”
    “知道。只是蓟承明并未告诉我顺天地下的死阵会发作得那么快,好险当时他并未引燃,否则不但是潜进去查看情况的我,当时在城内治伤的你,怕是也在劫难逃。”
    阿南望着公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感觉,让她四肢百骸都僵冷下来。
    他们没事,可城内的百姓呢?
    公子知道地下死阵引发之时,便是全城百姓覆灭之日,可他只是选择了提前离开京城,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的证据,而后悄悄地潜入宫中,亲眼去看仇敌遇难,或者是……以防万一,需要他出手。
    若不是那一日阿言发现了檐下公子的踪迹;若不是他射出那一箭让公子退避,恐怕蓟承明未必会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地下死阵会提前被引燃,她和阿言,也永远没有下地去破阵的机会……
    京城近百万的百姓,都已经葬身于九泉之下。
    背后的毛孔在一瞬间张开,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公子见她神情大变,问:“怎么了?”
    阿南慢慢抬头望着公子。蔚蓝海天之上,他依旧白衣如雪,风姿如神。这是她五岁那年看见的少年,如神仙般降临在她濒死的那一刻。
    他手中撑起的那把仙阁楼台明黄伞,曾是她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遮蔽。
    可现在,她仿佛忽然才想起来,那把伞其实早已经褪色残破了,在公子被尊奉为四海之主的那一刻,它被清理出来,丢弃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公子俯头望着她,那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一样:“你可是在怪我,没有及早通知你?”
    “不……我是觉得,公子不该以身犯险,这种事交给我就好。”阿南迟疑道,“毕竟连蓟承明也不知道,那个地下火阵如此危险吧,万一发动,后果不堪设想。”
    “是我疏忽了,以后这些与机关阵法有关的事情,我会先与你细细商量过。”公子微笑道。
    阿南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看着公子温柔的笑意,又觉得自己不该太多心。
    毕竟,公子还命她前往黄河边保住堤坝,以免造成生灵涂炭呢。只可惜她的手已经回不到过去,以至于差了那么一点点,失去了挽救的机会。
    他是将她从小养护到大,又带她平定海盗、靖海平波的公子,她怎么可以因为他一时考虑不周而误解他。
    她收敛了心神,与公子细细商议起前往渤海后如何行事。
    忽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呼哨,后方的船加快速度,追了上来。
    两条船并行之时,搭出一块跳板,冯胜笑容满面地先走了上来,招呼后方一个少女跟上自己。
    那少女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一身浅碧衣裳,顺着颤巍巍的跳板走来,袅娜的身姿似一片轻云要被海风卷去,令人顿时心生怜惜。
    阿南生性最爱美人,自然多看了那个少女两眼。
    她肌肤莹白,笑靥如,虽然在海上不施脂粉,松松挽着的发髻上也没有任何装饰,但那动人的容光仿佛足以照亮周身一切。
    “方碧眠?”阿南不由得“咦”了一声,诧异地问她:“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伤好了?”
    “多谢南姑娘关心,已经不碍事啦,说起来,我还没谢过您之前对我的救助之恩呢。”方碧眠朝她抿嘴一笑,将托盘放在她床头,殷勤询问,“南姑娘,鲍鱼煨海参可还能入口吗?这两样都大补元气,南姑娘吃了必定能长足精神的。”
    阿南忙端起碗向她道了一声谢,看向竺星河。
    他随口说道:“前日冯叔去应天打探消息时,在水中救起了方姑娘。”
    方碧眠抚着自己伤势尚未痊愈的右臂,轻声对阿南解释道:“我手伤得太重,大夫们都说没法弹琴了,嬷嬷怕断了财路,收了歹人银子设计让我卖身,等我发觉时已经被骗上了船。万般无奈之下,我宁可投河自尽,也不愿让恶人得逞……幸好冯叔将我救起,还有公子愿收留我,实属碧眠再生父母……”
    阿南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痛骂了嬷嬷和歹人一通,又对方碧眠道:“我下次到应天帮你教训他们!再敢逼你跳火坑,看我揍不死他们!”
    “不,我不会再回去了。如今我已属溺亡之人,也算是重获新生,碧眠只求在此处有个安身之所,再不愿回去了!”
    阿南打量她纤细的身子,问:“我们以海为家,航行漂泊无始无终,方姑娘能适应这样的生活?”
    “能,我一定能的!只要诸位恩公不赶我下船,我一定结草衔环,服侍各位恩公!”
    说着,方碧眠提起裙摆含泪盈盈下拜,公子忙抬手扶住了她。
    阿南端详着她那芍药般娇艳的面容,心说可惜啊,这样的美人在海风烈日中多待几天,迟早和自己一样晒黑了。
    等方碧眠收拾了碗筷回船,阿南凑近竺星河悄悄问:“公子为何要留她在船上?虽然她看来不似坏人,但毕竟是教坊司的魁,交往复杂来历不明,怕是有点麻烦?”
    竺星河摇摇头,道:“阿南,她的祖父是方汝萧。”
    阿南闻言,愣了一愣,才低声问:“是当年为护先帝而被……凌迟弃市的方大人?”
    竺星河点头道:“方家男丁抄斩,女眷籍没教坊司,方碧眠当时尚在其母腹中。她在教坊司出生长大,因为坊间忠义之士敬慕她的祖父,护她到现在,不至于遭受垢辱,但这些年她在教坊司苦苦挣扎,也是不易。”
    阿南同情地看看方碧眠背影,又问:“她的身份,公子确实调查清楚了?万一这是朝廷埋伏的一个棋子呢?”
    竺星河微微一笑道:“自然查清楚了,她也确实曾是棋子。在我被关押在放生池的时候,她便对我吐露了身份,告诉我,她是被官府叫来做内应,施美人计的。”
    阿南错愕问:“她那么轻易就告诉你了?”
    “不但告诉了我,而且她还帮我传递出了信息,就是那颗铁弹丸。只是我当时尚未信任她,所以只随便写了一句诗,而她确实瞒着官府,将它原封不动送到了我指定的地方。那颗铁弹子最后也被朱聿恒费尽心机拿到了手。只是他应该打不开弹子,我也借此确定了方姑娘与朝廷并无勾结。”
    见他如此肯定,阿南“喔”了一声,道:“我说呢怎么这么巧,刚好她就被冯叔救了,肯定是公子吩咐暗地保护她的吧。”
    竺星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道:“所以你有空也可多与她接触,一来海上难得有姑娘与你做伴,二来你心思灵透,她若有问题,定然无处遁形。”
    阿南立即打包票:“公子就放心交给我吧,一切妖魔鬼怪都难逃我这火眼金睛!”
    大风雨过后,夏日热暑再度笼罩了杭州府。
    烈日下的海塘边,嘈杂喧嚣,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断传来。运沙子的、装沙袋的、搬石头的、砌石塘的……分工明确,热火朝天。
    太子妃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面前这副场景,眉头紧皱地向江边临时搭建的简陋芦棚走去。
    她十几岁嫁入世子府,身怀六甲还助丈夫守卫燕京,也是历经风雨的人。可目光扫过钱塘江,看见灾后江边泥浆及膝,成群蝇虫绕着死鱼臭鼠嗡嘤,肮脏污秽满目疮痍,而她的儿子拖着病体在海堤上亲临指挥,与那些兵卒村汉一起修筑堤坝,她眼圈一下子便红了。
    朱聿恒抬头看见母亲,怔了一怔后大步上前,扶她到芦棚内坐下,问:“不是说应天会有使者到来吗?怎么……”
    “怎么娘就不能比使者先到一步吗?若不是你父王身体不好被我们劝阻,他也要亲自过来呢。”太子妃挽住儿子的手,见他大病未愈的面容在风中显得有些憔悴,忍不住心疼地抚了抚他的面颊,道,“我带了岑太医过来,你赶紧坐下,让他诊断一下。”
    “我身体已无大碍,母妃不必担忧。”
    他虽笑着安慰母亲,但太子妃怎么听得进去,将儿子按在椅上,让岑太医好生诊断。
    岑太医专注诊脉许久,道:“殿下脉象沉促,鼓动过躁,这是虚阳外浮、内伤久病之兆。老朽以为殿下该好生静养,切勿为外物所扰,更不该过度劳累,宵衣旰食,以免积劳成疾,将来追悔莫及啊。”
    朱聿恒垂眼收回自己的手,只笑了笑没说话。
    将来的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也未必有机会追悔。
    见他这毫不在意的模样,太子妃心下更为郁躁,等岑太医下去后,她按捺住性子,以尽量轻缓的口吻问:“太医的话你都听到了?南京工部侍郎已随我们来到杭州了,一应事务皆可以交给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朱聿恒看着烈日下正忙碌修建堤坝的人们,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褚侍郎,交接了事情再回去。工地嘈杂混乱,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无法休息,这几日娘根本无法合眼,才日夜兼程过来找你。”太子妃端详着朱聿恒日渐清瘦的模样,嗓音微哑,“真没想到那个司南居然如此狠毒,不但劫走朝廷要犯,大肆屠戮官兵,还敢给你下毒!”
    “她确实劫走了圣上指明要我押解上京的犯人,也确实下手狠辣,放生池一役死伤众多。”朱聿恒看着外面茫茫烈日,缓缓道,“但她没有给我下毒。杭州诸名医皆已诊断过,刚刚岑太医也确定了,母妃放心吧。”
    “但她坏事做尽,还让你身陷险境,总是事实吧?这么说,她以前救你、与你一起解决顺天的巨大危机,都只是诓你入彀的伎俩?”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紧握手中的茶盏,一言不发。
    太子妃啜了一口茶,勉强镇定心神,又道:“聿儿,你可知道,堂儿前几日,差点死于非命?”
    “七弟怎么了?”朱聿恒不由得错愕。
    朱聿堂是朱聿恒的幼弟,袁才人的儿子,今年才六岁。
    他披麻戴孝,在灵堂为母亲守灵,因为哭泣脱力而困倦昏睡,被抱到后堂照看,结果奶娘一时没有注意,在外面打了个盹,朦胧间听到瓶落地的声音,赶紧跑进去一看,发现朱聿堂满头满脸都是水,正从水盆中挣扎起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堂儿说,他在睡梦中被一个人拎起,不知怎么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按在了水盆中。呛了好几口水后,他又痛又怕,只能抬脚拼命挣扎,终于踢翻了旁边的几案,惊醒了外面的人,才得了一条命。”太子妃说着,兀自心有余悸,那一贯雍容沉稳的面容上,也染上了掩不去的惊惧,“堂儿被吓坏了,我们好生抚慰追问,但他毕竟年纪小,而且睡梦中差点被溺死,自然无法看清那潜入灵堂的刺客面目,但是……”
    说到这儿,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紧盯着朱聿恒,一字一顿道:“他在呛水之时,看见了按住他的那只手上,戴着一个缀满各式珠宝的臂环。”
    手腕微颤,一点热茶溅上虎口。朱聿恒直视着母亲,脱口而出:“什么?”
    “而且,堂儿还看见了那臂环上,有一颗硕大莹润的珍珠。”太子妃意有所指道,“聿儿,明珠暗投虽令人惋惜,但当断则断,总比执迷不悔要好。”
    听母亲的口气,朱聿恒便知道她已察觉自己当日骗阿南去行宫的用意,或许也注意到了他送给阿南的那颗珍珠。
    朱聿恒只觉心下思绪翻涌,勉强抑制住情绪,道:“这世上戴臂环的人,不在少数。”
    “但戴着臂环,又用这种手法杀过人的,却只她一人。这也证实了之前杀害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必定是她无疑!更何况——聿儿,堂儿是你的亲弟弟,袁才人亦是咱们东宫的故人,如今司南对他们痛下狠手,邯王更是因此而步步进逼,我想其中必有关联!”太子妃嗓音更冷,就连眼中对儿子的慈爱也被肃杀遮蔽了大半,“你难道还不愿抛弃幻想,正视那女匪的真面目吗?”
    面对母亲殷切哀恳的目光,背负父母兄弟的重托,朱聿恒一时气息凝滞。许久,他才默然开口问:“刑部的文书下了吗?”
    “她既敢犯下重罪,朝廷便不能不追究,如今海捕文书已下,她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罪名呢?”
    “劫掠重犯、屠戮官兵、谋害皇嗣,每一条都是杀头的重罪。”
    朱聿恒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情绪,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聿儿,你可别犯糊涂啊!”太子妃抬手紧按住他收得太紧而青筋隐现的手背,问,“难道你执意要维护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匪,将你爹娘和幼弟弃之不顾?”
    “国法律条皆在,我不会因一己私欲而偏袒任何人,也不会使无罪之人平白蒙冤,否则,我们又如何对得起堂儿、对得起冤死的袁才人?”他目光坚定,清清楚楚道,“母妃放心,我定会将真凶揪出来,让所有诡异的案情大白于天下!”
    再度回到海上,阿南如鱼得水,快乐无边。
    朝阳尚未升起,她睁开眼便跳下床,赤脚跑到船舷边,纵身跃入水中,让微凉的海水激得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正给众人准备早点的方碧眠站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她如一条大鱼在碧浪中翻腾,手中的托盘差点掉落。
    司鹫眼疾手快地帮她接过,方碧眠指着阿南,结结巴巴问他:“南姑娘……这么一大早就下水,会不会对身子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她从小就这样,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司鹫笑道。
    “可从这么高的船上一下子跳下去……”
    “那你真该去看看她之前住的悬崖,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连朵水都没有,有时候还能翻两三个筋斗,可好看了。”
    方碧眠瞠目结舌地看着,直到阿南游过瘾了,以臂环勾住船舷飞跃上来,提了水冲洗身子,方碧眠才回过神,赶紧给她拿了毛巾过来,帮她擦头发。
    阿南用海盐洁了齿,喝着方碧眠煮的红枣糯米粥,连声道谢:“方姑娘,你太客气了,这么照顾我。”
    方碧眠笑道:“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既然上了船,以后请南姑娘也教我游水,跟着大家行事也方便些。”
    “唔……”阿南看了看她纤小的脚一眼,说,“你裹脚呢,怕是不太好学。”
    “我的脚是为了跳舞裹瘦的,不过以后我不会裹了。”她眼中闪着灿灿的光芒,满是憧憬,“我娘以前也不许我裹脚的,我五六岁时,教坊的嬷嬷就逼我裹脚,说这样身姿好看些,但我娘总是在晚上偷偷帮我放开一些。她跟我说,阿眠,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就算要裹脚,也不是这种讨好男人的裹法……”
    说到这里,方碧眠黯然神伤,声音有些哽咽了:“可惜我娘郁郁而终后,当时七八岁的我受不了毒打,最终还是……还是把脚弄成这样了。我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又伤心又失望吧……”
    阿南听她提及母亲,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眼眶也是一热,她抬手抚抚方碧眠的后背,给她递了张手绢:“别哭别哭,其实这东西特别好学,等太阳把水晒得暖和点,我带着你游两圈你就会了!”
    “先别游了,我不是嘱咐你好好休息吗?”身后魏乐安的声音传来,“不遵医嘱,落下病根你以后别后悔!”
    阿南吐吐舌头,乖乖地入舱坐下,伸手让他把脉。
    魏乐安摸着她的脉门,越摸越郁闷,最后悻悻地丢开了手。
    “怎么啦?”阿南问。
    魏乐安哼了一声:“底子太好,恢复迅速,老头我一身惊世骇俗的医术毫无用武之地!”
    阿南不由得哈哈大笑,见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说:“魏先生,既然你医术惊世骇俗,那我问你一个病如何救治啊,很罕见的病。”
    “哦,说来听听?”
    “就是有一种病啊,每隔两个月,身上的奇经八脉会崩裂一条……”
    她才刚刚开口,魏乐安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山河社稷图’?”
    阿南没料到他居然一下便知道是这个病,不由得对他竖了竖大拇指:“魏先生,你真是博闻强识。”
    魏乐安摇头道:“不……因为这是我师父在世时,唯一束手无策的绝症,他在临死前还在念叨着,所以我自然记得很深刻。”
    阿南不由得失望:“魏先生的师父都没办法?那……这病岂不是真的无救了?”
    “那倒也是未必,你听我说啊……”
    六十多年前,魏乐安还是个七岁稚童,他的师兄魏延龄八岁。他们二人都是战乱孤儿,师父收养了他们,带他们在武安山行医。
    有一天,一辆四壁绘着青色火焰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草堂前。当时战乱,耕牛尚且稀少,那马车却是由两匹膘肥体壮的大马拉着,车身漆色鲜亮,显然主人身份不凡。
    魏乐安和师兄魏延龄好奇地迎上去。锦缎车帘掀起,下来一位二十出头年纪的少妇,正当绮年玉貌,容颜光华无匹,只是面容上蒙着一层难解忧愁。
    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下车,说自己听闻魏神医大名,跋涉千里过来求医。
    师父将孩子的衣服解开一看,那孩子的奇经八脉已经有七条崩裂成血线,只剩一条任脉尚且完好。
    魏乐安师兄弟都还是孩子,一看那血痕,顿觉心惊肉跳,以至于魏乐安在六十年后回忆起来,依旧记得那些可怖血线深红发紫,如同赤蟒缠身,触目惊心。
    师父惊问女人这是何怪病,见他居然反要询问自己,女人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显然是知道他亦无能为力。
    因此,她只草草告知,孩子的血脉每隔两个月便会崩裂一条,发作之时惨痛不已。她寻遍天下名医,辗转一年,却只知道这病叫“山河社稷图”,是有人在孩子身上种下的毒,为的就是慢慢折磨他们母子,可究竟如何中毒与控制,无一人知晓。
    魏师父最终只能给她开了几剂消淤解毒药,聊作安慰。也在她走后,遍寻古籍,企图找到“山河社稷图”的踪迹。但直至他去世,并无任何线索。
    魏延龄与魏乐安后来继承师父衣钵,各自成名,但两人后来纵然救治了千百人,也未再见到任何与“山河社稷图”有关的病情。
    师父冥寿百岁之时,师兄弟曾共聚草堂,整理师父遗物,发现他临死之前记下了自己一生中难以释怀的各种疑难杂症,第一条便是“山河社稷图”。
    他们都看见了师父在病案的最后写下的论断——
    绝症。
    “后来呢?”阿南见魏乐安说到此处停下,又怕此病真的是绝症,急忙追问。
    “后来本朝开国,我师兄在北,任太医院使,而我随老主人扬帆出海,时隔三十多年,在西洋大海之上,居然又遇见了那对母子。”
    阿南挑挑眉:“那位夫人长这么漂亮吗?魏先生与她一面之缘,三十多年后还能认得?”
    “倒不是我记性好,而是见过那女子的人,肯定都忘不了——她的眉间有一朵小小伤痕,被她刺成了青色火焰模样,看来如贴了一片精巧钿。”魏乐安瞧着她,捻须一笑,“你说呢,你能不能认出来?”
    “她……她是傅灵焰!?”阿南激动之下霍然站起,差点打翻了椅子。
    “没错,就是你自小崇敬、百年一遇的棋九步、开创拙巧阁的九玄门天女傅灵焰。”
    “她的孩子也遭殃了?后来呢?”
    “你猜怎么的,傅灵焰当时与儿子在一起,那儿子看起来,大约比我小一两岁年纪。”
    船身在海中微微一动,波光从窗外射入,在阿南的双眼上滑过,一片灿亮:“是当时那个得病的孩子?”
    “对。我当时尚不敢确定,便找到机会与他搭了一句话,问他,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后来怎么医治好的?”看着阿南一脸急躁的样子,魏乐安微微一笑,“他说,没治好。”
    阿南按着桌板急问:“怎么可能没治好?古籍中不是说,八条经脉尽数崩裂之时,便是殒命之日吗?”
    魏乐安颔首道:“傅灵焰行踪不定,匆匆一别后我便再未见过他们。事后我也曾对此思索许久,至今不得其解。”
    阿南沉吟片刻,忽然问:“傅灵焰的儿子,脸上有血脉崩裂的痕迹吗?”
    魏乐安怔了怔,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没有!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那最后一条血脉没有崩裂,因此存活?”
    “是啊,奇经八脉之中的任脉直冲喉结,上达天灵盖,如果那条血脉崩裂的话,肯定会显露在面部!”
    阿南之前曾一再想过,阿言长这么好看,等到任脉崩裂的时候,岂不是要毁容了——因此听魏乐安并未提起面容的事情,她立即便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么说,傅灵焰应该是找到了阻止血脉崩裂的方法?”魏乐安思忖着,又叹道,“只可惜四海茫茫,不然,我真想知道她究竟以什么方法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以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至少,现在总算有了线索,总比漫无头绪好。”
    “话说回来,你打听这个病是为什么?”
    阿南抿唇顿了顿,然后说:“我得罪了一个朋友,想帮帮他当赔礼。”
    “那你这朋友挺惨的,”魏乐安同情道,“而且你要办这种大事才能赔礼,得罪得也是够狠的。”
    阿南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苍茫大海,低低说:“是啊……确实挺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