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24章 春风流光
    第24章 春风流光
    旋风正急,催得大火从外围堤岸烧向十字形的纵横内堤。饶是阿南刚从水中出来,但在跑到隔绝了大火的石桥边时,身上也已干透了。
    阁中守卫沿着小径把守,一路围攻她。
    阿南的流光已经在水下被绞走,仗着精钢手套空手入白刃,抢过一柄最适合自己的细窄长刀,杀入阁中。
    她的身法是与流光一样的路数,根本没有人能看清来处与去向,只见她一身红衣,浴血沐光,雪亮的刀光如鬼魅般闪现,挡者披靡。
    朱聿恒此时终于走上码头。他不适应水下,只觉身体沉重无比。看着前方阿南的身影,水风将湿透的衣服贴在他身上,冰冷无比。
    诸葛嘉站在小阁上,俯瞰下面无人可挡的阿南。
    她已经杀出血路,袭入小阁,一身凛冽杀气让诸葛嘉这种人都心头发寒。
    抬头看见朱聿恒,皇太孙殿下对他打了个手势。诸葛嘉愣了愣,转身飞速下了楼。
    小阁四面门户俱开,阁外的合欢树在狂风中癫狂乱舞,绒球般的红与血腥气一起被风卷送进来,弥漫在阁内。
    漫卷的纱帘与横斜的朵,被此时的大风席卷着,纵横飘飞于阿南的面前。
    整个世间动荡凌乱,暴雨欲来。
    在这风暴的正中间,小阁的屏风之前,静坐着被牵丝系住的竺星河。
    他是这个动荡世界之中,唯一一颗寂静的星辰。
    他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目光在她残破的红衣上缓缓扫过,面容上那春风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
    “阿南,你受伤了。”
    阿南只觉眼底一热,一时喉口哽住。
    如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一样,无论在多么紧急的状况下,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到她的身上,温柔关注。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双腿已残的毕阳辉,他委顿瘫坐,烟熏火燎的面目焦黑,目露凶光。
    见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毕阳辉面露狞笑,手中原本侧压在竺星河脖子上的刀横了过来,架在了他的脖颈之前。
    因为刚刚外面那场激战,阿南的喘息有些沉重。她的手斜持着长刀,面带嘲讽地盯着毕阳辉:“姓毕的,命挺硬啊?”
    毕阳辉双目充血,将压在竺星河肩上的刀又收紧了一分,声音嘶哑怨毒:“放下武器!”
    刀尖割破竺星河的皮肤,殷红的血渗了出来,在他的白衣上格外刺目。
    阿南盯着竺星河,而他神情平静如常,只略抬了抬自己的手,看了看那上面的牵丝,转向阿南的眼神一凝。
    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阿南略一点头。
    毕阳辉压在刀上的力度又加了一分,竺星河的鲜血如同梅一般灼灼开在胸前。
    阿南咬了咬牙,终于丢掉了手中那柄细窄长刀。
    见她乖乖听话,毕阳辉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手上!”
    阿南抬起右手的臂环看了看,然后按住上面的环扣,指尖用力一按,将它脱卸了下来。
    “扔过来!”毕阳辉狞笑道,见她真的抬手将臂环扔了过来,他心情爽快之下,握着刀的手略松了一松。
    只这刀尖略松的一瞬,金色的臂环光芒闪耀,却是砸向了卡住竺星河右手的那一根牵丝。
    右侧的丝线被臂环往下一压,力道略略一滞。
    在这一瞬即逝的空档,竺星河身形向后微仰,右手疾挥,借助牵丝的引力,反手击向了毕阳辉的脑袋。
    周围的人只看见竺星河的手在他头上一按即收,毕阳辉太阳穴中鲜血立即溅射而出。
    艳丽的血六股横射,诡异又惊心,如血色六瓣绽放在竺星河的掌下。毕阳辉一声不吭,手中的长刀已经落地,立时毙命。
    阿南之前在外面杀得声势浩大,可其实大都避开了守卫们的要害,哪如竺星河一动手便是杀招,而且还是这般血溅五步的死法。
    周围所有士兵顿时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
    谁也料不到,这个霁月光风、优雅从容的公子,一出手竟如此狠辣。
    但击杀毕阳辉的动作毕竟大了一些,即使有阿南帮他缓了一缓牵丝的力量,竺星河的左侧手腕还是被深深嵌入,剐开了一个大口子。
    阿南立即冲上前来,扶住衣袖被血染红的竺星河,抬手撕下他的衣袖,将他的伤口紧紧扎住,才放他缓缓倚靠在柱子上。
    她查看公子身上的牵丝。公子却示意她转过身去,让他看看她后背的伤。
    危急情势之中,阿南只略侧了一侧身子,让他看了一眼。
    绞烂的水靠遮不住她脊背上纵横的割痕,伤口在水中泡得红肿。竺星河只扫了一眼,便已知道她这一路过来有多艰难。
    他神情略有黯然,道:“以前总是替你包扎伤口,没想到这次我竟帮不了你。”
    “没事,小伤,很快就好了。”阿南心中一暖,抬头对他展颜而笑。
    虽然她现在全身湿了又干,衣服皱巴巴的,头发紧贴在额上鬓边委实狼狈,但那灿烂的神情,还是让竺星河抬起手,帮她摘去发间夹杂的一枝水草,顺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周围的士兵虽然都将刀尖对准了他们,但面对这一双煞星,他们毕竟不敢贸然冲上来。
    窗外狂风呼啸,周围刀剑环绕;明明刚才还疲惫不堪,但因为他轻抚她的发丝,她迅速便恢复了力量。
    她抓起臂环,“咔”的一声重新戴上,手持长刀站起身。
    她如今精神大振,而士兵们正因为毕阳辉之死而被震慑,哪里还敢真的上来拼命,几下便被杀散,转眼间阁内撤得只剩下阿南与竺星河二人。
    “走,我们先去解开你的牵丝。我已经托人……托魏先生测算出了放生池的正中心。”
    竺星河“嗯”了一声,伸手给她。
    阿南扶着他起身,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话,像是要把分别以后该说的话都一起说出来:“公子你也知道的,像放生池这种有水的地方,哪怕只是不均衡的水波,也有可能让牵丝失去平衡,所以只能选在最中心的那一点,以平衡它所受到的牵引力量……”
    说了这一堆后,她又觉得懊悔,心想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难道不是应该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样,说一说自己有多想念他、多担心他才对吗?
    但竺星河却十分认真地倾听着,道:“我在这边无事之时,也以散步为名义,以脚丈量这边的地形,计算出了牵丝所在。”
    阿南惊喜道:“我就知道,公子的五行决天下无敌!”
    他摇头而笑:“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我和魏先生,谁算得比较准确。”
    因为牵丝羁绊,竺星河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在湖心疾风中如临风的玉树,看似要被风雨摧折,却始终步步沉稳,依旧是她记忆中坚如磐石的公子。
    小阁右侧,合欢树下,在朱聿恒推算出的中心点上,赫然立着一座石质的灯笼柱。石柱雕刻成莲模样,中间挖出碗口大的空洞,里面插着蜡烛。
    阿南举步从楼阁边缘而行,测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停在灯笼右侧半尺处。
    竺星河微微一笑问:“魏先生算出来的中心点,是在这里吗?”
    阿南点点头蹲下来,用手中刀去撬那下面的地砖。
    “等一下。”竺星河环顾四周,问,“这么重要的地方,那些守卫为什么会轻易被我们杀散,任由我们寻找到这里?”
    阿南悚然而惊,应道:“我知道,公子放心。”
    说着,她侧身退开了一点,抬起手中长刀,以刀尖在旁边的青砖上轻敲,确定了空洞之后,将那块青砖一寸一寸地小心抬起。
    在砖块尚未彻底起出之时,她一手按住青砖,一手刀尖直插入砖缝。
    只听到轻微的咔一声,然后是轧轧声响起,随即里面的机栝彻底卡死。
    她左右摇晃了一下刀子,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将青砖掀开,看了一眼,立即辨认了出来:“毒针机栝。若我们仓促不查,起出砖块那一刻,便是被毒针笼罩之时。”
    竺星河道:“魏先生追随我左右多年,我想他不会有问题。你拿到这个计算结果,中间是否有人插手了?”
    阿南恨恨地将卷刃的长刀抽回,把砖块还原,脸色难看道:“是我小觑他了。”
    那个插手的人,还是她骗来的。
    她以为能瞒天过海利用他,谁知道他才是那只黄雀,早已将计就计布好了陷阱等着她入套。
    是她大意了。即使抽离出了部分数据,可他那么聪明的人,自然早已察觉了那是放生池,也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阿言,他居然敢这么不动声色,布下如此阴毒的手段!
    但……再一想她又只能苦笑,先骗他的好像是自己。
    见她没有吐露下手的人,竺星河也不询问,只缓缓抬手指向旁边一块太湖石:“你试试看那边。”
    阿南快步走到太湖石前。长刀已卷了刀尖,她用手套上的寸芒起出太湖石周围的砖块,露出下面的泥地。
    果然,那隐藏在地底的五根精钢线一一显露出来。太湖石多孔隙空洞,它们穿过石洞,隐入了地下。
    阿南将寸芒收回手套中,双手抓住太湖石上面的孔洞,要将它从泥土中起出。
    就在此时,周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阿南一抬头,便看到从园门处涌进来的士兵,当先之人正是诸葛嘉。
    放生池地方狭小,士兵们结好了八阵图,这一次手中所持是短棍。
    阿南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诸葛提督,你上次擒拿我的阵仗就不小,这次声势更大,该是怕自己再失手?”
    一听她提到上次,诸葛嘉灰头土脸,厉声喝道:“你们已插翅难飞,束手就擒吧!”
    他一挥手,示意摆开阵势的士兵们收缩包围。
    “等等。”阿南却毫无惧色,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模样,“你最好还是带他们退下,先让你们那位提督大人过来跟我聊一聊吧。”
    诸葛嘉清冷的眉眼上,似罩着一层寒霜:“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
    “是吗?可是我好担心啊,毕竟,他得好好保重身子,才能日理万机呢。”阿南面带忧虑,叹道,“不如你回去问问你们提督大人,他刚刚出水的时候,是不是吃了我给的一颗紫色小丸药?”
    诸葛嘉的脸色顿时铁青:“你敢!”
    “敢不敢他也都吃了,而且这时候,怕是也吐不出来了。”阿南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药叫作朝夕,朝不保夕,夕不保朝,就六个时辰的事儿。诸葛提督,你懂的。”
    卓晏在后方“啊”了一声,心道难道就是阿南让自己去配的那个毒药?
    想到她让楚元知帮忙搞火油,让自己帮她配毒药,卓晏不由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阿南,你这么拖人下水,太没义气了啊!
    事关皇太孙殿下的生死,即使诸葛嘉知道阿南并不可信,但谁都冒不起这个险,他那指挥结阵的手,还是迟疑了。
    阿南笑微微地抬头看着天空:“还有五个半时辰,得抓紧啊,不然明天的太阳他是见不到了……”
    只犹豫了一瞬,诸葛嘉终究转过身,向着后方云光楼快步而去。
    剩下那些结阵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用手中短棍对准他们,依旧是杀气腾腾。
    阿南却视若未见,转身又研究那个太湖石去了。
    太湖石虽然不大,但十分沉重,她必须要两只手才能擎住。而牵丝的线就从石孔中穿过。若举起石头,她就无法去解牵丝,若去解牵丝,则石头肯定会砸下来,一时间她竟无从选择。
    正在两难之际,耳听脚步声响,竺星河走到她身边。
    牵丝的机栝始终维持紧绷的状态,竺星河每走一步,身上的精钢线便随着机栝轻微的转动声而缩短,只会缓慢地予以允许范围内的力量,一旦超出则立即收紧,极为敏感。
    “我来吧。”他抬手帮她接住太湖石,让她腾出手来。
    阿南轻轻捻着精钢线,循着它小心翼翼地摸进地下去。
    还未等她摸到中间机栝,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们,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陆续后撤。
    阁旁树木在大风中倾折乱舞,风声与拍击堤岸的波浪声震得放生池似是一个动荡的世界。
    阿南看见月门外的士兵如潮水般退后,拱卫着新换了一袭玄色锦衣的朱聿恒。
    他的目光比一身的玄色还要深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未曾移开。
    飞扬狂风之中,朱聿恒身上衣服被疾风卷起,可他的目光却如深渊般,深暗地紧盯在阿南的身上。
    竺星河瞥了身旁阿南一眼,对朱聿恒略一点头,就像第一次在佛堂前见面时那样,神态舒缓:“灵隐一面之缘后,阁下多次来此与我见面,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面目,不知是何原因?”
    阿南顿时心下一凛。
    她一直以为,阿言时刻与自己在一起,应当与公子失陷放生池并无关系,可原来,公子在灵隐被擒与他有关,甚至他还一再地瞒着自己过来审讯过公子,唯一蒙在鼓里的,似乎只有她!
    再想到刚刚布置于地下的毒针,怒火顿时冲上她的脑门,阿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朱聿恒未理会竺星河,他只盯着阿南道:“你说那是解药。”
    阿南冷冷道:“那药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如果当时已经中毒了,就可以解毒;可如果当时没有中毒的话,那麻烦就大了。”
    朱聿恒神情比她更冷:“把解药给我。”
    “我可没带这么多东西,但你可以随我和公子回去拿。”
    “你胆敢到官府手中劫人,还以为自己能离开?”
    “我不但要离开,还要你帮我们离开。”阿南嗤笑一声,指了指太湖石下的机关,“你得帮我们找出那五根牵丝,公子解了绑,我才能带你回去。”
    “我不会。”朱聿恒一口拒绝,“这是毕阳辉设置的,现在,他已经死了。”
    “你会的,毕竟,只有五个时辰了。”
    朱聿恒定定地看着阿南,似乎不相信她就是那个与自己一再出生入死、携手相依的阿南。
    曾为了他而豁出性命、在最危险的地方也要拉住他的阿南,怎么会是面前这个,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以性命胁迫他的人?
    他的目光,缓缓从她的身上,转向了竺星河。
    竺星河的白衣在风中招展,即使不言不语站在他们身旁,也自有一种疏离尘世的脱俗意味。
    “带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见他看着竺星河不说话,阿南在旁冷冷道,“反正我贱命一条,死不死无所谓,倒是你,愿意以你的万金之躯陪我们一起赴黄泉?”
    朱聿恒反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按一按胸腹间,鸠尾穴那里。”阿南道。
    朱聿恒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在自己胸口下方轻轻一按。
    顿时,一股麻痹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离,整个人虚脱晕眩。
    踉跄扶住身旁的石灯笼柱,他勉强维持自己站立的姿势,只觉得五脏六腑齐齐抽搐,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来。
    阿南看着那口血,挑衅地一抬下巴:“信了吗?想活命的话,找出牵系公子的那五根线,交给我。”
    朱聿恒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咬牙等着眼前那阵晕眩过去,才终于稳住身子,握住那束杂乱的精钢线。
    因为里面五根线长时间的抽动,导致其他线也被拉扯松动,散乱地纠结在一起。
    他现下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细细寻找:“太多了,不如直接砍断所有牵丝线,省得麻烦。”
    “所有的牵丝都是经过精确计算,每股力均衡相克,才能维系住机栝。不然杭州这么大,姓傅的为什么一定要找放生池这边设置?就因为这里是个基本规则的圆形,牵丝所受的力最均衡。”阿南抬手拨了拨那些精钢丝,问,“你一砍,所有钢线同时收紧,我家公子怎么办?”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冷冷问:“这里足有百来根牵丝线,一样粗细大小,又都乱缠在机栝之上,一被牵动就所有钢线都震颤而动,如何寻找?”
    “百来根也不多嘛,对你棋九步来说轻而易举。”阿南托着下巴,真挚地望着他,“牵系着公子的那五根线,和机栝连接时颤动的方式肯定不一样,你将它们挑出来就行。”
    朱聿恒冷哼一声,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指轻探入那些纠缠的精钢线中。
    精钢线纠结在一起,又细又利,只要有一条钢线略微一动,其他线被带动抽拉,便会割伤皮肤,甚至整只手会被它们一起绞得血肉模糊。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探入了这危机丛生的机关之中。如羊脂玉雕琢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第一条钢线与机栝相接的点上,试探震颤的幅度。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一夜,从楚元知家中脱险回来时,阿南在楼梯口回身,笑吟吟地将怀中伤药丢给他。
    她说,千万不要让你的手留下伤痕啊,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然而现在,她逼着他为她的公子冒如此大险,就算明知他的手可能因为一时不慎而彻底废掉,都毫不顾惜。
    指尖触到冰凉的机栝,传来轻微的颤动。
    他打住了这些混乱思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他甚至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阿南和竺星河的面容,也不去看那危机四伏的机栝与缠绕在他手边的钢线,只屏息静气,慢慢地摸索着。
    或许是因为阿南这段时间来对他的训练,如今他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闭上眼后,手上触感更加强了些许,心跳却比平时剧烈许多,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是血脉在体内急促流动的声响,震颤着他的耳膜。
    就像悬丝诊脉,极细微的震颤,自某一条滑过指尖的钢线彼端传来。
    他不假思索,手指利落地收紧,捏住了那一缕颤动的触感,睁眼看向阿南:“找到了,第一条。”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阿南朝他一笑,正要抬手接过,耳边忽听到脚步声急促响起。
    她回头一看,几个明显不是官兵服色的人,手持武器冲进了前方天风阁。
    随即,阁内就响起了惨痛呼声:“毕堂主!”
    竺星河缓缓站直了身躯,抬手轻按上自己右手那个尚带着毕阳辉血迹的扳指。
    他这边略微一动,朱聿恒那边的牵丝线立即抽动,一条钢线从他的食指边擦过,顿时割开一道口子。
    朱聿恒立即收手,冷冷回头瞥了竺星河一眼。
    看着那莹白手掌上迅速沁出的血珠,阿南心头猛然一抽,手指也不由自主攥紧了。
    但这是她逼着他干的活,她抹不开脸慰问,口气依旧强硬地说道:“小伤而已,别浪费时间。”
    她眼中的痛惜低落,蹲着触摸机栝的朱聿恒没看到,但站在她旁边的竺星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朱聿恒,目光从那俊美迫人的面容上,缓缓转移到那双天下难寻的手上。
    “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曾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如今竟莫名其妙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他所料不错,阿南确实喜欢他的手。
    只是……
    她喜欢的,仅仅只是这双手吗?
    他没有深想,也不必去深想。
    即使她眼底深藏的情绪让他感到不悦,但至少,她一直站在他身边,确凿无疑。
    天风阁内,接应毕阳辉的人已经发现了后方的踪迹,他们穿过阁门,直扑后院。
    知道今日与拙巧阁无法善了,阿南转头问朱聿恒:“拙巧阁的人你管不管?”
    朱聿恒看也不看她:“管不着。”
    “哦,那我自己来。”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六颗乌黑暗器,刮开左右手套上拿六根钢管的封蜡,塞了进去。
    她这双手套,名叫遐迩。遐是极近,迩是极远。
    她举手握拳,以自己的骨节为瞄,以凸起的寸芒为准,对准了天风阁的后门。
    门内,有个人影一晃便看见了他们,率先冲了出来:“在这里!兄弟们抄家伙……”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按下机栝。
    钢管中设有火石,机栝启动,飞射爆裂声立即响起。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时间,只在阿南抬手之际,对方的胸前已有一朵火炸裂燃烧。
    砰然巨响压过了此时的暴风呼啸,交织着对方的惨叫声,外面的诸葛嘉立即率人冲进来,查看皇太孙殿下的安危。
    阿南却理都不理他们,只举手盯着天风阁内的人,冷静而沉稳。
    每根钢管都只能发射一次,因为用炸药发射暗器后,爆炸留下的灰烬会堵塞管口,为免炸膛,必须彻底清理才能再次使用。
    所以,六根钢管,她只有六次机会,浪费一次便少了一次。
    见同伙一击倒地,对方自然不敢再直接欺上来,而是隐藏在门后,企图借助门窗遮掩身体。
    可惜门窗的漏雕出卖了他们。阿南冷静地眯起眼睛,瞄着后面那两道影子,手中又是两声发射声响。
    穿透漏雕,门窗后两团火焰炸开,躲在那里的两人尚未出声,便都倒了下去。
    阿南吹了吹左手钢管中未尽的硝烟,回头瞄了诸葛嘉一眼。
    诸葛嘉震惊地看着正在摸索机栝的朱聿恒,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阿南的声音:“看什么看?有我在,保你家提督没事。”
    朱聿恒抿紧双唇,微抬下巴对诸葛嘉示意。
    诸葛嘉知道他此时被胁迫,看来是无法逃脱这女煞星的手段了。但他又确实无法解救殿下,唯有率众向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到了一边。
    冰冷的钢线在朱聿恒的手上滑过,他感觉到食指的伤口上麻痒微痛。抿了抿唇,他干脆摒弃一切,再也不管身外事,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指尖,任由一条条锋利钢线从自己的手指上滑过,尽快寻找那几条震颤幅度不同的牵丝线。
    阿南紧盯着天风阁内的人,抬手间又干掉了一个从侧面绕出来的人,才瞥了朱聿恒一眼,问:“找到了吗?”
    “还剩最后一根。”已经陷入恍惚的朱聿恒闭着眼睛,丝毫不知外界的动静,他的动作和声音都缓得有些迟滞,仿佛正陷在另一个繁杂的世界之中。
    而此时从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转而过的钢线,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主宰的线索。
    阿南不再打扰他,只盯着面前的天风阁。瞥到在疾风中起伏的合欢树枝杈之间,一丝与所有树枝都相逆的摇摆幅度,她不假思索,冲着那纠结的乱枝射出了一团火。
    树枝之间血与火一起喷射出来,一个身影带着折断的树枝直坠落地。
    “找到了,最后一根。”朱聿恒也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将最后那根钢线拉了出来。
    “好。”阿南毫不迟疑,回身抓过朱聿恒手中的五条钢线,将它们从乱线中抽出,然后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已经被系上了一条精钢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南一挥手间,竺星河立即推动了手边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轰然落下的同时,被他们拉出又急速回缩的丝纶扫过了朱聿恒的双腿。
    朱聿恒本就因为寻找牵丝而大费心力,此时右手刚要一动,便觉得手腕剧痛,被精钢线束住的右手已经勒出细长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身体一僵之际,而阿南又骤然发难,牵绊之下他顿时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脚后,手中钢线一收一拉,系住了他的脚踝。
    被牵丝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着阿南,感觉到四肢上传来被勒紧的剧痛。
    有竺星河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阿南!”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退在外围的诸葛嘉虽在她系第一根牵丝的时候已立即跃起,但到他近身之时,阿南已经举起手套上的钢管,对准了朱聿恒的额头。
    “诸葛提督,退下吧。”阿南胁迫的声音既冷且厉。
    诸葛嘉与他手下已经结阵的众人,正因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胆俱寒,此时这东西对准了皇太孙殿下的脑袋,他们哪敢上前,即使离她不到三步距离,但谁都不敢再挪动半步。
    阿南低下头,拉着最后那条牵丝,轻轻慢慢地在朱聿恒的左手上打了一个结。
    “抱歉啊,阿言。我现在没法彻底摧毁牵丝的中枢,而且……我不希望和你正面对抗。”
    朱聿恒躺在地上,忍着手臂上被牵丝深深嵌入的痛楚,望着俯视自己的阿南,声音沉喑微颤:“你早已打定主意,要我李代桃僵?”
    “你又没事的,官府和拙巧阁不敢让你少一根寒毛。”她朝他微扬唇角,只是笑得有点勉强,“您说是不是啊,皇太孙殿下。”
    尽管早有预感,但在此时骤然被戳穿了身份,朱聿恒眸中的光顿时变得彻底寒凉。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利用我?”
    所以,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吗?
    绝境之中她从他怀中跃起的身躯;火海之内她握住他的手;没顶的水下她挡在他面前的脊背;从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来后,她轻轻哼唱的那一支曲子……
    全都是假的吗?
    最终,只是为了将他困在此处,让他死于朝夕剧毒之下?
    他盯着她的目光如此森寒,阿南不愿多看,别开头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脚踝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刚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身边八阵图结阵,护住了朱聿恒。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何轻易就擒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二十年。
    二十年前宫闱巨变,一夜之间朝堂倾覆,改变了后来无数人的命运,其中,就有阿南的一生。
    她自然深深知道,公子所说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是什么。
    大风雨呼啸而来,耳边噼啪声作响,豆大的雨点终于急促砸落下来。
    风雨交加,西湖水浪拍击在四面堤岸上,仿似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司南,你好大的胆子!”
    诸葛嘉辟众而出,刀尖直指阿南,厉声喝道:“把解药交出来!”
    听到解药二字,竺星河转头看了看阿南。
    她抿了抿唇,见公子手中的“春风”正闪烁着银白的光辉,如同春日即将破土的蒹葭。
    一触即发的血战,显然已经不可避免。
    心念急转之间,阿南对着诸葛嘉脱口而出:“怎么,想要朝夕的解药?那你就凭自己本事过来拿啊!”
    竺星河双眸微眯,落在朱聿恒身上的目光不觉敛了锋芒。
    朝夕。
    一个朝不保夕、即将要死的人,又何须他倾注心神。
    对面众人的脸色则因阿南的一句话全都变了。韦杭之目眦欲裂,长刀出鞘,就要冲上去与阿南拼命。
    朱聿恒喝止住了他。
    牵丝在手臂上剐出细长的血口,朱聿恒却浑似不觉,只冷冷盯着站在竺星河身旁的阿南,沉声吩咐韦杭之:“通知外围兵力封锁水道,湖面士兵一律登岛。匪徒接应船只格杀勿论。”
    “你不要命了?”阿南一听,立即扬声道,“放我们走,我给你解药。”
    朱聿恒冷冷瞥了她一眼,听若不闻,只提高了声音:“拙巧阁呢?毕阳辉一死就自乱阵脚了?”
    皇太孙殿下放话,湖面上消息立即放出,三长三短尖锐的啸声穿透疾风,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湖面上救援的船只立即转向,齐齐向着放生池而来。
    “阿南,你思虑不周了。他抓住你自然就可以威逼你拿出解药,怎会答应放虎归山?”竺星河侧过头,微微朝阿南一笑,“看来,今日不能善了,二十年的总账也终可了结了。”
    阿南抬头看见朱聿恒那冰冷的神情,知道他一贯是宁折不弯的人,只能无奈一跺脚,劝竺星河道:“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她忽觉双耳嗡的一声,脊背上顿时冒出了冰冷的汗。
    面前的世界,包括围攻上来的士兵们,全都幻化成了一层层重影,让她看不分明。
    她忽然惊觉,时间到了。
    她在出发前喝的那一盏茶,支撑她精神亢奋地杀到了现在,可也到了透支的时刻了。
    司鹫来接她之时,就是她计算好的药力消减之刻。
    竺星河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他转头看向她,见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低声问:“怎么了?”
    阿南摇了摇头,狠狠一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没事……我来之前,喝了一剂玄霜。”
    竺星河眉头一皱,知道玄霜是短暂提振精神的毒药,但脱力之后药性发作,她将痛苦万分。
    见她身形摇摇欲坠,他知道她已近虚脱,心口又不由得微微一动,低低道:“傻丫头,这害人东西,你这是饮鸩止渴。”
    阿南低低道:“不喝,我坚持不到这里。”
    竺星河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无妨,我会带你走。”
    说着,他一手揽住她,身形疾退,在暴风中迎向了后方围上来的攻势。
    诸葛嘉的八阵图攻击何其凌厉,可竺星河身形飘忽,纵然阵法再千变万化,亦难沾到他一片衣角。
    被诸葛嘉护着退到后方的朱聿恒,第二次看见了竺星河出手。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他们距离太近,这种窒息压迫感便也格外清晰刻骨。
    而且,上次的竺星河还顾忌着官府,只仗着自己的身形在八阵图中闪避,并未还手。而这一次,他要带阿南杀出生天,下手毫不留情。
    无论八阵图多么严密,那些棍棒的集结多么紧凑,他总有办法寻到最不可思议的那一个空隙,挥手攻击向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手中似无武器,但右手挥过的地方,阻挡他的任何人身上,都立即爆出大片妖异的六瓣血。
    在棍棒的丛林之中,大片的血陆续开谢。竺星河的白衣上,迅速染上了大片艳红的颜色,一瓣瓣一片片,层层叠叠,比春还要耀眼。
    韦杭之帮朱聿恒解着手上的牵丝。但牵丝需彼此牵扯均衡受力,才能维持那种似紧似松的状态,必须要像阿南这样,寻找到机栝中心点将其封住,才能一举摧毁钢丝线的力量,若只解其中一条,其他几条会越收越紧,直至勒断骨头为止。
    韦杭之竭尽全力依旧白费力气,而朱聿恒则紧盯着竺星河。
    即使怀中还抱着阿南,但他的身形太过飘忽,又在八阵图中冲突来去,别说围困捕杀他,就连身影都难以捕捉。
    暴雨劈落在场上,溅起的水都带着血迹。
    身后人替朱聿恒打起伞,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点。
    他却缓缓摇头,示意不要遮挡自己的视线和暴雨的力道,以免让他的计算产生偏差——
    竺星河显然也无法窥探八阵图的阵型变化,所以他奇诡的身法,只可能是凭借五行决对地势的计算而来。
    五行决,虽然朱聿恒之前未曾见过,但从竺星河行动开始,他便一直在观察他的身法与行动,并且迅速理出了大致的逻辑脉络,现在,只需要处于同样的境地之中,验证他的思维而已。
    面前浓艳血光在疾风骤雨之中闪现,如同触目惊心的猩红朵,与哀叫声一同盛绽。
    血雨纷洒在半空之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朱聿恒依然能闻到那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雨风之中,笼罩了当场。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他终于开了口,对诸葛嘉道:“攻东南方向,四尺围径。”
    诸葛嘉一怔,立即便厉声呼喝:“第五图第七变,收放势!”
    如臂指使,短棍丛林骤然袭向东南,聚收后又陡然而放,借着此时风雨之势,威势大盛。
    竺星河那原本奇诡飘忽的身躯,正向着东南而去,此时等于将自己送到阵法的攻击正中点。
    正抱紧公子的左臂、因为药效而萎靡的阿南,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看向了朱聿恒。
    朱聿恒的目光,冷冷盯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又似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
    他在看着他们,又或者他看的,其实是下一刻的他们。
    综合千头万绪,从竺星河的步伐之中,推算出他最有可能踏出的下一步、下下步,直至最后那一步。
    他要以阿南孜孜以求的棋九步,阻截她家公子的五行决,绝不允许他们逃离这场大风雨,逃离这座放生池。
    竺星河与阿南已深陷于攻势之中。万千短棍如长蛇如游龙,纠缠着他们翻滚不断,难以挣脱。
    但竺星河的五行决毕竟非同小可。他带着阿南偏转闪避之时,手腕于棍阵最密集处疾抖。于是,这最难撕破的角度忽然爆出灿烈的血,染得周围风雨皆红。
    他们浴血突破,冲击得八阵图阵型顿时一散。
    朱聿恒早已根据竺星河的行动轨迹,计算出他在突围之后的下一步落点。他盯着竺星河,口中冷冷地吐出几字:“西南,一丈三。”
    诸葛嘉立即传令:“第二图第十一变,绞压势!”
    他话音未落,竺星河已经带着阿南落在西南一丈三开外的青砖地上。
    身形在半空之中下坠,眼看脚下就是朱聿恒预计的范围,竺星河脸色微变。
    可落势已定,他无法在空中变招,周围的战阵也已蜂拥集结。万千攻势挟着雨点砸落下来,眼看他们就要被压为齑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当机立断,托住阿南的腰让她跃上九曲桥畔的柳树,脱离战阵,任凭自己深陷于攻势之中。
    见他分心停滞,万千短棍当即如巨蟒绞缠住他,翻滚不断。
    阿南站在柳树上看着这威压之势,萎靡的精神亦紧张起来。她的目光紧紧盯在公子身上,尤其是他受过伤的手腕,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这么担心他,是什么时候呢……
    是老主人去世的时候,她悄悄去婆罗洲最高的断崖上,寻找独自僵立了一天的公子。
    她听到公子对着面前汹涌的海浪发誓,他一定要回到故土,一定要手刃仇人,一定要洗雪父母所受的国仇家恨……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到他痛哭失声,看到他崩溃无助,却固执地要在这条世间最艰难的路上走下去的痛悟。
    当时疯狂扑击在断崖上的波浪,就与现在冲击公子的攻势一般,震天动地,让面前的人无路可走、无法可挡。
    但公子,他终究冲破了那一日的狂浪,迎向了今日这万千攻势。
    只见间不容发之际,竺星河拔身而起,身形一旋一转之间,引得持棍奋击的众士兵顺势向上攻击,却个个击向了虚空暴雨。
    阵型散乱,那固若金汤的气势顿时化为乌有。
    “西北,六尺。”
    “第四图第五变,攒心势!”
    散乱的士兵们阵法疾收,于六尺处围拢。
    可惜他们之前的阵势已被带乱,而狂风席卷倾盆的暴雨,阻住了他们快速集聚之势。
    在响彻整个天地的暴雨声中,竺星河身形急速下降,直插入棍阵正中尚未来得及闭合的空档,就像陡然压下的巨石,让湖面所有的水退却开去——只是他挥手间激起的,是片片血色六瓣朵。
    时间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青蓝布甲组成的战阵、风中狂乱起伏的树木、疯狂击打地面的暴雨、碧绿湖水簇拥的堤岸楼台……在这青绿凛冽的底色上,陡然开出了片片鲜红朵。
    如绚丽妖异的艳红色彼岸,瞬间开遍了这西湖上的小岛。
    而朱聿恒也终于看见了竺星河的武器。
    他的手中有一枚极细的白光,如今上面沾染了无数鲜血,终于显现出了形状。
    那是一支尖锐的细管,由他那枚素淡的白色扳指上生出,如同春日刚抽出嫩芽的银白色蒹葭。
    芦苇般的细管上,有无数怪异的孔洞,随着竺星河挥手伤人之势,六瓣血便自苇管的孔洞之中喷涌而出。
    疾风猎猎的放生池畔,白光飒沓如流星,红绽放如噩梦,持棍结阵的士卒们,随着鲜血的喷涌,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摔跌一地。
    在一片哀叫声中,朱聿恒听到了诸葛嘉失声叫了出来:“春风!”
    春风。
    这骇人的武器却有着这般温柔的名字,只是它催开的,不是娇艳的朵,而是六瓣血。
    而阿南的武器,就叫流光。
    春风拂流光,他们连武器,都是一对。
    想必当初在海上,他们共同进退纵横驰骋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春风流光携手并行吧。
    朱聿恒想着阿南臂环之中一转即逝的新月,看着面前纷飞的血雨,目光下意识地穿透已经溃不成军的八阵图,射向阿南。
    冷雨暴击,似乎让她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她从柳树之上跃下,头发散乱,脸颊上全是血污,身上红衣遍布泥尘,便如罗刹降世,邪气弥漫。
    而从八阵图中杀出,携带着血雨腥风的竺星河,此时身上亦被斑斑血迹染成一身红色。
    两人正向着码头奔去,企图脱出八阵图,逃出生天。
    她为了救这个人,诱骗他服下剧毒,要置他于死地。
    似有冰冷的寒气从额头贯入,朱聿恒只觉太阳穴剧痛难耐,就像两把刀子正硬生生扎进去。
    但,那刻入他骨血的冷静与骄傲让他竭力忍耐,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咬牙定定盯着阿南与竺星河逃往的外围弧形堤岸,那里有一艘小船正自风浪中而来,驾船者赫然正是司鹫。
    朱聿恒沉声发令:“彻底封锁四周湖岸及水道,不得让他们逃脱!”
    阿南早已脱力,竺星河亦失了锋芒,水下又有杀阵,只要隔绝接应,他们绝对跑不掉。
    悠长的呼哨声再度响起,于西湖沿岸四散回荡。在诸葛嘉的呼喝声中,八阵图重新集结,袭向奔逃的二人。
    朱聿恒冷静地盯着他们的身影,分析着竺星河最有可能的突破方向,以及对他们一击必杀的角度。
    暴雨击打在他的额上、手上、心上,力道沉重生痛。
    朱聿恒的目光,落在了堤岸内侧的桥沿,又转向外侧台阶。
    随即,一息之后,竺星河便带着阿南落在了桥沿内,奔向外侧台阶。
    脑中虚构的影迹与面前的身影彻底重合的一刹那,朱聿恒终于开了口,嗓音既冷硬且稳定:“东南偏南,三尺……”
    他的话尚未出口,便被剧烈的风疾卷而走。
    凶猛的雨点砸在他的唇上,旋风呼啦啦猛然席卷过湖面,掀起巨大的浪头。
    头顶噼啪作响,是屋顶的瓦片连同栏杆,全部被风裹挟而去。巨大的气旋猛然下压又疯狂飞升,所有站着的人都被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只有坐在石椅上的朱聿恒逃过一劫,但他紧抓椅背的手也难免被牵丝剐出两道口子。
    但手脚的疼痛他已无感觉。就在这风雨暴击之中,他的胸口陡然一震,照海穴上一阵钻心剧痛顺着内踝直冲而上,沿大腿的内侧劈向胸腹部,最后直达喉结。
    那剧烈的痛楚纵贯过全身,似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劈为两半。
    是“山河社稷图”。没有按照他们预想的那般于八月十八大潮日来临,而是在这一日、这一刻,在大风雨登陆杭城之时,突然发作,让他的阴跷脉崩裂了。
    一贯挺直的脊背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他在骤雨之中无力委顿了下去。
    韦杭之早已爬起,一把扶住他,周围的人都慌乱地围上来。
    只有诸葛嘉勉强稳住身子,咬牙道:“不惜一切,抓住女刺客,搜出解药!”
    众人悚然而惊,以为皇太孙殿下是毒发了,个个目眦欲裂,拥向堤岸。
    阿南与竺星河已在风暴中艰难起身,奔到岸边。湖中船队早已在大风雨中乱成一片,司鹫的小舟更是在水中失控转圈,几近翻覆。
    在尖利的呼哨声中,周围所有的船都围了上来。密集的弓箭、火铳与火炮对准了他们。
    在这必死的境地之中,阿南与竺星河被团团围住,接应的船又无法靠岸,已经确定插翅难逃。
    竺星河靠近阿南,与她脊背相抵,互为倚仗。
    在这般危急关头之中,阿南不知为何,忍不住抬头,望向了风雨那端的朱聿恒。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中间又有那么多风雨,可他痛楚委顿的模样,她依稀可见。
    心口猛然揪紧,阿南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定是“山河社稷图”发作了。
    原本她还打算,救走公子之后,她要赶在下一条血脉崩裂前,替阿言拼死下水城,就当给他赔礼道歉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怎么他的血脉此时突然发作了,让她弥补的可能化为乌有。
    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想再多又有何用。
    她听到公子的声音,就像之前无数次在海上纵横时一样,从耳后传来:“阿南,跟我再搏一次?”
    “好。”她咬一咬牙,将一切懊恼与愧疚抛在脑后,一如过往那般,坚定而确切地回答。
    暴雨让玄霜的药效稍微消退,面对着面前如林的武器,她贴着公子的脊背,在准备跃入湖中的一瞬间,她忽然笑了笑。
    “他们觉得我挑这个大风雨的日子过来,只是为了让风暴干掉吉祥天吗?”
    竺星河尚未回答,湖面上巨大的声响已经传来,是对准他们的那些火器,一起发射了。
    虽然暴风雨让很多火药湿透,但毕竟还有些火力残余。小船周围所有的火铳手们,毫不留情地向着他们射出了所有的火力。
    朱聿恒眼前的整个世界暗了下来,模糊昏暗,只有满湖喷射的火焰残留在朱聿恒的眼中,如一簇簇亮得诡异的朵。
    在这些突兀盛开的朵之中,面前所有的一切全部倾覆于风暴之中,随即,是滚滚巨浪滔天而来,席卷了整片湖面。
    巨大的浊浪排空而来,从杭州城冲出,如同暴烈的猛兽,向他们汹涌狂扑而来。
    是大风雨挟巨大海潮倒灌入钱塘江,冲垮了杭州城墙又直灌入西湖。激浪与大风雨一起,掀翻了西湖上所有一切。
    摧枯拉朽的巨浪之中,韦杭之竭力抵住背后的石桌,将殿下护在自己的怀中。
    天地动乱,风雨狂暴。剧痛在朱聿恒每一寸皮肤里、血脉里、骨缝里蔓延,像是有人顺着阴跷脉狠狠往他的体内一枚一枚插入刀尖,偏偏他却连挣扎都不能。
    痛苦让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身体的剧痛亦比不上心口涌起的刻骨怨愤。
    “接下来一年的时间,你属于我。”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带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
    她曾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在耳边如同水波般回荡,又被暴雨声撕扯成碎片。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暗淡,最终,他的意识再也承受不住那刻骨之痛,任由黑暗席卷了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