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23章 琉璃业火
    第23章 琉璃业火
    朱聿恒此次是微服而来,所以杭州府衙不敢大张旗鼓迎接,只有知府率了几个要员,与卓晏等人在码头等待。
    船一靠岸,一群人便诚惶诚恐笑脸相迎,个个提督长提督短的,让阿南暗自觑着朱聿恒好笑,也不知道这位大爷什么时候才肯与自己坦诚相见。
    再想了想,这样也好,毕竟阿言要是真成了殿下,到时候场面可能不好收拾。
    “有空去驿馆找我。”阿南对朱聿恒挥挥手,懒得去看一群男人觥筹交错。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朱聿恒略点了一下头,看了卓晏一眼。
    卓晏会意,立即跑到阿南身边:“我送你回去吧,顺便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店!”
    卓晏这个纨绔子弟找的店自然名不虚传。
    “来,龙井虾仁东坡肉,这家厨子做得最好的菜,你尝尝看。”
    “你怎么过来陪我了?在官场上多转悠转悠呗,说不定能重回神机营谋个差事。”阿南吃着鲜嫩的虾仁,笑笑看着他,“你看你整天瞎晃悠,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卓晏笑道:“一样的一样的,我把你伺候好了,提督大人一开心,我不就有着落了吗?对了,我一上船就晕所以今天没出海,听说当时情形特别危急?”
    阿南心有余悸道:“确实,我差点以为自己要送命了呢,幸好阿言带人及时赶到,把我救下来了。”
    “那可算万幸。提督大人一到杭州,听到你出海了,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立即调船赶过去了!你是没瞧见他当时那焦急的模样,杭之都惊呆了!”
    “是吗?阿言对我真好。”阿南笑眯眯地吃着,又压低声音问,“他在应天不是有要事吗?为什么忽然跑来杭州啊?”
    卓晏朝她挤挤眼:“关心你的……不,杭州的安危吧。”
    “骗人!我不信他说要来找我,朝廷就能让他来。”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现在白丁一个,哪知道这些内情?”卓晏叹气道,“我也就帮忙打打杂,接待接待朝廷不便出面的人了。”
    “朝廷不便出面的人,我吗?”阿南笑着指指自己。
    “不是啊,听说要小心伺候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见卓晏略有迟疑,阿南也不愿为难他,立即转了话题道:“算了算了,公务上的事我才没兴趣呢。”
    “可不是嘛,聊这些干什么,吃饭才是要紧事。”卓晏殷勤地把叫鸡外面的荷叶给剥开。
    阿南确实饿了,撕个叫鸡的翅膀吃了,又风卷残云吃了两块东坡肉。
    卓晏啧啧称奇:“像你这么能吃肉的姑娘,很少见啊。”
    “那没办法,不多吃点肉,哪撑得住水下的阴寒?”
    “先休息几天呗,反正大家在准备,这几天应该不需要下水。”
    阿南朝他笑了笑,说:“那可说不准。”
    一顿饭吃完,卓晏将阿南送回驿馆,阿南抚着肚子进了门,想想又悄悄地欺身到巷子口,见左右无人,便翻上墙头,几步踏过屋檐,看向长街。
    黄昏渐暗的街边,卓晏阻止了一家皮货店的老板关门,进内匆匆付了钱,提着一个竹筒出来,随手往马背上一系,便骑马走了。
    阿南的目光紧盯着那马上的竹筒,思索着直到它与卓晏消失在巷口,一丝不安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口。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沉下气,踏过几道屋脊,翻落在一条冷僻街巷。
    在街巷的最末端,是个破旧得几乎要塌朽的破园子。
    在破园的围墙一角,是正在等待她的几个人。
    阿南越过望风的司霖,向司鹫点了点头,转到倾颓的墙角:“魏先生,冯叔,久等了。”
    “没事,我们也是刚来不久。”魏乐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交给阿南,道,“南姑娘,这是放生池最中心的那个点,确认无误。”
    冯胜道:“你的棠木舟我已经打理好了,还增大了水下暗格,妥妥儿的!”
    司鹫走过来拍胸脯道:“后撤的路我也已经安排好了,直通三天竺,一路畅行无阻!”
    “辛苦魏先生和冯叔了。”阿南验看了魏乐安的数据,又确定了小船的位置,最后对司鹫点头表示肯定,说道,“明日辰时,我准时出发。”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司鹫急问:“这么快?”
    “朝廷要将公子押解北上了,而且很可能直接去顺天。”不然,朱聿恒不至于连父母的危机都要搁置,亲自来到杭州。
    “这不是更好?”冯胜一拍大腿,道,“没有放生池那些阵法,咱们在半道上劫个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魏乐安捻须点头,司鹫更是把头点得跟敲鼓似的。
    “但,朝廷的帮手要来了……”阿南低下头,望着自己不自觉握紧的双手,“他若是来了,我没有任何把握救出公子。”
    众人看着她的手,都知道她指的人是谁,一时脸色都难看起来。
    司鹫抬手轻轻拍了拍阿南的背以示安慰,又觑着司霖道:“幸好阿南潜伏在官府那边,及时打探到消息。不然,姓傅的那个混账一来,我们肯定全军覆没。”
    司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魏乐安则问阿南:“消息确切吗?”
    “九成九。”
    毕竟,只有那人能拆解吉祥天保养内部构造,并且要用到纯净的羊脂——那种东西,只有皮匠铺才会备有。
    “所以,我们必须赶在援兵未到杭州之前,将公子及早救出。”
    魏乐安问:“你真打算只身前往?”
    阿南摇了摇头:“没法带人去。我说过了,那水下的机关,人越多,水波越混乱,造成的扰乱越多。”
    几人虽然都知道阿南的本事,但想到她孤身前去,一时都陷入沉默。
    魏乐安踌躇着问:“如此冒险,有几成把握救出公子?”
    “放心吧,这些日子,我已将石叔豁命探来的阵法,一再反复地推算过了。”阿南一扬眉,说道,“放生池这个鬼门关,只要对方阵法没变,我就有充分信心,绝不会对不起石叔的付出。”
    听她有如此把握,大家都略松了一口气。
    确认过了所有事务,阿南最后交代司鹫道:“明日你把棠木舟驶到西湖东岸,然后到河坊后街帮我取点东西。”
    事情商量妥当,阿南向外走去,一直站在外面望风的司霖抬起胳膊拦住她,冷冷开口:“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找那些朝廷的人?”
    阿南抬手弹了弹横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你操这个心干什么?总之明天我会将公子安全救回,少了一根寒毛我认罪。”
    “你天天与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叫我们如何不操心,如何相信你?”司霖目光利得如同针尖,直刺着她,“南姑娘,若你还对公子忠心耿耿,愿意护着咱们这一脉正统的话,你就该拿出诚意来给我们看看,不然,谁知道明日我们等来的,会是公子还是朝廷鹰犬?”
    “笑话,我若是背叛公子效忠朝廷,你还会好好站在这里?”阿南扫了周围几人一眼,提高声音道,“怎么,我才刚离开你们几个月,你们就觉得我会背弃当初誓死效忠公子的誓言、出卖出生入死的兄弟?”
    “阿南,别听司霖胡说八道!”司鹫急道,冲上去就将司霖搡开,“别挡道!阿南既然说了明日去救公子,那咱们安心等着就行!”
    魏乐安见司霖面色铁青,任凭司鹫推搡,依旧一动不动站立着,也有些无奈:“南姑娘,如今公子失陷,群龙无首,司霖急火攻心胡言乱语,确是该罚。只是……明日既然有事,你今晚不如与兄弟们细细商议大事,何必还要离开呢?”
    “我今晚还有事。”阿南不愿详细回答。
    司霖冷笑问:“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发去救公子,什么事你今晚必须要去办?”
    阿南本不愿理他,但见司鹫与冯胜也在看着自己,便道:“明日放生池一战,冲突在所难免。我和阿言还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安排好。”
    毕竟,她委实不愿阿言在场,更不愿他卷入纷争。
    “阿言?口口声声叫得这么亲热,你如今与他形影不离,心里还有公子?”司霖死死盯着她,逼问,“你忘记当初你快死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又是谁悉心培养你、多次救你出险境?谁让你这个五岁就应该死在海岛贼窟里的小丫头,最终成为叱咤西洋的南姑娘?”
    “公子的恩情,我片刻不曾忘记,只要有需要,我为他豁出命都可以!”阿南冷冷驳斥道,“不需要你来强调。”
    “呵……既然你还没有忘记公子对你的大恩大德,”司霖抬起手,指向杭州府衙所在的灯火辉煌的凤凰山麓,一字一顿道,“那么,我教你一个比你孤身去救公子更靠谱的方法——把那个被所有人尊称为提督的大人物、那个与你日日相伴的阿言,绑过来,交给我们,用作人质!”
    阿南心下一震,抬眼盯着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难办到吧?”司霖见其余人虽面露犹疑之色,却并无人出声反对,对阿南说话的声音更提高了三分,“这样,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们手里也有最后的筹码,可以确保公子安全无虞地回到我们的身边!”
    阿南盯着他的目光犀利冰冷,与她的声音一样锋利:“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我?”
    因她这锐利的目光,司霖头皮忽然一麻。
    他终于想起了面前的人是谁。想起了她当年在海上踏浪屠戮、凶光掩日的模样。
    他脖子梗住,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发声。
    阿南回头,缓缓扫过身后的人,又问:“你们呢?信不信我?”
    司鹫第一个摇头,大声道:“阿南,我明天准时去接你!”
    冯胜大声附和,魏乐安也恳切道:“南姑娘,公子就交给你了,我等静候佳音。”
    阿南神情稍霁,冷冷瞥了司霖一眼,手中流光闪动,身影早已跃出了这颓败的所在。
    渐暗的夜色之中,只传来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一切我自会安排好,你们只要等着迎接公子就行!”
    朱聿恒从府衙出来时,沁凉的风夹杂着零星的小雨,已笼罩住整个杭州城。
    阿南的预测很准确,大风雨已经登陆杭州了。
    他再次询问杭州都司,是否已经做好应对大风雨的准备。
    皇太孙一再示警,所有官员自然不敢怠慢:“布政司已派遣人手加固海塘及城墙,检查各处危房,堵水、排水通道亦已彻底检查。城内城外有危险的百姓皆已防范转移。”
    朱聿恒微微点头,抬头见雨丝稀疏,但风势渐大,街上行人寥寥。
    此时正有一骑快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直冲向灯火通明的大门。
    朱聿恒在上马车之前,拿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这封飞鸽书。
    为防止官方飞鸽传书被误扰,江浙一带历来禁止民间私人放飞,还在各通衢之处设了拦截,专门射杀、抓捕单飞鸽鸟,以免有人偷偷犯禁。一旦循踪发现主人,严惩不贷。
    此次被拦截下来的鸽子早已被射死,只有一卷被雨水和鸽血染得模糊的纸条,传递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纸条上排列着几行怪异的数字,写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陆申之类的混乱数字,前后全无落款。
    唯一特别的,是右上标注着“三拾贰”三个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处,印着一个以眉黛画出的标记,寥寥三抹新月形状,似是一朵青莲。
    朱聿恒在灯下转侧这朵青莲,看到了黑黛内暗暗隐现的青色微光。
    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回身示意杭州知府给自己找寻几个懂得密信格律的人。
    很快,浙江布政司的人便赶到了,接过朱聿恒列出的那几个数字研讨一阵后,很快得出了结论:“提督大人,这混杂相用的数字体例,应该是循影格的密信。”
    “循影格?”
    “这是民间一种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面上通行的书作为‘本’,然后按照数字,去寻‘影’即可。”一个吏员指着第一个数字三拾贰说,“三拾贰,这三个字的写法不一样,我估计,这个‘三’应该是一套书,‘拾贰’是指书的第十二本。坊间带三字的书,唔……《三车一览》?《诗三百》?但这几本书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十二本……”
    另一个人思忖道:“《三国》?是《三国志》还是《演义》?”
    众人皆以为然:“坊间流行的就那几种,都拿过来对照翻看,必有所得。”
    当下有人跑去寻书,剩下的人继续研讨:“再看这个,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种写法,那么应该是第二十七页,肆是另一种写法,应该是第四行。后面的天干地支该用来表示列。第二个数字里有申字,大概是因为天干不够,只能往下续数地支数列。”
    不多久,市面上通行的三国刊刻本都已送到。这两部书都很厚,且版本也多,但超过十册的刻本,唯有松鹤堂的《三国演义》。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字被翻了出来,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朱聿恒盯着那上面的内容,一贯沉静的面容也被难以抑制的阴霾所笼罩。
    他回到下榻处,立即铺纸修书。但匆匆写了几笔,却又因为心底涌上来的惶惑与恐惧,而将纸狠狠撕掉。
    他死死盯着翻出来的内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笔。
    那上面标注的,是一个人的特征——
    肥胖而有腿疾,镇守应天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员不在少数,上面也并未写明身份。可纵然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绝不敢去赌。
    因为,那是他二十年来敬重依赖的人,是他这世上至亲之人。
    几日前的行宫已潜伏了诡异隐现的刺客,如今再度出现这般描述,他如何能只送一封信去应天,然后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风雨将至,这一夜必定是艰难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时间,赶回应天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霍然而起。
    没有带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骑换了油绢衣,他在疾风中上马,沿着官道向应天飞驰而去。
    零星落了一夜的雨,到凌晨反而停了。只是风越发大了,在杭州城内疾卷而过,隐隐有山呼海啸的气势。
    街上唯有零散几个摊子支在背风巷口,卖着包子馒头。
    阿南一早就到楚元知家中,敲开了门:“楚先生,吃了吗?我路上买了早点。”
    楚元知接过她递来的荷叶包,打开来看,是两个红豆沙包,顿时喜不自胜。旁边他儿子楚北淮正在背书,一眼瞅见,立即不满道:“爹,你前几天还牙痛,今天还敢吃甜的!”
    “没事,爹吃完好好漱口。”楚元知扯着儿子衣袖,示意他给自己留点面子。
    “来,小北吃肉包子,长得壮壮的。”阿南笑着把另一个荷叶包递给楚北淮,又打发他给金璧儿送红枣糕,才对楚元知道:“我看今天天气还不错,来取上次说的东西了,楚先生应该制备好了吧?”
    “今天这天气……”楚元知看着空中的旋风苦笑,心说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没谁了,“南姑娘你上次吩咐过后,我当然尽快弄好了。只是东西不少,好拿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和朋友约好了,他过会儿就会推车来,咱们先准备好。”
    转眼司鹫就来了,阿南招呼他将东西搬走,又对楚元知笑道:“麻烦楚先生啦,下次我请你吃饭!”
    “哪里,多谢南姑娘和提督大人的关照,我现在都有官家饭吃了,这些东西……”他说着指了指司鹫的独轮推车,说道,“也是奉命行事,本是我分内事。”
    阿南笑着朝他挥挥手,带着司鹫出了街巷,前往西湖。
    楚元知站在门口,看着那些被运走的东西,只觉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不安,总觉得她会惹出什么大事。
    但看着阿南闲散的步履与笑微微的模样,他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哪有人去办大事的时候,会是这副不正经的模样?
    棠木舟早已靠在西湖南岸,阿南回到吴山园子内,换了水靠和一身红衣,开门招呼司鹫给自己提一壶热水来。
    她将卓晏给自己配的药丢在茶碗内,想了想又加了一丸,化开后吹了吹凉,一口喝掉。
    司鹫一看之下,就要来夺她的药:“不要命了,你又吃这个,还吃双倍剂量!”
    “今日一战,我必须得万无一失。”阿南一侧身避开他,将空碗放回桌上,抿唇道。
    司鹫嘴唇动了动,但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便只叹了口气,打量她一身绯色衣裳,转了话头:“还有你这一身红衣去水上,会不会太显目?”
    “显目些好,不然颜色在水里分辨不清。”阿南朝他一笑,取出怀里一双银色精钢手套戴上,握了握五指。
    这双手套十分厚重,骨节处由精钢打制,每只手背上扇形排列着三根细长铁管,刚好就卡在骨节的凹处,不太引人注目。
    手套略微大了一些,毕竟,这原本是她为公子所制。她调整了一下大小,又试着握住双拳,骨节的精钢中立即弹出刀锋,不过两寸长短,但那锋利刃口闪出的寒芒,足以令人胆寒。
    收回寸芒后,阿南垂下双手,一拂艳红衣摆,转身就出了院门:“每个人都按计划行事,切勿延迟拖沓。”
    众人站在近水平台上,目送她离开,就连司霖也不敢再吭声。
    阿南一身红衣,独自驾着棠木舟穿出湖边垂柳。
    大风将她绯红的裙角与发带高高扬起,夹杂在万条柳丝之间,那抹红色忽现忽失,越发灼眼。
    一年四季烟波蒙蒙的西子湖,此时因疾风而水波粼粼。波浪四下相激,大大阻遏了阿南的小船去势。
    她的船上看似空无一物,可经过改造的船舱内暗藏不少东西,使得她速度更缓慢。
    但阿南并不急躁,她慢慢撑着小船,在动荡不安的水面上,向东北方向慢慢而去。
    她身上红衣如此显目,尚未接近放生池五十丈内,湖上围巡的船只便立即发现了她,有几艘船围拢过来,向她喝道:“快走,官府在此巡逻,不得靠近!”
    大风雨将至,水风激荡,波浪拍击之下船身颠簸不已。对方船上的士兵都要按住船舷,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但阿南本就在海边长大,立在船头轻捷平稳,混若无事。
    对面船上的人见她没搭理问话,便伸出几根篙杆抵在她的小舟上,企图驱离她的小舟。
    阿南将船身一侧,篙杆吃不住力,就从船身上滑到了水里。握杆的人在船上一个趔趄,差点栽在水中,狼狈中恼羞成怒,愤愤呵斥道:“哪来的刁民,赶快离开,不然有得你好看!”
    阿南抬头看高船上的众人,眉宇微扬,朗声问:“西湖是天地所生,放生池是古人所设,怎么你们能在此处停留,我就不行?”
    见她这样发问,官府那艘船上有个锦衣卫总旗服色的人觉得不对劲,便站起身走到船头,居高临下打量她。
    见只是一个女子孤身前来,他顿时放了心,不屑道:“此处禁止通行,擅入者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湖面水风回荡,阿南红衣猎猎,一两绺未曾盘起的发丝散在颊边,让她双眼微眯,竟似显出一丝慵懒来:“可本姑娘今日就要来玩赏放生池,你们若是不放我进去的话,岂不是让我空跑一趟,无颜见人吗?”
    那总旗手下也有百来个兵卒,脾气自是不小。见她就要闯进他把守的放生池,顿时冷笑一声,抓过旁边一个士卒的弓箭,拉弓满弦,将箭头直指向她:“大胆!地狱无门你偏要闯,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话音未落,后面一个“看”字,已经变成惨叫声。
    流光在船头一闪即逝,那总旗的手上血箭迸射。他手中弓箭掉落甲板,只挥舞着血肉模糊的两只手,惨叫不已。
    在叫声中,阿南抬脚勾住船头一个铁把,拨开后重重蹬下去。
    船身忽然一轻,猛然向上升了几寸。她鼻中闻到了淡淡的硫黄和油脂的气味,低眼一瞥,小舟下方舱中泄出无数浅棕色的油脂,此时迅速蔓延向四方水面,又被水浪拍击着,涌送到各条船只下方。
    她不由得心怒放,楚元知做的东西还真实诚,分量十足。
    还没等船上众人发现异样,阿南右臂疾挥,臂环中白光飞射,勾住上方官船船头,整个人借势向上翻起,红衣招展间已经站在了对方船头。
    船上人还在查看那个总旗的伤势,根本未及回神,更不可能察觉到水面的异样。
    而阿南一落在他们船上便即动手,虚幻的光线乍现,与风中粼粼波光混合在一起,似真似幻。
    流光所到之处鲜血横飞,与她艳红的衣裳交织闪耀,飞散在水风之中。
    先下手为强,她操控流光迅疾如飞,片刻间已血洗了半条船。
    在一片哀声中,有一两点温热的鲜血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抬手去擦,脸颊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是她的手套遐迩,铁与血混合,淡淡的腥味。
    只这短短一瞬间,便有两三个人欺到她身后,挥刀向她砍来。
    距离太近,阿南的流光无法出手。她仗着手套的力量,硬生生抓住向自己砍下来的刀刃,迅疾攻击对方手肘回手反推。
    那一往无前的刀势被阻拦,对方手中钢刀立即脱手飞出,连身体都因为此时船身的颠簸而站立不住,翻了两个跟斗,重重坠入湖中。
    水四溅之时,阿南纵身踢飞了第二个欺上来的人。
    那迅疾的大风与起伏的湖面,成了她最好的帮手。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之下,她几乎无人可敌。
    片刻之间,倒下了一船哀叫的伤患,躺倒在斑斑血迹之中。
    但,跌入湖中的人,已经发现了湖面的怪异之处,大喊了出来。
    旁边船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抓起了自己的刀剑,有的向这边船上跳来,阻击阿南的攻势,更多的人张弓搭箭,箭如飞蝗向着阿南射来。
    臂环中精钢丝网飞舞而出,阿南招手斜拖,挡下第一轮飞箭,转瞬间第二轮又射到。
    她飞速撤了丝网,手撑在船舷上,身体凌空跃起,如一朵红云重新落回小船上。
    她放矮身子,用船舷挡住身子,然后扳动机栝。
    船舱内的草蓬竖起,暗藏在内的铁板遮住了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
    趁着箭头叮叮当当敲打在船身之际,阿南低头观察了一下水面。那些淡淡的棕褐色油膜自船下涌出后,已迅速湮开覆盖了水面,在黏稠地随着水面起伏,拥住了围拢来的所有船只。
    但此时湖上哀声一片,混乱局面之下,大多人只注意着攻击或防备,虽有落水者叫嚷,但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湖面已经变了颜色。
    阿南抬头看向放生池,思忖着火油是否已经足够覆盖这些船只。
    正当此时,一艘细窄的黑船破浪而来,毕阳辉站在高翘的船头,居高临下俯视着小舟上的她。
    他的肩膀上,站着那只傲首翘望的孔雀吉祥天,湖绿色与艳蓝色交织的羽翼,在晦暗的天色中绚丽逼人,如神鸟临世,摄人心魄。
    他振臂抬手,一拨肩上孔雀,那绚烂的大鸟便应着他挥手的姿势,拖着灿烂的长长尾羽扇动翅膀,在空中以阿南的小船为中心盘旋。
    “臭娘儿们,终于现身了?”毕阳辉居高临下,冷笑看着她,“前几次老子不小心着了你的道,这次你自投罗网,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凭你,还有这只呆板的死孔雀,也想动我?”阿南冷笑着,瞥了空中的孔雀一眼,“痴人说梦!”
    “死孔雀?待会儿它就让你死!”毕阳辉狞笑道,“这可是我们阁主特地替你准备的大礼,你还不乖乖投降,叩谢他的恩德?”
    阿南嗤之以鼻,拢好自己在水风中横飞的鲜红裙摆:“是谁死还说不定呢。”
    “今日湖上,就是我替兄弟报仇之日!”毕阳辉从肩上卸下长弓,咬牙切齿道。
    他的话如同号令,四周船上所有士兵弓箭上弦,一起对准了她。那些箭尖闪耀出的点点寒光,如同即将群扑而来的饿狼之眼。
    弥漫的杀意压在整片湖面上,一片寂静。
    唯有阿南昂首站在风中,艳红的裙袂猎猎飞扬,如一朵即将被风吹去的炫目火。
    毕阳辉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搭上了二指粗的一支铁箭,对准了阿南。
    周围的弓箭手尽皆等着他,只待他一箭射出,便是万箭齐发。
    但,毕阳辉迟疑了片刻,手中那支箭却迟迟未曾射出。
    看着阿南脸上那绝不似装出来的笑意,他心下清楚,既然她有恃无恐,那么,必定还有杀招。
    只是……让她这么无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不敢动手?”阿南唇角微扬,缓缓举起了双手,做出要击掌的手势,“天色不早,我急着去见我家公子了,可没耐心等你了哦……”
    水风劲疾,湖面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到她口中的数数声:“三——”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只听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击声,空中孔雀翅膀扇动的轻微咔咔声,还有,每个人的胸膛中,心脏急促跳动的怦怦声。
    她的声音,还在湖面响起:“二——”
    风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层的边缘,终于扩散到了最外围的船下。
    “一!”
    随着这一声落下,她猛一击掌,毕阳辉手中的铁箭也在同时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备,他的弓弦乍动,她于击掌之前已经卧倒,飞快掷出了火折。
    万箭齐发,如飞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荡。
    湖面上只听得箭头射入船身的夺夺声如暴风骤雨,也有射在船舱铁板上的叮咚作响声。但随即,更为巨大的声响吞噬了这一切——
    是湖面上混合了磷粉与硫黄的火油轰然起火,迅速腾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点在哪里,湖上所有人只感到炽烈的光骤然升腾,周身灼热,才知道已经陷入火海。
    湖面上大大小小所有船只,被升腾而起的火海瞬间淹没。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处,便如猛兽般席卷扑袭,浓烟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那原本盘旋在空中的孔雀吉祥天,立时被烟火撩到,歪斜着被风卷走,不见了踪迹。
    刚刚还搭弓射箭的士兵们,此时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纷纷跃入水中。可水面也有一层火油在燃烧,潜下去的人无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头,绝望地被火海灼烧皮肤头发,发出阵阵哀号。
    湖面上烈火熊熊,如人间炼狱。
    朱聿恒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般惨烈情形。
    他望着火光耀扬的水面,既惊且怒,寻找阿南的踪迹。
    身后的卓晏吓得脸色惨白,看看阿南的小船又心惊胆战地看看朱聿恒,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自己不应该跟着皇太孙殿下回应天的,在这边接待拙巧阁那个阁主不好吗?
    可他牵挂绮霞,又觉得跟着皇太孙肯定有好处,便抓住机会跟着去了。
    在暗夜呼啸的大风中,前路黑暗,无星无月,他们跋涉于泥泞山路之上。
    卓晏狼狈地抹着脸上的汗,望着前方皇太孙殿下的背影——他在马上的脊背笔挺且紧绷,像是有巨大的恐怖即将降临,一刻都不能拖延,也绝不愿被压垮。
    快到半夜的时候,他们经过驿站换马,一行人抓紧时间修整。
    卓晏累得半死,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拿着当地的扎肝让皇太孙尝一尝。被拒绝后他便劝道:“虽然油腻了一点,但阿南姑娘昨天跟我说了,要多吃点肉,下水才有力气。”
    “不是让她最近不要下水吗?”朱聿恒说着,端茶盏的手忽然顿了一顿。
    卓晏看见皇太孙殿下的目光在摇曳烛火之下忽然变得森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抿唇抬手,示意卓晏不要说话。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不敢说话。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朱聿恒忽然一把抓起搁在桌上的马鞭,大步向外走去。
    卓晏胆战心惊,紧跟了上去,却只能从后方看到他绷紧的下巴与紧抿的唇角。
    驿丞牵着马站在门口,他抓过缰绳翻身上马,却拨转了马头,向着杭州回头奔赴而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韦杭之反应最快,立即上马急奔追上。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打马重新扎进回杭州的黑暗山路。
    难道,昨晚那苦不堪言的暗夜跋涉,那令殿下不顾一切狂奔向应天的骗局……
    卓晏看着面前的西湖,心有余悸地想,全是阿南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吗?
    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水面上燃烧,烈焰熊熊。
    阿南的棠木舟上却没有一丝火焰,除了扎在船身上的箭已经被焚烧成弯曲的焦黑木杆,未曾受到任何影响。
    朱聿恒指挥岸边仅剩的船只,命令立即前去搜救湖中落难者。
    众人七手八脚从水里拉起被烧得全身燎泡的士兵,在他们的呻吟声中,朱聿恒终于看见了阿南那艘小船微微一动。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从船舱中伸出,手套上尖锐的寸芒锋利无比,撑在船头闪耀着寒光。然后,一条红色身影从船舱中借力旋身跃出,落在高高翘起的棠木舟船头。
    正是阿南。她稳稳站在这哀鸿遍野的水面之上,目光扫过面前湖面,落在朱聿恒身上时,脸色微微一变。
    朱聿恒隔着十数丈的距离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身边那几个刚被从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还在燃烧。火油是楚元知与阿南一起研制改进的,燃烧迅速,入水不灭。这些士兵本以为跳进水里能逃出生天,谁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烧得更为惨烈。
    激愤之下,他们个个对着阿南破口大骂:“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众人的唾骂声中,阿南反倒大大方方地朝朱聿恒一笑,高声道:“快走吧,水火无情,待会儿要是伤到磕到了,后悔莫及哦。”
    卓晏知道她这话是特地对皇太孙殿下说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脸色。却见他面沉似水,盯着阿南一瞬不瞬,并无任何避让的意思。
    箭在弦上,阿南撂下话后操起竹篙在水上一点,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时轻巧无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着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仅存的几艘官船立即围拢上去,伸出勾镰,拦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头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撑,小舟以间不容发的速度穿过两艘官船中间的空隙。
    在疾冲过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间流光闪动,两边的舵手齐齐抖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来。
    大风之中,相接的两船无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击在一处。
    巨大的碰撞声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镰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锋利的勾镰交错着无法避让,水面上鲜血迅速洇开,惨叫声连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面上一划,将一切迅速抛到身后,向着放生池闯去。
    然而就在她离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时,一支长箭忽然自后方而来,向着她疾射而去。
    后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滞,下意识地霍然起身。却见那支箭来自那艘燃烧的黑船上,极其粗大,显然只有那个膂力过人的毕阳辉才能用他的长弓射出。
    那箭去势骇人,声响极大,阿南听到耳后有异常风声,身形立即向旁边一倾,整个人向着水面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着她的胸口飞了出去,去势极为骇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砖缝间,激得碎末纷飞。
    众人皆以为阿南会坠入水中,谁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时腰身一挺,再度飞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扫向后方那艘余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毕阳辉正手持长弓,再度搭箭上弦。
    黑船材质比普通木头坚固,起火缓慢,而他竟在满船扑火的人中,不顾逃生,先要杀了阿南。
    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阿南冷笑一声,身形在风中急晃,闪过他射来的利箭之时,勾住黑船的船头,飞身跃了上去:“毕阳辉,姑奶奶正要找你呢!”
    毕阳辉手中长弓无法近战,见她身形诡魅,唯有抡起弓身向她扫去。
    阿南仗着自己的手套,抓住抽来的弓身,一个翻身便带着长弓疾转了一圈,臂环中流光疾射,毕阳辉捂住脸,高大的身躯立时倒下。
    旁边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乱,此时见她一个照面就干掉了毕阳辉,吓得只敢在外围持刀作势,不敢上前。
    “臭娘儿们……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毕阳辉趴在地上,兀自恶狠狠地咒骂。
    “你不放过我,我还要找你呢!”阿南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这辈子下不了床,我就让你这辈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声音在她耳畔厉声响起。
    阿南回头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经接近,他站在船头,片刻间就要到来。
    天空闪过一抹灿绿,隐露吉祥天的痕迹。毕阳辉仓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让它下来攻击她。
    她转回头,毫不迟疑地抬手,握紧手套,将寸芒对着毕阳辉的膝盖砸了下去。
    在骨头碎裂声与毕阳辉的惨叫声中,她纵身而起,带着一手淋漓的鲜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飞扬的血珠,有一两滴抛洒在了朱聿恒面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顺着鲜血缓缓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识这么久,她在他的面前总是笑嘻嘻又懒洋洋的模样。即使在生死一线之时,也还带着三分不正经地和他开玩笑。
    而他从未见过、也没未想过,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面。
    阿南回过头看他,那些鲜血洒在她一身红衣上,并不明显。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变,只瞥了他一眼,说道:“阿言,别过来。”
    过去了,会怎么样?
    朱聿恒盯着回头撑船离去的她,面容冷峻。
    韦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后,迟疑地问:“殿下,要去阻拦阿南姑娘吗?”
    朱聿恒尚在犹豫,忽听旁边传来一阵惊呼。他们回头一看,黑船上本已昏死过去的毕阳辉,居然扒着余烟未尽的船沿,咬牙爬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烬烫出大洞,眼看要烧进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无察觉,只拖着残腿爬到掌舵人身边,将他一把推开,然后用力搭上了舵把,右手一扯,将风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细窄,此时大风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经打开,立即在旋风的力量下,急速向着前方冲去,直撞向前面阿南的小船。
    黑船上的士兵在太过迅猛的加速中跌倒一片,船上一片惊呼喧哗。
    阿南在惊呼声中回过头,看见那只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压顶之势急逼而来,似要将自己连同小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最擅操控船只,手中篙杆疾点,小船在湖面急转,借着风势横过船身,向着右后侧急避而去。
    可她没料到的是,朱聿恒的船正从右后侧驶来。
    仓促之间,绝无法再次改变航向。阿南手中篙杆立即脱手,整个人向后跃起,如一条红鱼般迅速钻入水中。
    轰然一声,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这黑船上的满帆被大旋风鼓动,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后,速度并未稍减,反而与狂风一起携着浪头,骤急直冲面前朱聿恒的大船。
    韦杭之下意识护住朱聿恒,连退几步避开高高扑来的水浪。
    脚下的甲板剧震,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失控的黑船冲破水浪,向着他们直冲过来。
    即使船上的士兵与水手拼命拉扯船帆,可船头龙骨已直冲向他们的船身,又在水浪的冲击下高高直立。
    水浪骤倾,黑船向下重重压跌,眼看要将他们连同下面的船身砸得粉碎。
    后方是船舱的板壁,根本没有退路。
    挡在他面前的韦杭之已被水浪冲走,紧急关头,朱聿恒唯有翻过船身栏杆,直跃入下面激荡的水面。
    骤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脑子嗡了一下,下意识就探头冒出了水。
    刚来得及吸一口气,他就看见上头的栏杆已经被黑船压碎,断裂的栏杆和黑船的木板劈头盖脸向他狠狠砸下来。
    正在这生死之际,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将他往下一拽,拖进了水里。
    下意识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后对方的身躯立即贴住了他,抱紧他示意他别动。
    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立即知道了抱住自己的人是谁——
    阿南。
    上方是大风之中动荡急湍的水面,惊慌呼救与伤患哀叫交织一片,湖底却是一片平静。
    阿南带着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从腰间解下一个小气囊,示意他吸一口气。
    朱聿恒吸了两口后,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丝丝缕缕的红色飘出。他以为是她在流血,心中正一惊,再看却是她衣服上染的红色,在水中洇渲开来。
    阿南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放生池边潜去。
    朱聿恒自然不愿随她去那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阿南挑挑眉看着他,示意他尽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刚一抬手,骤然间只觉得指尖一凉,水下“沙沙”声响成一片,水草丛中泥沙乱翻,湖水瞬间紊乱。
    距离水草足有二尺远的几条鱼身形一滞,随即化为破碎血肉,随水载浮载沉漂走。
    朱聿恒迅速收手,只觉头皮发麻,想起了之前被水下阵法绞得血肉模糊的那个男人。
    阿南轻轻抖了抖手臂,袖子上的红色随着水流晕开,他才看到在淡红色的水中,有如鱼鳞般若隐若现的无数薄片。
    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锋利无比,安置在水中便能与湖水浑然一体。除非用手去触摸,或者像阿南这样用红衣将水洇染变色,否则仅凭肉眼绝难分辨。
    而看那几条鱼的惨状,这应该是个连锁阵,只要触到一块之后,就会牵动连锁攻击,到时候无数水晶在水中乱割,他们在水下将无处可逃。
    阿南悬停在水中,手指着周围水域示意他,两人现在已经陷入了这个连锁水阵,四面上下尽是杀机。他可以离开自己探索出来的这一片安全区域,但,他一定会在水下死得非常惨。
    在鱼鳞般密密匝匝随水浮沉的幻影中,朱聿恒清楚地意识到,上天入地,除了跟着阿南之外,他已无路可走。
    西湖的水清澈澄净,如一块通透水晶冻在他们的周身。
    阿南身上的红色淡淡晕染向四面湖水。水晶铺设的绞杀阵有时候在头顶上,有时候在身侧,有时候在正前方,有时候又在很远的边缘。
    顺着依稀的红色痕迹,朱聿恒跟在阿南身后,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穿行。
    西湖并不大,他们离放生池也不过短短距离,前方已经接近堤岸。湖水变浅,水草丰茂。草丛中杂质更多,柔软的茎叶在水中招摇,将平静的水流搅成一团团一簇簇纠结的云气。
    阿南停了下来。
    她衣上的红色虽还在缓缓蔓延,但在这样混乱涡卷的气息中,已经寻不出隐藏的水晶阵了。
    朱聿恒憋不住气,拿过阿南的气囊吸了一口气,看向她。
    阿南抬起手,在他面前的水中缓缓招了招,搅动水中颜色示意他,让他以自己那远超他人的触感,追循这些晕染的颜色,逆推出变化的开端,寻找并避开隐藏在水中那些凶器,穿过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
    朱聿恒望着面前翡翠般的通透世界,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便摇了摇头,拒绝替她蹚阵。
    阿南见他不同意,也不勉强,只朝他笑了笑。水波将她的笑容拉得恍惚迷离,却无法模糊那上面的坚定与一往无前。
    她回过头,向着面前的水草游去。在一片紊乱的水域之前,她抬手以自己臂环中的流光试探。
    前两次的光华流转,都从水中毫无阻碍地去了又回。第三次,她试着将流光在水中斜划过一道弧形。
    顿时,水中涌起无数的水泡泥渣,水草泥浆翻滚如沸,她的流光迅速被绞了进去,那巨大的力道,牵扯得她的身形在水中急速往前直撞,眼看就要被拖进那个绞杀阵之中。
    朱聿恒立即拉住她的身躯,可人在水中无法借力,他非但没有拉住阿南,反而两人都被疾卷入了水阵之中。
    危急关头,阿南当机立断,飞快在自己的臂环上一按,撤掉了流光,任由那片如新月般的弧形精钢被乱流吞噬。
    但他们的身体依旧不可避免地向前疾冲,眼看就要硬生生撞入那个绞杀阵中。
    在浑浊泥浆的边缘,阿南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将自己的身躯在水中转过来,横过来抵消往前冲的力量。
    她的背部已经进入翻沸的泥浆边缘,后背被绞住,顿时痛得在水里闷哼一声,口中吐出一串水泡,那口气再也憋不住了。
    朱聿恒顾不上脚下泥浆中是否有阵法,一脚踏进水草丛中阻住前冲的趋势,一手揽住阿南的腰,把卷进水阵的她狠狠拉了回来。
    湍急水流令他们的身形失控,二人不由自主地紧抱在一起,才能抵消那即将把他们卷进去的力量。
    她红衣的背后,已经被绞出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鲨鱼皮水靠纵然无比坚韧,也被割出了好几条口子。
    朱聿恒的脚踏在水阵边缘,零星的水晶片将朱聿恒的靴子割破数道口子,但他恍如不觉,直到将阿南拉回来后,才急速拔足后退,并在中途将气囊摘下,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两人在水阵外稳住身子,阿南吸了两口气,稳了稳状态,看了一下周围。
    水阵随水而设,顺流转移,他们刚刚在水中的一番搅乱,已经使得原先探索出来的通道彻底转变。
    如今,他们已无法回头了。
    阿南咬一咬牙,转身再度向放生池方向游去。
    她的手被朱聿恒拉住了。
    阿南回头看他,却见在浑浊幽微的水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又扫过她背后洇染在水中的血痕,然后默不作声地越过她,向着面前的水域游了过去。
    无数道暗流裹挟着微不可见的悬浮杂质,缓缓地在他们面前流淌。
    他减小了游动的幅度,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轻缓,竭力避免改变眼前这些微粒的漂浮,减轻回溯的计算压力。
    顺着水中微粒的轨迹,他缜密而谨慎,以水流的波动来分析面前这片杀机四伏的水域。
    水流从他的肌肤滑过时,像凝固的羊脂或者冻乳,又像最温柔的云朵簇拥着他和阿南的身体。
    因为紧张与水压,他耳膜发痛,心脏反而跳得极快。
    他的目光随着柔软的水藻在水中载沉载浮,绘出水流方向,迅速寻找偏离了摇摆、脉络异常的那几块地方,回溯出它们穿过薄脆光滑的物体时,那笔直滑动的姿态。
    每一缕水波的动荡,每一抹泥浆的流动,都在他的分析与观察下无所遁形。
    它们从何而来、前往何处,为何会是这样的轨迹、下一刻又将会汇聚成什么样的流速……
    水流无穷无尽,巨量的表象在他的脑中飞速闪过,又一一归总出最精确最可靠的结论,让他寻找到带她逃出生天的那条路。
    他们在水下曲折缓慢地前进。为了不触及周围潜伏的杀机,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紧随着往水草最深处的放生池游去。
    即将穿过最后一层水草丛,朱聿恒那口气终于再也憋不住,因为胸口的窒息感,他身形微微一颤,偏离了自己一直谨慎恪守的毫厘。
    周围水草丛顿时暗潮狂涌,呼啦啦的分水声令他们肌肤上的毛栗子顿时竖了起来。
    面前水波紊乱,连锁阵在瞬间开启,而他们深陷其中,已无法全身而退。
    朱聿恒接触阵法时日尚浅,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周围涌动的水波中,下意识抬起手,企图阻挡那些狂涌的波纹。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拽了回来。漂浮在水中的他往后一仰,便撞入了阿南的怀中。
    阿南伸出戴着精钢手套的双手,挡在他的面前。
    耳边轻微的嘶嘶声不断,手套虽然坚韧,但她的衣袖已迅速被绞成碎末,而旋转的波纹如同锋利旋涡,已向着他们狂扑而来。
    阿南用手肘抵住怀中的朱聿恒,左手搭上了右手的臂环,竭力按下了珍珠机栝。
    浓紫的黑水自臂环中喷薄而出,在水中借着水力旋转喷射,硬生生改变了面前水波的方向。
    原本被他们的动作吸引而来的锋利縠纹,被那股疾利的水流裹挟着,画出道道银丝般的痕迹,依附着紫色的水龙卷,向着反方向袭去,最终和紫色一起湮没在水中,消失了踪影。
    用臂环中的毒雾改变了水流,阿南立即捂住了朱聿恒与自己的口鼻,并且竭力避开那些黑紫色的水。
    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淋漓的汗冒出来,又悉数化在了水中,朱聿恒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和阿南一时都回不过神。静静地呆了片刻,他们才惊觉现在的姿势,似乎是她自背后紧紧拥抱他。
    阿南默然放开拥抱他的双臂,他也默然转开头。
    幸好此时已到了放生池边缘,堤岸旁边无法布置太多水阵,他们已经穿过了最可怕的地方。
    避开最后的一片水阵,他们终于靠近了堤岸。
    冒出头浮停在水面上,他们勉强平息自己的喘息。
    面前是正在燃烧的堤岸,火油已弥漫到了这边。
    湖面上的油已经燃烧殆尽,现在正在熊熊燃烧的,是岸边的船只和放生池外围堤岸上的草木。
    朱聿恒回头看去,不远处的湖面上,船只的余烟尚在弥漫,也不知韦杭之和一众侍卫到底情况如何。
    此时岸上人正在努力救火,岸边水面微烫,满是漂浮的灰烬,但朱聿恒浮在水上,却觉得比刚刚下面阴寒的水域要强上百万倍。
    在水下憋气太久,他们的状况都不是很好,二人都是狼狈不堪。
    阿南摸出一个小瓶,倒出解药,自己吃了一颗,又递给朱聿恒一颗。
    朱聿恒拿在手里看了看,阿南声音嘶哑道:“刚刚水下的毒雾厉害,我怕难免沾染,吃一颗比较稳妥。”
    两人服了药,略略喘了几口气,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嘶哑响起:“多谢你啦,阿言……保重。”
    朱聿恒在水下太久,神志有些恍惚。听着她说的保重,望着她滴水的脸颊和头发,他忽然明白过来。
    即使此时就在同一圈涟漪之中、即使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道了别之后,他们就是咫尺天涯。
    她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对他扯起一个笑容,没有问他要不要随自己一起去,转身便向岸上走去。
    她知道他不可能帮助自己去救公子,所以她也并不开口,只撩起湿漉漉的衣服蒙住头脸,跳上了正在燃烧的堤岸,独自向着放生池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