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27章 血海蓬莱
    第27章 血海蓬莱
    从海里打捞起来的东西,一件件出水,送出海面。
    朱聿恒站在高处,看向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
    散乱扭曲的精铜机栝,即使已经弯曲损坏,但凭借他的能力,扫一眼便迅速还原出它们原本的样子——那正是他在关大先生留下的册子上见过的那些机栝零件,正好可以组成一只盘旋的青鸾。
    当初制造这只铜青鸾的时候,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子,即使六十年过去,镀金的外层依旧闪闪发亮,未曾斑驳褪色。
    水面哗啦声接连响起,下海的人们一个个浮出了水面。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在动荡的海浪之中瞥到了那个董浪。只见他一手扒住船沿,先用力将船晃了几下,等到船板荡到对面之际,翻身跃上船,刚好将小船晃动的力量消掉,在浪头中稳稳当当立在船头。
    朱聿恒的目光在“董浪”身上顿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率人下到一层甲板。
    阿南爬上大船,蹦跳着倒耳朵里的水。她身体有些沉重,毕竟水靠内还扎了褡子,一出水格外沉重。但也没办法,她的身材与男人相比过于纤细柔韧了,还是搞点东西比较妥善。
    朱聿恒打量着堆在甲板上的铜制机栝,问薛澄光:“水下情况如何?”
    “水下城池已被之前的风暴潮水彻底摧毁了,这些都是从废墟中整理出来的,下面还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块彻底掩埋,怕是很难潜入深水将其捞起。”
    朱聿恒吩咐诸葛嘉找人将这一部分先复原出来,又注意到江白涟在旁边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涟用手肘撞撞阿南,禀报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块上发现了一些挺怪异的雕刻,我看着那画面,像是渤海地形图。”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只觉头大,本来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点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时朱聿恒已经开口询问她,她也只能假装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嘛,我前些年跑船去过渤海,看到水下那石头上居然刻着渤海,还是红色的,当时就吓了一跳。”
    她吞服的药物令声音嘶哑低沉,但此时下水已久,药效渐退,只能自己再把声音压了压。
    朱聿恒眉头微皱:“红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只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个斜长圆形状,说:“这形状,可不就是渤海吗?那石头颜色有红有绿,我瞅着绿的是被雕成山了,红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面还有蓬莱阁。那临海的城墙和上面的楼阁,我认得妥妥儿的,不会有错!”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让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来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带上来。”
    旁边卓晏好奇地抬头,问她:“纸见水就湿,墨在水下转眼晕散,怎么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说道:“这倒不难。找一块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块见水不会晕染的煤块或炭块,在上面按照突起的图案涂出来就成了。只不过水下拓印那么大的画幅,定是十分艰难,要慢慢来才行。”
    虽说很难,但朝廷一声令下,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薛澄光去布置此事,朱聿恒则对阿南道:“随我过来,将水下的情形详细讲一讲。”
    阿南应了一声,跟着他就往二层船舱走。但她的水靠内还塞着布,渗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韦杭之看见了,抬手拦住她,道:“换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着牙子:“没带。”
    韦杭之转头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干衣服过来,递到她面前:“就在这儿换。”
    阿南“哈”了一声,抬手接过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层高处,淡淡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剥开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扬扬眉,心里盘算着现在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能扎多远,又需要游多久能到达可供她休息的岛屿。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带子,说道:“行啊,我也觉得这湿哒哒的有些闷气……”
    “不必换了,你直接上来吧。”
    朱聿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把衣服扔还给韦杭之,几步踩着楼梯便上去了。
    捏着滴水的发髻,阿南在冷着脸的韦杭之指引下,走进了主船舱。
    千料宝船的主舱室内,铺着厚重的真丝地毯,阿南滴水的脚步在上面一踩一个痕迹,鲜亮的颜色顿时都糟践了。
    她一边替阿言心疼,一边大步穿过沉香木的外廊。
    绕过琉璃镶八宝屏风,拂开坠着珠玉的垂垂纱帘,阿南看见端坐在巨大紫檀书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旧是端严而沉稳的模样,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贵的模样不可逼视。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习惯性地往椅子上一瘫,顺便还蜷起了一只脚。
    等回过神想换姿势已是来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这惫懒模样。
    她干脆自暴自弃,盘起两只脚靠在圈椅内,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觍着脸道:“大人这船可真不错啊,哪个船厂造的?要是有钱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龙江船厂。”
    “那看来小人没机会了。”听说是皇家宝船厂,阿南夸张地叹了口气。
    朱聿恒没接她的话茬,只道:“将你在水下所见到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听。”
    “情形和下水前水军跟我们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长啥样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乱石,拖出了些破铜烂铁。”
    “会画图吗?把情形画下来给我看看。”
    “说实话,这我还真不会。”阿南见朱聿恒无动于衷,已经将纸笔推到她面前,也只能接了过来,在纸上乱涂一气:“就咱一群人游进去,这是坍塌的街道,这是高耸的废墟,水下城池该是依山而建的,最高处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过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来的,所以断裂了,不过可以看到前面那块雕刻的是钱塘风暴潮,和前几天那场差不多,后面就是蓬莱那个血海了……”
    朱聿恒见她画的内容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具体情形,目光便渐渐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惯来先看手,所以对于自己的手当然也下功夫做了伪装,那双手黑黄粗粝,上面的伤疤也都被遮掩不见了,与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觉移向了她的脸。
    黧黑的肤色,连耳朵都被晒成了古铜色的,就算刚从水里出来,也显得干巴巴的,与阿南润泽的蜜色肌肤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与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面两横吊梢眉,鼻梁有个歪曲的驼峰,颧骨颇高,加上两撇小胡子,带着股扑面而来的猥琐劲儿。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动,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转开了目光,沉声道:“你画技拙劣,绘出来无用,不必画了。”
    “哦哦。”阿南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丢下笔,说,“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离开。阿南暗松了一口气,蹬蹬几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张乱七八糟还被滴上了水的画,冷着脸将它扯起,卷成一团丢弃在字纸篓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笔时,有一缕极淡的栀子香,被他敏锐的嗅觉所捕捉,让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这是……阿南在手脚受伤后,经常涂抹的药膏气味。
    他看着地毯上残留着的湿脚印痕迹,迟疑着将那支笔又在鼻下嗅了嗅。
    但,充斥鼻间的,只剩下海水的咸腥味和墨汁的松烟气息,刚刚那缕栀子香,似乎只是他的幻觉,再也难寻。
    当天晚上,拓印染色后的画幅便被送到了朱聿恒下榻的孤山行宫,画面与水下的雕刻一般无二。
    “真是术业有专攻,薛澄光说这画与水下的雕刻复拓得一模一样,大小颜色分毫不差。”卓晏将画铺设在案上,又将一份卷宗放在案头,“这是殿下要的,那个董浪的资料。”
    朱聿恒瞥了那幅画一眼后,拿起资料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董浪,持贵州铜仁府路引,于铜仁府跑船廿载,手下有十二条船和百十个船工。自言父母去世已久,如今按照母亲遗嘱前来杭州府寻找大舅。江湾村渔民彭老五确认其为失散三十余年的外甥……
    “如此说来,这个董浪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全靠刚刚认亲的彭老五保举?”
    卓晏凑过去看看上面的内容,脸都黑了:“海宁水军究竟有无章法,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居然也能轻易混进下水的队伍?更何况此次出海还由殿下率军,他要是有问题还得了?”
    “更何况,铜仁山高路远,若要查证可谓千难万难,一来一去起码要一两个月时间才能确认。”朱聿恒将卷宗丢下,神情冷峻。
    卓晏想了想,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这……若是殿下信得过,或许,可以让绮霞去探查一下?”
    话一出口,卓晏便感觉不妥,赶紧改口:“绮霞说过董浪曾是她的恩客,不过她南来北往的客人挺多的,而且她现在身体……”
    “可以。”没料到朱聿恒却只略一沉吟,便道,“绮霞与‘他’既然相熟,相处起来必然难以遮掩,露马脚的可能性就大多了。”
    “……是。”卓晏应了,心想殿下你从哪儿知道他们相熟啊,绮霞对这种只见过一两次的客人,估计也没太多印象吧?
    虽然是教坊出身,但是绮霞接到任务,顿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毕竟,她要是那么聪明,能勾引男人能套话,至于现在混得这么惨?
    可卓晏说是官府有令,她也只能在杭州教坊旁边的锦乐楼设了酒,请了“董浪”过来,感谢他的相助之恩。
    阿南欣然赴约,还给她送了条松香缎的马面裙,绣着艳红海棠,跟春光一般鲜亮迷人。
    绮霞爱得不行,抱着裙子心怒放,觉得对方猥琐的胡子都显得顺眼起来了。
    “喜欢吗?喜欢就换上给哥看看。”结果董浪的内心比胡子还猥琐,觍着脸就关了雅间的门,抬手去扒她的衣服。
    绮霞赶紧拍开她的手,往后方躲了躲:“讨厌,这是在酒楼里呢!”
    “门关好了,酒菜也上好了,没人进来的。”阿南笑嘻嘻地与她打闹,扯她的衣襟,“来嘛,跟哥亲热亲热……唔,栀子味儿的头油,哥喜欢!对了,你上次不是说金钗丢了?让哥快活了,明天就给你打一支一模一样的。”
    “你才打不了一样的呢,那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旁边雅间里,耳朵贴在木板壁上听着这边动静的卓晏脸上露出嫌弃的神情,低低骂了一句:“恶心!”
    只听绮霞还在按着裙角抗拒,那个“董浪”则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得绮霞低低地“啊”了一声,声音低颤:“你……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人了!”
    “你叫啊,你叫破喉咙……咦?你身上的月事还没好啊?离上次落水都好几天了。”董浪悻悻的声音传来。
    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阻拦的卓晏怔了怔,停下了要踹开门的脚。
    那边传来绮霞低低的埋怨声,“董浪”终于放过了她,说:“这可不行,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出问题了?别喝酒了,得好好养养,落下病根可不成——小二!”
    小二听到召唤赶忙进去,还没来得及询问,两块碎银就先拍到了他的面前:“替我跑一趟,把杭州最有名的妇科圣手请来,这银子是他的出诊费。这另一块是你的跑腿费。”
    小二乐不可支,揣好银子跟掌柜的说了一声,撒腿就往清河坊跑去,把保和堂的大夫给请了过来。
    老头医术精湛,捋着胡子给绮霞把了脉,皱眉道:“这可不只是癸水过多的症状了,是来了月事后在冷水里泡久了吧?”
    绮霞见他一语道破,也只能无奈点头,说:“之前我被诬陷下狱,官府拉我去打板子夹手,后来阿……上头有人下令不许动刑逼供,那些狱卒就趁我来了月事,将我架到水牢里,让我在齐腰的脏水里泡着,逼我诬陷一个相熟的姑娘,说我什么时候招了,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那你在水里泡了多久?”老大夫纵然行医多年,听到如此描述,也不由得面露同情。
    绮霞流泪摇着头,想起当时情形,神智已经恍惚,没有了具体的记忆:“我不知道……我当时下身一股股流血,大腿和臀上的伤口又在水中泡烂了,全身的力气只够我靠墙站着,怕我一坐下,就淹死在水里了……好像头顶的铁窗亮了两次又暗了两次,后来卓少爷说我是泡了两天两夜……”
    阿南眼圈热烫,忍不住道:“那你为什么不招认了?你命都要没了,还帮别人扛什么?”
    “你胡说什么?我一个教坊司的贱人,本就没有成亲生娃的指望,活着也没多快活,就算死,忍一忍也过了,何苦为了自己苟活去诬陷别人?”绮霞白了她一眼,嘟囔道,“再说了,阿南待我很好的,我怎能对不起她。”
    阿南别过头,强自压抑自己的神情,不让他们看出异样。
    大夫摇头叹息道:“我看啊,你这身子骨怕是垮了,这辈子得好好调养着,但一是药材会比较贵,二来能不能有起色也难说……”
    “养!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身子骨养回来!”阿南一把搂住绮霞,不管她的埋怨挣扎,将她揽在怀里,大声道,“好好养着!这辈子有哥在,一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后半辈子开心快活!”
    卓晏回行宫禀报时,颇有些苦闷。别说套话了,绮霞差点让那个猥琐男在酒楼占了便宜,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谁知他难以启齿地将经过告诉朱聿恒后,却发现殿下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迷惑,而且他的问话也是古怪之极:“这么说,董浪确实是个男人?”
    卓晏唾弃道:“那浑蛋算什么男人,禽兽不如!要不是绮霞身体不好,差点在酒楼就被他给强……咳咳,哼!”
    朱聿恒一言不发,只目光微冷地看向窗外的西湖。
    淼淼波光已经恢复了清凌凌的模样,断桥白堤横跨西湖,依依垂柳一如当日他和阿南走过的模样。
    许久,卓晏才听到他的声音,低喑中似带着一丝疲惫:“那个董浪,你们以后慢慢再寻访确证吧,多加留意即可。”
    “是。”
    卓晏轻手轻脚地退出,走到门边时,忽听得屋内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他回头一看,一只黑猫睁着琥珀色的眼珠子,跃上了窗台,正歪头朝里面看着。
    他认出这是“母亲”当初养过的猫。乐赏园被封后,里面的猫无人喂养,四散逃逸,而这只猫竟逃到了这边。
    他正在迟疑,想着是不是帮殿下将猫儿抓走时,却见那只猫已经熟稔地朝着皇太孙殿下走了过去,跃上桌案,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喵喵”叫着。
    朱聿恒将画卷往旁边挪了挪,垂眼看了看它,从抽屉中取出一小撮金钩放在了桌角。
    小黑猫心满意足地吃着金钩,就连朱聿恒伸出两指轻揉它的头顶,也只眯着眼睛晃了晃尾巴。
    卓晏蹑手蹑脚地离开,心中大受震撼——
    殿下居然替一只野猫准备了食物,而且看那架势,明显喂它不是一两天了。
    可就在短短数月前,他是怎么说的呢……?
    “我对猫没兴趣,对她,也没有。”
    他想着当时殿下言之凿凿的话语,一时觉得这世界都古怪迷离了起来。
    卓晏退下后,朱聿恒觉得心口烦乱。
    眼看着猫儿吃完了东西,跳出窗户消失了踪迹,他洗了手,合上抽屉之际,看见了里面那支从楚元知家中得来的笛子。
    将笛子取出来,他紧握着沁凉的笛身,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滑过。
    指尖抹过之前他削过的那个断口处,他的手停了下来,看着上次自己用薄刃削过却最终无法剖出的那条细线,沉吟片刻,他又拿起了阿南给他做的岐中易“九曲关山”。
    深吸一口气,他摒除脑中所有杂念,将九曲关山举在眼前,慢慢地抬手拈住圈环。
    确定自己的手稳得没有一丝微颤之后,又在脑中将它们的移动轨迹、行动后其他八个环的动静、相撞后的退让及前进路径全部在心中推演了一遍,确定自己能将所有最细微的变化控制无误后,他屏息静气,开始移动连接在一起的九曲圈环。
    侍立在外间的韦杭之,在这午后的行宫之中,听到室内传出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清空匀长,混合在西湖波光水声之中,令他一贯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金属声一顿,然后,传来了几个圈环叮叮当当散落于桌上的声音。
    韦杭之陡然一惊,正猜测是怎么回事,却听到殿下低低唤他的声音:“杭之。”
    他忙应了,快步进内。
    只见朱聿恒站在窗前,波光自他身后逆照,令韦杭之看不清他的神情。
    朱聿恒抬起手,将面前桌上散落的圈环一个个捡起,慢慢拼了回去,然后吩咐他:“去找薛澄光,替我弄点东西。”
    薛澄光毕竟是拙巧阁的堂主,见多识广,接到消息后不多时,便将皇太孙要的化漆明矾水调配好送了过来,而且看起来和阿南之前用的差不多。
    另外,还附上了朱聿恒要的一根牵丝。
    朱聿恒回忆着阿南之前的手法,将笛子泡入明矾水中,等露在外面的漆泡软之后,取出笛子放在面前的案桌上,小心地固定好。
    托阿南制的“九曲关山”所赐,他如今的手稳得不再有丝毫迟疑。
    用指尖缓慢抚摸,确定了上次的断口之后,他以软布将牵丝首尾两端包住,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凝神静气,轻缓无比地将细得几乎只是一丝白光的牵丝抵在断口处,然后顺着笛身的弧度,轻缓无比地刮过去。
    一缕清透的白边卷翘了出来,他察觉到这触感与上次自己用刀刃切削出来的差不多,手腕微颤,立即控制住自己手指的力度,阻止住牵丝刮削的去势。
    他捏紧手中牵丝,心口沉了沉。
    难道,还是不行吗?
    即使日夜不停地用她的岐中易来磨炼手部控制力,即使她一再艳羡他的天赋,即使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自己已经足以达到要求,不行的,始终不行吗?
    他默然闭眼定了定神,片刻后,再度将牵丝附在了竹笛之上,然后抬手迅速刮去。
    被泡得略有松动的清漆,带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衣,轻轻地扬了起来。
    因为太过薄透,竹膜在气流的涌动中如同无物,只看见一抹似有若无的光影散开来,上面有金漆描的极细线条,仔细看去,是各个分开的字迹,写在白光般的竹膜之上。
    朱聿恒的手略微顿了一顿,等看清楚那一片白光与金字只有细微的粘连破损之后,他知道自己控制的那种幅度是基本正确的。
    于是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再度收敛气息,极度专注缓慢地,将这一卷吹弹即破的竹衣一丝一丝地拆刮了开来。
    直到天色渐转昏暗,湖面跃动的波光也消失殆尽,瀚泓率人送进二十四盏宫灯,才发现朱聿恒一动不动地站在案前,正俯头面对着案上一片朦胧的光线,沉默查看着。
    他唬了一跳,一边示意宫女们将宫灯高悬点亮,一边将一盏灯座挪到案几边,向殿下问了安,小心询问:“天色已暗,殿下可看得清吗?”
    透明竹衣上的金漆被灯光照亮,光芒流转如细微的火光,映在朱聿恒的眼中,让他目光越显明亮。
    仿佛怕自己的呼吸让面前这片薄透的光消逝,朱聿恒没回答他,只抬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瀚泓走到门口时,听到朱聿恒又道:“把卓晏叫过来,让他带一把琴。”
    号称两京第一太岁、自诩混迹丛琴箫风流的卓晏,听说皇太孙要他带琴过去,立即奔去七弦名家那儿借了把盛唐名琴,急冲冲赶往了孤山行宫。
    但等他抱琴接过朱聿恒给他的几页曲谱时,又讪讪愣住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琴谱?”见他神情犹疑,朱聿恒便问。
    这是从拆解开的竹衣上抄录的几页金漆字,因为他日常不太接触乐理曲谱,因此叫了精通乐理的卓晏过来。
    “这……看起来应该是减字谱没错,但是……”
    卓晏的手按着琴弦,对照着朱聿恒的曲谱,试着弹奏了几声,可那声音完全不成曲调,怪异至极。
    “按照这个谱子弹的,没错啊。”卓晏嘟囔着,硬着头皮又弹了几声,琴弦嘣一声,被他又抹又挑的,居然断掉了。
    他“啊”了一声,羞惭地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神情却并未显露异样,只道:“看来,这曲谱有问题。”
    “对啊对啊,这曲谱古里古怪的,肯定有问题!”卓晏大力点头,坚决赞成他的判断,“减字谱用特定的笔画代表双手各个手指,然后将所有手指的动作拼成一个字。比如殿下您看这个字,字内又有木、又有乚,这完全不合常理呀!按照四指八法的规律来说,木为右手食指抹、乚为右手食指挑,这又抹又挑还是同一个音,难道是这人右手有两根食指吗?”
    朱聿恒自然知道于理不合,但他也确定自己绝对不会将那些字抄错。
    思索片刻,他又问:“那么,还有其他曲谱,与此相似吗?”
    “没有了吧,减字谱一般就用在琴谱之上……”说到这里,卓晏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我之前听教坊的人提过一嘴,说是拟将所有乐器都弄成减字谱,这样好传授管理。我当时并不看好,各种乐器的手法完全不同,这怎么能推广得开呢?果不其然,大家都偃旗息鼓了,只有绮霞那个实心眼儿,寻访到了以前的老笛手,弄出了用在笛子上的减字谱。我嘲笑她为这种事儿费劲,但她说前朝末年时确曾有过的,她就是将过往的旧东西挖掘出来而已……”
    “前朝末年?”听到是六十年前的事情,朱聿恒略一思忖,便道,“将她召来,我们听听这曲谱以笛子如何演奏吧。”
    可惜,令他们失望了。
    用笛子来吹那曲谱,简直是魔音贯脑,比琴音更令人无法忍受。
    “我的天,这能是阳间的乐声?”卓晏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朱聿恒亦紧皱眉头,觉得那笛音怪异,令人头脑昏沉,十分不适。
    “奇怪,明明应该可以用笛子吹出来呀……”绮霞翻着朱聿恒抄录的那几页谱子,举起笛子又想吹奏。
    “求你了绮霞,别吹了别吹了!”卓晏站起来想去阻止她,谁知一阵不明由来的晕眩袭来,他双脚一软,立马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绮霞忙去扶他,谁知自己也是脚下一软,跌坐在了他的身上,不由得惊叫一声。
    朱聿恒亦是眼前一,整个身子陷入虚浮。幸好他早有防备,动作迅速地按住桌子,稳住了身躯。
    而卓晏摔得挺狼狈,抱头摸着在青砖地上磕出的大包,直吸冷气。绮霞也扶着自己的头,一时站不起来。
    一道闪电般的思绪,忽然劈过朱聿恒的脑海,令他一动不动站在窗口夜风之中,良久没有挪动一步。
    见他神色暗沉,韦杭之有些不安,在旁边低声问:“殿下?”
    朱聿恒缄默抬手,示意他将卓晏和绮霞送出去。
    瀚泓给他送上茶水,小心地问他:“殿下,可是天气太热了,身体不适?”
    朱聿恒依旧没回答,只抬眼望着面前明亮交织的灯光,想起和阿南在应天十六楼中对坐时,曾远远萦绕的那缕笛声。
    那时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让人分不清是《折杨柳》,抑或是其他什么声响。
    他忽然在瞬间明白了,苗永望的死因。
    “知照麾下各队,即刻准备,明日卯时出发回应天。”
    听说自己居然被官府点名北上渤海,阿南心中真是惊喜交加。
    喜的是,本来没借口跟随阿言偷查自己的冤案,现在顺理成章被安排了。
    惊的是,她都在酒楼里那么没脸没皮调戏绮霞了,活脱脱一个猥琐急色男,他们不至于还怀疑她吧?不然渤海那边难道找不到好用的飞绳手?
    揣摩不出对方真意,一贯走一步看一步的阿南也就不猜了,还坐地起价狠敲了朝廷一笔竹杠,把猥琐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江白涟和她一拍即合,不但拿了一笔银子给母亲,还以疍民不能上岸为由,弄了条新船给自己专用。
    阿南当然要求和他一起走,毕竟陆路熟人太多,麻烦更大。
    意想不到的是,卓晏居然带着绮霞,挤上了他们这条船。
    阿南看见绮霞喜出望外,当下就凑过去笑道:“哟,两天不见,气色好多了!”
    绮霞一看见她,立即满脸堆笑,道:“多谢董相公关心,我好多了。”
    阿南也觉得她脸颊有了点红晕,喜滋滋地捏捏她的脸颊:“看来那大夫的方子不赖,记得要乖乖听话,好好调养啊。”
    绮霞啐了一声,打开她的禄山爪,低低埋怨道:“哎呀要死了,当着这么多人动手动脚的,这要在教坊,你早被人踹翻了!”
    听她这又“死”又“翻”的,旁边传来“啪”一声响,正是盘腿坐在船舷上的江白涟,他一拍船板,忍不住就去抓旁边的笤帚。
    阿南就知道他又要遵照疍民的习俗,用扫帚把晦气的人赶走了,忙一脚踩住扫帚,说:“江小哥别介意,我好好教教她。”
    绮霞自觉失言,正想跟江白涟道个歉,谁知对方已抬手驱赶她,像在轰什么脏东西:“走走走,别靠近我,你一开口必无好事!”
    想起上次他用笤帚在江心把自己赶下船的行径,再看他这般嫌弃模样,绮霞也不由得心头火起:“行,那我给您立个长生牌位,天天上香祝祷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万事如意还长生不老,怎么样?”
    江白涟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还是留给你自己吧,瞧你这路都走不稳的样儿。”
    “我路都走不稳还不是你害的?但凡你当时早点救我,我至于胸口到现在还痛?”绮霞捧着心,幽怨地白他一眼,“把我丢在水里迟迟不肯救我,知道耽误我多少事儿吗?本来我每天舒舒服服地躺着,跟别人哼哼两声就能有银子进账,现在被你搞成这样,哪还有人找我呀……”
    卓晏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一时无语。
    而江白涟嘴角抽搐,说话也结巴了:“无……无耻!”
    “什么无耻?”绮霞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才恍然大悟,“我说的是我来杭州教小姑娘们吹笛子,靠在榻上随便点拨几下就行呀!江小哥你什么意思啊?你年纪轻轻的,脑子里怎么全是龌龊事儿?”
    江白涟脸红得连他黝黑的肤色都遮不住:“我……你……你明明是故意说那种话的!”
    “哪种话呀?我怎么不知道?”绮霞笑嘻嘻地贴近他,江白涟急忙往旁边一缩,却忘记了自己正坐在栏杆上,失去平衡后一仰身,扑通一声就掉入了水中。
    众人都知道他水性好,也不在意,绮霞更是靠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从水中冒出头,朝他挥挥手绢,莞尔一笑:“江小哥你这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江白涟气急败坏地抹了一把脸,狠狠瞪了她一眼。
    目光碰触到她那盈盈笑脸,脑中不知怎么全是怀抱着她时那柔软的触感。江白涟只觉心口胸口全是燥热,怕被别人发现了他的异样嘲笑他,立刻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远远游到船后去了。
    “你逗小孩儿干吗呢?看把人急的。”阿南无奈地拍拍绮霞的手臂,示意她放过江白涟。
    卓晏也赶紧将绮霞拉回了船舱,等出来后,拿了一张渤海地图摊在桌上。
    江白涟此时才悻悻从船尾上了船,按照卓晏的招呼在桌边坐下,只是脸上依旧有些别扭。
    “江小哥,咱们说点正事。”卓晏指着图上海峡最狭窄处,说道,“你看,这是渤海与黄海交界处,登州与三山海口如双臂伸展,扼住入海口。此次我们目的地蓬莱阁,便在海峡最窄相望之处。到时还请你先下水探路,熟悉熟悉水况。”
    江白涟定定神,把绮霞抛在脑后,全神贯注地研究这幅渤海地形图,问:“我多在东海黄海这边打渔运货,东海多浪,黄海多沙,不知渤海那边如何?”
    卓晏道:“渤海三面被山陆所围,入海口小,浪潮平缓,加上黄淮泥沙堆积,海水很浅,相比东海来说,我们下去肯定要安稳许多。”
    阿南端详这海图,笑问:“怎么,又要下水?”
    “这次就是冲着下水才去的。你们猜怎么的,在东海水下发现那幅石雕之后,朝廷紧急调派人手下渤海打探,就在蓬莱阁与三山海口相望之处、海峡最正中间稍偏西北,发现了与钱塘湾下方几乎一模一样,但规模却更为巨大的一座水城。”
    江白涟回想起杭州水下那座城池,再想到渤海湾水下居然有座更大的,不由得咋舌。
    而阿南忙问:“也有青鸾和高台?”
    “不知道。因为城池更大、海水又没有东海清澈,所以在城外看不清楚。下去打探的水军也看到了青鸾水纹,本想从上面游过去,却与杭州水军一样,被其所伤,无法接近。”
    阿南一拍桌子道:“这倒正好了,在钱塘湾受的气,咱们正好从渤海湾找补回来!”
    杭州到应天,走水路不过两天。
    船从运河过太湖,又入长江转秦淮河,沿应天通济门进了东水关,便是六朝金粉地。
    绮霞不适应船上生活,闷了两天整个人都瘦了,眼看前方终于到了桃叶渡,她欣喜地拖着虚软的双腿去收拾东西。
    看她那软绵绵的模样,阿南立即心疼地跟过去:“来,哥帮你收拾,有没有什么重的东西,哥替你拿着……”
    卓晏郁闷地看着她:“整天甜言蜜语讨好绮霞!”
    江白涟鄙视地看着她:“屁颠屁颠的,这般献殷勤有什么出息?”
    说着,两人相视一眼,惺惺惜惺惺。
    绮霞是个挺不讲究的女人,阿南一进她住的舱室,就看见丢在床上的衣服、散在被上的曲谱、堆在枕边的胭脂水粉,乱七八糟。
    “哎呀,我先收拾一下,董相公你等等。”绮霞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收拾起衣服来。
    阿南也不在意,随手帮她将散落的曲谱收好,看了看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字符,问:“这什么字啊?看起来怪怪的。”
    “这是减字谱,我拿来吹笛子用的。”绮霞想起这是皇太孙殿下交付她和卓晏研究的,也不知该不该让董浪看到。但见对方那神情,完全是不懂曲谱的模样,便赶紧拿了回来,说:“董相公你看不懂的。”
    “可不是,我哪懂。”阿南笑嘻嘻道,“你吹给哥听听,哥说不定就懂了。”
    “根本吹不出来,我学了十几年谱子都摸不透这东西。”
    阿南懒散地靠在床头,问:“说起来,昨晚我隔着船舱听到顶难听的一段笛子,听得我头都晕了,不会就是你对着这玩意儿吹的吧?”
    “确实难听,我吹两下也晕。”绮霞抱怨道,“可是吩咐下来了,又不能不弄。”
    阿南也不问谁吩咐的,只瞥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笑而不语。
    绮霞将谱子叠好压到包袱里,靠在床头的阿南忽然抬手扯扯她的裙裾,指着上面艳红的海棠刺绣,说:“你看,哥给你送的裙子样,这是阴阳手法啊。”
    “都说了别动手动脚的,扯人家裙子干什么!”绮霞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在说什么,啪地打开她的手,“阴阳手法又是什么?”
    “阴阳,以两种不同的颜色填格子,就可以连成线、连成面,变成一幅画。”阿南指指她的裙裾,说道,“比方说你这裙上海棠就是用的黄梅十字挑法,每个交叉的十字可以看成一个小点,而这种小红点多了,凑在一起就组成了海棠。”
    见绮霞还是迷惑不解,阿南又笑了笑,道:“两种不同的颜色啊、形状啊都行,比方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摆开两色棋盘,只要棋子够多,那么远远看去,就能组成一幅画。你这裙子,不就是在一片松香色的棋子上,用红色的棋子拼出一朵朵海棠吗?”
    绮霞有些疑惑:“对啊,但是……董相公怎么忽然注意起我的裙子了?”
    “有感而发嘛。世上的东西似乎都可以分个类,然后找出规律来。我看不懂乐谱,所以瞧着你这纸上的东西,似乎也可以归为两种类型。”阿南说着,抬头见前方已到桃叶渡,便接过绮霞手中的包袱,“我刚在船上看到金铺了,这就去给你打支钗子。你上次那支挺好看的,就照那个打?”
    绮霞本来还想着那些字符如何归类为两种,一听到要给自己打金钗,顿时抛到了脑后,口称的相公立即就变成了哥:“董大哥你对我这么好?我这就去拾掇拾掇,在旁边买酒谢您!”
    戴上新置的金钗,绮霞精神大好,回教坊打扮出红唇黛眉,穿着松香色马面裙,风风光光在秦淮河边显摆了一回。
    卓晏过来看见她这得意的模样,不由得笑了:“收敛点啊,太招摇了要遭人嫉恨的。”
    “遭就遭呗,你看碧眠当初多谨小慎微,被推举为魁时连谢宴都不敢穿红衣,可最终……哎,能得意时就得抓紧时间得意,不然活得多寂寞啊!”绮霞晃着脑袋给他看自己闪闪发亮的金钗,“再说了,你有资格说我吗?你看你今天又穿得板儿正,整个应天就数你最招摇!”
    卓晏拉拉自己熨帖的衣襟,转了话头:“对了,我之前在杭州府不清楚,碧眠出什么事了?”
    绮霞的神情黯淡了下来:“唉,她为了救我,把手伤了,大夫说八成废了,以后怕是不能弹琴了。教坊嬷嬷怕失了摇钱树,收了个富商的钱诈她上船……结果碧眠宁死不从,跳河自尽了,到现在尸身还没找到呢。”
    卓晏也是叹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去了,应天再也没有这样色艺双绝的美人了。”
    绮霞想了想问:“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说说吗?那几个嬷嬷太可恨,结果挨了顿板子罚了点钱,就这么逃过去了?”
    “别开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过问一个教坊女子的事情?”
    “可提督大人对人挺好的,当初也救了我啊……”
    “那是因为阿南的嘱咐,否则,他这种九重天上的人,怎么可能顾及教坊司这种地儿的破事?”卓晏叹了口气,见绮霞听到阿南,情绪更加低落,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没事的。话说回来,你那个曲谱,有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吗?”
    “怎么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绮霞说着,扯着自己马面裙上的褶皱,看着上面交织的海棠,忽然脑中灵光闪现,“咦”了一声,发起呆来。
    “怎么了?”卓晏搡搡她。
    “阴阳手法……红色的绿色的,可以组成图案,那么……减字谱也可以啊!”绮霞想着“董浪”对自己说过的话,眼睛一亮,转而对卓晏道,“你发现没有,减字谱中所有的字符,归纳起来只有两种结构,一种是下方包住,一种是下方开放。假如我们将包围结构的当成一点黑色,开放结构的当成一点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组成一幅画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着眼,问,“你的意思是,那曲谱,不是用来演奏的?”
    “那一片混乱,我试过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来的!所以,还不如换个角度看看,或许真的是有人将画面隐藏在了谱子当中呢?”
    “阴阳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线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将这个猜测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与他研讨可行性,而是先问:“是谁提出的?”
    卓晏挠挠头:“是绮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问,屏退了卓晏及众人后,取出已经装裱在绢上的那片竹衣——毕竟,原来的竹衣实在太薄脆了,若没有依托,就算他手脚再轻,也差点让它破损。
    按照包围和开放两种结构,他取了张纸小心地涂画各个点,将整张曲谱转化为黑墨和朱砂两种格子,填涂排列好。
    然而,两种颜色凑在一起,依旧是杂乱的,看不出任何具体图形。
    只是偶尔有一两条,似乎是山脉的走向,又有一两处是笔画模样,可整体看来,却像是被打乱了的图片随意组合,依旧是乱七八糟一片。
    看来,就算拆解开了笛子,知道了里面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体的分布数据,亦不可能将这幅画复原出来,挖掘出里面深藏的内容。
    他将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屉内。
    到了此时,他倒也不急了。毕竟,这笛子与“山河社稷图”关系是否密切还是未知数,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将竹笛放好,听到门口禀报,太子妃随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门口。
    朱聿恒迎到门口,看见母亲牵着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进来。
    她神情略带倦意,妆容虽依旧严整,却也挡不住面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亲问了安,抬手轻抚朱聿堂的头顶,他却不自觉畏缩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后。
    “堂儿受惊过度,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睡不着的,见人就躲。我也担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太子妃见朱聿堂如受惊小兽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中轻拍着,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嬷嬷手中,让一干人都退下。
    “你小时候啊,也是这样赖着娘,而且还闹腾,比堂儿更难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埋怨道,“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减了。”
    “孩儿身体康健,忙一阵子不打紧的。”朱聿恒见她眼下微显青迹,眼带疲惫,便宽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体,堂儿固然需要看护,但您也得保重己身,免得父王与孩儿们担忧。”
    太子妃摇头道:“可怜堂儿小小年纪没了亲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无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网,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
    朱聿恒却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办了个冤假错案,怕是更加无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详他的神情,轻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孩儿已看过了刑部的调查案卷。乐伎绮霞当时所招认的,是她因为眼睛有异,并未看清楚水晶缸后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断定袁才人被刺客杀死是阿南编造的,怕是太过臆断。”
    太子妃微微颔首,只问:“可当时有能力在行宫内造成瀑布暴涨的,唯有她一人吧?”
    “瀑布暴涨冲入殿中之时,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与我们一起看着袁才人坠水的,事后找到的遗体也已确认无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但是聿儿,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杀官兵,哪一桩不是千刀万剐的罪行?更何况,袁才人与堂儿的事,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论断,怕是已难有翻盘余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线索出现,孩儿有证据证明,这几桩案件与她绝无关系。”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收紧了,她攥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朱聿恒看着她的神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问:“邯王?”
    太子妃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点了一下头:“是。邯王咄咄逼人,东宫对他的忍耐已到尽头。此次东宫祸起,邯王来兴师问罪,正是咱们借此反击的最好时机。”
    朱聿恒眉头微皱,问:“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日,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毕竟,要给圣上关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击,唯有以圣上隐藏了二十年的逆鳞。
    至于最好的手段,莫过于让邯王与海外余孽竺星河扯上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爹娘应对迅速且果断,不但扭转了袁才人之死的被动局面,而且极有可能借此一举击溃邯王势力,再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国本的可能。
    而反过来,若是他与阿南还牵扯不休,那么他爹娘对邯王的反击,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会成为跨越雷池、与前朝余孽纠缠不休的忤逆太孙,最终影响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影响到整个东宫。
    朱聿恒只觉得心口收紧,有些东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母亲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肩上,又缓缓移向他的面容。
    她的儿子已是高大伟岸,可她轻抚他的鬓发,却一如抚摸幼时那个曾偎依于怀的孩童。
    “聿儿,东宫同体,生死相守。这世上,唯有爹娘、你,还有你的弟妹们紧紧倚靠在一起,东宫所有人才能活出头,盼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颤的声音,将朱聿恒那一直沉坠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可要谨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错,将整个东宫毁于一旦啊!”
    紧抿双唇,他抬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儿臣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