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见过郡主。”
一听到这个声音，白凰翡暗暗发笑，这可但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她稍稍转头，身后的人工整地弯腰揖礼，一身绯色官袍穿的一丝不苟，就连那衣角被风吹起的角度都恰到好处的整齐。
兵部尚书许品冠。
要说起这位兵部尚书，除了脾气火爆外，真没什么能让人诟病的地方。当然，如果抚慰金的事不泄露出来的话，他在止戈郡主心里，仍旧是个老好人。
止戈郡主抬头看看天色，乌蒙蒙云一团团地从天边掩了过来，瞧着只怕又有一场大雨要下。她抬手挡了挡眉眼，笑吟吟地问道：“许尚书这么晚才出来，关于三部核查的事，圣上有主意了？”
许品冠将揖在前面的十指捏出了声响，才忍住了自己脾气，语气仍是不善地问道：“郡主从前出征在外，可曾有过少粮断粮的迹象？”
白凰翡想了想，她从军是十年，旁的不说，军队粮草运送倒是充裕的很，从不曾为粮草的事情操过心。她如实道：“不曾。”
许品冠再问：“可曾无兵丁可用？”
白凰翡摇了摇头，道：“不曾。”
“既如此，我兵部户部也算是也曾与郡主方便过，为何郡主如今要苦苦相逼，赶尽杀绝？”许品冠一抬眼，一双豹眼狠命地瞪着眼前的女子，“难不成，郡主入京不做大将军了，心中就但真半点忠义不存吗？”
黄衫女子眉头轻微一挑，脸上笑意散去，蹙眉问道：“大人至今还以为，你们欺上瞒下之举，是对的吗？”她脚步一转，整个身子周正过来，眸色冰凉地看着眼前的人。“我还从未听说过哪朝哪代的朝廷，需要拿百姓活命的银子进行周转的。”
她嘴角一挑，又是一声惯常的冷笑，“朝廷一有了难处，所有人的想法便是将事情能压便压，能拖便拖。拖到无办法的时候，便让老百姓来承受这个后果？你们说需要安定民心，可民心就因为你们一个举措几乎散尽。比起国库空虚，上位者草菅人命无视律法的行径，才更叫他们寒心。”
许品冠一下子直起身来，怒骂道：“不过打过几年仗的黄口小儿，于政事上你又懂几分？”
白凰翡被他这么一句骂的愣了一下。从前她在战场上也没少被敌军看轻过，临阵多是骂她女流之辈、年少猖獗……可最后，那些骂她的人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女将军将眼角往上吊了吊，眉宇间带着几分张狂看向兵部尚书。“凰翡是不懂政事，倒是要向尚书大人讨教……”她双手在前抱拳，说是行礼，却连腰都不曾弯一下。仍是那副张扬的模样，声音也是咄咄相逼丝毫不让：“大人所行若无过错，又何惧百姓议论？若大人但真心中无愧，又怎么怕查怕审？易地而处，朝廷拖欠大人的俸禄，却还要逼着大人缴纳税银，而你的夫人因此被逼一头撞死。那个时候，大人还能跪在金銮殿上山呼英明吗？”
“你……”许品冠被她几句话气的脸色乍红乍白，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强词夺理，那些升斗小民嫣敢同本官相比？”
一股悲凉蹿上白凰翡的心中，她脸上的情绪在一瞬间敛了个干净，仿佛是被堵得无话可说。事实上，她也但真无话可说。就是那些升斗小民的儿子、丈夫、父亲护卫了这大荆天下。可他们的牺牲，在这些个立足朝堂的大官心里，不过是理所应当。所以，他们可以问心无愧地将拨给烈士家属的银子用以他途，还恬不知耻地说这是国政，是无可奈何的利国利民之举。
默了好一会儿，女将军冷笑着问一声：“我记得令公子曾在平叛五王时立了功，如今已经升任枫城城防兵马司的参将了吧。”她将身子稍稍前倾，附到兵部尚书的耳边，轻轻地念一句：“等将来有一日，令公子战死之后，大人便会发现，你的悲痛与那些升斗小民并无什么不同。到那个时候，你想要为他讨个公道说法时，且看旁人如何对你？”
“郡主好生恶毒！”许品冠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登时被气的火冒三丈吹胡瞪眼，指着白凰翡道：“本官定要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随意。”白凰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凉凉地睇了一个眼神出去后，再不管这暴跳如雷的人，转身踱步而去。
她慢吞吞回到相府时，天色已经黑尽，还在门口，淅淅沥沥的大雨接踵而至。眼瞧着离梅庵仅一条金钟花开遍的小道阻隔，她的眉头却紧紧地揪了起来，权衡了良久后，终于打消了冒雨入庵的念头，认命地在廊下躲雨。
今儿个守门的小厮十分健谈，见少夫人被雨阻了去路，自告奋勇地去替她拿伞。不等白凰翡同意，人已经往梅庵冲了去。
不多时，那小厮又跑了回来，冲着少夫人扬起了憨厚的笑脸：“公子亲自来接您了。”
话音刚落，白凰翡便瞧见那条金钟花掩映下的竹林小道上，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孟宗竹的油纸伞为文弱公子撑起一片干燥的天地，雨水从敲打着伞面，又从边沿处下滑，牵起一道朦胧的屏障。青灰的衣摆拂过夹道的金钟花叶子，细碎的水珠跃上稠衣，又从下摆处滴落到长靴上，不时晕开一片素色的花瓣。
即便雨雾蒙蒙，白凰翡依旧能一眼瞧见那青灰稠衣上绣着的斑斑翠竹，挺拔地犹如玉树一支立于天地。她静静地瞧着那人行入檐下，从伞下露出一张苍白却含着微笑的容颜。
秋拣梅将另外一只手里的竹伞递到了妻子的面前，言语温和地道：“这次学乖了。”
白凰翡伸手接了伞，抬起眼皮望了望天际，撑伞步入雨中，不发一言。
文弱公子紧随其后，疾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油纸伞被移到了左手，而右手，则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女子的左手。
二人携手回庵，将青姑、红儿、兰儿三人惊了一跳，两个小丫头悄咪咪地趴在门边往厅上张望，瞧着年轻夫妇相对倚桌而坐，一个闲闲地灌着茶水，一个低头但翻看着一卷卷宗。
静谧如画美伦如诗。
“夫人或许想看看。”秋拣梅将手里那卷东西递给对面的人，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黄衫女子接过后，视线扫过卷宗外嵌着的几个字，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微微蹙起眉头看向了秋拣梅。
文弱公子微微一笑，不做解释。他小时候虽然也恨过那个抛妻弃子的人，但闲极无聊时，也会好奇赋予了他生命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世间，再怎么深切的爱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当初太息殿下发现其母与人私通，一面恨她不知廉耻，一面却又无法狠心将她绳之以法。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自己一生为其赎罪。
白凰翡抚着卷宗上的字眼，第一次觉着，距离这个陌生男人如此的近。她甚至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他的挣扎与痛苦，以及弃世而去的决心。
如果没有淮阳的事，他们两个或许还好好的，连同自己也好好的。在陵上隐姓埋名一辈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或许有一天这件往事也会被掀起，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腥风血雨。
她将卷宗来回看了一遍，尔后卷了卷，问道：“需要还回去吗？”这样的卷宗，显然不是秋拣梅该拥有的。稍微想一下，便知道这东西来自何处。
“父相若知道这东西在你手里，不会追究的。”秋拣梅坦然一笑，眸色柔和地看着对面的女子。“何况这卷东西于旁人也没什么用。”
“多谢。”白凰翡感激一笑，多余的话不曾出口。
大雨连绵一夜，至晨方歇。雾霭散的早，日光暖和地织出一片朦胧，耀的整个梅庵也添几分暖气。
秦家大小姐一身粉衫踩着未干的晨露入庵，一眼便瞧见躺在院子里沐浴晨光的止戈郡主。身旁置了一套青竹桌椅，梅庵男主人正悠闲地洗手煮茶。绯衣，白衫，正是一副夫妻和睦举案齐眉的样子。
她眉眼微微一动，立在院子门口瞧着二人。对于白凰翡‘离家出走’的内情她虽然不清楚，但对两个生性稳重懂得收敛的人来说，该不是什么风淡云轻的事。如今却又似没事人一般？
她原也不是那般好奇心重的人。只不过，一个是她护了多年的病人，一个是名动天下的凰翡将军，这两个人的分量加起来，再没有好奇心，也想一探究竟。
秋公子一壶新茶沏好，清淡茶香随着悠悠竹叶的气息随风而去。他先斟了一杯给白凰翡，又斟一杯搁在对面空位上，笑着问道：“怎么不进来？”说话间，已经替自己续满一杯。
秦文敛去满心复杂念想，大方地进院落座。先品了茶，尔后方将肩上搭着的青布包取下，从里头翻出药枕来搁在青竹桌上。
秋拣梅搁下茶杯，将白衫袖口往上翻了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搁在药枕上。不无得意地道：“这些日子，我有遵医嘱，好好吃药休息。”
秦文斜睨他一眼，“你若是个会遵照医嘱的，身体哪至于虚弱到今日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