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秦文，秋拣梅心中总有亏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微笑着看着对面的少女，眸光柔软，顺着她的话说道：“有秦家大小姐在，这条命如何践踏也无妨。”
恭维话随口便来，但听在秦文耳中，却是方方面面都刺耳刺心。搭脉时，特特加重了力道，眼瞧着那素白手腕上红了一片，这才稍稍泄恨了。眉眼一转，见绯衣女子正掀起一个眼皮瞧着自己，本能地将搭脉的手缩了回来。
止戈郡主一向睚眦必报，就连东宫太子在她这里都讨不到半点便宜，自己可不敢触她的逆鳞。
白凰翡却抬起桌上的茶灌了一口，仍旧将眼皮搭了下去，整个身子懒洋洋地靠着竹椅。双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搭着，随口问道：“秦家上下三百多口，多是高手。这天下除了婆罗门，还有哪门哪派能在一夜之间将秦家上下杀了个干净的？”
秦文神色一暗，她将头一低，连带着眸中那一点星光也被伤痛狠命地掩住。默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哭腔道：“秦家防卫森严，上至父亲下至洒扫的下人，都是经过训练的。尤其是下宗的人，自小与毒物为伍，哪怕是砒霜鸩毒入肚，也能拖上半日不会气绝。可事后我查验过，他们所中的毒乃我生平未见。秦家上下的防卫也没被破坏，除非……”
听着秦文声音已有哽咽，白凰翡睁开眼，盯着她接过了话：“除非府上出了内鬼。”
秦文虽也不愿相信，但这是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她咬了咬牙，勉强振作了精神道：“秦家祖训，族中人不得与外族通婚。自两宗冰释前嫌以来，这个规矩也形同虚设，对于与外族通婚的女子亦或者欲娶外族女子的男子，抵多是给与逐出秦宗的惩罚，但也并非就此断绝往来。”
白凰翡神色一正，半起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到秦文手中。尔后又躺了回去，闭着眼睛道：“你去查查此人，或许会有线索。”
秦文低头瞧了一眼，瞳孔骤然一缩，惊诧地看向白凰翡。
止戈郡主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无论结果如何，你自行了断，不必告诉我。”
少女怔了片刻，将那张纸仔细地折叠收好，神色复杂。凰翡将军睚眦必报恩怨分明，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却没想到她竟然绝情冷漠至此！她不由地看了秋拣梅一眼，只见文弱公子双手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啜着，脸上是平淡温和的笑。似乎并未听见二人的对话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嘱咐了几句话，尔后起身离去。
听闻脚步声出了院子，秋拣梅才慢悠悠地叹了一声，问道：“夫人要查的人，可是琉璃月？”
白凰翡道：“自五岁相逢，师姐向来不薄，若真要我亲自去查，着实难受。何况，我于江湖上一无势力二无人脉，又是朝廷的人，利用阿文可以事半功倍。”
日光从竹叶缝隙中洒下来，秋拣梅盯着那张消瘦的面颊看了好一会儿，才低眉苦笑，“夫人定要将话说的这么难听吗？”
“这是事实。”白凰翡掀起一个眼皮，阳光刺眼，她立即抬手挡了挡。待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时，她才将视线慢慢地转向秋拣梅。那一身胜雪的衣在日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衬着肤色没那么苍凉。她笑了笑，唇角向上挑起半边，正是平素那般张扬模样。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什么良善的人。”这样一句话说完，她从摇椅上起身，抬手将桌上那杯茶仰头灌入喉咙，临了，品评了一句：“这次的指尖花味道浓了。”
秋拣梅笑了笑，道：“这是米卒茯茶，夫人离府几日时间，凤妃娘娘着人送来的。”
白凰翡将身子一转，负手往屋子里踱了去。一只脚迈进屋时，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还是指尖花好吃些。”
秋拣梅低眼看着桌上的茶水。什么时候，一个把茶当做解渴蠢物的人，开始挑剔茶叶的好坏了？指尖花与米卒茯茶，一个味浓微苦，一个味淡有花香，若是泡茶的手艺差些，泡出来的都是苦涩。
是指尖花好吃？还是因为宫中那位，也喝着同样的茶，所以觉着这茯茶也不好吃？
不等晌午，钟梵匆忙的身影踏进了梅庵，带来宫里的消息。
在漫天舆论与边关将士的施压下，荆皇终于下令重新核查三部账目。与此同时，为了安抚边关将士，委派怀安王为边城节度使，代天子犒赏三军。
钟梵将话禀明，默默地等了片刻，见文弱公子扔在垂眉思量，不作一语，退了出去。
静坐良久后，秋拣梅才起身，迈着沉稳的脚步入寝屋去。
白凰翡正在屋中换衣服，白色里衬，黑色长衫，就连束发的缎带都是黑白纹的。短剑依旧插入白靴中，冒出来的刀鞘用衣摆掩住，只要行动的动作不大便不会露出来。
从前她便是着男装，也多半以成熟的青黛为主，红衫又显出几分烈焰的味道。如今这一身黑白打扮，平添几分冷漠气息，倒叫秋拣梅愣了好好一会儿。眼瞧着女子从箱笼中翻出一件带有鞘的皮带扣在腰上，将两截傲血枪插入鞘中。他讶然地问：“夫人要去作什么？”
白凰翡正对着铜镜挂上黑玉耳坠，头也不回地答道：“行军之人最大的愿望，莫过于马革裹尸时能落叶归根。小牙子虽不是军中的人，他肯定也希望能回到爷爷身边。我没法带回一个儿子，总归能把那个孩子送回去。”
她如今已经十分熟练，不需要旁人帮忙，便能将两个耳坠快速地挂上。又对镜整了整衣襟，将两截傲血枪调整到不会阻碍行动的位置，方抬头朝秋拣梅笑笑：“放心，不是去打架。”
她这么一说，秋拣梅却更加不放心了。只是即便她真要去打架，凭他也阻止不了，只低眉嘱咐道：“早些回来。”
白凰翡应了一声，阔步出门去了。
大荆律令，身家清白的女子年满十六可入宫，满二十五则可放出宫自行婚配。因此，许多普通人家都愿意将自家女孩儿送入宫中，若能得贵人相助指给权势之家，便是作个侍妾，也能飞黄腾达。即便运气差些，宫中这九年光景也用不着吃穿家里的，还能另有银钱可贴补家用。放出宫的女子虽然年纪大些，但缘着在宫里待过会伺候人，一般人家也不会嫌弃。
可若是在宫里沾上些什么事，没能挨到二十五出宫的，尸首便只能拉到内廷司烧了，尔后一把撒入内廷司后院那口枯井中。因撒骨灰的日子一般选在死者头七这日，宫中的人又将那口枯井称作还魂井。更有传言说，受了冤屈而死的人，魂魄会在还魂井徘徊不去，要找害死她的人索命。
这些年公孙皇后管制后宫，倒也没掀起什么风浪，便是连个病死的也少有。内廷司那口还魂井已经许久没人来了，今儿个院门开启，为的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娃。
小牙子是在宫中死的，无亲无故，死后自然无人替他收尸。公孙皇后瞧着可怜，特意着人将他的尸骸敛去一把火焚了，骨灰装入木匣子里，只等着头七日撒入还魂井中，也算是给这个小生命一个完结。
对于撒骨灰这件事，一般是内廷司地位最末的人去做的。时间择在午时末，此时阳气最盛，能压住魂魄。
而被挑到来撒小牙子骨灰的，是新近才被发配到内廷司做粗活的小苏子。此人原是在华薇宫当值，因在守门时打了个盹儿，又眼拙没将止戈郡主认出来，便从一个人人巴结奉承的苏公公，沦落为人人都可驱使的小苏子。
要知道，入华薇宫的太监都是凤妃亲自挑选的，而她一向宽容大度，对下头的人极好。被她下令逐出来的人，即便不是犯了大错，别宫的人忌讳也好，忌惮也罢，也断不敢再用。
也就是说，他这一生，都要在内廷司度过了。运气好些，自己机灵点儿，嘴甜手脚勤快，能挣出一个人模狗样来。但更多的，恐怕就这样了。
所以说，当小苏子一打开后院的门，瞧见在井边向里头张望的止戈郡主时，他眼中充斥了一点血色。
大概便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身子本就单薄，走起路来一向无声无息，根本不需要刻意掩藏。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身子猫了起来，捧在双手里的木匣子也换成夹在腋下，这样就滕了一只手出来。
院子里的青石地面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纸钱，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井旁一颗硕大的枯木上挂满了红绢，被风吹出诡异的声音。因为传言的缘故，在日光的灼灼照耀下，也充满了阴冷黑暗的气息。
小苏子一步一挪地靠近了黑影，浑身都在打着哆嗦，牙齿颤颤地打架。他伸出的那只手抖的更厉害，肉眼能瞧见的上下抖动。他慢慢地靠近黑影，十步……五步……三步……只要他那只手再往前一伸，稍稍用力，便能将那人推入枯井中。
来后院的人本就少，那口井又是个无底深渊，是个绝佳的藏尸地点。
脑海中闪现出内廷司的那些人讥讽的话语，压在心头的恨便迫不及待地涌上了脑袋。小苏子身子往前一倾，单手贴上白凰翡的背，用力往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