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逐鬼 > 第十一章 夜至(一)
    日落时分。

    夏彦从医院东面某一家算得上干净的旅店里走了出来。他刻意避开西面旅馆的原因很简单,那里离停尸间太近,而且西方象征着死门,显然,他不想在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什么红毛绿眼的东西。

    残阳尚且温热,但街上多了许多行人,据说此路一直往东走,是一座古桥,至今仍有不少人在那里浣洗衣物,而更多的则是乘凉的人。

    在下来找住宿之前,他先去见了阿约桑朵。

    其本人很健谈,大概是因为在城里呆的时间比较长,让她褪去了山里人原有的内向与羞涩,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掩藏内心深处的巨大创伤。

    谈话期间,夏彦对于阿约日木的死只字不提,只是旁敲侧击的询问关于她的康复情况和手术意向,而她的回答很清晰,条理梳理得很明确,这更让夏彦怀疑,为何第一次诊疗的结论竟然是让她转移到精神病院?

    这个问题仍在困扰着他,他也查过第一次诊疗的医院近况,听说三年前,因为某个医生渎职的关系,限令其院无限期整改,所以,那个医院,现在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

    难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要中断

    夏彦主观臆测,7年前小女孩经历的事件,说不定正是导致她父亲死亡的元凶,但问题是,他不能直接开门见山的对桑朵说明,毕竟谁都讨厌伤口上撒盐的坏家伙,何况,这不仅仅是撒盐,而是在揭开愈合的伤口,再撒上砒霜。

    而且,那年今天,她曾经在梦游中,自残,说不定今晚,同样会发生什么……

    一想到这里,夏彦觉得旅店的房间白租了。

    “也不知道吉木尔甲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夏彦踏进医院的瞬间,看了一眼西沉的残阳,黑边卷云像是张开巨手的魔物,等不到暗夜降临,它便会将那轮孱弱的太阳吞噬。

    ……

    篝火盛燃的村寨。

    如流萤般的火焰点亮了整个圆形广场,渐渐汇聚于此的村民从四面八方的小径上赶来,今天不是当地的什么节日,而是驱邪后必须要进行的仪式,其实就类似于向神明还愿。

    尽管他们的大巫师还在沉睡,但丝毫不影响村民高涨的情绪,主持仪式的是大巫师的关门弟子:乌布托巴。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持大型仪式,以往都是跟在师傅身后的他,显得异常紧张,连拿画笔的手都止不住颤抖,甚至有一部分图腾都画歪了,但他觉得村民们可以理解,毕竟这是第一次。

    他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干笑一声,略微放大的脸,在灯火摇曳的逼仄房间里显得有些可怕,绿绿的图腾纹理宛如一个囚笼,将过往的自己困在看不见底的深渊。

    笃笃笃!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乌布托巴整理好宽大的服装,又将束带紧紧系在腰间,因为驱魔以毕,腰铃就用不上了,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拿起腰铃,栓在腰间,饶有深意的看向铜镜里身着异装的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

    沉在雾霭中的村寨,宁静、安详,宛如世外桃源。

    锣鼓声渐起,杂耍艺人开始玩火了,在荒蛮时代,火焰,是驱邪避凶的最有利道具,这一习俗,被这个部落沿袭至今。村民们手挽着手,载歌载舞,宣泄着前几日萦绕在众人心中的恐慌。

    不多时,乌布巴托登上了石砌的高台,脚下是象征着权力与荣耀的真实神台,他一抬手,台下的民众便停止了喧哗。一阵莫名的紧张如同暗夜里游走在湿滑丛蒿里的蛇,渐渐攀上了他的心头,但他脸上依旧挂着笑脸,只是,那张笑脸,给人一种小丑的既视感,威严,也在这异样的笑容里荡然无存。

    突然,他看到噤声的人群里,有数个讨厌的小孩捂着嘴,分明是在笑!自己的师傅在初出茅庐的时候,是否也曾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尴尬的悬停在半空中的手,像是小丑表演完甩苹果杂技后空空如也的手,莫名的空虚趁着他举目无措的时候撞入脑海,他像一根不会移动的木头,仿佛要跟神台同化,对,村民们会原谅自己的,谁还没有紧张的时候呢,况且,他不会给村民们更多适应的时候了。

    他收缩着痛苦,望向西面小道,那里有一簇星火在急速移动,像是深海里摇曳的孤舟,越来越近,乌布巴托屏住呼吸,脸上的笑容不曾减退分毫。

    笑吧,趁着你们还能笑得出来的时候,放肆大笑吧!

    在村民迥异的目光中,乌布巴托跳起了一段众人未曾见过的舞蹈,那舞姿不同于大巫师那般死板,而是类似于跳脱欢庆的舞姿,甚至带着某种轻浮。

    但乌布巴托的舞技惊人,充满神秘色彩的舞步在高台上左右穿梭,腰铃更不像往日那般沉寂,仿佛也被他的舞姿染上了略显轻浮的脆响。

    笑吧,能笑出声的时候千万不要憋着,等到哭的时候,人们才能肆意放纵悲怆。

    “不好了!”

    声音由远而近,沉浸在乌布巴托舞步中的村民终于回过神来。

    “不好了,大巫师……仙逝了!”

    人群中像是炸开了锅,尽数朝着传话的汉子靠拢过来。

    “怎么回事?你在开玩笑吧,吉平巴木!”老一辈的人尽皆怒目而视,一副吃人模样。

    这个叫做吉平巴木的壮汉正是守护大巫师宅邸的护卫之一,不仅如此,村中吉平一族自古以来便是大巫师的护卫,其忠诚度自不必说,说话的分量也向来不低,他明白村民们的心情,索性任由众人拉扯,不再多说一句。

    果然,短暂拉扯后,村民们便恢复了理智,饶是他们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绝不可能说谎,尤其有关大巫师的事情上,更没有说谎的必要。

    没了主心骨的人群像是无头苍蝇般,有的紧锁眉头,左右踱步,有的互相拥抱,泣不成声,有的呆若木鸡,神魂尽失。最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了神台上。

    乌布巴托早已跪倒在地,把头藏在两膝之间,发丝散乱得如同横斜在林间的蜘蛛网,大风卷起夭矫跳跃的火焰,可众人依旧看不清神台之上那个人的表情,火光中,他的双肩宛如剧烈抖动的旌旗,甚至连同骨骼都开始左右扭曲,发出骇人听闻的错位声!

    他们忽然了解到,先前忍住笑声是多么的愚蠢,现在,他们连哭的力气都丧失了,还有力气哭出来的人是怎样一种幸运!

    天可怜见。

    对了,上天不是钦点了继承人吗?虽然他还很稚嫩,跳的舞姿还略显轻浮,甚至还有他那画得极为蹩脚的图腾,可那有什么关系,神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不是吗?

    这个想法在老一辈和虔诚信徒的脑子里像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最后由着这些人带头,面向神台,如多米诺骨牌般逐一跪地匍匐,面上说不出是恐慌、彷徨、还是忠诚。

    但是,人群中,还有一个人没有下跪,他便是吉平巴木。作为巫师历代守护者,他对此事有着异样的嗅觉,他还在等一个人。

    ……

    废弃水潭附近的灌木林被刨开了一道裂口,人迹罕至的向下坡道几乎被枯枝败叶给铺满了,细细看去,坡道尽头有一束火光,两侧瘦骨嶙峋的崖壁,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利剑,切开了一条细线,火光映照下,吉木尔甲身负‘三牲’,手中握着大巫师的信物-镇妖铃,亦步亦趋,往神秘之地挺近。

    上窄下宽的甬道给了他足够前行的空间,脚下是前人用石子砌成的圆形石墩,这些石墩的间距大约一米,中间空隙之处被崖壁间顺流而下的水滴横穿而过,雨季即将来临,到时候,山崖中便会被水淹没,届时,出入其间将会变成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那些攀附在光滑岩壁之上的藤蔓,宛如一条条于潜伏在暗夜里的巨蛇,湿冷的风从崖内往外溢出,阴恻恻的,不禁让他背脊生寒,隐隐绰绰的吊影宛若地府冥河里伸出的一双双枯手!

    据突然转醒的大巫师所言,神秘大祭司就居住在这里,大巫师说吉木他生性耿直活跃,便将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交给了他,但吉木觉得大巫师话中有话,甚至前后矛盾。

    一方面,他没有正面说明‘三牲’的情况,只顾着和吉木聊乌布巴托、他那可爱又聪慧的弟子,一方面又让自己带着这种邪物去找大祭司,还说了必须要快,迟则生变?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要临终托孤……

    当然,这些话有些大不敬的意味,吉木虽说是个耿直汉子,但也只能憋在心里。带着这些疑问,他必须加快速度,也好弥补寻觅此地所浪费掉的冗长时间。

    石缝中长出的墨绿色苔藓像是皮肤病患者身上的丑陋斑纹,特别是在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惹眼,同时,也给吉木带来了一些小小的麻烦,有好几次,他险些滑到水中。

    清澈见底的水看不见任何活物,像是警醒着世人,生者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