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精诚抬起在地图上逡巡的眼睛，赞赏地看了浮火花一眼，从旁边的侍卫手里接过一只黝黑的弩箭，这箭支用的是铁杆甚是沉重，箭尾没有惯常羽箭的翎毛，四道棱形的突起显得异常生硬尖锐。
李精诚把这只弩箭放在桌上，兵士们又端上一只颇为精致的青色短弩来，他把那只短箭用力压入弩上的箭匣中，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响。他摸了摸这形制奇特的劲弩，道，“我们在百花遭遇的，是南渚精心装备的飞鱼营。飞鱼弩的连环劲射想必大伙儿都有所耳闻了。”
诸人面色沉重，浮火花却抄起那只弩箭，在眼前细细观察。
李精诚继续道，“南渚已经派出了他的主力部队，百花溪东西两侧已经被渗透，斥候的情报，赤铁军由南向北，已经扫荡了至少七个村落，卷走粮食后，再将他们一一焚毁。”
“我们假设南渚已经屯兵百花溪，”李精诚拿起标示敌人的青色角石，放置在百花溪的下游西侧位置，“根据飞鱼营深入的程度，南渚赤铁精锐四营，飞鱼、虎鲨、龟甲、银梭极有可能已经一起出动。这样，赤铁军方面的总兵力应该达到一万以上，赤研星驰必定已在军中。”
甲卓航看到三年前参加过风旅河之战的几位将领脸上都有些变化，当年赤研星驰曾和他们一同作战，冒着箭矢刀枪，同进退，共生死。他果敢顽强的作风，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这次对手是他，那么所谓的胜利，一定没有那么容易。
“我们假定赤铁军四营齐出，那么南渚所配的边兵和营兵的比例将只多不少。后方的消息，金麦山侧驻扎下来的，是平武名将吴业伟，外号棕熊，是李秀奇麾下大将。如果消息属实，那么有着丰富实战经验的平武野熊兵也被赤研井田调来了战场，而这样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赤研井田一定用了很长时间。”
“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推断，”甲卓航沉默良久，终于发声，“也许赤研井田早就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大公还在的时候他也许会考虑履约，大公失踪之后，这个盟约就纯然变成了一个诱饵。”
“不错”白旭接过了话头，“他一手掌握二小姐，一手精心布置，引诱我们孤军深入，到了进退不能的时候，再行翻脸，一举消灭我们三镇的主力。吴宁边南部没有了三镇，北方仍在持续混战，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南渚北上中部各州！”他把桌上的角石往地图上一推，哗啦声响，青色石片零零散散，把北至平明丘陵、东至柴水、安水的广大区域全部覆盖。这石片在皮革上滑动碰撞、声音清脆，众人心中都悚然一惊。如果这真的是赤研井田的意图，那么这个人的胃口也未免太大，更可怕的是，就现在的局势来看，只要他的马蹄踏过眼前这些人的尸体，他的计划就告成功。
“很有可能我们还会遇到第三个参战方，”甲卓航平复了一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慢慢说出了三个字，“永定城。”
甲卓航看到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是的，他们知道李子烨在灞桥深夜突袭，已经杀掉了永定侯卫成功。按时间推断，这个时间，正是永定城乱做一团的时候。永定究竟会不会南渚站在一起，似乎不应该成为今天讨论的议题。
“我们只能希望，希望卫成功的南渚之行和赤研井田决心与我们一战没有关系，希望卫成功不是带着徐昊原和南渚的密约来到灞桥。希望卫成功的儿子和家将不会和使他们父亲惨死的赤研井田结盟！”这一番话说得艰难，甲卓航禁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永定临近浮玉，和坦提草原也并不遥远，虽然都姓卫，但是永定城却杂糅了浮玉爻族和坦提莫河的血脉，卫成功本人的祖上和中原卫氏家族半点关系也无，他的先祖是莫河燕支部大将，约三百年前归化了强大的青王朝。地缘关定了永定兵士的特殊，卫成功手下，只骑着坦提风马的弯刀骑士，就有一万以上。
“不错，我们之前对南渚军队的动向错误理解，主要是因为受了盟约的误导，还以为他们是来偕同攻占花渡的！”浮明焰看了李精诚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最心疼的，是阿团。”
甲卓航打了一个激灵，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够想起扬一依的，也只有浮明焰了。有时候甲卓航觉得他甚至不像一个军人，而像一个婆婆妈妈的大家长。是啊，如果他不是这样内心柔软的人，怎么会给天下最凶狠的骑兵，起了花虎这么奇怪的名字，把他的一对儿女和他一生最得意的部队联结在了一起？
甲卓航被这个意外的打岔拉回了现实，当意识到这些天里他的心中完全没有出现过这个姑娘的时候，他开始鄙视自己的冷血。
浮明焰很喜欢扬一依，但是有哪个人不爱这个漂亮善良的小公主呢？但人们爱自己更多。这种场合，注定没人会在乎那个只身远赴灞桥，把自己奉献给敌人的小女孩。不管盟约成与不成，这个姑娘放弃了继承吴宁边的权利，只为了替眼前的这些人争取更多的时间，星夜兼程，把自己送到了可怕的陌生人手上。
这样没心没肺的忽视，是不是一种侮辱？也许，如果豪麻在这里，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他会抽出刀子，把挡在他和扬一依之间的每个人都踏入他的马蹄之下！可是即便这样，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回过神来，看到李精诚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他知道李精诚最应该想到的，显然是另外一个人。
“老李，不要误会。”浮明焰的脸色不好看，“子烨做得很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敌人的心脏杀掉敌人。即使子烨不这样做，盟约不定，我们也没有选择。”他沉默了一刻，道，“想必或早或晚，我们还是会站在这百花溪旁。”
“谁知道大公会回来呢？北方战事胶着，我们等不起！子烨兄弟做的没错！”杨悬是李精诚麾下大将，毛民轻甲骑兵和斥候的总统领，他一句话没说完，被李精诚举手止住。
毛民伯的声调毫无变化，但眼角似乎多了几条皱纹，“李子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不谈他。”
气氛有些尴尬。
甲卓航想了想，道，“百花溪对岸，有可能四面合围，我们无法在战场上安置营地和辎重，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南方将会是南渚的赤铁军和野熊兵，正对面，我们要遭遇永定城的坦提骑兵，北方，是徐前的花渡军团。他们没有凭溪固守，故意漏了百花这么一个口子，是要我们更加深入，只要我们的主力过了百花溪，就会落在他们做好的袋子里。”
李精诚和浮明焰都侧头，听得颇为认真。
“如果是这样，我们绕道好不好，或者退回去？”杨悬插话。
“我们不能后退，这一路的粮食留得蹊跷，好似生怕我们不来百花。”尚山岳插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我们身后的粮道已经无法维持，棕熊是个了不起的将领，上邦也会出兵攻击，尚山谷守不住商地。”他停了片刻，复道，“没有四马原的粮食，我们也回不去！”
“你有什么想法？过河？还是避战？”白旭皱着眉，看着甲卓航。
“他有个屁想法！”浮铁虎打断了白旭，“就算有袋子，我们也要把它撕开！架桥过河，在对面冲出一个口子！不打散其中的一方，我们必定被拖死在这里！”
“你的花虎踏不过刀车和蒺藜，冲过去，冲进泥潭里，四面挤压，谁有力量把你拔出来？”浮火花靠在角落，慢悠悠地说。
“其他步卒和骑兵都是死的吗！”浮铁虎忍不住嚷嚷了起来。浮明焰不说话，姐弟两个便吵在了一起。
“好了！”李精诚的声音不高，但是一贯冷到人的骨头里，混乱的场面暂告终止。
他转过身来，身上鳞甲窸窣作响，“战场的局势大致这样，现在我们就站在花渡的门口，是不是要迈进这个门，怎么迈进去，今晚就要有个定夺。”他看了浮明焰一眼，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道，“这件事情，我和老浮、山岳已经商量过。”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从胸甲中掏出一块红色虎符，晶莹剔透，精致异常，在烛光的映衬下有着云雾样的朦胧光芒。场面上立刻鸦雀无声，虎符，是吴宁边军团调动的唯一依据，俗话说，“军令如山”，在这里，手中持有虎符的将领说出的话，对于受相应虎符节制的将领士兵来说，就是那座山。
浮明焰走上前来，也摸出一块同样的虎符，接着，是尚山岳，他的表情严肃，身上的和蔼之气一扫而光，三块虎符在三镇主将的手上举起。全场的将领都跪拜下去，单手撑地。只有甲卓航的心砰砰直跳，努力挺起胸膛。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合符，是吴宁边调动地方军团的必经程序，往往在誓师出征之前，由大公的使者和各地封爵在列列精甲的注视下、万众瞩目的高台上庄严风光地完成，迎来的是山呼海啸的激昂呼声。
然而此刻，却只有这十几名年龄各异、身份不同的职业军人，在一个荒僻小村一顶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的牛皮帐篷里，注视着这本该庄严肃穆的合符仪式。在前一刻，他们还表情不一、心思各异，激愤、失望、忧虑、恐惧、兴奋纠缠在一起，似乎每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和无奈所裹挟，进退不能。
然而此刻，每个人都很安静。
扬丰烈受扬觉动指派，总理吴宁边事务，手头自然也有虎符。但三镇进军的提议是疾白文提出，众人附议。扬丰烈自己犹犹豫豫不愿果断指派，自然也没有人把他看做吴宁边的领袖。这一次三镇合兵进击，浮明焰和李精诚同为资深战将，扬丰烈不好平衡，居然同时委任两人同为中军大将，共同统领。虽然两人是多年的战友和兄弟，默契很深，但这支军队构成复杂，利益错综，难免出现号令不齐，运转失度的情况。自然更没有一个统一的合符仪式。
甲卓航摸出扬觉动交给他的红玉虎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浮明焰却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们承蒙大公错爱，执掌一方。早已立誓，宁进而死，不退而生！你们是三镇的将士，也同受大公的恩宠和照拂，你们怎么说？”
众人抬头，齐道，“宁进而死，不退而生！”
“好！”李精诚看着甲卓航。
甲卓航拿出了扬觉动交到他手上的这块红玉，和李精诚、浮明焰、尚山岳手中的虎符一一轻轻拼合，每次拼合，都会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整只虎符便有微光亮起，那光亮虽弱，却似乎盖住了帐内熊熊燃烧的巨烛光亮。而每次虎符闭合，都意味着上万人的生死相托，那只难得完整的斑斓猛虎便翩然欲动，栩栩如生。
合符完毕，李精诚、浮明焰和尚山岳确认无误，也回身拜倒。浮明焰大声道，“天无二日，军无二令。今日吴宁边柴城、毛民、商城三镇兵马，悉凭甲卓航大将军节制！”
甲卓航看到了下面各式各样的表情，尚山岳一脸凝重，李精诚异常平静，浮火花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歪着头看着他，白旭和杨悬的眼神中则带着困惑，而浮铁虎则瞪圆了眼睛，把身子左右扭了扭，似乎就挣起，说些什么。
浮铁虎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听到浮明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日光如莲，精骑如火。壮气连云，踏破长河！
“踏破长河！”众人一起把这句旧吴军中古语吼了出来，浮铁虎张了张嘴，不管他发出了什么声音，都已被湮没在了这气势如虹的吼声中。
浮明焰站了起来，按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花渡战场是你的了！”
一股热流从脊骨涌上甲卓航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