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马原上起了风，麦子的金色一天天窜上来，新麦的香气弥漫在广阔的平原上。
赤铁军驻扎在百花溪西岸，从这里北上花渡，直线距离约有五十余里，赤研星驰站在营地间临时搭建的简陋靶场上，箭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响声。这已经是他从百花村回来的第二天了，百花溪西侧的口袋早已布好，然而百花溪东侧的吴宁边大军还是没有动静。
大战之前的寂静让人压抑。赤研星驰的银梭营处在整个南渚大营的最前方，越过眼前这道平缓的山坡，缓缓流淌的百花溪和北方金色的原野便可以一览无余。
等待让人心焦。赤研星驰自十六岁起，曾入木莲为质七年，约有一多半的时间都跟在木莲名将李慎为身边，大小战争也经过了若干。三年前，他还曾带领八千赤铁军同豪麻携手，在风旅河战场大战澜青大公徐昊原。可以说，他是南渚少有的具有丰富临战经验的将领。一般来说，随着战前动员的反复进行，作战细节的逐渐清晰，任务的分解变得具体，将领们的心态会渐渐平和，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指挥作战中去。但这一次却不同，李秀奇、卫成功和徐前已经多次接触，大战方针也已敲定，他心中的不安却依然挥之不去，愈加强烈。
“公子，我也来射射看！”明亮跟在赤研星驰的身边，看士兵们在靶场上开弓射箭，不由得心里痒痒的。
“那你就射射看，”赤研星驰点头。明亮是几个月前在灞桥加入赤铁军的，是渔夫的儿子，有一身好气力，人也憨厚耿直，赤研星驰觉得不错，就收了他作为贴身侍卫。
“公子，那我就射了啊！”明亮从一旁的赤铁军中接过弓箭，拉开步子，左右瞄了半天，一箭射了出去。明亮力气是有的，他把弓开满，这一箭急若流星，略略向上飞去，在空中走出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下坠时准头也还不错，二百步外的草人微微晃动。对面兵士摇旗，明亮的脸上微微红了起来。
“不错，这四石强弓你能拉开就很了不起了，射到敌人的脚，敌人一样逃不了。”赤研星驰知道明亮平素练习刻苦，生怕坠了他南渚名将的威风和名头。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他还在跟在自己身边东奔西跑，有这样的准头已属不易。
一句话的时间，又有许多士兵开弓，那些箭矢飞越长空，大多数都稳稳扎在了二百步开外的草人上。站在明亮身边的左手却把头歪向了一边，吹出一口气。赤研星驰觉得有趣，便问，“你觉得他们射得怎么样？”
左手撇了撇嘴，道，“很好。”
赤研星驰一愣，旁边明亮大急，捅了捅左手，道，“公子问你话，你要好好回答啊。”
“无妨，”赤研星驰不让明亮继续说下去，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看法，你说说看。”
左手拨了拨他的乱发，道，“他们开弓，都是一般模样，要走到相应距离，稳稳站好，再开弓发箭，连开弓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落箭倒也精准，只是这样开弓成了习惯，射起真人来，灵活性和准头不知怎样。”
赤研星驰有些意外，这半大小子的观察力真是一等一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作战起来准头会下降？”
“他们开弓前一定要有个停顿瞄准的过程，靠的是对距离和力道的熟练，而不是直觉和手感，只要规定他们快速连射，或者给他们换上一把弓，再看就知道了。”
赤研星驰转过身来，道，“明亮，你射给左手看。”
“你这不是说咱们训练的不成么！”明亮小声对左手嘀咕。
“要快射，不要想，连出三箭。”赤研星驰命令。
明亮点头，搭箭上弓，还是不自觉地先迈步摆姿势，再去瞄准。
“快射！连续射！”赤研星驰突如其来的严厉语气把明亮吓了一跳，他动作还没做完，手中的箭就窜了出去，三箭射出，也就眨眼的光景。
对面的兵士又在摇旗，明亮沮丧地道，“连靶子都没挨到。”
左手没说话，好像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赤研星驰拍了拍明亮的后背以示安慰，又看了看左手那受伤的手，道，“两军对垒和单打独斗不同，都是明亮这样准头的士兵，只要进退有度，指挥得当，加上适合的武器，一样可以取得胜利。”他又想起了自己初到木莲，加入青石卫时候的情景，那时的自己也正和明亮、左手一般的年纪，木莲局势不稳，内外战争不断，锻炼出了一支嗜血强悍的队伍，他赤研星驰为了骑射、速射的精准，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
眼前的这个少年仍穿着那身制式奇怪的铠甲，赤研星驰已经问过百花村的情况，只是关于这铠甲的来历，左手却不肯说。他也不强求，把左手和那个叫做花影的小女孩都留在了身边。这盔甲外覆的钢片上有暗槽，槽中有金丝银线贯穿，鳞片下面一层压着一层，平时活动力道自内而外，鳞片张开，不妨碍穿着者的行动，一旦有兵器或者箭矢触及鳞甲，鳞片自外受力，便一层层压实，板结在一起，起到防护的作用。这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旧甲，但却是八荒神州上难得的宝贝。
赤研星驰在木莲七年，见多识广，这黑甲，是当年随同朝承露开国的十二大将军获得的赏赐。木莲立国之后，这十二大将军各送自己的子嗣一人，到宫廷之中做太子朝光孝的伴读，当他们结束伴读生涯，返回父辈驻地，朝光孝便下令铸造这明光金虎铠，赏赐给他幼时的这些玩伴，作为君臣之间情谊的象征。然而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年，当年叱咤风云的十二家族大多破败，这金虎铠上镀上的金箔也早已脱落，若不是赤研星驰在李慎为身上见过一件，眼下也未必认得出来。
“射得好和射得坏差得太多，怎么会取得胜利？”左手不大明白。
赤研星驰道，“用兵之道，在于以强击弱，这强不仅仅抢在人数和战力，心态、武备、粮草等等可以左右甚至扭转战局。明亮不善速射，没有关系，”他抬手，对旁边的士兵道，“拿一挺飞鱼弩来。”旁边的士兵匆匆而去，不一刻，就带来一挺青色红花的弩箭。
赤研星驰接过这弩，掂上一掂，把弩箭交到明亮手里，道，“听我的。”
明亮从来没有用过这弩箭，有些紧张，点了点头，结结实实扎了个弓步。
“抬起弩来，稳住，架在你的膝上。”
明亮依令而行。
赤研星驰眯起眼睛，显然是在估量距离，“用你的左眼瞄准，让目光穿过望山，”他顿了顿，道，“就是弩上突起的那个标尺，保持目标不出凹槽左右，在第二格与第三格高度之间。”
“很好，抓稳，扣动弩机！”
明亮十分紧张，甚至在扳下弩机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他手中的青弩震动，哔哔啵啵连响，等到他睁开眼睛，已经射空了弩匣。
一连八支弩箭，连珠而出，前两只劲力最强，以极小的角度飞出，直接贯穿了二百步外的草人，后六支弩箭角度越来越大，到第六支弩箭以后，便在一百五十步左右跌落尘埃。纵是如此，也把左手惊得合不上嘴。
赤研星驰点点头，道，“这就是赤铁军的飞鱼弩，每次可以压上八支弩箭，可以在二百步的距离造成杀伤，并且稍加训练就可使用，不需要精良的射术和技巧。”明亮将射空的飞鱼弩交到左手手中，他小心地将这神物捧起，细细观察。
几个人正说着话，遥遥走来的，是桃枝港城守陆建，他本是负责箭炉行营的辎重、装备和补给，李秀奇发兵原乡，他便把箭炉依旧交给关大山，自己随军北上。
“侯爷好！”陆建先和赤研星驰打招呼，跟着目光在左手身上停了片刻。
“陆将军，他们都是我的侍卫亲兵，有什么大可直说。”赤研星驰看出陆建脸上有些顾虑。
“倒也没什么，”陆建先摇了摇头，“最近赤铁军的部署实在是有些乱。如今吴宁边按兵不动，我们的斥候又都跟瞎了眼睛一般，五万大军这样每天停在四马原，我们后方耗不起啊！”
赤研星驰一时沉默，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在他们的眼前，百花溪东侧，远远飘来灰色的烟尘，那是昨日赤铁军们又焚毁了一个村庄。南渚赤铁除了都城警备，还有专门的四营野战部队，让赤研井田大摇其头的，便是其中的飞鱼、龟甲和虎鲨三营。而现在在全军之前的，是赤研星驰的嫡系部队银梭营，主要是轻甲骑兵和混合兵种，约有千人之数，和其他三营相比，人数完全不成比例。
这一营是赤研星驰刚刚接手南渚赤铁的时候亲手组建的，营中较少世家子弟，以新募的平民、其他部队中较为出色的兵士组成，也是当下赤铁军中赤研星驰唯一能够全面控制的部队。在当初他率军出征风旅河的时候，初具规模的银梭营曾经是他的个人卫队。然而过了这许多年，这一营的建制始终未能扩大。
对于银梭，他颇花了不少心思，无论从武器装备或者军容军纪方面，都是南渚一时上上之选，他和关声闻关系融洽，冲突未起的时候，两人也曾希望把银梭营作为整个南渚赤铁的标杆榜样，对赤铁军进行彻底的改组和整顿。然而后来的情况和赤研星驰预计恰好相反。赤研星驰推行的青石卫那一套军事组织和纪律，广泛触及了南渚特权阶层的利益，关声闻得到赤研瑞谦的支持，率先发难，终于导致整个赤铁军分崩离析。赤研星驰除了自己亲手组建的这支银梭，已然成了孤家寡人。
陆建一脸的心事重重，赤研星驰作为前锋统领，赤铁军前线的最高统帅，还是要回答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