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嘶鸣不断，吴宁边的主要将领在此后一个时辰之中陆续到达。
先到的是十余骑青盔白羽的骑兵，他们骑的是坦提草原的高大风马，这些骑士和一般马上骑士不同，身上只着简单皮甲，有精致的钢铠护住前胸后背，其余部位只有轻柔的软皮作为防护，他们在鞍袋的两侧各有一把青黑长弓，座后悬着满满一袋羽毛斑斓的晶亮箭支，骑士们身上负着同样一袋。
甲卓航和尚山岳停止了交谈，看着其中打头的将领翻身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一头淡黄蜷曲的长发来。
“火花姑娘。”
“浮将军。”
甲卓航和尚山岳几乎同时招呼，面前这个身材瘦长的女子，正是浮铁虎的姐姐，赫赫有名的柴城骑射统领浮火花。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和浮明焰一样，有着高高的颧骨，挺拔的鼻梁和厚厚的嘴唇，眉间宽阔，一看就是固伦柯的典型样貌。穿在身上的精甲将她的胸部紧紧束住，加上她宽阔的肩膀和有力的小臂，夜色朦胧，乍看起来，颇像一个健壮的男子，只有细细看过，才会发现成熟女人的圆润曲线。
浮火花听到两种不同的称谓，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她从身边的鞍袋中拿出皮绳，将头发束在脑后，拍了拍身上的浮尘，开口道，“没有听见雪原马的声音，是不是铁虎又跑出去了？”
“是，”甲卓航微露尴尬，他正在反省自己的这张嘴，说什么大军统帅，列阵将军，见了女人，他那油腔滑调的习惯还是不自觉地漏了出来。对这样强势又凶悍的将领，毫无疑问，尚山岳的称呼才是最合适的。
浮火花摇摇头，她策马已久，此刻抽开甲带，把分成两片的皮甲直接卸了下来，露出里面被汗洇透的紫色中衣，她领口扣得并不仔细，加上夜风吹送，这薄薄的中衣和内里的亵衣随风鼓荡，胸前沟壑若隐若现，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过甲卓航的鼻端。甘松，想不到这里也能闻到宁州香料的味道。
这样活色生香的场面，甲卓航看着觉得不妥，躲开去又觉得做作，竟然自己别扭了一下。依照他以前的性子，遇到这样洒脱的一位女子，少不得要做一番倾心之谈，可这几天他已经被这场战争压得心力憔悴，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思。尚山岳到极为自然，他和浮火花显然更熟，甲卓航看着浮火花笑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大步向大帐走去，那被帐前火把拉得细长的影子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大战在即，浮火花统领的一路两千人的离火精骑，虽然人数不多，但意义非常。这只部队具有高度的机动性和可怕的战力，大都是浮火花亲自带出来的射手，其中至少有一半士兵具有固伦柯血统，而每个人都知道，霰雪原上的巨人固伦柯，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善骑和善射是离火骑射的基本特点，但来自尚山岳的精心筹备把这两点强化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首先，离火精骑的马本就是吴宁边青马中百里挑一的良驹，尚山岳觉得这还不够，又斥巨资为其中五百精锐配备上了坦提风马，使这支队伍成为扬丰烈风芒骑兵外，吴宁边第二支装备有坦提风马的队伍。
其次，离火精骑用的弓箭也很特殊。这些弓箭本都是固伦柯们自制，他们自诩了解弓箭就像了解自己的手臂，但终究不脱传统弓箭的范畴。由于马上开弓永远处在移动之中，缺乏有力的支撑，一方面射手开弓重量远逊于步弓手，一方面传统木弓达到足够力量又要一定长度，骑射无法兼顾灵活性和力量的平衡，所以几无硬弓，注定对甲胄完整的重骑和防护较好的步兵杀伤有限。虽然离火精骑骑术精湛，技巧出众，力量也原胜普通弓手，但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为此，尚山岳再次发挥他极度强大的通商网络，囤积了大量犀角、紫衫木、牛筋和鱼胶，用这些原料，将云间特有的彩云弓加以改进，制出离火骑射现用的射日弓，这样的弓需专业工匠制造，将上述原料粘合定型，并用麻丝缠绕、加涂清漆，成本很高，但在相同的拉力下，大大减小了弓的长度，使得弓箭的杀伤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你的杰作！”甲卓航望着尚山岳。
“可惜射日弓工期太赶、实战不多，虽然试射蛮好，但不知道实战会不会有料想中的效果。”尚山岳抿起了嘴唇，好像对自己的工作不够完善感到抱歉。
甲卓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然，尚山岳做得已经太多了。
当吴宁边这次战役的主将们集中在帐中的时候，夜已过半，没有沙盘，只有一张详细的牛皮地图，皮子柔软平整，拼接处用细密针脚反面缝合，这些拼接在一起的皮子连颜色都基本一致，上面的地形曲线绘制得一丝不苟，这是典型的李精诚风格。
毛民伯身材瘦削，留着短发，他和白旭，是屋子里面仅有的两个不肯卸甲的将领。李精诚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已经两鬓斑白，他有一双淡灰色的瞳仁，乍一看上去毫无生气，就像死人，相似的，他的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呃曲线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伯，我们是进是退，你说个话！”浮铁虎的声音总是控制不好音量，震的甲卓航耳膜发痛。他适才率领花虎一路狂奔，一直追到百花溪口，甲卓航的担心是多余的，南渚和澜青都没有任何埋伏设计，用浮铁虎自己的话说，“一个兵也没追到，一定都他妈死了！”
甲卓航感到颇为无奈，浮铁虎这样震天动地的追击，四周都是黑夜和麦田，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躲起来，花虎冲起来难以停止，在层层铁甲下的兵士更无暇关注周边情况，因此，浮铁虎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巡游而已。他没有带着全体兵马冲到百花溪里面去，真是运气。
李精诚的手指先挪到百花村的位置，道，“先说我们，屯驻在百花及其周边的，主要是浮明焰的一万八千柴城主力和山岳的六千辎重和杂兵，基本处于中军位置。”
他的手指缓缓移动，“我的一万七千毛民主力，北部五里开外布置八千，另有八千拖后，一千器械在中军，这三块主力兵团的配置是咱们在皋兰商量过的。”
李精诚抬头看了一眼甲卓航，道“百花这样的位置发现了小规模敌军，说明南渚军已经提前进入了花渡战场，南渚从南来，百花南我留下了机动性比较高的杨悬和张盛柏的四千轻甲骑兵，在三里外驻扎，拉开一里，随同协防的还有火花的两千离火骑射，用以应变。最后，我们还有四千的流萤射手和我的拖后部队在一起，护着山岳的两千辎兵和粮草。”
“很合理，”浮明焰点头，“这样的布置，起码在今夜，不会出现大的岔子。斥候回报，百花附近三十里，没有发现大股部队的踪迹。这么说，澜青和南渚已经彻底放弃了百花溪东侧的抵抗。”
“那我们就攻过百花溪！”浮铁虎用马鞭点着地图上百花村后、百花溪西侧的那块空白。
白旭拍了拍浮铁虎的肩膀，道，“铁虎，对面这样宽阔的土地，你觉得这战场能容下多少人？”
浮铁虎沉吟了一下，道，“怎么也有十万人吧！”
“那里就有十万人。”浮火花说完这句话，众人一时沉默。
李精诚终于抬起在地图上逡巡的眼睛，赞赏地看了浮火花一眼，道，“我们在百花遭遇的，是南渚赤铁军的飞鱼营，说明南渚派出了主力部队，虽然他们出现在百花的意图尚不清楚，但显然百花溪东西两侧已经被渗透，据斥候的回报，我们知道在百花溪东侧，他们由南向北，已经经过四个村落，并将他们一一焚毁。从这点上来看，他们做了我们还在犹豫的事情：杀掉澜青的平民。”李精诚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徐前的花渡军会如何同杀害自己父兄的友军协同作战？”
“我们假设南渚已经屯兵百花溪西南，根据赤铁军飞鱼营已经出动来看，南渚赤铁精锐四营，飞鱼、虎鲨、龟甲、银梭极有可能已经一起出动。这样，赤铁军的总兵力应该达到一万以上，既然赤铁都出动了这么多，南渚所配的边兵和营兵的比例只会多不会少。从商城的情报看，留驻商城的斥候已经和金麦山的南渚军队有了接触，金麦山部由平武名将吴业伟领衔，吴业伟作风顽强凶猛，外号棕熊，却是名将李秀奇麾下大将。那么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比较悲观的推断，就是屡经实战的平武野熊兵也来到了战场，而且赤研井田筹划这样大规模的调遣，一定用了很长时间。”
“不错，我们之前对此的错误理解，主要是因为受了盟约的误导，认为南渚这大军是来偕同攻占花渡的！”浮明焰深深看了李精诚一眼，略略歇了一口气，缓缓道，“早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最心疼的，是阿团。”
甲卓航站在旁边，听大家讨论战场形势，就像一个局外人，然而此刻听到浮明焰提起扬一依，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是啊，浮明焰很喜欢扬一依，但是有哪个人不爱这个漂亮善良的小公主呢？他知道，在一个人心里，娴公主胜过一切的盟约和利益。
当在小莽山下邂逅方细哥，知道扬一依奔赴南渚的时候，甲卓航真的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跟自己开玩笑的温婉姑娘，竟有着奔赴虎穴的担当和勇气。
他震惊之余，小心地看着豪麻，却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到痛苦和怨恨，相反，豪麻暗淡了太久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一丝骄傲。倒是旁边的唐笑语，眉宇间写满了空落落的迷茫。
李精诚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他想到的，显然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