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64章 绽星芒(5)
    药铺藏在阳坊街的尽头,去那里要经过老萨的酒馆、陈二的书场、还有早就破败下来的马氏包子铺,在离开灞桥之前,乌桕最想见的人,是系船和传箭。

    盛夏的骄阳拿着烈火的长鞭,随意抽打着世间万物,乌桕想着早点见到越家兄妹,一路小跑,汗水浸透了衣衫。

    青水奔腾、泛着白沫,撞击着古老的石堤,在河湾的浅水洼的淤泥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传箭喜欢的蝌蚪,他偷偷爬上把粮食草料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牛车,想要晃过灞桥,但在上坡时却忘了跳下来,结果被车夫发现,屁股上牢牢吃了一草鞋,他这才发现意识到,越系船没在身边,他绝对不会犯这样小白的错误。

    灞桥桥柱上共蹲着七百二十一只犬頡,其中,第四百三十九只嘴里叼着一只断了四肢和头尾的老鳖,活像一只包子,这曾经让他们三个狂笑了一个下午,而老李家的布坊照例挂出几条褪了色的绫罗,屋内却、码着黑的、青的麻布棉布,当吴宁边大公出城的时候,他和传箭被那个红发大叔抱在他家的二楼之上,一起看日光下闪耀的精甲,看那些花花绿绿烈烈飘扬的彩旗、看奋蹄踏着花步的骏马,也看着对面树上抓耳挠腮的越系船……

    在越氏兄妹出现之前,乌桕的天地只有圈龙坊那么大,然而今天,他却要离开他们,去更大的天地了。他还小,正在体味他生命中第一次重要的分离滋味。

    酒馆、书场、码头、越家几乎要倒塌的残破小屋,到处都是明亮的日光,到处都没有两兄妹的身影,乌桕抓好了药,茫然地走在灞桥的街道上。他们会去那里?一滴滴的汗水汇成了小小的溪流,从他的脸上流过,痒痒的,流进嘴里,有点咸。

    他最终决定去鱼肆碰碰运气。越海潮自上次出海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因此越家兄妹凡事只能靠自己,系船每歇一天,就要跟着叔伯们出海三四天。他们不肯带他去海妖礁附近,都说越海潮被海妖吃掉了,不过越系船恼怒地拒绝承认这一点。每当越传箭饿得眼泪汪汪,哭着要爸爸的时候,越系船总是给她的后脑勺一巴掌。喊道,“你哭就能哭出吃的来啊!明天阿爸看你这怂样,绝对不会给你带包子!”

    于是传箭就不哭了,睁着红肿的眼睛,躺着鼻涕看着乌桕,乌桕去拉系船的手总是慢半拍,明知每次越系船这一巴掌是规定动作,却没一次能及时拉住。

    乌桕不会挨饿,更不缺钱,圈龙坊中没有花钱的地方,但越系船拒绝乌桕的帮助。

    “我可以照顾我的妹妹!”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倔强地崛起他的下巴。

    是,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魁梧、水性精熟,性格彪悍,强健而有力量,但他终究只有十四岁。跟父亲的老兄弟们一起出海打渔时,明大离对他尤为照顾,但即使这样,他出海一次依旧像是蜕了一层皮,倒在小屋的草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在他出海的时间里,不到五岁的越传箭就靠家里的咸鱼干和豆饼活着,常常饿得直哭,她太小,没法像哥哥一样去干活,也无法阻止其他饥饿的孩子来争抢食物,她能活到现在,全仗着自己的好胃口。乌桕有一次来看系船,发现越系船死猪一样睡在地上,而传箭则津津有味地舔着发臭的蚌壳。这段日子里,乌桕每次见到传箭,她都比上一次更瘦一分。她的脸永远是花的,杂着灶灰、泪痕、鼻涕和各种奇怪的污渍。

    越系船很为妹妹的软弱苦恼,看到妹妹哭得不像话,总是斥责她,“不许装怂!不许去求人家买吃的!”他抽出床上的两根草杆,追着抽打越传箭,她就满地乱跑,往乌桕怀里钻。他们都知道草杆打人一点也不痛,当他故作生气地离去,乌桕知道他并未走远。

    这时候乌桕就会带着传箭一起跑上阳坊街,给她买许多爱吃的蒸粉果、萝卜糕和玫瑰饼,有时候,还有他偷偷从坊中夹带出来的萨苏的好手艺。

    这样的时候,无疑是越传箭最快乐的时候,她用手紧紧拽着乌桕的衣襟,小腿挪得飞快,异常兴奋,吃饱的时候,她总是有尖叫的气力。每当乌桕要返回圈龙坊时,传箭总会多抓几份点心,把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她要拿回家给越系船吃。

    我不在他们身边,系船可以安心吃点东西,有那么一两次越系船说哭了越传箭,乌桕就再也不送传箭进家门了。

    他提着扬归梦的药,提着给传箭买的桂花糕。可我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轻轻松松就会吃得好、穿的好,而越家兄妹的生活却如此辛苦,他就有一种负罪感。从前不出圈龙坊的时候,他总以为外面同样是个宁静温暖的世界,认识了传箭兄妹,他才知道,原来仅仅是活着,也这样辛苦。

    鱼肆,也只有鱼肆了,今天大约是越系船出海回来的日子,他会不会去鱼肆贩卖渔获?传箭不在家,一定是和她哥哥在一起!

    时间不多了,不顾疲惫,乌桕撒腿就跑。他袖内还有七八两碎银,这是他的所有积蓄,总还可以让越家兄妹吃上大半年,这次,他无论如何要让越系船收下。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烈日灼人,街上的青石板被烧得发烫,乌桕的皂靴本来底就薄,这连续的奔跑让热力从脚下、四围一起涌入身体,让他头晕目眩。

    “让开、让开”远远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粗声大嗓的吼叫,是穿城而过的兵士在匆匆赶路。周围的百姓早已习惯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漫长队伍,他们或者从城南的甘渊门成群进入,或者被北上的海流送入落月湾,但最终的去向只有一个:穿过野非门,奔向扶木原。

    “这次大公一定是将整个南渚的兵力都丢到白安了,不怪野熊兵拼命!老白安伯死的冤啊!”人们都闪到路旁,有人窃窃私语。

    “嘘,不要命了,这舌根也是乱嚼的么?小心把你的脖子上也套根绳子,直接拉到白安去当肉盾!”

    他们不是去白安,乌桕心想,不过,这样多的士兵,怎么看赤研大公也不像他说的那样,是摆摆样子,让吴宁边和澜青自相残杀。难道这次是他真的要帮助扬归梦一家?

    斥候的马蹄总是来得比风还快,那边让开的喊声未落,这边快马喘着粗气,已经兜头奔来,乌桕正在街心,他一时紧张,竟不知道往哪边躲避才好。

    那马上骑士连喊了几声闪开,却见这个小孩横在那里没有反应,此时收势已经来不及,便凌空挥出马鞭,抢在马儿撞到乌桕之前,缠住乌桕的脚踝,将他一把扯倒。

    乌桕被马鞭大力一拉,身体失去了平衡,咚地一声扑到在地,虽然避过了马儿,但手中的药包和点心却摔了出去,桂花糕咕噜噜滚远,而药包则被健马践踏,一包药草纷纷扬扬铺得满街都是。

    坏了,乌桕的第一反应就是扬归梦的药泡汤了,他跌得七晕八素,扯破了衣服,半边身子酸麻,一时爬不起来,却发现满眼亮晶晶的,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努力晃了晃脑袋,终于明白那不是幻觉,是他衣袖内的碎银一角一角撒了满地,正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捡拾银子,却发现眼前一暗,马背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身前的阳光。士兵!乌桕的心提了起来,那人从马上跃了下来,旁边也跟来了一个兵士。他最先看到的是两双带着干燥的泥渍、擦破了皮的马靴。

    完蛋了,南渚的赤铁军是什么样的,他见得多了。系船和传箭的银子没有了,他万分沮丧,垂头丧气地站起,打算退到一旁,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颈。

    “小鬼头,这些银子是你掉的么?”那个高大的男子打量着他。

    “是我的。”乌桕虽然害怕,但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不能说这些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感觉到无数的目光都在看着自己,街旁人声嘈杂,他却一句也听不清,这样的感觉讨厌极了。

    “阿青头,帮他把银子拾起来,”这大汉的手很沉,他拍了拍乌桕的肩膀,对身旁的兵士说。

    “是,大人!”那兵士把腰板挺得笔直,去弯腰拾捡那散落一地的碎银。此时二人身侧,更多的兵士列队跑步经过,也有骑兵打马掠过,没有人低头去看那些地上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阿青头把散了满地的几十角碎银拾起,包了一包,送到那军官手上。

    那军官又原封不动把这一包银子放在乌桕的手中,替他理了理摔倒时扯破的衣袖,道,“小兄弟,这样热的天气,连马都会热得失去耐心,在街面上行走可要注意了。”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身边经过的兵士,他们扛着的青色大旗,乌桕看到他的右脸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耳侧,他的右耳被这疤痕截去了一半。

    “别担心,我们不是赤铁军。”他笑了笑,用手蹭了蹭脸上铁青的胡茬。

    乌桕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那军官翻身上马,他穿着陈旧的牛皮甲,身后背着一把长柄厚刃大关刀。

    乌桕退到了街边,这只队伍很长,不断有马上的旗手奔驰而过,那大旗上有一只垂手人立的黑熊,正在张口嘶吼,熊的旁边,绣着一个大大的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