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你很棒！”陨星阁中非常安静，乌桕看着面前这个欣喜的少年，他最爱萨苏烘烤出的杏仁酥。
萨苏瘦瘦的，皮肤苍白，指节粗大，有着深褐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瞳仁，他满是洞眼的旧麻衣上布满了油污，手肘和膝盖处都打着补丁，身上带着浓烈的油烟味道。也正是他衣衫上常年积累的油烟，让刚才落在他身上的火星不会迅疾熄灭，反而持续灼烧，穿透衣服，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粉红的斑点。这些新鲜的灼痕很快就会起泡，结痂，脱落，变成深深浅浅的伤疤。
“真的么？”萨苏眼中欣喜的亮光几乎刺痛了乌桕。这是一个多么渴望得到承认的少年！
“真的，蛮力无法催动这灌注了星辰之力的星盘，只有最好的星算师才能让它飞转发狂！只是……”乌桕看着这张兴奋的脸，犹豫着，不知道有些话他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我的算式是不是还有问题？”萨苏显得非常紧张，“他们都笑我，说我更适合去切猪大肠。”
乌桕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我敢说你的星算之术肯定比张胖子的厨艺好得多。”张胖子是萨苏的师傅，圈龙坊中的大厨，一手好菜妙绝灞桥，这话肯定是一种夸奖。
不料萨苏却非常失望，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你也取笑我么？”
乌桕最受不了这样的表情，不论是越传箭的，还是萨苏的，他慌忙否认，道，“什么呀，我是说你的星算水平高，哎呀，如果我骗你，我就再也吃不到你烤的杏仁酥！”他看萨苏的脸色有所缓和，忙追问，“又没有老师教你，你这星算的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书上么？”乌桕确实很想知道。
“我不识字，菜谱我都看不懂，师父没时间理我，”萨苏有点不好意思，“占先生常常在这里教授赤研敬，我是偷学的。”萨苏这句话带着点得意。
天哪！乌桕一拍脑门，偷学能学到这种程度，是不是圈龙坊中日日苦思的小童们都该去死了！也只有这个解释了，厨房小弟是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星算之术的，尤其他又不识字。
就今天萨苏的表现来看，这圈龙坊中，除了周道和封长卿，也就只有占祥有这样精深的造诣了，而周道早就不再授徒，封长卿又从来不公开讲授，只有占祥，赤研敬一时半刻无法领会星算的关窍，他是大公的儿子，占祥没有办法，不得不反复讲解，一遍一遍的演示，往往到了最后，以赤研敬的撒泼放赖告终。是以今天，赤研敬对星算一门还是一知半解，一个厨房小弟却偷偷学了去，成为个中高手。
“那天你说了，我是你的伴读，以后你多教教我吧！”萨苏偶尔发现乌桕的能量，揪住他不放。
“那我可要双份杏仁酥和椰蓉千层糕！”乌桕开玩笑，他又想起了小传箭，小姑娘最爱吃坊中的糕点，可惜他最近出坊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这个好说，只要你肯教我，我天天给你做！遇到好食材，我胖子师父总会克扣不少，兼味楼的绝味都是坊中制出来的，你教我！想吃什么都有！”萨苏大为兴奋。
不能再跟他逗了，乌桕想，“不开玩笑了，那天说你是什么伴读，是我一时性急。当然，我也很愿意告诉你那些书上的方法，可我就要走了，”乌桕带着几分不舍，重复着，“我就要离开南渚了！”
“啊，什么？好端端地要到哪去？”萨苏很意外，“你可是正在备选少年天机啊，他们不会放你走的，将来你会穿上青衣，成为教习、变成贵族！这样好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总之，我就要走了。”乌桕的声音越来越低，忽地抬头，道，“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走吧？我教你星算！”
“啊？我家还在这里啊！”萨苏想了想，“那，你去的地方有星盘么？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书上说没有星盘也能推演，乌桕很想告诉萨苏，但那毕竟是“书上说”。
“我不知道我去的地方有没有星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
“我想想，”萨苏两手交叉，压得指骨咯咯作响。“没有星盘我就不去，我还没有把算式弄明白。”
“我劝你还是别偷偷学星算了！”乌桕忍不住把心中的顾虑说出了口，“因为星算实在太危险了！不管你有多喜欢它，它会要了你的命的！”
“对对，刚才差点就没命，但是我还撑得住，只是算式需要改良一下！”萨苏认真地点头。
“我不是说那些！你忘了赤研弘是怎么对你的了么？你胸口的伤好些了没有？”乌桕显得有点无奈，“无论是木莲，还是各州的大公、公爵，都是严禁民间私授星算的！”
“你给了我一个正式的身份啊，所以我真的要谢谢你！”萨苏脸红了，仍在坚持。乌桕当日的话虽是情急之语，但作为天机少年的伴读，他是可以正式参与学习的。
“你不明白啦！”乌桕跺脚，“我们都知道星算有依据、有规律，并且是要应验的！但是皇帝、大公和贵族们并不这样想。即使在圈龙坊里面，他们也认为星算只是是骗人的把戏！”
“不会啊，周道坊主不就在为大公占星么？大家都很敬畏他，他的地位那么高！”萨苏紧张起来，星算术就是他的神灵，他随时准备殊死捍卫。
“可封老师告诉我，老头子从来不会按照他星算的结果宣告天下！”
“啊，那他怎么说？”
“赤研大公希望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
乌桕的这句话好像带着千钧的重量，萨苏愣在当场，沉默了。这是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这里的书籍上记载着八荒神州的历史。想想看，从暄明天神疾荒庐获得神启，展开星算以来，星算师们一直被称为神的代言人，但为什么很快就被大地上的国王杀光了？”
萨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显得很茫然，他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不会打家劫舍、不会舞刀弄枪，难道看星星也有罪过？”
乌桕道，“你想想看，在世道混乱的时候，大家生活都很辛苦，心中藏着怨恨和不满，只是不知道如何发泄。这时候要是突然冒出来一个星算师，宣称自己受命于天，而且他的预言又被不断应验，会发生什么后果？”
“他会获得国王的信任？”
“除非他站在国王一边！更多时候，他会飞快由人变成神，拥有大批狂热的追随者，甚至有人愿意为他流血牺牲！老百姓们才不懂得星算的道理，即使他们满口谎言，但只要偶尔应验，就会成为人们追捧的对象，成为谋反者、叛徒和流浪武士们借重的宝贝！”
“啊，星算……竟有这样的力量么？”
“书你没看过，灞桥头陈二先生的评书你总该听过，木莲朝崛起的时候，大星算师疾渡陌就是这样做的啊，他支持谁，谁就得天下。太祖朝崇智请了他多少次他才出山……木莲建国的过程中，就杀了上百个星算师，每个星算师都为一支军队或一派势力服务，宣称他们的主人才是八荒神州的真正君主！”乌桕摸了摸胸口的《黑曜七玄》，他说的，正是这本书所讲述的故事。他不过用木莲的历史，把古老的故事重新说了一遍。
他咽了一口唾沫，道，“星算既危险，又无用，况且现在，大公和皇帝们越来越用不到真正的谏言了。”
“可，星算的结果是真的啊，它可以预言灾祸，人们才好去改变命运啊？”
“不对，星算从来没法改变它预测的结果，否则，也就不是星算了，它只能让了解真相的人们作出选择，更加珍惜，或者完全绝望。”乌桕从胸口抽出那本《黑曜七玄》，自从被赤研敬又抡又摔，它显得愈加残破了。“这上面都写着呢。”
萨苏颤抖着从乌桕的手中接过这本书。
“所以还是不要继续了，你能做出那么多美味佳肴，我们不知道有多羡慕！”乌桕又想起了传箭的口水。
“或者跟我走吧，如果他们不想让你当星算师，就算你算得再准再出色，也没有用，你只能成为妖孽、异端、散布谣言者，被折磨、被杀害。星算的权力早就被贵族垄断了，我们只是他们的传声筒和门面，周道坊主也一样。”乌桕最后一次劝说。
萨苏把那本《黑曜七玄》举在眼前，紧咬着嘴唇，缓慢地翻动着。
他说他不识字，乌桕想，可是他看得好认真，好像那就是他的全部灵魂。
“谢谢你，”萨苏颤抖着，“我不走，我没有当星算师的想法，我只觉得星空是如此迷人，我不能离开它！”
“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啊！”乌桕只好转身，他进入陨星阁前心里本来就空落落的，这时走出来，更觉得这个地方变得无比陌生。
“我不会忘记你的，”萨苏的声音远远从他的身后传来，“乌桕，我会学会认字，第一个学会的词将是你的名字！”
学会我的名字做什么？乌桕没有回头，他已经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他还要赶去阳坊街。该死，怎么会变得如此软弱，是因为自己就要离开南渚了么？他眼睛一热，感觉自己就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