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山海变 > 第65章 绽星芒(6)
    这是哪里来的士兵?他们的甲胄朴质简单、甚至有些老旧,但却军容严整,最重要的,他们不爱我的银子。乌桕有些疑惑,他手中的布包沉甸甸的。

    兵车、战马和士卒拥塞了大半个街道,在街道所剩不多的空隙里,空荡荡的商车上堆放着肮脏的布袋、空荡的木箱和凌乱的绳索,近来平明古道用兵,那些北方来的客商只能困守灞桥,阳坊街上的小酒馆一下子热闹起来,老萨的酒坊的鸿蒙酒每天都被哄抢一空,所有人都在抱怨酒淡了,连麻叶袋都用光了。背街的巷子中常常发生斗殴事件,流苏巷的姑娘们再也不用站在街上揽客,她们开始抱怨无穷无尽的客源。

    同样,由于无法及时运出南渚,济山盛夏多汁的水果在货栈和港口附近的小巷中堆积如山,一层层塌下去,在闷热的天气里发出甜腻的**气息,而那些海上飘来的紫珊瑚、夜明珠、末来州精美的龟纹琉璃,无法通过南渚四散到八荒神州,同样市价大跌,无人问津。

    城内的百姓吃得越来越差,但大量的粮食却源源不绝地从朱家、赤研家的高大粮仓运出、成捆的腊肉、咸鱼、一袋袋的海参、茯苓混杂在成串的大蒜和葱叶中,一同被装车运走,装满猪油和酥酪的木桶和一桶桶鸿蒙酒码放在一起,腌过的济山青橘和水梨子另行封在陶罐中,也在捆在颠簸的辎重车上,遥遥晃晃地出了城。

    商贸突然中止,那些平日里赚的盆满钵满的商铺的老板们,脸上都带着半死不活的青绿颜色,脚夫们已经弃他们而去,唯一的活计来自军队,为了糊口,他们把干粮袋往腰上一缠,纷纷加入了北上的队伍。整个灞桥混杂着粮食与酒的香气、海产的腥气、水果的**气息和汗气蒸腾的人肉味道。

    鱼肆依然人来人往,满地细碎的鳞片、被人们踏碎的虾爪、蟹壳的碎片嵌入了砖缝和被踩硬的泥地中,腥臭的死鱼和被剖出的内脏随处可见,灞桥的海产丰盛,如今城内商铺大都歇业,大量的鱼虾无法售出,在日光下一天天干瘪腐烂。

    乌桕强忍着恶心,夸过那些泥泞腥臭的水沟,来到了越系船惯常贩卖海产的位置,却发现只有简陋的木梁上黝黑的铁钩在晃晃荡荡。

    “卖鱼的!”乌桕看到越系船的邻居明大离脸上盖着草帽,正躺在越家摊位斩鱼的长案上呼呼大睡,他分开的脚趾扒着一旁的木杆,一只草鞋已经落在了地上。

    “谁喊我?”明大离晒得黑红,面上、后颈都是白色的死皮,他睡眼朦胧,一边搓去那些皮屑,一边嘟囔着,“没有鱼了,要买三天后再来。”

    “明叔,系船和传箭哪里去了,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他们?”

    “咦,这不是桕哥儿么?”明大离搓着脖子上的死皮,道,“你怎么才来,大家都过不下去了,系船听我的劝告,去找老辛了。”

    辛霹雳?“系船找他做什么?”

    “系船带着小妹不好过,眼下船上也不缺人手,他要去当兵了!”

    啊?现在正在打仗,他去当兵?这越系船一定是疯了,“那传箭呢?他去当兵、传箭怎么办?”

    “陈穹家在收买女婢,传箭好像卖给陈家了,起码还能吃上一口饱饭。”明大离叹了一口气,他看到了乌桕愤怒的目光,补充道,“不是进流苏巷,她太小了,应该只是去培养成侍女吧。”

    这一番话把个乌桕听得七窍生烟,好个越系船!不是说自己能养活妹妹么,几天不见,居然就要把传箭卖了!“明叔,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听说老辛又回了原来平武城的队伍,他八成和他在一起,拿了传箭卖出来的银子,说是要去锋凌炼坊买铠甲和刀具。”

    乌桕又气又恼,他跑了大半日,累得头昏眼花,还几乎被马踏死,就为了给兄妹俩留点银子,怎么当哥哥的竟然把妹妹给卖了!

    明大离又说些什么他一概没听清,一抹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撒腿就往锋凌炼坊跑去。

    乌桕熟悉那座大火炉,一年四季都明火熊熊、酷热难当,无论什么时候,叮叮当当地敲打声从不停歇,锋凌炼坊属于南渚巨商朱里染,朱家没有自己的武装,但是凭借着遍布南渚各大主城的产业和远航船队,却比任何一只军队都要富有。

    锋凌炼坊前,浮大白正蹲在门前喝酒,周围乱糟糟的都是前来挑选武器甲胄的新兵。

    “没有了没有了,明天再来,我们不收定金……不行,折叠过火不足的刀我们不能卖,打起仗来要折的……是是,我知道你不能拿着鱼叉上战场,但是用这淬火不足的刀是要死人的……”

    锋凌炼坊中的伙计围着粗糙的皮裙,正把一个个顾客往门外推。

    在一旁的街角,他看到了高大的辛望校,在他身边的少年,不就是越系船?他带着一顶半旧的钢盔,铁护腕和手甲是新的,相对于赤研星驰来说,他的甲胄简陋到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起码用麻绳将皮革和有限的钢铁捆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看起来好精神啊!”乌桕走到越系船身旁。

    “你怎么来了!”越系船一脸惊喜,他伸出双臂抓住乌桕的肩膀,用力摇晃,“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

    砰地一声,越系船的鼻子上冷不防着了一拳,乌桕这一拳用力极猛,打得自己的手痛得要命,但他忍着不吭声,只是瞪着越系船,穿上甲胄的越系船显得越发结实健壮了,但是他不怕他!

    “哈哈哈,臭小子,这就是头盔没有护鼻的坏处!”辛望校在一旁哈哈大笑。

    鼻血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越系船捂着鼻子狼狈不堪,道,“哎呀,你又打我鼻子!”

    “传箭呢?”乌桕恶狠狠地质问。

    “啊?传箭在里面啊!你小子搞什么!”越系船跳着脚,他鼻子酸痛不已,此刻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毛头哥哥!”传箭从坊内跑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脸和头发都洗过了,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手中拿着一个馒头,奔着乌桕就扑了过来。

    平素脏的泥团一般的传箭简单梳洗一过,此刻脆生生的,竟颇为可爱,乌桕还真不习惯传箭这样的小女孩装束。见到传箭,他真的高兴,矮下身去抱她,传箭这一扑真心实意,乌桕一个趔趄,差点被她扑到。

    把小姑娘抱在怀里,乌桕的心里总算安定了些,抬头道,“我听说你把传箭卖了?”

    “这个嘛,”越系船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是吧。”

    “你这王八蛋!”乌桕听着就生气,又是一拳打过去,不过这次越系船早有防备,伸出一只手,直接捏住了乌桕的拳头,略一用力,乌桕不由得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坏蛋,”传箭回身,砰地踢了越系船一脚。

    “啊呀,你这小崽子,踢我!”越系船哭笑不得。

    坐在一旁的辛望校却说话了,“这个小哥好仗义,怎么以前老越在的时候没见过?”

    越系船看了看乌桕,极为认真地道,“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就知道他会来找我们的!”

    传箭揪住乌桕的衣襟,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越系船心眼粗、性子急,很少会说这样的话,乌桕眼眶一热,眼泪险些掉下来。

    “小朋友,别激动”辛望校拍了拍乌桕的肩膀,越系船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遗传了越海潮的体魄,已经称得上是身材高大,而辛望校还要比他高上一个头,对于乌桕来说,简直是个巨人了。

    看到旁边那个姑姑没有,辛望校往街对面一指,一个穿着月白短襟的胖大嫂正在屋檐下纳凉,吧嗒吧嗒吸吮着手中的鸿蒙酒。

    “她是我姐姐,你可以叫她辛二姑,现在在陈穹将军府上当差,传箭这样小的孩子,谁家也不肯收留的,只有托付给她还算放心。她总不能跟着这个臭小子上战场。”

    原来是这样,乌桕心中的气消了一半,越系船却在一旁呵呵傻笑,乌桕道,“这么说系船没有卖了传箭?”

    辛望校挠了挠脑袋,道,“也不能这么说,二姑她还是从主家拿了十两银子给我们花的,这要算在收女婢的账上的!”

    “银子还给他们家,传箭不能卖!”乌桕气呼呼的。

    “怎么还?”辛望校一翻白眼,这银子已经变成系船身上的甲和手中的刀了,你知道这年头,什么都比不上一套好盔甲值钱。你不希望看着你的朋友上了战场就被砍死吧!”他又摸摸传箭的头,道,“还有,这小姑娘不跟着二姑,也确实没有人能照顾她了,难道要她跟着你?”

    乌桕愣住了,就是,难道传箭还能跟着自己么?他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再带一个小孩子?

    不料越传箭听了辛望校的话,却高声叫道,“我要跟着毛头哥哥!”

    越系船一个巴掌抡过来,乌桕去挡又晚了半步,这一掌看着用力,实则在传箭的后脑勺儿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死孩子!你愿意跟着乌毛头,他愿不愿意要你啊!”

    传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说,“他要我,他怎么不要我,是不是,你要我的吧!”她两只手拉着乌桕的衣襟。

    乌桕的脑子轰地一声,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我今天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也要走了,要离开南渚了。”

    “我要跟着你!”传箭扑上来一把抱住乌桕的大腿。

    越系船叹了口气,道,“别闹了,还是去找二姑,她会照顾你的,我要去打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你乌桕哥哥也顾不上你,听话啊!”

    传箭不哭了,向后走了两步,蹲下来,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不说话。

    乌桕一股热血冲上脑际,一把拉起越传箭,道,“你就跟着我吧!”说出了这句话,他自己都呆住了。

    “银子还给我!”辛二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几个人身边,她的嗓子粗粗的,有点嘶哑,辛望校、越系船和乌桕都是一脸尴尬。

    乌桕掏出自己身上的所有银子,放在辛二姑手中,她看都不看,只说了两个字,“不够!”

    乌桕脑门子上全是汗,只是把传箭的手紧紧握住,怕一松手,传箭就会落到旁人的手中。

    一锭硕大的雪花白银落在了辛二姑的掌中,乌桕抬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一身黑衣的军官,军服制式和南渚颇为不同,这人生的也算周正,只是额头上有道刀疤,一只眉毛只剩了半边。

    他看着乌桕,笑着说,“小兄弟,你说你要离开南渚了?告诉我,同行的人里面,有位大姐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