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医官院，明司早已退宫，柳云也准备收拾离开，一个仙霞殿的老宫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贞妃娘娘请太常大人至殿请脉。”
“这么晚……”柳云生疑，但这名老宫人的的确确是仙霞殿的内侍，“走吧。”
“太常大人可需要拿药箱等物？交给奴才吧。”
“不必。”
只身来到仙霞殿，只有东耳房拥有凝碧之辉，那名老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了下去。
柳云推开门，凹室里立刻传来柔声：“这么快？我还没吃，等着你呢。”
柳云对着迎面桌上的菜肴怔怔，轩辕晚晴已经从凹室走了出来，温柔的笑容僵了一僵，旋即平静道：“你怎么来了，我以为是青洛。”
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柳云转身便走。
“站住！”轩辕晚晴叫他，“哪里去？”
柳云道：“只怕我又上了别人的当，需得尽快离开，你这里的人过后盘查一番，有些是不能用了。”
轩辕晚晴顿有所悟：“你别走，来而复去更着痕迹，当真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既来之，则安之。”
柳云轻轻皱眉：“也许你说的对，我该离开云胭，否则对你只会是个拖累。”
轩辕晚晴愣住：“我没有这么想……”
“我知道，随口说说而已，不必介怀。”柳云回过头来，笑容里有淡淡的苦涩，“待风波平息，我就辞官，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恐怕皇上不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轩辕晚晴轻声说，“如果留在这里对你而言是一种束缚，他会赞成你去追求自由。”
沉默，宁静。
只有铜锅里的汤底时而冒出咕嘟咕嘟的泡泡。
“我饿了。”柳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打破沉寂。
轩辕晚晴温然道：“那你先过来吃些，等青洛回来一并坐坐，也热闹。”
柳云笑笑，心底有苦涩晕染开来，许是在这里待的够久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他坐到桌前，看着十几个精心装点了食物的盘子，抬起的筷子犹豫不决，然而已经有另一只手夹了银鱼段放在他碗中，他抬头，正对上轩辕晚晴的明眸。
“动物的肝脏虽然有腥膻之气，但明目功效尤著。”柳云顾左右而言他，“你日常的用药已不喜欢，饮食切万万不可再减。”
“好。”轩辕晚晴点头。
“辞官后，我打算去昴陵附近的村子住一段，开个义诊所，你若有什么事，还是可以找到我。”柳云食不知味，“你一个人在宫里要小心，后宫妃嫔与医官院牵连甚密，有些关卡防不胜防，我走之前，会托付一个足以信得过的人给你。还有，你最好亲自带二皇子，或者由风音照顾，不可轻信其他人……”
“柳云，”轩辕晚晴打断他，“你还没走，也不是马上就要走。这些我都明白，只要在青洛身边，我和若涵都会平安。”
柳云顿住，半晌，才又道：“你是对的，想在宫里存活，青洛的宠爱必不可少。那件事，你曾让我不要解释，可我今天希望立场反过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装作一无所知。”
轩辕晚晴蹙眉：“怎么了？”
柳云沉吟：“医官院近日不太寻常，我担心是有什么人察觉了蛛丝马迹。”
“萧妃。”轩辕晚晴的声音略带怒意。
柳云的脸也冷下来：“又是她。”
“始终是她。”轩辕晚晴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让柳云看得一凛，“从我做才人时那一巴掌，到砸碎血玉镯，再到巫蛊之术，她始终要跟我过不去。”
“要让她死吗？”柳云低声问。
“不。”轩辕晚晴抿住唇，“她一个人死，不够，需得整个北番陪葬。”
柳云诧异道：“青洛准备对北番用兵？”
“正在筹谋。”轩辕晚晴唇角依然上扬，可眼神里隐藏着一抹黯然，“这些军国大事，我也只了解一星半点，他不是羽苍，不会什么都跟我说。”
柳云轻叹：“听说南疆有‘真言蛊’，我愿意为你寻来。”
话音未落，东耳房的门“呯”一声被人踢开。
轩辕晚晴和柳云后背惊出涔涔冷汗，青洛愤怒的脸庞透出无比寒意。
“‘真言蛊’的确是好东西，要来可是想用在朕的身上？”
轩辕晚晴立刻跪下：“臣妾不敢。”
“不敢？”青洛冷笑，看向对峙而立的柳云。
轩辕晚晴伸手拽了下柳云的袍摆，柳云这才缓缓跪下：“臣不敢。”
青洛眼神暗凝，轩辕晚晴的动作已经很轻很隐蔽了，可是青洛还是注意到了她拽着柳云衣角的手。
“朕实在不愿相信沐贵妃死于的巫蛊是出自柳太常之手。”青洛闭了闭眼，遮住几欲涌出的痛意和神伤，“可同朕说出真相的人是思南，他无谓撒谎，由不得朕不信！”
轩辕晚晴的身子僵住，忽然想到祈煊殿附近那个低矮的身影，她怎么也没料到会是思南！
不错，无论是谁，青洛都会选择相信她，除了思南，那个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柳太常，朕曾将你关入天牢又放出天牢，可今日，再没有一个理由能让朕放过你。”青洛淡漠地居高临下，“萧妃乃至北番的存亡，只有朕说了算，朕会让你明白，这云胭天下只有朕一个人能够掌控生死。”
柳云似乎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并不言语。轩辕晚晴背脊僵硬，在广袖中紧握成拳。
“皇上……请容臣妾大胆禀报。”
她抬起头，深吸口气，努力平稳自己的语气，而青洛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她“住口”。
“柳太常并非有意谋害沐贵妃及皇嗣，他只是为了救臣妾和若涵的性命。”
“他当然要救你，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带你远走高飞！”青洛面无表情，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轩辕晚晴面容苍白，青洛对柳云的芥蒂始终如此，即便曾经看似消退，可原来这个结从没有解开过。
不能再为柳云说话，她每为柳云开脱一次，就让青洛的怒更深一层。
事到如今才意识到，看来她真是变迟钝了。
怎么会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是皇帝啊！
他庶子的身份、他自幼丧母、他的所爱失而复得……有着这些经历的青洛怎么可能会完完全全去信任谁呢？
轩辕晚晴全身发凉地磕了个头：“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要求得皇上宽恕已是不能，无颜也无力再为柳太常辩驳。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求皇上宽大为怀，臣妾愿以代罪之身移居长明阁，为云胭及董氏一族诵经祈福。”她颤了颤小扇般的睫毛，再补上一句，“臣妾当永不就医、永不服药，贵妃在天之灵若得安宁，臣妾愿净此一报身，长眠极乐。”
柳云和青洛同时惊痛地望住匍匐在地的轩辕晚晴。
永不就医、永不服药，她以此来向青洛表明永不再见柳云的决心，可同时也阻绝了关乎生死的道路。
她在威胁他。
字字句句的顺从忍受，实际上是威胁和折磨。
如果青洛盛怒之下赐死柳云，轩辕晚晴势必会带着伤痛依言而行，她产后体虚未愈，任何惊风凉厥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如果青洛不杀柳云，轩辕晚晴未必就不我行我素，可至少她不会为柳云的性命担忧。
“晚晴……你好……”青洛瞳孔紧缩，直直地瞪着她，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退去。
他爱她、护她，只要她说一句“与我全然无关”，即便是思南所言，他也可尽数不信。但是为了柳云，她连否认都不肯，居然还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逼他妥协。
青洛失神地笑了：“你赢了，贞妃。”
他转头跌跌撞撞地离开东耳房，身后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数日来，董挽夏的死、朝政的繁琐、沿海的冻雨、对北番用兵的计划，桩桩件件都让青洛疲倦已极，而此时此刻，除了心痛如绞，别的都轻于鸿毛。
院中跪了一地、打着寒颤的宫人莫名惹起心烦，整个胸腔都在疼痛，一阵晕眩后，青洛揉揉有些模糊的双眼，唇上的最后一抹血色也退去，他重重地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了无生气的样子仿佛会随时停止呼吸。
“皇上——！”
“青洛——！”
惊恐的尖叫划破寂静的夜空。
紫宸殿院内，各宫妃嫔全都匆匆赶至，就连被禁足的薛绾琴也不例外，抽噎哭泣之声无不令人触景伤情。
阮云萱寒着脸从正殿走出来，呵斥道：“哭什么？都给本宫回自己的殿阁待着去！”
宋悦琳哭得如带雨梨花：“皇后娘娘开恩！求您容嫔妾见皇上一面！皇上若有什么闪失，嫔妾……嫔妾也不活了！”
“住口！”阮云萱脸色铁青，“怡婕妤，你怕是哭昏了头吧？梁统领，差人送妃嫔们回去！”
梁振应诺，立即分派人行事，他则亲自过来请轩辕晚晴：“贞妃娘娘……”
“梁统领。”沉默了好一晌，轩辕晚晴的手在衣袖里不停颤抖，言语涩哑，“本宫一定要见皇上，不必劝了。”
其他妃嫔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梁振为难地回头看向阮云萱。
只听阮云萱满怀忿怒地冷笑：“好，本宫给你机会，你愿意等，就跪下等，跪到皇上醒来为止。本宫不能做皇上的主，要不要见你，需得皇上醒来请奏。”
轩辕晚晴二话不说，缓缓跪在紫宸殿外冰冷的青石板上、跪在阮云萱面前。
“谢皇后娘娘成全。”
阮云萱站得笔直，眼中的怒气和恨意令人不寒而栗，她冷硬的转身，遮住眼角滑落的泪水，匆匆隐入正殿。
不一会儿，小孟出来传旨：“梁统领请到偏殿耳房休息，留下守殿四角的侍卫即可，跟随贞妃娘娘的宫婢返回仙霞殿，不得有误。”
风音和春雨凝视轩辕晚晴片刻，谢恩离去。
偌大的紫宸殿院中，只有轩辕晚晴一人跪着，正殿的门阻绝了光亮后，她的视觉开始渐渐模糊，到处都是冷、都是黑，可是只要里面那人醒来，受怎样的罪都值得。
青洛，对不起……
我错了……
我是爱你的……
可不可以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