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漠的月光透着寒凉，仙霞殿飘着阵阵梅香，一曲清幽的琴音越过矮墙，畅然于空，闻其声，似有寒香沁入肺腑。
“好一首《梅花引》！”
青洛大步走进院子，众宫人立刻跪迎，轩辕晚晴也要从琴案后面站起来，青洛却已经笑道：“免了，你继续弹，我爱听。”
风音和小孟见他用着寻常的自称，便起了身，率众宫人退了下去。
轩辕晚晴稳弦又拨了一个泠音：“这几日丧仪已过，你清减了许多。”
青洛苦笑，在她对面坐下。
轩辕晚晴若有若无地拨划，不经意间奏起一个高旋，立刻有婢女捧着酒樽鱼贯而出。
青洛怔怔：“原来梅香出自梅酒。”
轩辕晚晴笑笑：“你我有多久没对饮了？”
“好。”青洛也笑起来，“美人、美酒，倒值得我好好醉一番！”
二人进入东耳房，广榻上早已预备了一只红泥圆案，案上支着一个滚滚冒气的小铜锅，盘子里摆着的尽是青洛钟爱的美食。
宫人们把酒端进来，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青洛笑问：“你怎知我今日会来？”
“我不知。”轩辕晚晴把盏斟满一樽，“但我有法子让你来。”
青洛深看她一眼，端起酒樽满饮，在舌尖的清冷落下肚却是火热，这种凛冽的口感让人最初有些不适。
“这酒需冷喝，要慢慢饮。”轩辕晚晴再给他斟满。
听闻，青洛换了绵绵细品，那种凛冽的冷果然减半，不浓也不寡的底味还能尝出些许酸甜。
轩辕晚晴不发一言地给他煮虾，还有小块的南瓜、豌豆……
“这酒是四年前为你酿的，可喜欢么？”
青洛一愣：“难怪口感醇厚，我起初还在诧异，这样的酒历来是清淡的。”
轩辕晚晴微笑：“知道你爱酒，第一次见到羽苍，我还向他打听过你几句，本以为你安安稳稳地做着皇子，却不想自请调去北防平乱，我嫁到云胭后就开始准备酿这酒的材料，想着等你凯旋，羽苍势必为你庆功，到时候同饮，必有一番滋味。”
青洛心头大痛，那是他失望与恚怒的根源，可却无法更改、无法重来。
“晚晴，我自请调去北防平乱是为了立军功后向轩辕国求亲！”他终于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告诉她，“我要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时，是个意气昂扬的将军，而不是谁的皇子、谁的弟弟。”
轩辕晚晴心底惊讶，但脸上并未表现出过多情绪，她笑得依旧温柔：“我知道，青洛，其实当初我心里是有你的。”
青洛一时间不知悲喜为何物，一把握住轩辕晚晴的胳膊：“当真？”
轩辕晚晴道：“当真如此，你不会比现在更宠爱我，一时瞒骗，你也不见得就把爱减少几分；我骗你做什么？”
青洛盯了轩辕晚晴一会儿，突然高喝一声，猛地把她抱在怀里：“晚晴！晚晴！这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最值得开心的事！”
“疯子。”轩辕晚晴笑骂。
“你……”青洛扶开轩辕晚晴，“如果二哥没有去过轩辕国，你可会答应我的求亲？”
轩辕晚晴抿嘴一笑：“这你该去问我的哥哥和父皇。”
青洛不依不饶：“你答应吗？答应吗？”
轩辕晚晴敲了他的胸膛一下：“酒没喝多少，却真个撒起疯来……我答应。”
青洛欢喜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举起酒樽猛喝：“我才知道，这酒美味至极！”
轩辕晚晴给他夹菜：“其实今日把话说开，我反而觉得对不起羽苍。”
青洛敛了敛笑意，握住她的手：“走到今时今日，要说对不起，也是我的责任居多。”
轩辕晚晴摇摇头：“因为对我有承诺，所以羽苍从未广纳后宫，以致他去后并无子嗣，这完全是我的罪过。”
青洛沉吟片刻，当初晚晴是可能有一个孩子的，但因云萱的冲动，那个孩子没了，归根结底，还是他惹起的误会。不，不是误会，纵然心中有愧，可从不后悔。
“晚晴，你想跟我说什么？”
“……”
“没关系，你说吧。”
“皇上。”轩辕晚晴起身下榻，以大礼跪拜在青洛面前，“臣妾斗胆请求您……求您……”
“皇上！”小孟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皇上恕罪！琉璃殿的嬷嬷来报，大皇子突发病热，皇后娘娘和御医已经赶过去了！”
青洛腾地站起来，顺带拽起跪着的轩辕晚晴：“若无大碍，我一定回来，你等我。”他欲走，却又转身叮嘱道，“你自己先吃，凉了伤胃。”说罢，匆匆离去。
轩辕晚晴站在原地，有些空落落的寒。
怎么会那么巧，思南竟在此刻发病？
她摇摇头，把疑惑甩去，忽而又有些庆幸这病将青洛拘走。
那么深情的青洛，那么爱她的青洛，可她却要说出最刺痛心肺的请求。
这一宴本来就是精心摆就，那酒也不是四年前所制，不过是因话导心，就像两件相同的东西，墨子执过的美人斛便比豪绅家中的美人斛要雅致许多。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说的人都已分不清哪些出自心底、哪些流于表面了。
她不忍再说下去，此时此刻，她是真正满心存着青洛。
也许……还要再放一放，子嗣的过继，也许等到若涵长大些再说，会更好。
青洛赶到琉璃殿时，思南已经在一名御医的救治下转醒，柳云和明司被阮云萱以牵涉到沐贵妃一案为由，暂时禁止行医。
那名御医见到青洛，立刻邀功：“微臣幸不辱命！”
青洛连余光也没瞟他，径直走到榻前，心疼地摸着儿子的小脸：“你想吓死父皇吗？”
“父皇恕罪……儿臣只是……很难受。”思南低低的童音根本令人无法生气。
青洛叹息，目光扫视过琉璃殿的宫人，吓得连御医也一起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阮云萱没等青洛开口便道：“嬷嬷罚俸三个月，其余宫人例银减半，胡御医赏蚕袍一件、如意一柄。”
众人皆叩头：“谢皇上、皇后娘娘隆恩！”
青洛没再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罚的太轻了些，如果是他下旨，怎么也要见血方休。
众宫人迅速退了出去。
阮云萱回过身来，摸摸儿子汗津津的额头：“想吃什么？母后命人去做了来。”
思南摇摇头。
阮云萱又问：“可是真觉得好些了么？不然还是让柳太常来看看……”
“不！不要柳云！”思南急得脸通红。
青洛诧异：“怎么了？”
思南默默地看一眼阮云萱，不敢跟青洛对视：“儿臣……儿臣害怕柳太常……”
青洛眼神一凛：“害怕？”
思南低声道：“柳太常……会巫术，还……还要带走贞妃娘娘……”
青洛忍着怒气：“这是谁告诉你的。”
思南结结巴巴道：“没、没有谁，是儿臣自己听到的！柳太常还找梁统领要……要蜕皮……儿臣不知道那是什么……”
青洛神态复杂地看着思南，一瞬后，给思南掖了掖被角：“好好睡觉，以后就由胡御医负责照顾你的饮食用药。”
思南怯怯地应道：“是。”
青洛不动声色地扯远话题，又和儿子聊了些有趣的故事，方站起身，侧目凝视阮云萱，阮云萱也正看着他，目光悲伤郁悒。
“朕还有公务要处理，皇后自行回未央宫歇息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阮云萱福了一福身，待青洛走远，立刻转回身去看思南。
“母后……”思南扁着嘴欲哭。
阮云萱心疼地把思南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亲了亲：“什么也不要想，听你父皇的，好好睡一觉。”
思南小声问：“让父皇知道了，晚晴就一定不会走了吗？”
阮云萱艰涩地回答：“是，她走不了了。”
思南似懂非懂，只是知道轩辕晚晴不会跟柳云走了，这才放下心，然而旋即又问：“母后，思南说谎了、骗父皇了……以后就不是好孩子了吗？”
阮云萱眼中有泪花闪动：“思南没有说谎，那些事都是真的，而且思南的确是病了，只是宫人们夸大了病情而已，所以思南是好孩子，是母后最好的孩子。”
思南把脑袋往母亲怀里扎了扎：“等思南好了，要去看晚晴，看弟弟。”
阮云萱紧紧地抱着他：“好，母后带你去，思南现在要睡觉，把今晚的事全都忘记。”
哄着思南入睡后，阮云萱甩开兰心、惠儿等宫人，独自一人走在冰冷的月华之下。她觉得腿似有千斤重，每一次抬起落下，都颇为艰难。
晚晴……轩辕晚晴……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一定会阻止你！
可是……我同样请求你，不要再摧毁我的记忆，不要再摧毁我的信任。
我不要再做这种事，我的思南也不要再做这种事。
就让柳云带着所有的秘密安静地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