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容易辜负情深之人，所以女人们的争斗才更显肃杀血腥。
这个战场不同于男人以冷兵器搏斗的沙场，这里繁华靡丽，又荒僻冷落；你能看见男人们挥舞着长枪利剑杀伐江山，却无法窥见黄蜂尾后针从细小的毛孔钻进心脏，那不能让你瞬间毙命，却会让你煎熬得生不如死。
这里，从来不缺乏扭转乾坤的睿智大气，也从来不缺乏审时度势的清醒步态；当然，安于现状也不等于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也不是逃避现实和懦弱迷茫，往往这样的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偶尔吃点哑巴亏，却从未有过自身利益被侵害的实质，这种人，才最可怕，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在你洋洋自得的时候扑上去咬住你的喉咙，把毒液渗进你的每一寸肌肤。
轩辕晚晴看见解梨裳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这日，她牵着思南的手正在【群芳渡】赏红梅，忽听几丛梅树后面有呜咽之声，却见是倒春寒时节还穿着单衣的良嫔。
良嫔的父亲是昌邑司马温冶，原本得的也是个肥差，可从太守到长史都贪财图利，偏偏他两袖清风，十分碍那些人的眼，若不是薛墨白某次心血来潮到昌邑转转，恐怕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温良入宫的时候，温冶对她说过：“温家要靠你来提携，为父感到很羞愧，但既然你也同意走这条路，那么无论高贵卑贱，为父都以你为荣。”所以温良哭泣不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而是担忧父亲伤心。
轩辕晚晴折了一枝红梅递给思南，指了指良嫔，思南便一跑一跳地奔了过去：“良嫔娘娘！思南折给你的！你看多好看呀！”
良嫔吓了一跳，赶忙抹了把眼泪，强打欢颜：“皇子殿下。”
“你又在哭？”思南嘟着小嘴把红梅塞进良嫔手中，“她们又欺负你？”
良嫔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我是风迷了眼睛……”
思南黑如点墨的瞳孔闪烁着晶亮的光：“骗人！母后也这么说，可是思南知道，根本就不是！”
良嫔原本苍白的脸红了红：“是谁陪着皇子殿下来的？”
“是我。”轩辕晚晴从梅树深处走出来。
这两字听起来理所当然，良嫔根本没反应过来：她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才人，才人应该给嫔主请安。
“你……”良嫔局促地不知该说什么。
“晚晴！晚晴！”思南跑到轩辕晚晴身边，亲昵地拉住她的手。
轩辕晚晴微微屈膝：“贞才人见过良嫔娘娘。”
“免……”良嫔的“礼”字卡在喉咙口，因为轩辕晚晴看起来是在施礼，实际上全然没有一丝谦卑，就像这满园的红梅，一派只在风来时压一压枝杈的淡然。
“谢娘娘。”轩辕晚晴站直身子，“跟随娘娘的人呢？”
良嫔目光躲闪地一笑：“我喜欢一个人闲逛，不爱叫人跟着。”
轩辕晚晴若有所思：“娘娘腰肢纤细，穿得如此单薄固然美丽，只是也要顾着身体些。”
良嫔的心往下一落，拿不准对方是在赞美还是在讽刺，然而肩头一暖，轩辕晚晴已经把自己的狸子皮大毞解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良嫔发了个怔，“我怎好要你的东西……”
轩辕晚晴阻住她的推辞：“不是什么好东西，娘娘来日受了赏还妾身一件便是。”
良嫔心头一暖，刚要言谢，便听思南闹唤：“我也不怕冷！穿我的！穿我的！”
轩辕晚晴俯下身，二话没说，把他身上的黑羔裘解开，搭在自己胳膊上：“跟晚晴玩儿瞎子追跛子好不好？”
思南兴奋地叫了一声，转身单脚跳着就跑，轩辕晚晴立刻追了上去。
良嫔愣在原地，裹着大毞看他们远去。
离开【群芳渡】，众宫人不远不近地护着，思南用声音引导闭起眼睛的轩辕晚晴来追自己，故而边跑边回头，一下撞上解梨裳的衣裙。
思南跑得猛，因着冲撞力反而跌了个屁股蹲儿，脑子懵了一懵，抬头看向解梨裳，正对上一双寒冰般的杏目。
解梨裳身边的侍女忙把思南抱起来告罪，而解梨裳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思南，面无表情。
这时轩辕晚晴已赶了过来，思南立刻藏到她身后，扒着头望向解梨裳。
“见过嘉婕妤。”轩辕晚晴福了福身。
解梨裳把目光移到轩辕晚晴脸上，露出些许笑意：“贞才人久病初愈便替皇后娘娘照看皇子，实在令人感动。”
轩辕晚晴也笑道：“不敢当娘娘赞赏，照顾皇子是妾身的荣幸。”
“只可惜不是你的儿子。”解梨裳嗓音极低，转瞬间又换了另一番话，“咱们皇上只有这一个皇子，你既然受皇后娘娘重托，可要一丝不苟。”
轩辕晚晴没听清前半句，遂应道：“自然。”
解梨裳笑着收回目光：“如果弘德青帝有子嗣，也该这般大了。”
轩辕晚晴一凛，睫毛微颤，笑容不改：“娘娘说什么？妾身没听清。”
“你很聪明。”解梨裳抿了抿唇，“这座宫殿没有什么不同，人也没有什么不同，是不是？”
轩辕晚晴笑着：“妾身久病半年，总有些人认不全了。”
解梨裳打量她空无一物的皓腕：“再慢慢认清就是了。”
轩辕晚晴答：“是。”
思南听她们谈话无聊，向后拉了拉轩辕晚晴的裙裾。
解梨裳瞥见，冷冷一笑，转身带着宫婢们离开。
自古有云：“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即是说，没有什么秘密是永远不为人知的。更何况，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掩耳盗铃。
既然耶律祯琪知道贞才人就是轩辕晚晴，解梨裳知道也并不稀奇。
“思南，想不想见父皇？”
“想！想！”
纳谏阁外，小孟去传求见，轩辕晚晴给思南系好裘皮，嘱咐道：“今儿玩也玩够了，晚上不许吵着你母后，乖乖跟嬷嬷去睡觉，好吗？”
思南拿小鹿皮靴蹭着地面：“思南是乖孩子，不吵母后，可是母后每天都翻那本小册子，没空理思南了，思南不高兴。”
轩辕晚晴摸摸他的头：“思南喜不喜欢糖糕？”
“喜欢！”
“以后再也吃不到了行不行？”
“不行！”
“如果你的母后不研究那本小册子，就会有很多人吃不到糖糕，可不可怜？”
“可怜。”
“所以呢？”
“不吵母后。”
“好乖。”
青洛出来时正看见轩辕晚晴亲吻思南的小脸蛋，不由一洗政务繁忙的疲惫，莞尔而笑。
“父皇——！”思南侧目，飞扑过来。
青洛及时反应过来，俯身将这小家伙抱起，贴了贴他柔嫩的脸颊。
思南搂着青洛的脖子欢笑：“要糖糕！要糖糕！”
“就知道吃！”青洛伸出食指轻弹儿子额头，接着唤来远远候着的嬷嬷，“带皇子回寝殿休息，晚膳蒸一碗梅花糖糕。”
嬷嬷应诺，接抱过思南时，思南一把拽住青洛的指尖：“父皇！思南要和你一起吃！”
青洛抽出手指，轻抚儿子的脸蛋：“这么贪心，好吧，父皇过会儿去看你。”
思南雀跃着一去三回头地被嬷嬷抱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青洛从未体验过父子之乐，所以他想把一切关爱都给予思南，但忙碌的政务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故而他很感激轩辕晚晴，因为轩辕晚晴回来之前，阮云萱也一样忙碌并且谨慎，思南能活动的地方只有他自己的殿阁和未央宫，那时他们父子每十天能见一次就已经很可贵。
难得的沉默。
青洛想：晚晴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安静，留给对方回味或者思考的空间。
但是当他回头，却发现轩辕晚晴根本不在身后。
从刚才就跟着青洛出来的小孟指了指纳谏阁，咧嘴一笑。
青洛摇摇头，笑着走回去。
“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就跑进来？”
轩辕晚晴窝在青洛新放进纳谏阁的那张大得几乎可以用来睡觉、并披了一张虎皮的黄花梨瘦木椅上，还给自己裹了一层火狐裘，只露着一张巴掌大的精致脸，就好像刚刚幻化成人的狐仙，慵懒而清淡地说道：“外面好冷，快把门关上。”
青洛苦笑，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永远放心大胆地盛气凌人。他反手关了门，走过去稍稍收拾案牍，忽然问：“你为什么不披上我给你的貂裘再出来？”
轩辕晚晴眯着眼，已经缩成一团，狐裘盖住了她半张脸：“你想让你的妃嫔把我也推下湖吗？”
青洛咧开嘴，露出白牙，但他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去，毕竟这比喻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轩辕晚晴在一条眼缝里觑了觑青洛，心里流淌过一条酸涩温热的小溪，终于叹口气掀开狐裘冲他招招手：“你来，我们一起靠会儿。”
青洛像个小孩子一样听话地脱了鞋蜷缩到椅子上，抻过狐裘也盖住他自己，并把轩辕晚晴圈进怀里，贪婪地嗅了嗅她身上清冽的红梅气息。
轩辕晚晴伸出右手抚了抚他的左脸颊：“我刚才在【群芳渡】看见了良嫔。”
青洛“哦”了一声。
轩辕晚晴又道：“也许今晚你该和她在一起。”
气氛迅速冷下来，青洛很难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眼睛里沉淀出一种莫名的疲惫和失望。
她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留他、讨好他、顺从他，甚至，双手将他推进别人的寝殿。
青洛觉得，他的奢求一次次破灭，而且总是在给了他希望以后又悄悄取走。
就像从轩辕回云胭的途中，她赖在他的怀抱，总不肯放手。然而进入这座宫墙后，她又回复一派淡然的神色，一个眼波就让他心痒难耐、却不敢冒然欲求。
内心深处的错觉又弥漫脑海：他，好像从来不曾得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