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一年多的光阴，弘德青帝的【昴陵】终于竣工。
这也是青洛歇在芷熏殿，并连封良嫔晋贵嫔又晋婕妤的第十日。
十天来，他故意冷着轩辕晚晴，甚至连去纳谏阁都绕开凡愔殿，散朝后偶尔陪伴阮云萱和董挽夏，其余空闲全由温良伴驾。一时间，温良炙手可热，连曾经冷清的芷熏殿也几乎被踏破了门槛。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弘德青帝移棺的事务，因为不仅青洛相当重视，连圣王爷青熠和已经削爵的青狄都自请监工。
在百姓逐渐淡忘的记忆中，又一次举国皆丧。
青洛独自一人在凡愔殿外凝视着被春风扫落的满园花瓣，直到打扫的春雨看见他，吓了一跳，才急忙叩拜：“皇上万安！”
青洛挥手示意她起来：“才人呢？”
春雨漫不经心道：“我们才人见今日天气极好，一早就出去散步了。”
青洛心口泛酸：“她倒是有闲情逸致。”
提水而来的筠竹接道：“我们才人最喜欢那首《颂》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说完，她挑眼瞥了下青洛，又立即下拜，“奴婢该死，不知是皇上驾到。”
青洛苦笑，这凡愔殿里的主子从来就不是他。风音还好说，而面前两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眼里只有轩辕晚晴，方才那一番话，显然是故意刺他的，哪有一星半点“该死”的惶恐。
“她去了何处？”
“才人没说。”
“……”
“皇上不妨挨个花园子都找找。”
“……”
“放肆！”
一把女声，震得春雨和筠竹打了个激灵，都诺诺低了头：“姑姑……”
风音目光严厉地扫过她们，温和谦恭地落在青洛面上：“皇上久未到此，若是想见才人，不妨随奴婢来吧。”
青洛点点头，跟着风音离开，身后两个小丫头窃笑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及至祈煊殿，风音停住脚步，向青洛福身道：“才人就在里面。”
青洛面色不悦，讪讪地走进去。
殿内，摆设换了样子，让人感到陌生，青洛推开暖阁的门，轩辕晚晴正唇畔含笑在整理东西。
“你……”青洛声音发涩。
轩辕晚晴回过头，沉静地冲他微笑：“你自己找个地方坐吧。”仿佛半点不惊讶他的到来，仿佛他们昨天还有说有笑。
青洛环视一圈，把置在矮凳上的白缎包袱拿开，落座。
“你好像瘦了些。”没话找话。
轩辕晚晴淡淡道：“春尽夏初，衣裳单薄，并没有瘦。”
青洛憋闷：“你这几日都在此处？”
轩辕晚晴答：“薛王说【昴陵】告竣，不日就要移棺，我收拾些东西，托他带出去陪葬。”
青洛心头像被淋了一勺醋，神色微僵，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如果你想，我可以在移棺之日把你带在身旁，最近玉棺，看得清楚些。”
“不必麻烦。”轩辕晚晴慢悠悠地拒绝，“移棺当日我不去，已经和云萱报备过了。”
青洛疑惑：“为什么？”
轩辕晚晴犹豫着把一柄如意放进左手畔的白缎包袱里：“只怕我去了，他会愤怒地从玉棺里跳出来掐死你吧？”
青洛勉强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你都整理些什么？”
轩辕晚晴道：“都是小玩意儿，对了，剩下的东西我可以搬回凡愔殿吗？以后我不会再来祈煊殿了。”
青洛滋味难言地说：“可以。”
轩辕晚晴盯了他一晌，张开手，把一直留在她这里的鸳鸯扣递过去：“妾身住的凡愔殿有点儿小呢，恐怕放开了这些东西，就住不下我了。”
青洛似笑非笑着接过鸳鸯扣：“你是在贿赂朕吗？”
轩辕晚晴眨眨眼：“妾身不敢！”
青洛拉过她的手，把鸳鸯扣塞回她柔软的掌心，认真道：“戴着，移棺后朕就晋你的位份，贞妃。”
轩辕晚晴满意地侧眸一笑，继续整理物品，不再搭理青洛。
青洛眼中蒙上浓重的笑意，看她忙碌了一会儿，便自去处理移棺的事宜。
男人都欣喜于自己心爱的女人向他讨要幸福，那可以证明他存在的价值，满足他的虚荣心。
尤其青洛是九五之尊，天下没有他给不起的东西。
好半晌后，风音进来：“王姬，薛王带来的两个内侍已经在殿外等着了。”
轩辕晚晴点头：“我知道了，你叫他们把这些包了白缎的拿去吧。”
风音扬声把候着的内侍唤进来，轩辕晚晴依旧旁若无人地收拾。
一把象骨质地的折扇、一块湘绣牡丹的丝帕、一段乌木雕成的童子……
她留下的全是些小东西，每一件都满载着回忆。
“羽苍，我不去、不告别，因为我没脸告别。我不能忘记你，可我也不能再追随你而去。我……不能了。”
七日后，在歌舞声中，小孟公布了晋封的诏书，众人的笑声开始透出勉强。
“皇上，这是庆贺萧妃的生辰宴，怎好晋封……贞妹妹呢？”阮云萱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的声线去提醒。
青洛望向阮云萱：“贞妃不愿再劳财劳力办另外一个晚宴，况且这也是朕的意思。”
此话一出，众人皆知册妃之举是势在必行了。
只是，一个才人，连越五级，转眼升至妃位，实在是历来未有之事。
“皇上。”耶律祯琪的脸色非常难看，虽是对着青洛说话，怨恨的目光却冷凝在轩辕晚晴脸上，轩辕晚晴则低着头、一派温然。“贞才人有何功绩得获晋封？臣妾怎么从来不知。”
青洛淡笑着饮尽一杯酒：“朕晋封良婕妤时，并不见萧妃询问功绩。还有，朕已下旨晋封贞妃，希望萧妃以后不要再记错。”
耶律祯琪冷哼：“皇上如此说，只怕不能服众。”她垂眸看向受邀列席的官员，果然娄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自从青洛登基以来，朝堂上一直呈一边倒的现象。
因皇帝尚武，所以武官将领从未有过地扬眉吐气；而以娄家为首的文官根本看不起武官一行，所以常质疑青洛颁布的政令。这也是青洛选择册封娄玥婵的原因之一，曾一时缓解过局面，但经过楼兰一役，娄家索性破罐破摔，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青洛只有一边缓和一边提拔曾被娄家排挤的文官势力，好渐渐取而代之。
“皇上。”轩辕晚晴打断滔滔不绝的娄家人，离席面向青洛跪了下来，“如果萧妃姐姐一定要强调功绩，不知臣妾怀有龙裔可算？”
在座众人的呼吸皆是一窒，青洛突地站起来，几步跨过去扶起轩辕晚晴，惊喜难言：“真的？你有了……朕的孩子？！”
轩辕晚晴垂下头，露出一抹羞涩的笑。
“柳云！快！快来！”青洛又叫又嚷，全没了皇帝的威仪，“给贞妃诊脉！”
柳云神色呆愣，僵坐在席上，没有立即反应。
薛墨白拽了拽柳云的衣袖，随即站起来作揖：“恭喜皇上，恭喜贞妃娘娘。”
柳云回过神，一步重似一步地踱到轩辕晚晴身边，伸手搭腕，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抬开有些颤抖的手指，握了下拳，一字一顿地说：“恭喜皇上。”
“什么时候？”青洛问得没头没脑、乍惊乍喜。
柳云苍白着脸：“近两个月。”
近两个月的身孕，即是说从轩辕回云胭的路上……
青洛欢欣喜悦地搂住轩辕晚晴，又生怕力道过大，碰伤了她和肚子里的小生命，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爱惜才好。
“你有我们的孩子了！”
列席众人都听懂了这一句话的分量，然而除了青洛，没有一个人露出真心的笑意。
柳云眼里激荡着绝望的漩涡，定定凝视轩辕晚晴，席间的每一声恭喜都令他嘴角勉强挂住的笑容更加惨淡，直到，他的眸中再无惊涛骇浪，只余点漆星光。
薛墨白则在柳云黯淡的笑容里也将笑意隐去，侧过头叹了口气。
妃嫔们的笑容里都隐藏着或多或少的恨意，连阮云萱也不例外。
这个残忍的世界，总是会逼迫出人心里最肮脏的念头。
阮云萱知道，那句“我会成为你的助力”终成空话，那句“有点儿恨你”也在看着青洛的笑颜时演变成了“我恨你”。她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一开始就积淀着郁结的姐妹之情，早晚有一日会变成“你过得不好我才安好”。
而轩辕晚晴将头歪在青洛颈窝处，保持着幸福得意的微笑，但如果青洛知道这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一定会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送去给青羽苍陪葬。
只有青洛，除了轩辕晚晴，他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人存在。他的笑容纯净而满足，就像是得到了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每个人的眸子里都闪烁着明灭的灯光，像星辰一般，不知何时陨落大地，最终砸出一个天堑般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