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绵绵不断，还带着袭人的冷。宫里的人除了逼不得已的任务外，几乎都待在各自坚守的岗位中，尽量减少走动，这些大小不一的殿阁在青石板溅起的水花中更显孤寂。
唯有凡愔殿除外。
薛墨白推门进殿，呼出一口寒气，刚要说话，喉咙里便发出“咳咳”声。
风音端着一盅满盏递过来：“王爷先喝杯姜茶吧。”
薛墨白依言拿过茶杯一饮而尽，微微辛辣的暖流涌入五内。他向风音道了声谢，走到八仙桌前坐下，看着铺满的散碎玉块：“成果如何？”
一连数日，青洛、柳云、薛墨白、轩辕晚晴都聚在凡愔殿，研究铁盒内里的乾坤。这些碎玉块形状大小不一、品质拙劣，便是寻常宫人也不会放在眼中，四人思量数巡也猜不透。而除了轩辕晚晴，其他三人都有必尽的常务，故只有偷空才好一聚。轩辕晚晴每日摩挲这些玉块，终于发现每块都在极不起眼的地方刻着一两点怪异的花纹，肉眼看不清晰，却可用手感知。青洛看了她拓下的花纹后确定是鲜卑文，因他曾在洛城结交过汉化的鲜卑商贾，遂可以辨认出这些花纹是再简单不过的编号。于是众人开始给这些玉块分类，编号相同的放在一处，一连整理了数十日才彻底完工，总共分出十一份。
此刻，轩辕晚晴正试着将每一份玉块拼凑在一起，听闻薛墨白询问，才抬抬有些僵硬的脖颈：“还是没什么头绪。”
“我这儿倒有些收获。”薛墨白道，“不枉我不上朝跑断了腿地查探。”
“什么收获？”
“我找到了曾经侍奉贵太妃的一个宫女，她虽不如那个碰死了的近侍，但也见到这些碎玉块几次，回回都是七……青莫离派人问安时留下的。”
“问安时？”轩辕晚晴蹙眉，“他们在传递什么信息不成……”
薛墨白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哦，那个宫女还说，有时收到的是一块、有时两块、有时三块。”
轩辕晚晴想了想，迅速从其中一份里寻找出两块缺口相契合的玉拼上，隐约看出是个鹿头。
薛墨白不解，环视一晌，问：“今日六哥和柳云怎么还不到？”
轩辕晚晴没空理他，小丫鬟春雨道：“皇上素来这样忙，便是这时候赶来了，晚上也要回纳谏阁忙碌。至于柳太常，只怕是又被怡婕妤绊住了。”
薛墨白大奇：“怡婕妤是谁？竟能绊住他？”
轩辕晚晴扫了春雨一眼：“瞎说什么，摆饭了没有？”
筠竹刚巧提着食盒进来，搁在条案上：“来了！才人和王爷先用膳吧，孟公公方才打发人来说皇上一时半刻过不来的。”
轩辕晚晴哪有心思吃饭，遂与薛墨白道：“你赶路累了，先用吧。”
薛墨白便不客气，等着筠竹揭开食盒，见有一份最喜的虾丸莲藕汤，笑道：“还是二嫂疼我！”话音未落，恍觉出口冒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并未有异样的轩辕晚晴，才舒了口气，让筠竹盛出来泡着饭吃了。
风音也这样给轩辕晚晴盛了一碗端过去，轩辕晚晴正思考得头疼，看薛墨白吃的香甜，也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玉块。
“那个宫女现在何处？”
“我料她说的不是谎话，由她留在顺平了，她嫁了个小药商，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倒也自在。因感念……感念当初准她离开朱砂殿回乡，所以我去问询也没费什么功夫，她知道的都说了。顺平离安国不远，我顺便走了趟药材市，价格比去年翻了一倍。”
轩辕晚晴见问一句话招出他一大篇，怕他一时不慎呛住，便不再说话。
然而门忽地一开，柳云带着寒风进来，头发上、衣服上落着水雾，脸色森寒。
薛墨白和轩辕晚晴都看着他，风音又奉上一杯姜茶，待柳云喝完，薛墨白问：“有鬼追你？”
柳云在椅子上坐下，渐渐缓和了神情：“还不如鬼。”
薛墨白摆出一副算命的架势：“让我猜猜，是个女人？”
柳云不答。
薛墨白又问：“皇上的女人？”
柳云依旧沉默。
“好吧。”薛墨白耸耸肩，“这事儿可不能让六哥知道。”
柳云站起来径自走到轩辕晚晴身边坐下：“可拼上了？”
轩辕晚晴摇头：“大概要重新来一次了。”
柳云皱眉：“你眼下略泛乌青、瞳孔凝结血丝，定是昨夜又很晚才睡。”
轩辕晚晴浅笑：“便躺下了也睡不着，还不如撺弄这些碎玉。”
柳云道：“可这不利于你的内症。”
薛墨白插嘴问：“什么内症？”
轩辕晚晴道：“云先生小题大做罢了。”
柳云叹口气，刚要说话，已听见小孟的传报——“皇上驾到！”
众人立刻敛衽行礼，待青洛进来关了门，轩辕晚晴问：“小孟不是才打发人来说你过不来吗？”
青洛坐下吃茶：“别提了。”
三人这才注意到青洛脸色不好，显然是散朝后于纳谏阁召见的大臣惹恼了他，便都不再问。
轩辕晚晴估摸他也吃不下东西，便让风音把一小盘胭脂鹿脯放在他手边，自己把薛墨白查到的与他说了一遍。
青洛听完，沉思片刻，伸手从八仙桌上捞起一把碎玉，依次摆开：“重点在，有时一块、有时两块、有时三块。”
几个人凑在一起细思，又听青洛道：“还有，这些是都能拼在一起？还是只有同一编号的能拼起来，其余的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轩辕晚晴道：“大抵是后者，若都能拼在一起，我已拼成了。”
青洛凝视她分好的份数，又看看她疲惫的神色：“我大概猜出来了，只是还要确定。你今日不许再碰这些，让柳云配一剂药，吃了早早睡下。”
轩辕晚晴自然不依：“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青洛挑眉：“晚一天耽误不了什么，你听话是正经。”
轩辕晚晴着急地看向柳云：“你快告诉他我好的很！”
柳云重复道：“你听话是正经。”
轩辕晚晴呆了一呆，撅着嘴不再说话。
青洛满意地点点头，唤道：“梁振！”
梁振立刻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青洛道：“你去取十一个竹匣子，分别装了这些碎玉到纳谏阁，每一份中或一块、或两块、或三块准能拼出个完整的来，明日散了早朝朕便要看见成果。”
梁振愣住：“我一个人？”
青洛道：“是，不可假手他人。”
梁振看了眼碎玉块，嗓子发干：“微臣愚鲁……”
青洛接过他的话：“少了一块，朕便摘了你的脑袋。”
梁振哭丧着脸：“我怎么觉得这好像不太公平？”
青洛微讶：“你能说出‘公平’这词，可见是读了书。”
梁振嘟囔道：“我媳妇教的……”
“噗……”薛墨白先撑不住笑起来，脑子里把梁振和伏龙比了个遍，愈发笑个不停。
轩辕晚晴也没忍住，侧过头掩着口笑了。虽然无声，却让青洛和柳云都忽略了梁振，只看着她笑，都觉得这个笑容的难得已不亚于攀蜀道、上青天。
轩辕晚晴笑罢，回复如常神色：“有劳梁统领。”
梁振不好驳她的谢，只有抱了抱拳。
青洛莞尔：“梁统领，看来朕得赏你点儿什么。”
梁振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没过多久，梁振在风音等人的帮助下，捧着竹匣子去了。
柳云也给轩辕晚晴开好了方子：“一会儿我亲自去配药，务必让风音姑姑在用过晚膳后半个时辰之内服侍你喝下。晚膳忌油腻，苋菜和桃胶燕窝足可。”
轩辕晚晴点头：“等风音回来，我会跟她说。”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在正午的太阳露头之前形成氤氲的水汽，风刮着湿润的冰凉和透彻的清新。
薛墨白的目光已经分别在青洛和柳云的脸上逡巡了许久，忽然站起来道：“看来今日轻松，我便不在宫里逗留了。”
轩辕晚晴忙道：“等他们回来用另外的食盒装了你爱喝的汤一并去不迟。”
薛墨白躬身一揖：“王府行苑虽小，岂有连这个都喝不到的理？嫂子放心吧！”
柳云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薛墨白拽他道：“咱们一块儿走，我也有一宗方子要请教你。”
柳云只好站起来告退，跟着薛墨白离开。
屋内只剩了青洛和轩辕晚晴，难得攒蹙起弥漫着花香的极静清韵。
青洛捻起一块鹿脯放入口中：“你这里的东西总有旧日的味道。”
轩辕晚晴斟了两盏茶：“那是风音亲手做的，别人要不来这些贵重食材。”
青洛端着碟子坐过去，故作漫不经心地问：“恩奉司克扣凡愔殿么？”
轩辕晚晴道：“不是克扣，他们不过按规矩办事罢了，才人的恩享原就不多。”
青洛急切道：“那我晋你的位份吧！”
轩辕晚晴挑眉横了他一眼，没接话。
青洛又问：“后宫女眷与你相处如何？”
轩辕晚晴面无表情道：“还能如何，我既不出这凡愔殿，也不与她们照面。想来她们也厌弃我，皇宫大得也许一年都碰不上。”
青洛道：“总之若有谁为难你，你可要告诉我。”
轩辕晚晴瞧着他：“我是小孩子不成？还要你照看。”
青洛挠头：“视若珍宝的东西，别人即便说一句不好，我也是要不痛快的。”
轩辕晚晴抿唇一笑，转瞬即逝，故意板起脸来：“我困了，你且去别处待着吧。”
青洛“嗯”了一声，乖乖站起来就要走。
“等一下。”轩辕晚晴叹口气，进里间拿出一件黑羽鹤氅，“你平日倒谨慎，这么凉的天气怎么反忘了多加一件？”
青洛接过，脸上绽开不可抑制的笑，披上后抓住轩辕晚晴的手握了握：“你放心。”
轩辕晚晴抽回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快去吧。”
青洛点头，走出殿去。
小孟见他出来，即唱诺：“皇上起驾——！”
青洛问：“司天台监史还在纳谏阁吗？”
小孟道：“皇上没准他退，他哪敢走。”
青洛冷笑：“让他跪着吧，朕便拟旨撤换，传副监史来见朕。”
小孟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