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结束后，许多人喝得步履蹒跚，然而青羽苍和他的几个兄弟却一个比一个清醒。
小孟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青洛漫不经心地跟着。
其实这一路上都点着明亮的六方铜灯，根本无需照亮多此一举，但小孟似乎是习惯了这样做，并未觉得不妥。青洛心底好笑，感到云胭也开始走轩辕的奢靡之路了。
才入祈煊殿的小跨院，荣华之光更胜，本来青羽苍已经御驾移往紫宸宫，但这里的铺陈却如昔日般规整。
只见燕婉也提着一只宫灯，仔细地照着石阶，轩辕晚晴款款行步，沉稳而缓慢。
小孟忙一溜烟跑过去打个千儿，轩辕晚晴微笑着让他起身。
青洛遮掩住脸上浮现的一抹鄙夷，也毕恭毕敬地作揖：“皇后娘娘。”
“王爷免礼。”
青洛站直身子，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却对上燕婉一双愠怒讥嘲的瞳眸。
“王爷怎的不将薛淑人也带来？好让我们见见。”
青洛笑：“她是小地方的姑娘，来不得这朱门圣宫。”
燕婉含酸道：“真没想到王爷眼光转变得这么快！又或者，地方虽小，心却不小。”
“婉儿。”轩辕晚晴薄嗔，“不得无礼。”
“哎！”青洛半真似假地挑挑眉，“我还就喜欢她没见过世面，不懂得勾心斗角、也不会吃醋拈酸，更不用防着她弯心眼儿地算计我。”
燕婉心中发寒，索性怒道：“你就是个寡情薄幸的男人！”
青洛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轩辕晚晴的脸，本就不痛快的情绪一下被激起来：“说得好，我承认，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好在皇上不是，那北番的公主即便送到床上也未必动一下。”
“你说什么？”燕婉脸色骤变，方才的凌厉顿时减了三分。
青洛也是一怔，转念想明白是青羽苍按下了这个联姻的消息，不禁后悔自己嘴快，歉意地望向轩辕晚晴，但见她神态平静却难掩脸色苍白。
“咳咳，”小孟打破尴尬，“王爷，皇上在殿中等着了。”
青洛收回目光，沉着脸与二女擦肩而过。
一入祈煊殿，已看见换了常服的青羽苍，以及像影子般的柳云和薛墨白。
“六哥！”薛墨白笑着招呼他坐。
青洛不理，只依足规矩向青羽苍行礼：“皇上可大安？”
青羽苍微笑着扬手虚扶：“六弟，以后不在朝堂，你我兄弟还是旧日相称。”
青洛点点头，这才坐下。
薛墨白笑着拱了拱手：“六哥，我先给你道喜。”
青洛不明所以，立刻摆了摆手：“喜从何来？”
柳云道：“王爷未有侧妃先立淑人，纵享齐人之福，到底还欠些。”
青洛更疑惑：“你们不是要介绍个侧妃给我吧？”
薛墨白笑道：“正是了。”
青洛盯住青羽苍：“二哥……”
青羽苍笑意不变：“是北番的公主——耶律祯琪。”
一瞬沉默，青洛换上一副浮佻不羁的笑颜：“我以为，我最好的结局应该是死在战场上，可二哥却要安排我死在女人的床上。”
青羽苍面上的笑容渐渐散去，郑重道：“除了你，我无法再将这个任务交给别人。”
青洛笑问：“这天下还有皇帝办不到的事？”
青羽苍道：“正因为我办不到，所以你非要办到不可。”
青洛皱起眉头：“总不会是那女人点名要嫁给我吧？”
青羽苍叹口气：“你猜对了。”
青洛愣住，他今天真是好运，缕猜缕中，是不是干脆换个算命相士做做，或许能做出个名堂。
终于，他冷笑着频频点头，蓦地反手一拍身侧小案，桌腿应声而断。“就算是妓/女，也并非随便谁点都出来接客的！”
青羽苍讶于青洛的愤怒，神情一黯。
柳云却抚掌而笑：“不错，王爷若非要自比，我们也没办法。只是若云胭一拒，那洛城最靠近北番，自然也最快遭殃，想来王爷本事大，即便城中只剩下一兵一卒，也会僵持着打下去，到时候我们把您的忠骨埋在驻防当口，真可谓千古佳话。”
“呸呸呸！六哥别听他疯话！”薛墨白狠狠瞪柳云一眼，安慰道，“咱们兄弟可是自小的情谊，六哥，你想想，若不是二哥信任你到了极点，怎会答允联姻？那可是北番啊！”
青洛沉默不语，凝视青羽苍，忽然拿过他手旁的茶盏，猛喝了一口：“二哥，你真不怕我反了？”
青羽苍幽深的黑瞳像暗夜的天空：“我从不认为你会反。”
“好！”青洛“咣当”一声将茶盏放下，“这个侧妃我受了。”
青羽苍眼底有愧疚和自责：“半年后，我会为你安排一场盛大的婚礼。”
青洛表情冷漠，起身而去。
柳云和薛墨白对视一眼，皆松一口气。
青羽苍望着青洛摔门的动作，闭上眼睛。
天上是一轮圆月，光洁好似银盘，可地上的宫灯太亮，已盖过了月。
青洛仰着头，强迫自己打起笑容，因为他要回琉璃殿，那里有等待他的妻儿。
“你受委屈了……”女声哽咽，来自阶下。
青洛怔忡着低头，看见跪在地上的轩辕晚晴。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着泪珠，如花娇颜在宫灯的映照下似真似幻，仿佛水中月，一触即融。青洛闷声不语，大步踏下石阶，将轩辕晚晴拽起来。轩辕晚晴双睫一抖，晶亮的泪珠顺着脸颊垂在下颌上，盈盈欲坠。
“你是为我哭吗？”青洛问。
“是。”
青洛展颜一笑：“我一点儿都不委屈了。”
轩辕晚晴凝视他：“如果你坚持拒婚，羽苍一定会发兵镇北。”
“我知道。”青洛柔声道，“二哥还是以前的二哥，一句信任，比什么诡辩都有力量得多。”
轩辕晚晴拭泪：“请你原谅他。”
青洛笑笑，看着她才擦干却又涌出的泪：“二哥没错，原本他只需要下旨赐婚即可，却冒着我与他翻脸的难堪探我心思。其实联姻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不费一兵一卒笼络北番，他日……”青洛顿了顿，终究没把话说完，换了语气，“反正我是男人，不过多个女人暖炕而已，说到底还保了洛城长治久安，半点不吃亏。”
轩辕晚晴咬了咬唇：“云萱怎么办？那位耶律公主……饶是和亲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夫婿，想必不善。”
青洛立刻回答：“云萱在我心里永远是不同的，就像……”他本想说“就像在我心里谁也越不过你”，转念间却又意识到不妥，既然男婚女嫁已到今日田地，何必再徒增牵挂？遂苦笑道，“就像你在二哥心中永远是唯一。”
轩辕晚晴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忧不喜。
青洛似乎感觉到轩辕晚晴知道他本来想说什么，心中隐隐期待，可等了半晌不见回应，便又黯然。
“你……再也不能带燕婉走了，是不是？”轩辕晚晴换了话题。
青洛叹口气，反问：“这样的情形，你也舍不得她跟我走的，不是吗？”
轩辕晚晴点点头，望了眼青洛身后依旧紧闭的殿门，沉声道：“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什么？”青洛不能置信。
轩辕晚晴望进他的眼眸，缓慢道：“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你不要再回来了。”
入夜，青羽苍并没到未央宫就寝，燕婉服侍轩辕晚晴入睡，而后一个人站在寒风呼啸的苑中，将宫灯全部熄灭。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这座精致的宫殿，远远传来禁军巡夜的整齐步伐。燕婉蹲坐在石阶上，也不觉得冷，只抱膝望着枝杈间稀疏洒落的月华，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值夜的小宫女起身去西后堂取炭火，一眼看见苑里的人影，吓得惊叫了一声，待细看竟是冻得面青唇紫的燕婉，连忙叫起同屋的宫女，把她搀回了房。
不知昏睡了多久，燕婉感到体内似有一把火在燃烧，像要将五脏六腑连同骨头一并燃尽，她的眼皮好重，但并不黑暗，能感受到五颜六色的光，这些光芒像细小的琉璃瓦片，每一片里都盛放着回忆，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起，合成一方巨大的墙，她伸手去触碰，墙体却轰然碎裂，那些碎成粉末的颗粒刺痛了她的眼睛。
有人坐在她身边，用清凉的帕子换走她额头上已经热掉的帕子。
燕婉努力睁开眼，辨认出轩辕晚晴的模样，用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唤：“王姬……”
轩辕晚晴松了口气，叹道：“你总算醒了。”
燕婉抬了抬无力的手臂：“我睡了很久吗？”
轩辕晚晴点头，握住燕婉的手，缓缓扶她坐起：“两天两夜了。”
燕婉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轩辕晚晴把她拥在怀里，用被子裹好：“谁让你坐在石阶上吹风，只会叫人心疼。”
燕婉呆呆地望着前方：“也只有你心疼我吧。”
轩辕晚晴知道她言中之意，遂道：“定北王离宫前来看过你，可是他非走不可，圣城无召，王爷们是不得逗留的。”
燕婉低泣：“罢了……全当是负了这一世……”
“哼，你要负这一世，也得那个人值得才罢。”
一声浅淡的冷哼，燕婉惊讶地凝了凝眸，才看见柳云也在，立时大窘：“你……”
只见柳云冲着轩辕晚晴一拱手：“娘娘，微臣告退。”
轩辕晚晴点点头：“云先生辛苦。”
待柳云离开，轩辕晚晴解释道：“第一日御医来看，虽开了药方但你丝毫不见好转，药也喝不下去，我只好叫云先生来为你施针。”
燕婉默默听着，泪水滑落在被面上：“我以后……会好好的。”
轩辕晚晴歪着头抵在燕婉的头上：“快好起来吧，我少不得你啊。”
二人又断断续续说了片刻话，小宫女捧药进来，轩辕晚晴亲自喂燕婉喝了，方才命人安置她休息。
此后不过三五日，燕婉的病逐渐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