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深阔的正殿里，青羽苍刚刚批复完上书，斜倚在短龙榻中假寐。
殿外，定国公太傅青熠请求觐见。
小孟不知道此时是该去打扰疲累的皇上，还是该让皇上的老师稍作等候，遂有些犹豫不定。
青熠问：“皇上昨夜可有安寝？”
小孟摇摇头：“回太傅，皇上昨夜从纳谏阁回来便通宵忙碌，晨起时分才睡过去。”
青熠叹口气：“本王进去看看。”
小孟轻轻地推开门，青熠缓缓走进去。
倦极而眠的青羽苍皱着眉宇、束发的白玉冠稍稍歪斜，他抿着唇角像是在梦里也依旧思考着什么。
由于数十年前的七殿之乱，先皇对几个支持他的兄弟也并不信任，只有青熠是先皇亲命的定国公，在圣城内修建了定国公府，手握圣城安危大权，所以青熠进出宫廷的时间比待在府邸的时间还多。
青羽苍当初是青熠最看好的皇子，因由说起来有些儿戏。
某一次下着雨，廖东打着华盖送青熠退宫，远远看见一个撑着油伞的小童，半边身子已经被浇透，却仍然固执地立在雨中。
青熠好奇，走近了才看出是青羽苍，廖东也吓了一跳，急急命人打华盖、宣御医。青熠俯身看着冻得嘴唇发紫的小人儿，问他因何在此。
青羽苍为难地摇摇头，不语。
青熠笑笑，命廖东等人都走开。叔侄二人就这么浇在雨中，相对无言。
青羽苍终于不忍，苦着小脸低声道：“五弟跟我偷偷泛舟，被宫人发现，此刻正被宫妃娘娘责罚立在雨中，我陪他。”
青熠诧异地扬了扬眉：“那你为何还打着伞？”
青羽苍低下头：“母后让风音给我打着，我不同意，风音就要一直淋雨，所以我让她回去，自己打伞。”
青熠问：“你母后知道原因吗？”
青羽苍点点头。
青熠微笑：“让廖东送你回去吧，我刚刚经过朱砂殿，已经看见宫妃娘娘把青谲召进去了。”
青羽苍倏地抬头，脸上洋溢着惊喜的光芒：“三叔所言是真？”
青熠苦笑，骗他难道可以得到一块糖么？
青羽苍欢呼，扔掉伞，冲青熠躬身一揖，小小的人儿却做得像模像样。
青熠抚了抚他的头，才看着他一溜烟跑走了。
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大到可以很好地隐藏心思、不辨喜怒，一张令人如沐春风的俊颜之下，是好似陡峭山峰、恢弘大石般的帝王之气。
拿眼扫过龙案上的奏章，末尾有青羽苍铺排的小篆，字字珠玑。青熠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认真，难怪会忙碌通宵。
原本青熠进来时，青羽苍就醒了，此时听见青熠叹气，便睁开眼：“三叔。”
“参见皇上。”青熠作揖。
青羽苍淡淡一笑，扬声：“设座备茶。”
小孟听见，立刻进来张罗。
“三叔来见朕，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青熠思忖片刻：“青谲已经起程去往凤凰贺兰，不知皇上可想好换谁去北番议亲？”
青羽苍道：“既然是六弟的婚事，自然六弟来拿主意，朕向他提及肃灏，他无异议。”
青熠终是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此刻索性道：“凤凰贺兰乃通关要地，皇上分封给宗亲也就罢了。但与北番的联姻可谓笼络边关的第一要务，更何况皇上的六宫妃子尚且空置，何不趁此机会取得北番支持，也早些延续皇家血脉。”
他口中虽说的是“早些”，但其实已经“很晚”了。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二十二岁还无后继。
青羽苍微笑着伸手从上书中翻出几折：“这些话朕早已看过。”
青熠面露不悦：“皇上，皇嗣血脉终究是重中之重，此外青洛下有南夔外戚，若再与北番联姻，更是如虎添翼，倘若生出反意，后果不堪设想。”
“三叔，”青羽苍不在意地笑笑，“人与人之间若能多几分信任，这世上将少许多战争。更何况，朕虽未下旨，却已将联姻之事透露给六弟，不可反悔。”
青熠气得跺脚：“你当初要我做天子之师，如今此等大事竟不与我商量，更何谈听教？也罢！我愧对太傅一职重托，不若投水谢天！”
“三叔息怒！”青羽苍连忙收起笑容，一把拉住青熠的袖子，“我已经将苏澜将军调回圣城牵制七叔，升谢忠为中书令以报藩王之所动，云麾将军虽是散官，但在朝廷之中不偏不倚，颇得敬重，加上只效忠于皇帝的禁卫营……三叔，这些侄儿全按照您的意思，并无疏漏。”
青熠挣开他的手，脸上神色渐缓：“非但没有疏漏，思虑还更周详。”
青羽苍表情恢复如常：“三叔，那位北番公主耶律祯琪，我是有所了解的。”
青熠不明何意，看着他不语。
青羽苍道：“一位和亲的公主，提出嫁给镇守洛城的藩王，我自然要派人好好查探一番。”
原来这位耶律祯琪并非北番正统公主，而是一名将军的女儿，本姓萧，自幼文武兼备，已被聘为王子妃，但三年前洛城水龙火攻一战，耶律祯琪的父亲因指挥不善战死，北番王大怒，王子妃的头衔便易了主，萧家也不再受到重用、日渐衰败。直至去年夏末，北番吃了最大的一场败仗，北番后宫里的妃子都不愿自己女儿到云胭和亲，复才想起萧氏忠良，宣萧祯琪入宫听封，可萧祯琪三年前被耽误了最好的嫁龄，如今已是双十年华，对反复无常的王室恨之入骨，要以死表明不肯和亲之志，幸得萧母拦阻及时，才没酿成惨祸。后北番王屡下诏书忏悔，萧祯琪才勉强答应，不过条件是嫁给当初镇守洛城的安远将军。
青熠听罢，颇感意外，同时又很担心：“莫非此女是想报仇？”
青羽苍摇摇头：“就算她有这个心，也不会不考虑后果，萧氏一族的性命，都在她一念之间。”
青熠的心稍稍落定：“纵然如此，也要谨慎。说起来，青洛和青谲极为相似，都是一匹孤狼，难以驯养……”他顿了顿，抬眼扫过青羽苍温润的眉目，“而你却给予他二人最大的信任。”
青羽苍莞尔：“五弟为人孤僻，却最是无欲无求，正因为我不设防他，他才肯效忠于我。而六弟……”笑容中参杂了一抹苦涩，“真正绑住他手脚的，只怕是另外一个人。”
青熠曾经听闻过宫里的传言，然则并未放在心上，只当那是无稽之谈。但今日观青羽苍神态，其中却有几分可信，不由恻然，遂拍了拍青羽苍的肩，语重心长道：“吕后的故事你知道的，也许中宫无子，反而是件好事。只是你也该做做别的打算，如今六宫空置，皇室血脉与江山社稷息息相关，没有哪个大臣会如民间简单的百姓，赞扬你情深似海。”
青羽苍含笑，眉目深远：“三叔，我是皇帝，所以我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被任何牵绊蒙蔽了双眼。”
青熠释然：“你肯这样想，我便放心了。”
青羽苍道：“如今首要之务是令国库重新殷实，其他事还是错后为好。”
青熠不再逼他，拱手告退。
入夜，青羽苍移驾未央宫，轩辕晚晴正和衣而眠，显然是在等待时百无聊赖，困倦打盹。
青羽苍不忍叫醒她，便在床榻的矮凳上坐下来。
未央宫苑里的花草因风音的照料并未荒弃，此时阵阵幽香飘入殿阁，比任何熏香都令人心旷神怡。
青羽苍到未央宫之前，禁军统领伏龙来请求他遵守承诺，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的同时，还有一丝怅然。伏龙虽是他的舅辈，可并不在年龄上大他许多，故而平日里两人说话更像朋友。但今日，伏龙冷漠的态度和等级分明的言辞，好似另一个人。青羽苍心念电转，只想到一个可能会令他如此，那就是他知道了先皇驾崩的真相。而这也意味着，再难挽留。
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当日的场景：父皇和骊姬倒在血泊中、晚晴颤抖的背脊贴在窗棂上。虽然父皇崩逝前说过不怪他的话，但这话并没有让他释怀，反而满心苦涩。
皇位——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耀，天下人看到的都是他的所得，却没有谁会关心他失去了什么。他依旧可以完美地保持温柔可亲，同时像一座高耸的山峰般支撑整个国家的兴旺，但谁也不知道他用山峰般的背脊挡去了多少枪林剑雨，也没人知道他辗转难眠后作出的决定已将损失降到最低。
青羽苍仰起头，轻呼出一口气，眼眶有隐隐的刺痛。忽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唤：“夫君……”
这寻常百姓家的称呼能让人心头温暖，青羽苍霍地转过身来，搂抱住轩辕晚晴。
过了良久，青羽苍才放开她，一并坐于榻上：“政务繁忙，我陪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轩辕晚晴端目微笑：“没关系，等国库充盈起来，你答应陪我到温泉行宫小住便好。”
青羽苍侧首吻吻她的额发：“那一天一定不会太久。”
轩辕晚晴问：“我听说你要派肃灏去北番议亲？”
青羽苍点点头：“这个人虽然弹劾过六弟，但并不见六弟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况我命人暗中查访过，肃灏的身世疑点重重，却无迹可寻，朝堂之上也无派别，文采言辞出众，看似胆小，又不谙明哲保身之道，实叫人猜不透其中奥妙。”
轩辕晚晴沉吟道：“无论如何，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青羽苍笑笑：“这个自然，只是……我虽信任六弟，可朝堂上的臣子对拥有南北两国支持的六弟还是愈加忌惮。”
轩辕晚晴听出他言语中的试探，并不以为意，只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夫君，你认为一个女子若是深爱自己的丈夫，会如何看待其他分宠的妾室？不错，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必不能忍。更何况，云萱的性格又直烈似火，就算她不怨怼青洛，也会将矛头指向耶律祯琪。而且，青洛的频繁娶妻，定会令南夔旧臣不满，现下又有长子思南，他们支持的对象很难说还是不是青洛。所以，南北联合的弊端一时三刻还做不得数。”
青羽苍心中暗讶她的冷静果断：“这一点我竟不察。”
轩辕晚晴清莹的眼眸朦胧地垂下：“女人，总是更了解女人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