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华苑内青烟缭绕，供奉着桂树之神，宫贵太妃就站在青烟之中，像是在接受焚香的洗礼，一片金色阳光从天际直投下来，仿如梦幻。
青羽苍迈进苑时不由皱了皱眉，这样的浓香是他所不喜的。
“你来了。”贵太妃神色深沉肃穆，缓缓睁开眼。
青羽苍忽然意识到这是宫暝搬来桂华苑后他们第一次相见，从前最爱华美绮丽的女子，如今只着一袭艾绿、绾堕马髻，衬得身形和脸型皆略显消瘦。
“贵太妃……”尽管以君拜臣于理不合，但青羽苍还是微微欠了欠身。
宫暝淡漠地受了这一礼，双睫微微一低，好似在叹息，问着不着边际的话：“你猜桂树之神在想什么？”
青羽苍不明其意，便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宫暝微眯双眸，望着玉像：“她平静慈祥的神态让人觉得仿佛身处虚空、并无一物，但实际上所有是非曲直都装在她的脑子里，她不用做任何事，只需接受供奉，所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耳闻目睹。”
青羽苍把玩着系挂在腰间的玉佩，笑意温润：“贵太妃移居此处倒是有闲情逸致忖度这些了。”
宫暝直视他：“本宫听从皇令幽居于此，原本也大抵就如这神像一般罢了。可外面的风吹进来，扰乱这香火，本宫便又不得不想办法让皇上移驾来此。”
青羽苍微微而笑：“朕便如您所愿册封潇湘为妃又如何？贵太妃未免将这一筹码看得太重了。”
宫暝冷笑：“你此刻站在这里与本宫说话，就证明本宫这枚棋子用得恰到好处。你若已打定主意封妃，自然也就不会来了。”
青羽苍摇摇头：“朕来此，是尊您为贵太妃，亦是将您视作太后唯一认可的对手，并不关其他人和事。”
宫暝容色一僵，随即却又笑开：“本宫虽然利用潇湘，但那孩子对你的感情不能作假，二十几年，算来，你们才是青梅竹马。”
青羽苍沉默片刻：“这么说，贵太妃也没办法收回这步棋……那是朕打扰了。”
“慢着。”宫暝叫住他，“办法不是没有，而且再简单不过。”
“……？”
“只需一道皇命，指婚潇湘与谲儿。”
青羽苍神色大变：“五弟绝不会答应！”
宫暝道：“你只需下旨，说服他是本宫的事。”
青羽苍拧眉，带着分明的怒气：“您是五弟的母妃啊！怎能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宫暝冷笑：“本宫是在为皇上分忧。”
“好个为朕分忧！”青羽苍紧紧攥着拳头。如果面前这个女人不是青谲的母妃，他早已下令要其殉葬先皇。
而宫暝自然也是握着这一点，一步步逼近青羽苍：“只要你这么做了，将贺兰凤凰城赐谲儿为封地，从今以后，本宫就是你手中的利刃，为你所用。”
青羽苍怒视她脸上的凝重，咬了咬牙，刚要开口拒绝，便听见冷清的声音：“二哥不必为难，母妃要我如何，便当如何罢了。”
青羽苍惊诧地回头，看见青谲苍白冷酷的脸。
寒冷的腊月迎来了第一场雪，遮天阴云和皑皑白雪令皇宫失去了往日的活气与神采。宫人们熙熙攘攘地忙碌着睿钦王爷的大婚，潇湘坐在惊鸿殿中望着如一尊石像般的青谲，一缕暖阳从很高的天窗照进来在铜镜中反射出五光十色的幻彩投到青谲身上，潇湘凛然一惊，不，他不是一尊石像，而是一方冰雕，仿佛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冻住，包括人的生气。
潇湘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青谲恍若未闻，只听着小孟禀报大婚的礼单。
此时，轩辕晚晴就站在殿外，一个他们都看不见的角度，潇湘柔弱而胆怯的哭泣声让她感到深深自责。
燕婉轻轻地拽了下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问：“王姬，还进去吗？”
轩辕晚晴深吸口气，露出冷静的微笑，迈入殿门扬声说：“道喜的人来啦！”
潇湘的哭声一滞，猛然抬头瞪大眼睛，轩辕晚晴唇畔的微笑令她感到彻骨寒冷。
青谲上前几步，拱了拱手：“皇后娘娘。”
燕婉立刻将一方锦盒奉上，青谲的内侍恭敬接下。
“本宫挑了一排最好的凝碧珠。”轩辕晚晴笑容清澈，“听闻王爷退番之勇，如武神降世，实在令人钦佩。”
青谲挑了挑唇，并无笑意：“娘娘过奖。”
轩辕晚晴抿唇看向潇湘：“翁主，恭喜。”
潇湘文弱娟秀的脸上遍布泪痕，她飞快地擦了擦：“多谢，可是娘娘，我不愿再见到你。”
燕婉、小孟和其他忙碌的宫人皆吓得不知所措，而青谲则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反应。
轩辕晚晴望着她，神色平静。潇湘警惕地看着轩辕晚晴，像是随时准备反扑的小兽。
“如你所愿。”
浅浅淡淡地一声应答，潇湘几乎以为自己听觉失调，然而轩辕晚晴的背影清晰地映入眼帘，她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半晌，她畏惧地侧首看向青谲，却发现青谲依旧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
两个月后，睿钦王爷的婚礼如期举行，并着新春，场面隆重盛大。南夔和轩辕皆派遣重臣前来道贺，去往封地的王爷们也携礼同归。
整个仪式上，所有人都看到弘德青帝对这位弟弟的疼爱，几乎将所有能给的都给足了他，然而青谲冷漠的态度让人压根没觉得这是他的婚礼。
“你这位五哥可真怪。”阮云萱抱着思南站在青洛身边，注视着鼓乐声中行礼的青谲和潇湘。“难道他天生就不会笑么？相比较起来，我还以为这是皇上的婚礼。”
“他在洛城的手段和行事你也见了，总不同于常人罢了。”青洛似笑非笑，继而神色转柔，看向阮云萱，“一会儿就入席了，你累不累？我来抱思南吧。”
“你哪里会好好抱，”阮云萱觑他一眼，疼爱地亲吻儿子的小脸，“大喜的日子可别惹哭了他。”
青洛咧着嘴角一笑，伸臂把阮云萱圈在怀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无间。
燕婉站在他们身后呆呆地看着，眼睫轻颤。
礼成后，宾客入席。
阮云萱不得不和青洛分开，坐在王妃席位上。西陵王妃瑶瑟显见得是非常喜欢孩子，不住夸赞思南可爱。阮云萱应和着，偷觑正位上轩辕晚晴的神色，看到一张平和温柔的笑颜。阮云萱忽然觉得陌生，数月未见，似乎有什么在轩辕晚晴身上悄悄发生了变化，却又让人觉察不出。
“让我抱抱吧。”
阮云萱只觉得手上一空，吓了一跳。瑶瑟已经抱过了思南，掂在怀中。
“哦哟~瞧瞧我们的小世子，真是福气相！”瑶瑟逗弄着思南，往轩辕晚晴面前送了送，“娘娘说是不是？”
轩辕晚晴微笑：“是。”
瑶瑟将孩子抱到轩辕晚晴近前：“娘娘抱抱？”
轩辕晚晴伸臂要接，瑶瑟倏地将手一松，阮云萱始终盯着思南，脑子嗡一下炸开。
婴儿有坠落感时，“哇”一声哭出来。青洛坐得虽然远些，但仍闻声迅速望过去。只见轩辕晚晴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抱着思南，然后慢慢调整过来坐好。
阮云萱哽在胸口的情绪好半晌才释然，几乎要哭出来，思南是她的命，不要说有什么闪失，就算打个喷嚏都会令她心疼不已。
轩辕晚晴抱紧思南，与他两颊相贴，口中喃喃着舒缓的西域小调，不一会儿思南便安静下来，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伸出小手抓玩轩辕晚晴颈上的挂珠。
瑶瑟掩口一瞬，慌忙起身要跪：“娘娘恕罪！”
燕婉已经跨上一步搀住了她——与其说搀，倒不如说是拽，扯得瑶瑟不但没跪下，反而向后一个趔趄。
轩辕晚晴淡淡看着瑶瑟，将孩子转交到风音怀中：“你太毛躁了。”
从前她是断不会这样与人讲话的。瑶瑟惊恐地看向轩辕晚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试探不但不高明，反而拙劣非常，眼前的人是皇后，是她此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风音将孩子抱给阮云萱，阮云萱飞快地接过来细细查看，然后紧紧抱在怀中，心仍旧剧烈跳动。
“曜儿很乖，妹妹真是好福气。”轩辕晚晴温言道。
席上重臣的家眷也都随声附和。
阮云萱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愣了愣，方感激地冲轩辕晚晴一点头，声音还有些发颤：“谢娘娘。”
“六弟，你在看什么？”妙欣王青辉偈侧着身子轻声询问，恰恰避过其他人的视线，仿佛只是与青洛再寻常不过的交谈。
青洛回神：“啊，四哥，没什么。”
青辉偈道：“大哥也有个女儿，只是并非嫡出，没想到还是你抢先了。”
青洛挠头：“嘿嘿，我命好。”
青辉偈压低嗓音：“听说五弟的铁血之战让洛城兵力损失不小，但北番却也一蹶不振，有意以联姻来换取城池和粮食。”
青洛道：“看二哥的反应，大抵是对联姻没有兴趣。”
青辉偈道：“北番虽然败了，但辽阔的疆土和勇猛的兵士却也不可小觑，他们一度游牧，此次被五弟击退，就是没料到还有人敢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再下一次，只怕不会再慌不择路。所以除非联姻，否则终究是个大患。”
青洛斜睨一眼青羽苍，用筷子戳着盘里的菜：“二哥情长……”
青辉偈叹口气：“皇后自然是好的，但也……”
青洛警觉：“莫非有人谏言废后？”
青辉偈一怔：“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听说潇湘本是要做皇妃的。”
青洛心上一宽，反笑起来，揶揄道：“二哥可真大方。”
青辉偈听他口气竟似完全不认为这件事中有什么利害关系，不禁重新打量青洛：“你难道不认为事有蹊跷？”
“有什么蹊跷？”青洛喝了口酒，“木已成舟，再蹊跷也没得想了。”
“你说得对，”青辉偈也笑起来，“是我没看破。”
青洛笑道：“四哥，你参禅修佛还没看破，那我就什么也别说了。”
其实，不是看不破，也并非没觉察出蹊跷。青洛自然明白青辉偈的意思：老五成亲，最好的选择就是与北番公主联姻，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对他的看重，可青羽苍却将潇湘翁主赐婚予他，摆明还是将联姻扛在自己肩上，然而到此却又没了下文，实在让人捉摸不清。
青洛不自觉地又朝着妻儿方向望去，殊不知青羽苍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