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云胭北疆苦寒之地，这边忙完了秋收后才重新种好冬麦，便迎来了第一场雪。若在往年，洛城的百姓这时便会关上院门，烧好暖暖的火炕，温一壶头年雪水酿的烈酒，或许院中还会挂着几串红椒、几块腊味……
今年，却不同。
雪刚刚落地，便被踩成青石板上的水花，几月前那场大火虽将青石烧的有些发黑，却同时把洛城百姓的心烤得暖意洋洋——北方的番兵每隔一两年都会伺机来犯，然而抵御从未像今年打的这样痛快！那个安远将军刚来的时候，大家还都笑他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谁成想，就是那么个毛头小子，竟带着他们“屠了那群婊/子养的狗杂/种”。虽然这一场大火烧了洛城近四分之一的民房街道，但烧的却是那么大快人心，所以街上无论是扛着沙石圆木的官兵民壮，还是为家人送去午饭酒水的老妪民妇，脸上都挂着满足和骄傲的微笑。
“将军，忙活一上午了，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来人有些发福，许是跑的快了，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怀抱着一个酒坛，递过一个陶瓷大碗，里面盛着满满的酒。
青洛刚为新建的民房装好门板，接过酒碗豪饮一口，一股暖流入腹，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咱们还要多久才能把洛城修葺好？”
“回将军，和顺大人刚刚和掌管物资的那几位大人合计了一下，说是照现在这个速度，再有一个月就差不多了，必能赶在立冬之前。”
青洛的嘴角挑起一丝兴奋，随即放开喉咙高喊：“兄弟们，加把劲，再过一月，咱们就都有家了！”
一句话，引来山呼不断，青洛只觉得这般温暖而舒爽的畅快前所未有。
递回碗，继续劳作，远远有飞马疾驰的声响接近，青洛放下手中的木板回望，果见一匹快马近身数丈时驻了足，报信的人跳下来跪在青洛脚前：“皇上头风发作，要移去温泉养病，速招将军回圣城。”
青洛一把将报信的人从地上揪起来：“怎么这样突然？”
“这、这……实在是淑容娘娘小产，事出突然，所以……”
“淑容娘娘……？”青洛松开手，扑了扑身上的雪，又拿起木板来，“养病就养病，找我回去做什么？”
报信人道：“倒也不只是淑容娘娘的事……听说探子回报南疆挖出一个什么夔鼓，南疆王以天星照命为由意欲争夺边界城池，太子上书要代替皇上出兵，皇上暂未应允。”
青洛闻言怒斥：“混账！这才说到重点！”于是扔下木板，飞身上马，朝着后城扎下的主营疾驰。
十五日后，一小队骑兵从洛城回到圣城，伏龙接迎后安排人马落脚在禁卫营，青洛与破格由死囚升为从八品御侮副尉的梁振入宫歇在了琉璃殿。
翌日，二人沐浴后换了朝服前去面圣，走到寒竹林，梁振抱怨道：“老子以为宫里能有多热闹，却比洛城人烟还要稀少，实在无趣。”
青洛笑道：“是我特意挑了人迹罕至的路走，省得照面招呼。”
梁振脸上满是沮丧，却又不得不跟着青洛走，自己想着好容易进宫走一遭，虽然这里除了竹子还是竹子，但也是没见过的竹子，便转着脖子四下观望，忽然呼吸一滞、眼前骤亮，压低了声音惊叹：“乖乖，竟是画上的美人儿！”
青洛闻言，扭过头来笑骂：“你昨晚还没招够兰心的白眼？”
梁振不回答，着迷地盯着竹林深处。青洛回身走了几步，顺着梁振的目光看过去，立时脸色一沉。
只见轩辕晚晴正从青辉偈手中接过一串佛珠，并从袖口中取出一只香囊放在他手里。
“不曾想这是我们唯一的信物……”青辉偈握紧香囊，“也是最后的信物。”
轩辕晚晴叹道：“缘起于此，缘尽于此，未尝不是件好事。”
青辉偈点点头，不再言语。
“四哥、太/子妃，真是好雅兴。”青洛冷冰冰的声音参杂着强抑的怒气。
竹林深处的二人一惊，轩辕晚晴忙将佛珠收进袖子里，相反青辉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态看着来人。
青洛神情讥诮：“四哥素日修佛参禅，改天可愿与我启蒙论道？”
青辉偈笑笑：“自然没什么不可，但也谈不上启蒙，我只是略懂罢了。”
“我不信轮回，却知道果报，但这果报并非掌握在神佛手中，而是由我来判定。”青洛冷笑一声，蓦地伸手抓住轩辕晚晴的皓腕，扭头便走。
轩辕晚晴大惊，却又挣脱不开，手腕被箍得生疼，只能咬着牙紧跟。
一径走到寒竹林尽头，青洛突然松开手，轩辕晚晴被带得踉跄跌倒在地。
“哎……！”梁振伸手要扶，却被青洛燃烧着怒火的双目瞪得一个激灵。
轩辕晚晴顿觉手心**辣地疼，不由心中气苦，自己站起来后也不拍土，只握着拳藏手于袖中，冷冷看一眼青洛，转身而去。
梁振完全摸不着头脑：“这唱的是哪一出？”
青洛目中燃火，也不回答，只定定地站了一瞬，挥手一掌击在临近的寒竹之上，竹身应声而断。
梁振咋舌，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便只低声道：“她又不是你的女人，何必……”然而眼角瞥到青洛更加铁青的脸色，忙闭了嘴。
静默片刻，青洛冷声道：“待会儿见了我父皇，闭严你的嘴。”
朱砂殿，一曲《射鼓》空明激荡、飘渺混宏，七皇子青莫离身着雪白大毞，面对如镜般的湖水，他每弹一个音，湖面便溅起一层浪，随着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湖中溅起的水珠如银网般密集地落下，形成千万水花。
“筝横为乐、立地成兵，我儿的琴音越发好了。”宫贵妃的蓝色水晶屐踱起来清脆悦耳。
青莫离起身一揖：“母妃有命，儿子一刻不敢怠慢。”
宫贵妃在铺了狐裘的石凳上坐下，打量了他一瞬，才道：“你也坐过来吧。”
“是。”青莫离坐下，畏寒地拢了拢大毞，一旁侍奉的婢女给他倒了杯热茶，宫贵妃轻轻挥手，婢女默默退下。
“我猜，”宫贵妃缓缓道，“你来是想问，为什么进言于你父皇召青洛回来，对吗？”
青莫离不语，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摩挲着茶杯。
宫贵妃微微一哂：“这一点，谲儿就比你沉的住气得多。”
青莫离道：“那是因为五哥压根儿没觉得有何不妥。”
宫贵妃玩味地看着他：“那你又觉得哪里不妥了呢？”
青莫离有些气恼，先是咳喘了几声，才哑着嗓子道：“南疆平乱本该是我和五哥两兄弟立军功的大好时机，母妃却将这等机会双手托献给别人，难道没觉得不妥？”
宫妃鼻子里哼笑一声，长长的丹蔻指甲弹了弹茶盏瓷盖：“莫离，我来问你，这茶如此滚烫，不能立刻入口，该如何？”
青莫离道：“打开盖子来晾凉。”
宫贵妃又问：“那如果这个盖子棱角鲜明、甚至有逆刺凸起，不能像其它茶盖一般徒手执起又该如何？”
青莫离想了想，捏起自己茶盏上的盖子转腕一送，正碰上宫贵妃面前的茶盖，不偏不倚给砸落在地，摔成两半。
宫贵妃微笑：“做得很好。”
青莫离道：“原来母妃是要借南疆王的手除掉青洛。”
宫贵妃冷笑：“如果青羽苍是虎，那青洛就是他的利爪，没有了爪子，即便牙齿再锋利，也终究不足为惧。”
青莫离点点头，却又蹙眉：“可青洛不是一般的利爪，而青羽苍……保不齐会在危急的关头抛下这里的一切赶去救护。”
宫贵妃眼里掠过一丝诧异：“没想到这孩子在你们兄弟心中竟如此有情有义。”
青莫离凝视摔在地上的茶盖：“母妃……上一次，我们败了。”
“败了？”宫贵妃笑起来，“用帝紫的一条命换毓绛雪的一条命，倒还算便宜。”
青莫离怔住：“母妃的意思是……？”
宫贵妃眸中冷光一闪：“你以为上次亲征的是你父皇？你错了，那身金盔铠甲的下面是皇后。本宫费了多少心思才算计得分毫不差，让南疆成为毓绛雪的葬身之地，哼，区区一个帝紫能替本宫扳倒这个最大的敌人，倒也划得来。更何况……七王爷自那以后无心恋战，有本事争夺皇位的人又少了一个，这可是桩一箭双雕的买卖。”
青莫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觉胸腔震动，便剧烈咳嗽起来。宫贵妃起身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俨然一副慈母神态。
“母、母妃……此次南疆一战，大局便可明晰了么？”
“是，只要那个人传来的消息一切属实，毓绛雪的儿子们，算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