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九回 凤凰劫
    面对云胭一反大举进攻之常态,强强弱弱、真真假假的诱杀,南疆一方颇为措手不及、呈败退之势。白龙河,两方相持不下,南夔国突发内乱,主战首领被杀,南夔国主遭重创,不日身故,新任首领愿退兵以避战火,两国修好,对云胭俯首称臣。

    沉沉黑夜,万籁俱寂。王帐中的女子一身展衣洁白如磋,绘有晕羽,外披轻盈的绉纱细葛衫,里衬青箭束身劲装,不虚加任何配饰,容色如玉,稍显疲惫之态,安然立于一副硕大的羊皮地图前,那地图上绘制着云胭江山,让观者陡生出俯瞰天下的感觉。

    许久,她换上铠甲,覆了金面,缓缓走出王帐。

    这一夜,是众人最放心的一夜,因为明日便可回朝,便可见到自己的亲人。

    毓绛雪穿着沉重的铠甲,站在峭壁尽头向下望,陡生凄寒和苍凉。

    那些荒野中的无名尸体已露出森森白骨,大获全胜的局面下是惨痛的损兵折将。毓绛雪无力地笑笑,自言自语:“太平若被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继而又压低了嗓音,模仿青丞的声音,手指摩挲着面上的金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次,一切都会好起来。”

    许多年前,先皇将她带离父母身边,更名改姓,让她学习易容换音、兵法剑术,原是准备要她去到敌国和亲,作为内应之用。然而,青丞一曲凤求凰,改变了她的一生。

    “陛下,夜风凉了。”一个高大的黑衣将不知何时近前,此时正半跪在身后出言提醒。

    “嗯。”毓绛雪漫不经心地回首,却看到身后并不止一个黑衣将,稍远处,四个黑衣人正中是一名身披红袍的男子,手执一杆银枪,神情犹如战后的南疆,冷漠荒芜。

    青狄!

    毓绛雪心内暗惊,看清了眼前的形势后将手按在佩剑上。

    “青丞,”七王爷青狄不用敬称,语调透着凛凛寒意,“我来索二十五年前的债,那把龙椅,你坐得够久了。”

    毓绛雪的容色在金甲面后变得惨白,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冷冷俯视着身前跪拜的黑衣将,忽然一笑:“征南将军诩罗觞,原来你没死。”

    黑衣将放在膝上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抬起头,嘴角浮出讽刺的笑:“难为皇上还能一眼就认出末将。”

    冷锐的目光扫过诩罗觞的脸,毓绛雪望向青狄:“看来你们已经部署很久了。”

    青狄道:“当今皇帝被一个死人行刺,自然是我们这些活人最好的开脱。”

    话音未落,诩罗觞已由低处跃起进攻,毓绛雪忙拔剑出鞘接招,“叮”一声火星四射。一击不成,诩罗觞反手又是一刀,竟是大敞大开不顾命的打法。十来个回合后,毓绛雪暗暗叫苦,恨自己为何离开王帐来这僻静之处,但转念一想,青狄等人杀心早存,无论身在何处,这一战是早晚逃不开的了,可若论体力,她绝不是诩罗觞的对手,如此消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诩罗觞……”挑开劈来的刀刃,毓绛雪变幻了声线,模仿宫暝,声音大小拿捏得只有他们两人彼此能听见。

    果然刀的走势一顿,停在半空,毓绛雪看准空隙,旋身去扫对方下盘,继而翻身挥剑猛刺下去。

    眼看剑下又再多一个亡魂,蓦地侧处凌空飞来灿烂夺目的银光,如山洪爆发之势击中剑柄,毓绛雪仿佛听见自己腕骨碎裂的声音,一阵剧痛牵连着心脏,冷汗涔涔。

    陡然刮起大风,青狄的身影紧随银枪而来,伸手拽住枪杆在掌中一舞,如梨花落雪,然而带起的劲风却冷硬似刀。毓绛雪只感到肩头又是一阵剧痛,慌忙左手持剑,足尖点地向后退去。圈、拦、拿、扑、拨,青狄的每招每式都像是在缠斗,并不用尽全力,却又突然在每一个看似不经意间用足十二分的力道扎、刺、挞、抨,半晌,毓绛雪身上的金丝铠甲已被勾去数片,鲜血从里面渗出来。

    “青丞,你老了。”看着身穿金甲的人,青狄有一瞬恍惚,仿佛青丞身形瘦削得非常快,力道也减弱了许多。但心底的恨却让他因此而更痛快,他冷笑,“老了就该放下不属于你的东西,今天,我就送你去与几个哥哥见面。”

    “青……狄……”毓绛雪的身子在颤抖,她甚至能听见自己上下牙齿打颤的声响,她唤对面人的名字,却被席卷进呼啸的风中,微不可闻。

    “你是不是这么多年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二十五年前我突然调转枪头来帮你?”青狄一步步逼近,眉宇间的伤痛越来越清晰地映在毓绛雪眼中,“因为我不忍雪儿的一丝伤心,可同时我恨,恨她挂念的不是我。青丞,你拥有了我所希冀的一切!”手臂突然发力,袖袍扬起,银枪如同惊涛骇浪般刺破了金甲,多少回,在梦里反反复复演习,只为今日一刻,可当这一刻来临,青狄却没有丝毫复仇的块感,只感到莫名的恐慌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

    毓绛雪本想摘掉面具,正要弃剑的刹那,穿心的剧痛从胸口传来,她低头,看着自己鲜红濡湿的血漫下枪头,手再也握不住剑,“当啷”一声砸在冰冷的石头上。

    鲜血,红得像风中烈烈扬起的战袍,青狄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绝色女子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面前,娇笑:“七殿下,可敢用你那银枪来与我的红缨枪一战?”

    转眼三十年,他们都老了。

    “恭喜王爷!”身后传来诩罗觞的声音,青狄回过神,翻腕迅速一拉枪杆,带动金甲人倒向他怀中。

    “王爷,小心脏了袍子。”诩罗觞说话间已经出手,用掌力送出一块飞石,不偏不倚击中金甲人左肩,力道大得让其由俯为仰,向后倒去。

    青狄疑惑,即便是诩罗觞刻意讨好,也不必如此用足劲力,正待讯问,目光却瞥到了摔掉覆面金甲之人的容貌,登时脑中划过一道闪电,浑身僵硬得连头也不能转动。

    曾经那犹如百花竞艳的面容此刻惨白异常,甚至还有些许扭曲,唇边涌出的鲜血随着头颅倾斜的角度滴在地上,残破的金甲折射出惊悚的光。青狄呆滞着,忽然嘶吼一声,抢步上前抱起了毓绛雪。

    “雪儿!雪儿!”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半分生气,显然是在青狄抽回银枪的一刻就已经死去,诩罗觞的出手只是为了给青狄心上再剐一刀,让他即便明白当时被飞石击中的女子已魂归地府,却还是会替她感受到迎上重击时的剧痛。

    其实诩罗觞完全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怀疑,从而提醒青狄金甲人或许不是青丞,但他没这么做。因为青狄不是个会被亲情牵制的人,甚至他心里可能压根没把青琏当做儿子。想拿到这样一个人的痛处,也只有今晚,如不打击殆尽,只怕以后再难降服。他确信,今天死的这个人是青丞也好、毓绛雪也罢,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雪儿……”青狄颤抖着伸手想要抚平毓绛雪被风吹乱的发丝,却突然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四十多岁的王爷此时惊慌失措得像一个孩子,慌不择处地把血擦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后倾注自己全身的真气灌至掌心,想要为怀中的人续命。

    一次,两次……

    真气的激荡只令毓绛雪嘴角涌出的血越来越多,体温却依旧迅速冰冷下去,青狄满眼都是绝望,这个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倾慕的女子、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女子,到头来竟是被他亲手所杀。

    诩罗觞露出得逞的微笑,忽然出手击向青狄后心,而青狄全神贯注于怀中的死人,似乎压根没感到危险迫近。诩罗觞的掌力如闪电飞虹,此时青狄的亲信欲救已然来不及。突然在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光影一闪,所有动作突然凝结,诩罗觞的掌只离青狄寸许,却没有击出,他整个人也似瞬间冰封,面上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回马枪。

    青狄左手抱着毓绛雪的尸体,右手握紧银枪,眸中杀意蹿升,枪尖刚刚刺入诩罗觞胸口,他便冷笑着停住:“你早知道面覆金甲的不是青丞。”

    诩罗觞脸色惨白:“你……连一个死人都……都能成为你的诱饵!”

    “皇后娘娘薨逝,总要有个人成为替罪羊,况且,你原本就是罪魁祸首。”

    青狄每断一句,就将银枪往对方的胸膛里插一分,直到抵着诩罗觞退到峭壁边上,才阴冷地问:“是你自己跳下去,还是本王送你一程?”

    诩罗觞想笑,可才一张嘴鲜血便喷了出来。青狄厌恶地后退闪避,将银枪拽回。诩罗觞连声音也没发出来,便直挺挺地向后栽了下去。

    呼啸的风在山间形成一种诡异的悲哭,青狄慢慢跪下,将毓绛雪的尸体放好,半晌,沉声道:“我送你回家,回青丞身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