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十回 行路难
    云胭国青丞皇帝二十六年,南疆一役大捷,举国欢腾。然,帝归圣城不日,后薨于温泉行宫,时年四十有三。帝悲不自胜,以誓告天,后位终其一生不复再立,并下皇命提前开启澈陵,移皇后梓宫入葬,静待帝百年后合葬于一墓中。

    当一切尘嚣随着沉重的梓宫移入澈陵,仍有多少人还会羡慕着这至高无上的荣宠,感叹皇后的死让混沌的夺嫡再次有了眉目。

    上将军苏澜无有升赏,宫贵妃被降至妃位,七皇子青莫离被禁足,五皇子青谲因二皇子青羽苍的力荐而幸免;七王爷青狄自述渎职,交出剩余兵权,携幼子青琏偏居圣城府邸。

    形势转换犹如雷霆风暴,青羽苍望着此刻老泪纵横的父皇,感觉是如此陌生。

    南疆亲征不过是帝后合演的一场戏,戏结了,红颜弹指老,如今只躺在一副冰冷的棺樽中,不听不看,也无法感应,何必再上演情深意重?

    后宫的娘娘们哀哭不绝,但大多数都是干嚎,唯有宫妃正襟素装、缄默无言,青羽苍冷眼瞧着却不以为忤,反而心里更添了几分敬意。

    突然一百多名扛夫的脚步一滞,巨大的梓宫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直压得眼冒金星、叫苦不迭。一名内侍疾奔到青羽苍身边,耳语几句,青羽苍脸色一沉,脚步飞快地赶到了抬棺的最前端。

    只见失踪许久的六皇子青洛一袭墨衫金蟒袍,双目定定地望着梓宫,仿佛不能置信般,看见青羽苍走来,方恍惚地问:“二哥,是哪位娘娘过世了?”

    青羽苍不答,抬手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力道之大竟让青洛脚下一个趔趄。

    “继续抬,不得耽误入葬的时辰!”内侍见状,忙搀扶开青洛,尖着嗓子吩咐。

    “二哥……”青洛眼睛里满布血丝,“母后……她……”

    青羽苍面色寒冷如冰:“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斥责任何一个儿子、再也不会为任何一个儿子忧惧。没有人再罚你抄写弟子规,没有人再对你耳提面命,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她已经跟你无关。”

    青洛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十日前,他在轩辕国听闻了云胭的丧讯便立即出发,跑死了两匹千里良驹才能赶在梓宫下葬的这天到达。一路上他拜遍了满天神佛,祈求这讯息只是个谣传,哪怕能让他回来有机会跟母后道个歉。可惜,一切都迟了。

    “母后!”仰天悲恸,青洛重重跪在了白玉铺就的甬道上。

    青羽苍红着眼眶,不劝也不理,继续跟着送葬/的队伍前行。

    然而,青洛这一跪就跪了六个时辰,任谁来劝也不起,等青羽苍处理完宫中后续事宜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高烧昏厥。经御医诊断,为连夜奔波、水米未进又七情郁结之故,皇帝于此期间命人去探望过,但青洛见之却感心中更为厌烦,病情反复,拖拖拉拉足有半月才见好转。

    十月末,皇帝下诏书立二皇子青羽苍为太子,大丧之后的大喜,各属国纷纷来朝,进贺表、奉年享。

    九重宫门次第开,青羽苍身着一袭玄色广袖黄裳旒冕服,九根五彩绦串着白玉珠垂在额前三寸许,他的步伐迈得很稳,白玉珠在摇晃间竟未发出任何声音。

    踏上祭天的圣台,从青丞皇帝最信任的二使手中接过金质册宝,三跪九叩,青羽苍却迟迟不愿再伸手去拿御杖,仿佛这象征无上皇权的至宝如同一条恶龙,会侵入人体蚕食心性。

    “太子殿下?”上使压低声音唤他。

    青羽苍暗暗叹息,缓缓起身,须臾间将御杖握进掌心、举过头顶,朗声道:“天佑云胭。”

    “天佑云胭!”圣台各阶上跪着的大臣们齐齐叩拜,口中山呼,“太子千岁!”

    “千岁?若真是闲云野鹤,千岁还怕短;可这拘人的皇位,千日也嫌长。”

    琉璃殿中,六皇子青洛称病,可此时却品着贡酒,悠闲地练字。他身侧研墨的婢女闻言,抿着嘴笑道:“若能做得咱们殿下这般自在,也定是没有人去羡那劳什子的皇位了。”

    青洛的笔一顿,唇角微挑,装模作样地摇着头咂嘴:“不好不好,要是被二哥听见连我身边的人都蔑视皇位、没大没小,不定得怎么修理我了,可得想个好去处,免得被你们这些丫头连累。”

    捧酒的侍女把酒壶放在几案上,含酸对磨墨的婢女说:“惠儿姐姐听听,咱们殿下这好容易才回来,病刚好,又想着走呢!倒不是什么别的理由,却竟是嫌弃我们连累了他!”

    惠儿刚要开口,却被青洛截住:“兰心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是没开玩笑。本来母后的丧仪过了,我便想走,是看在自小二哥待我的情分才留下来等他这个太子册封,人虽没去,但礼到了,况且前些日子的病摆在那儿,父皇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这次再走,我是不打算回来了,至于你们两个,放心,走之前,必定给你们选个好夫婿。”

    惠儿脸色一变,兰心已是急得带了哭音:“你走你的!与我们什么相干?打扫煮饭的活儿,我们姐妹样样都行,哪里就没有活路了?偏要得了夫婿做什么?我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嫁人!”

    青洛知道自己失言,心中不忍,却也不主动哄慰,任由兰心跺着脚哭。

    “六弟,怎的不见你来恭喜我?”殿外传来清风朗月般的声音,青洛一怔,忙叫惠儿去开门,兰心也赶忙抹了把眼泪止住哭声。

    青羽苍已经换下了繁冗的朝服,解下软袍后是一件月白底衬、暗紫绣线的绫缎长衫,随和雅致。

    青洛与他对着坐下,待兰心奉上温热的五花茶,青羽苍瞥见侍女有异的神情,便柔声道了句谢。兰心羞赧地一笑,忙忙退开。

    青洛看着他:“二哥,我认为你真不该接受这个太子的册封。”

    “所以你不亲自恭喜我?”青羽苍不但不生气,反而笑意更深。

    青洛道:“你不适合这个位子。”

    青羽苍笑问:“那你觉得谁适合呢?”

    青洛耸肩:“反正不是你。”

    青羽苍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掷给青洛:“这些日子,每当我萌生了想要逃离这个位子的念头时,都会一读。”

    青洛展信来看,娟秀的小楷如刀般字字划在心上。

    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笺之时,母后已经到地府去见曾经的好友了。

    莫要悲痛伤怀,你通今博古,怎会不知那盛筵必散的俗语。不,想来吾儿慧极,定是对这发生的一切有了自己的想法。可母后还是要劝你,万万无须为我的死而费神。因为南疆亲征的皇帝并非青丞,而是我。

    马革裹尸,墨白的父亲是母后这一生最好的知己,他的死堪当天下男儿表率,不想这么多年过来母后竟也踏上了这条路,然而纵有着千般的挂念、万般的不舍,母后还是做了选择,只要是为了云胭帝国、为了青丞、为了你们,哪怕前面是一方断崖,母后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吾儿,死不可怕,生才骇人。母后决定把最难的一条路留给你走,成与不成,无关天意,只在你心。青丞答应我会让你自己来做选择,你若独爱自由,那么就此放手,天下之大,你可尽去寻你爱的去处。可你若选择后者,那么吾儿,这条路注定是布满了鲜血和荆棘。

    到此,母后实是不晓得要再对你说些什么才好,只觉得再说多少都是枉然。前面的路是你的,母后多想如当初你学步那般再牵着你的手,陪你走完人生,可是,不行了,母后累了,母后要去休息了。

    吾儿,有生之年未能得见你君临天下,此乃唯一憾事矣,除外,无悔。

    母 绝笔

    读完信,青洛眼里翻涌着复杂深沉的暗流,捏着信纸的手微颤,声音发涩:“二哥……母后称病到温泉行宫的事都是为南疆亲征而演的一场戏吗?”

    青羽苍黯然:“我也很想知道……可母后梓宫的料理事宜全程有禁军把守,真相如何,恐怕只有父皇知晓。”

    青洛苦笑:“我只知道墨白很会演戏,却不知道在母后看来也不过尔尔。”

    青羽苍叹道:“有哪出折子戏比生活中的戏更难演呢。”

    青洛深吸口气:“可二哥你并不是个会演戏、能演好的人。”

    青羽苍站起身,走到青洛身边,将手按在他肩头:“六弟,若让你来选,又该何去何从?我不会演戏,更不想演戏,我不愿过父皇那样的人生,也不想重蹈母后的覆辙。所以我接了这个太子之位,真正去实行我的想法治国,纵不能令四夷臣服,也要云胭国泰民安。”

    清冷沉静的声音更衬出琉璃殿的寂寂,青洛知道,如果他此时向青羽苍表明去意坚决,青羽苍定然不会阻拦,并会想尽办法替他善后。可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口?有时候,戏词好回,真情相待却是无论如何也推搪不过,更不能推搪。

    “天意怜幽草……”青羽苍望向几案上青洛的笔迹,转过头来笑问,“何时喜欢了李商隐的诗句?”

    青洛脸上显出难见的赧然,然而一闪即逝:“无聊写来玩儿罢了,二哥,你如今已是太子,以后若有差遣,便叫人来传我就是了,凡我能做到的,绝不会推辞。”

    “多谢你,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