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琉璃幻彩灯下批复完最后一卷文书，皇帝青丞推开满目案牍，感觉眼前稍稍有些晕眩。实在是不得不服老了，心力和体力都再不复当年。
“陛下。”展衣如白蝉之翼，皇后端着紫檀方托置于案上，凝着荷香的冰蓝色液体在杯盏中漾起一圈圈波纹，盘子里的酥饼也正冒着热气。
“雪儿，”皇帝眉峰的凛威渐缓，“你身子刚好一些，还是勿要做这劳心费神的事吧。”
“臣妾不累。”皇后拿了搭于高头椅背的衣袍披上皇帝的肩。
“朕却很累。”皇帝执了皇后的手，闭目轻叹，“前几日朝堂上，青狄要接走世子自请一方散居，朕暂且压下了，今日复提，恐怕他是真的要走，难以再留。”
皇后依着旁边坐下来：“陛下是担心如今战事频繁，失了七王爷的助力会造成牵制失衡？”
皇帝无声地点了点头。
“陛下所封贤能之士数十，其中上将军、镇海将军、征南将军都是不可多得的率军将才，七王爷原也是带过重兵的人，不过近年来辈出的新将逐一分走了他的权，难免心中郁郁。不如下回见面，由臣妾与他闲话家常，劝和劝和，也就罢了，况且青琏世子又与莫离交好，对宫贵妃更是犹如对着亲母，哪舍得走呢。”
皇帝睁开眼，凝视皇后：“南疆战事才稍有缓相，却又突逢变故，屡屡败北，朕亲征之事势在必行，不过早晚的问题了。雪儿你的身体能在此前有好转的迹象回宫来，乃朕唯一欣慰。你且说说，若是立储，朕该如何抉择？”
琉璃幻彩灯的光亮扫过皇后淡色的朱颜，起身，以帝后之礼拜之，言道：“后宫不得干预朝政，若以陛下与臣妾论，立储当满朝文武共议，而后陛下定夺，臣妾是万万不得左右其一的。”
皇帝的眸中露出一丝温和，伸手虚扶了一把，笑而不语。
皇后起身，重新坐回皇帝身边：“但如果是青丞的妻子，却能无话不可对自己的夫君说。”
皇帝点点头，轻叹：“雪儿你总是这样言行谨慎，好，今日只有青丞绛雪，你可放心直言了。”
毓绛雪拿了块小酥饼递给青丞：“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夺帝思者承大统。夫君的孩儿中，以羽苍和莫离堪任贤能，是谓得民心者，但莫离尚未弱冠，年纪太轻；而青谲和青洛又与夫君的神思最为相近，果决明断。前几日，羽苍打退塔伊人，深得轩辕国主拥戴，地位更近一筹，此番景象已然表明夫君属意向谁，而朝臣之中，悖言者寥寥数几，羽苍已是大家心目中的储君了。”
青丞微笑：“不错，羽苍的德行堪当一位明君。但雪儿，我不想骗你，事实上，羽苍和莫离相较到如今的场面，是我有意为之，我心中真正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却是青谲和青洛。”
琉璃灯下明暗交替，毓绛雪的脸色也变了一变：“那么夫君便不再是夫君，而是危害我儿的人。”
青丞一怔：“雪儿何出此言？”
毓绛雪沉了朱颜：“夫君是皇帝，必然知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羽苍和莫离因夫君的私心成为众矢之的，行差踏错半分便要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弹劾，如果储君不是从他们二人中选出，而是另择了一位皇子，首先遭受打压和背叛的必是他们二人，而以防东山再起，储君也势必会对付他们，如此一来，羽苍和莫离的生活恐怕永无宁日了。”
青丞道：“青谲和莫离是同胞兄弟，青洛又是雪儿你一手带大，我相信骨肉相残之事不会再度引发。”
“陛下心意可是定了？”皇后不经意间换了称谓。
青丞沉吟：“并没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意见。”语气顿了一顿，复又长叹，“如今这云胭宫中，敢与朕如此直言的，怕是只有皇后一人了。”
“臣妾惶恐。”皇后低眉踌躇，“贵妃妹妹也知道这些了么？”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歉然：“朕与她提及过有意立储，但并未言到青谲和青洛。”
皇后唇角浮起的笑似有些许寂寥，然而一闪即逝：“贵妃妹妹向来聪颖，想必也能体察到陛下心意。”
皇帝握了握皇后的手：“雪儿，朕会再三斟酌此事。”
皇后柔顺地笑了笑：“臣妾知道，夜已深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歇息吧。”
“好。”
次日一早，宫人来报，说是辅政王府遭了刺客，七王爷连早朝也没上。
三日后，皇后正在园中摆弄一盆迎春，忽听得侍女来报说七王爷求见。
“王爷今日怎的有空来探望本宫？”
“参见皇后娘娘，”七王爷青狄拱了拱手，呵呵一笑，“前几日有些小鬼扰了微臣府上，连日未能早朝，今日前来本想求皇兄一个恩典，让微臣早日携了青琏远离纷争，但皇兄避而不见，微臣这才来求皇后娘娘。”
“陛下并非避而不见，只是政务太过繁忙，如今南疆战事频频，陛下为此费尽了心神。”皇后逡巡打量着青狄，“王爷去见过了琏儿没有？本宫此前曾和世子提过要送他出宫的打算，但他似乎并不愿意。”
七王爷叹了口气：“微臣多年来征战沙场，琏儿多得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照拂，一时不愿离开也是有的。”
皇后点头：“正如王爷所说，王爷在战场所向披靡、声名远播，如今朝廷乃是用人之际，陛下为了南疆的战事甚为忧心，如果王爷愿意留在圣城为国家百姓谋福祉、为陛下分得几许辛劳，本宫感激不尽。”
七王爷清然一笑：“要留在圣城出谋划策不若追随皇兄亲征城边，微臣骨头虽老，但心意尚足，只是这次若是去了，恐怕归来之期无望，吾儿青琏就成了孤子。”
“王爷这是什么话，青琏年纪最小，深得众位哥哥们的宠爱，本宫同贵妃妹妹也一样视他如己出。”皇后打量七王爷脸上微妙的变化，“如果陛下知道王爷愿意随君伴驾的一番心意，必定甚怀安慰。”
二人又闲叙了一番，七王爷告退去看青琏，皇帝从未央宫暖阁走出来：“皇后的一番劝慰之言，收效甚好，只是朕又要思量如何推这亲征伴驾之行了。”
皇后斟了杯兰香铁观音奉予皇帝：“何必要推，有他伴驾原是好事。”
“但青狄若反将起来，大势便再难控制。”
“陛下，青狄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罔顾百姓的人。”皇后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紫金玉冠、鲜衣怒马的男子即将驰骋沙场时那自信满满、信马由缰的表情，“就算他动了杀机，也会是在南疆一战大捷之后。战事一旦平定，个人的生死就不那么重要了。”
“雪儿……”皇帝眼中露出愧疚而心疼的神色。
“青丞，如今你我所怀疑的事，只盼一样也不要成真，若果然要见血，你也不要悲伤，只当这是一场交易罢了。雪儿永远跟你在一起，死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