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云胭宫词 > 第五回 北风其凉
    日间的纷繁宫阙蓦然褪色成寂寂深苑,无休止的冷雨和着青洛的悲伤浸透了他精美华丽的朝服。今日是他的生辰宴,却也是他母妃的死忌。

    六皇子青洛的母妃箬瑕是一位美丽的楼兰女子,能歌善舞,锐利而骄傲,入宫不足一年便被封为昭仪,第二年怀下了帝裔更被晋为霓妃,据传闻,霓妃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时仍能身轻如燕翩翩起舞,皇帝下旨专门为她建造了仙霞殿,荣宠达到盛极。然而天妒红颜,谁能料到刚刚兴建起来的仙霞殿竟成了埋香冢。

    那时宫贵妃也再度怀有帝裔,后宫内掀起一场“鸩药风波”,皇后被禁足未央宫。霓妃素来与皇后交好,不理禁令前去探看,却在回来的路上突然被不明事物惊吓跌倒,当夜御医和稳婆便赶到仙霞殿,未过多时殿内传出霓妃的痛呼声,夹杂着哭音,凄楚哀绝。虽然皇帝始终坐镇于仙霞殿内,但母子未得全安,皇帝不得不下令保住皇子,霓妃难产而亡。皇子满百日后,皇帝赐名青洛,下令彻查风波事件,其中因这件事被牵连抄家灭族的何止铺路工匠,更有始作俑者萧婕妤。此后,仙霞殿成为一处无人的居所,再没任何一位宫嫔住进来,也未有人再敢提及皇帝伤痛,六皇子青洛被送于皇后处抚养至今。

    层层雾雨下,巍峨的皇城逐渐模糊,檐下的宫灯滴水如注,一顶华伞在青洛头上撑开,上面绣着龙凤飞云。

    迦南香气顺着执伞人的衣袖幽幽飘来,青洛感知,定了定神,回过身来已是悲伤之情尽敛,只余笑意,恭敬地一拱手,唤了声:“贵妃娘娘。”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六殿下的生辰虽然热闹,但繁华谢后,总归一壁清凉,可是老天也在悼念你那位过早辞世的母妃么?”宫贵妃稳稳地执着华伞,身后无一人跟随,玫红的袍摆拖在湿漉漉的凉石路上。

    青洛也不回话,伸手接过了宫贵妃的华伞:“我送娘娘回寝殿去。”

    宫贵妃不置可否,端然迈开步伐,忽一阵冷风吹来,自然而然地紧着衣衫按了一按鬓边的玲珑珍珠步摇,继而手垂下来,袖子却勾住了步摇的金线边,连带着整支珠钗滑落,俯身要捡,鞋子却正正踩在那明珠上,身子一歪,便要跌倒。

    “娘娘小心!”青洛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宫贵妃低声道谢,起身时顺手拾起步摇,似笑非笑地望进青洛眼中,还带一分悲悯:“当ri你母妃便是这般被人害了。”

    饶着再好的性子,此刻也变得不耐烦了,青洛心中孤寒暗生,双眸中闪动着努力克制的怒火:“贵妃娘娘不必再绕弯子。”

    “如此……”宫贵妃如丝的媚眼中浮动着冷意,“六殿下可知这深宫中,什么人最难防?”

    青洛看着有了裂纹的明珠:“自然是如娘娘这般心机深不可测之人。”

    “承蒙六殿下夸奖,”宫贵妃将步摇收入袖中,“不过本宫却认为最难防的正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青洛的目光移回宫贵妃脸上:“若如娘娘所说,那我怕是比娘娘活得更累了。”

    宫贵妃心知青洛话中暗讽她得皇帝宠爱而与人交恶,也不动气,反而露出一副关切情怀:“这话正是了!宫中各人只晓得世子墨白会演戏,却不知道最会演戏的莫过于咱们这位皇后娘娘。”

    青洛冷笑一声:“雨已经小了,多谢娘娘撑伞之情,现下将伞还给娘娘吧。”

    宫贵妃不接,别有意味地继续道:“无辜工匠受累皆因查不出惊吓了霓妃的不明事物为何,只能尽数怪在滑腻的鹅卵石上,却说那鹅卵石乃是盆栽水池上的玩物,偏生皇后不爱这些,尽数赏给了爱摆弄假山造景的萧婕妤。萧婕妤一向自负于歌舞,霓妃入宫后陛下便将她抛在脑后,她自然处处不服,有一次和霓妃顶撞起来,还挨了皇后的责罚。你可晓得,当初萧婕妤也是皇后娘娘提拔上去的人,若无皇后属意,就算给了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谋害陛下心尖上的女子。只可惜,你母妃到死也没明白自己是死在了好姐姐的算计中。”

    “人已死,自然随你怎么说都行了。”青洛不再用敬称。

    宫贵妃不以为意,但言辞之间恨恨:“这宫中的旧人原也不止本宫一个,你且去寻个侍奉了几代的姑姑问问,皇后年轻时的手段,哪个不曾领教过?当初陛下宠爱霓妃,只怕她生下皇子来,这太子的宝座便会易主,皇后能坐以待毙么?她先是命人在我的益坤丹里加了微量的毒药,害我胎象不稳,故意造成弱势令自己禁足,又授意萧婕妤早做准备。当时霓妃身子沉,已经不再去任何殿里,只专心养胎,错就错在重情,得知皇后禁足非要前去探望,立刻就着了道,生生殒了一条如花性命。你且看本宫那莫离皇儿久病缠身,就知我所言非虚。陛下顾念旧情,一时被蒙蔽住了,可本宫不能就这么算数,终于给我在宫外找到她收买萧婕妤的罪证,只可惜她串通的是禁军统领,要找人出来指证,实在难如登天。至于禁军统领和皇后的传闻……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

    青洛听了宫贵妃这一番话,心中已经凉了又凉,遂咬牙问道:“……罪证是何?”

    宫贵妃眯了眯眼:“萧婕妤当时被判株连,本来她就出身低微,家道没落,根本是没什么好抄家了,连必死的人丁也不过十几,禁军统领私下用死囚换走了萧婕妤唯一的弟弟,更改了姓名,现如今已经是正六品内阁侍读了。”

    “正六品内阁侍读……”青洛闭了闭眸,声音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细小的微弱,“既然那萧婕妤本就是母后娘娘提拔上去的人,在她死后,为她家里保留一脉青烟本也无可厚非,若是不这么做,怕反倒会留个骂名。”

    宫贵妃细听他话语中的异样,知道他虽不尽信,却也已经生疑,于是露出满意且玩味的笑容,这才接过了他手中的伞,不置一词,迈着端然的步伐回了朱砂殿。

    青洛在雨中立着,半晌,蓦地奔向未央宫。

    且说皇后正在未央宫中读书,因夜雨微凉,遣风音去取加了新炭的手炉,忽听一阵疾跑冲进暖阁,却是浑身湿透的六皇子青洛,不禁心疼地蹙了蹙眉,招手示意他近前:“怎的也不叫个人拿了华伞去迎你?敢是和顺他们懒散起来怠慢吾儿?本宫明日就下旨一并重罚。”

    青洛定定不动,只是直目注视着皇后淡雅的容颜,面无表情。

    “洛儿?”皇后感到背脊一凉,放下书,疑惑地看他。

    闻唤,青洛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伤,皇后的脸变得不清晰起来,如果母妃还活着,怕是也会这样轻柔的呼唤自己吧。

    “洛儿?”皇后从暖榻上站起身来。

    青洛回神,猛地转身而去,撞得正从外面拿手炉回来的风音一个趔趄。

    “六殿下这是怎么啦?”风音将手炉塞到皇后怀里,扶她坐下。

    皇后沉吟着摇了摇头,也是不明何意,便道:“命人给六殿下送一碗姜茶过去,明日一早风音你亲自去看看,他若无事,便叫他来未央宫陪本宫说说话。”

    “是。”

    翌日清晨,风音服侍皇后梳洗完毕,正待要去琉璃殿,却见和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入正厅便连滚带爬地跪伏过去,连说话也结巴起来:“六、六、六殿下一、一大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了、留了这封书信!”

    风音扫了一眼皇后愈来愈沉的脸色,斥道:“糊涂东西!这是什么地方?饶是没了规矩,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一边说着一边接了小顺子手里的书信拿给皇后。

    皇后展信来读,脸上容色渐缓,眉头却蹙的更深,最后重重叹了一句:“这孩子可见是被本宫宠坏了。”遂收起书信,让和顺三缄其口,回琉璃殿待着,有人问起,就说六殿下今早禀明了皇后出宫体察民情去了。

    待和顺离开,又命风音去请了禁军统领。

    “伏龙,你派些人往西、北两个方向去寻,尤其是昔日那些古战场的遗迹,洛儿喜好钻研兵法,怕是不会放过这次的机会,务必在亲征之行到来之前把他给本宫找回来。”

    “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