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锦澜钗……”

    男人低沉的嗓音,似浸在往昔的飘渺时光里一般,悠远的眸色,带着一抹茫然,徐徐开口。

    “……它曾经是娘亲最心爱之物……”

    不过短短一句话,在男人的口腔里,却仿似历经百转千回,挣扎而矛盾。

    安若溪心不由一动,她猜测的果然没错。

    “你娘亲……与楚尚国大将军宿怀方……”

    后面的那一句“青梅竹马的恋人”,安若溪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直觉那是淳于焉不能触碰的一道伤口,虽然已经痊愈,但是那深可见骨的疤痕犹在,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他当初有过的剧痛。

    男人刻意装作轻淡的嗓音,如同陷入了某种回忆之,缓缓开口述道:

    “……他们自幼相识……感情很是亲厚……”

    “只是……后来,父皇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了当时还是楚尚国郡主的娘亲……并对她一见倾心……更不惜以三座城池为聘……只求娶她为妃……楚尚国本是小国,若是能够与淳安国结为秦晋之好,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娘亲最终嫁给了父皇……”

    虽然淳于焉说的断断续续,又是极之的隐晦,但安若溪却能够想象到其不为人知的心酸与无奈……对当时的楚尚国郡主来说,这段姻缘,是强加在她身的政治联姻……她被迫与心爱之人分离,远嫁他乡……当经过多少的逼迫、挣扎、反抗、泪水、绝望,乃至最后的妥协……安若溪不知道,甚至不敢想象……更不敢想象的是,面前的男子,他那么清透的了解这一切的恩怨情仇……并将所有的事情,在心底埋葬的极深极深……

    “……父皇对娘亲真的是极好的……虽然不可能给她皇后的名分,却是给了娘亲,一个男人能够给一个女子的所有宠爱……后宫之,波诡云谲,从来都是是非之地……父皇却从未让那些争斗,有半分半毫的波及到娘亲的身……父皇一直将我们保护的很好很好……”

    男子讳莫如深的一双寒眸里,激荡着数也数不清的暗涌,似沉浸在过去的美好岁月里,不能自拔的喜悦,但这些喜悦里面,却因为一早便深知埋下了悲剧的种子,所以这样的快乐,便不免带着无尽的凄惶与苦楚……

    安若溪的心,只觉说不出来的难受,那种滋味,仿佛她在现代之时,看过无数遍的一部片子,明明早已将悲剧的结尾烂熟于心,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剧的人物,无知无觉、无能为力的走向那既定的命运,开头越是欢笑美满,才让结局越发的显得惨烈痛彻……

    淳于焉飘渺的嗓音,如游丝一般,恍惚的从唇瓣间,倾泻而出,跳跃着那沉匿在幽暗不见天日的无间地狱里的过往云烟:

    “……但是,娘亲却始终不快乐……那时的我,还以为娘亲是天性淡薄使然……直到那一天……楚尚国被临川国攻打……楚尚国大将宿怀方被困于敌阵之,负隅顽抗……而他的发妻,不惜以一介女流之身,千里迢迢行至淳安国借兵……娘亲乞求父皇相助……却没有想到,这件事像是一记导火索一样,将父皇多年来隐忍的妒忌,全都点燃……父皇不仅大发雷霆,坚决不肯出兵……还将娘亲软禁起来,不允许她踏出宫闱半步……没有得到援兵的宿怀方,终于在苦撑了一月之后,战死沙场……而娘亲一直将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身……郁郁不能释怀……娘亲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说到后来,面前的男人,却已渐趋平静,即使是在说到他娘亲的死,都一样的神思淡淡,仿佛历经千锤百炼的锻造之下的生铁,痛至麻木之后,便铸成了一柄锋利的宝剑。

    只是那样的隐忍,却让安若溪的心,像针扎一样的刺痛。她记得他曾经说过,他娘亲病逝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小孩童……

    “……淳于焉……”,

    轻如呢喃的嗓音,从安若溪的唇畔,缓缓倾泻而出,唯恐稍大一点的声响,都会惊扰到面前的男人一般。

    如千撕万扯的心间,蓦地听到女子这近乎于感同身受般疼惜语气的三个字,竟隐隐动摇着淳于焉埋在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的,那一道残戾与冷酷。幽深的寒眸里,不期然的划过一线恍惚,但很快便被他毫不留情的抹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撼动他多年间,撑起来的那一张弥天大……

    “你可曾记得……先前端木谨讲述过关于他手的锦澜钗来历?……楚尚国大将军宿怀方临死之际,手紧紧握着的正是他曾经作为定情之物,送给我娘亲的那只锦澜钗……自从嫁给父皇之后,娘亲虽然再也从未戴过它,却一直收在她的妆匣之……无一日不曾对着那只钗子,一呆,便是半天……”

    男人低沉的嗓音,似不自觉的陷入当时的情境,暗流涌动的寒眸,缓缓流淌着丝丝哀伤而渺茫的浮光。

    安若溪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给狠狠的牵扯着,悬在半空之一般,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依傍,惟能顺着男人有心或无意间营造的哀伤气息,飘渺恍惚,浮浮沉沉。

    而男人清幽的话声,却是愈加的低沉婉转,说的是:

    “……据说那宿将军本有胜算,能够从困阵之逃脱性命……但却在看到被退回到自己手的锦澜钗时……心灰意冷间,再无斗志……最终才会阵亡沙场……”

    “那只锦澜钗……后来又怎会还到了宿将军的手?……”

    直过了半响,安若溪方才寻回了一丝空明的思绪,却突然察觉到了这当的一处疑点。

    “不知道……”

    男人冷硬寒凉的脸容,突然露出一抹很怪的神情,像想到了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一般。

    “实际……娘亲的锦澜钗是被人偷走的,然后又假借她的名义,送还于那宿怀方,还编造了一堆绝情的话语,让他彻底死心……宿将军的死……对娘亲来说是极大的打击……更重要的是,娘亲一直以为锦澜钗是被父皇盗取,然后命人还给宿怀方的……娘亲由此迁怒于父皇,将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推越远……至死,娘亲都无法原谅父皇,更无法原谅她自己……”

    男人一张冷硬寒凝的脸容,轻淡的似立在缭绕雾气的一具大理石刻,被朦朦胧胧掩着,遮盖了一切真实的喜怒哀乐,惟有那漫不经心的嗓音,却似有若无的凝着丝丝不能抑制的凛然恨意一般。

    安若溪只觉本激荡不已的心头,又是蓦然一悸,却分不清究竟是为着这惨烈的故事而深深的悲哀,还是更多的为面前隐忍痛苦的淳于焉而止不住漫延的心疼。即使明明感觉到,他所告诉她的这些事情,也许只是冰山一角,这其,尚藏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细节。而那些细节,却仿佛与过去,以及现在,乃至将来,都有着不能避免的关联……

    安若溪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此时此刻,她心念着的,眼里望住的,都惟有身后的这一个男子。她只希望能够抚平他内心深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

    “淳于焉……”

    安若溪柔软温暖的小手,下意识的握向那双微凉粗粝的大掌。

    “……逝者已逝……过去的事情……谁对谁错都好……已经都过去了……让那些旧有的恩怨情仇……尘归尘,土归土吧……”

    掌心传来女子指端的温度,顺着身体内的每一根经脉,传到淳于焉幽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深处,炽热的,像是要此融化掉隐藏在其不为人知的冰冷和残酷一般。不,他怎能容许他有这样的动摇?哪怕是一分一毫都不可以。

    微微将目光从女子的眉眼抽离,那被她轻轻握住的大掌,仿佛不经意间从她的手心里滑脱,淳于焉清清冷冷的嗓音,从凉薄的唇瓣间,缓缓倾吐而出:

    “……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都过去吗?……那些揉进血液,刻骨铭心的恩恩怨怨,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余发生过一样,毫不留情的抹去吗?……”

    安若溪察觉到男子的疏离,急急的捉紧那想要挣脱的大掌,仿佛此松开之后,她与他,从此,便再也无今日这般的贴近机会……

    “可以的……”

    女子清亮的嗓音,焦切而认真,一双澄净透彻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面前的男人,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仿佛一不留神,他会从她的眼睛里,像一场幻觉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淳于焉,只要你想忘,一定可以忘掉……我相信,无论是你父皇,还是你娘亲,也都不希望你背负着过去的事情生活……他们无论在哪里,都一定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活着……”

    安若溪只觉自己一张伶牙利嘴,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笨拙,喉咙干涩,嘴里发苦,千言万语,鲠在喉间,却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八个字,像是一柄利剑一样,刺向淳于焉的心头。不,只怕,穷极这一生,他都与这八个字无缘。自从娘亲死后,他都几乎忘了这个世,还有这样几个字眼……但那又能怎样?没有这种快乐与开心,他不是照样活的好好的?那些不能忘却的泠泠恨意,方才是支撑着他走到今天这步的动力,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从女子口吐出这八个字来,他的心,竟仿佛不受控制的狠狠的一疼呢?

    眸色潋滟,男人晦暗明灭的瞳孔里,刹那间掠过大片大片繁复的流光,却又在瞬时尽数敛去。微微凝于别处的目光,清幽而悠远,透着一抹飘忽不定的高深莫测。

    “也许吧……”

    许久,男人凉薄的唇瓣间,方才徐徐倾吐出这轻而淡的三个字。

    虽不过是似是而非的回答,但听在安若溪的耳朵里,却仍是不由的升腾起一线希望。

    男人却仿佛不想再纠结在这个问题之,讳莫如深的寒眸,飘落在茫茫夜色之,半是惘然,半是凛冽,低沉的嗓音,如同喃喃自语般,喷洒在微凉的空气里:

    “……明天的赛马大会……”

    安若溪的心头,不由的一跳。神思微转间,却仿佛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淳于焉……你放心……明日的赛,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的取胜……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也帮你把你娘亲的锦澜钗赢回来……”

    女子晶莹剔透的小脸,溢满了信誓旦旦的保证,在溶溶月色下,似笼了一层流光溢彩的银晕,有着令人心悸的娇艳与生动;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却半是坚定,半是慧黠,凝着势在必得的某种决心,似有蛊惑的魔力,能够吸住人的眼球,再也无法从她的身移开……

    “傻瓜……”

    男人指尖微凉,轻轻将零散在女子鬓边的几缕青丝,掖到了耳后,凉薄的唇瓣间,却仿佛在不经意间,倏然滑出这样的两个字眼来,暧昧,亲昵,而又透着丝丝藏也藏不住的宠溺……

    那“傻瓜”二字,伴随着男人低沉性感的嗓音,似一股电流一样,从安若溪的耳朵里钻进去,然后顺着她身体内错综复杂的血管,迅速的冲撞进她的心间,如同有人在其打翻了一罐蜜汁,那甜而润的滋味,仿若空气一般,氤氲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连隔着披风的肌肤,都仿若无孔不入的渗进这样的甜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其,那样的味道,是会瘾的,只要尝过一次,便再也无法舍弃,只能不断的沉沦、深陷,终至不能自拔……

    男人望进她晶亮如天边星辰的眸子,他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倒映在她黑珍珠般瞳孔里那一道影子,仿佛铸刻在那里,一点一点的加深着印记,生根发芽,枝繁叶茂,茁壮成长……直至有一天,再也无力将他从她的眼里拔除……

    幽深似海的寒眸,蓦地划过一道精光,泛着丝丝的残戾与妖邪,但在刹那间,却已被淳于焉尽数敛去,清润的嗓音,从菲薄的唇瓣间,缓缓倾泻而出,卷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温柔与缠绵,说的是:

    “我们回府吧……你若是累了……便靠在本王身小睡儿一会儿……等到了……本王再叫醒你……”

    说话间,男人坚实的长臂,轻轻揽着女子娇软的身子,往自己的胸膛靠了靠,似为她在他的怀,圈出了一方安全、舒适、温暖、缱绻的小天地,诱、惑着女子心甘情愿的沉沦,终有一天,等她发现这包裹着蚀骨柔情外衣的怀抱,原来不过是他精心营造的一个巨大的陷阱……

    夜色深沉,似染了墨般浓厚,空寂的羊肠小道,惟有两人一马,缓缓行着,周遭的空气里,静谧一片,连那聒噪的不知名夏虫,都仿佛陷入了昏昏沉睡,半丝声息也无,夜风习习,不冷不燥,不急不缓,徐徐吹拂,连人的一颗心,都仿佛不自觉的放轻,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忧愁、阴谋纷争,在这一刹那,似乎变得都不再重要……天地之大,三千弱水,她却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天边的一抹残月,渐渐笼了一层晕黄的光圈,在浓墨般漆黑的夜空里,有一种别样的朦胧与温柔,映照在马背的一男一女,仿佛萦绕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经不起任何的推敲,一戳破……

    安若溪只希望这条回去的路,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不要那么快的走到终结,两人一马,这么一直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宇宙的洪荒、时间的尽头……算真的只是一场梦,她也希望这场梦,能够睡得久一点,不要那么快的天亮……

    轻轻阖眼睛,安若溪靠在那坚硬温暖的怀抱,男人精壮的胸膛之处,一颗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着,如同世间最美妙的催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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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移动的人肉气垫床突然停了下来,安若溪意识朦胧间,不满的呢喃了一声,窝在那温暖胸膛的身子,不由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睛睁也未睁,便要继续沉入梦乡。

    半睡半醒间,却突觉有些不妥,身后依靠着的坚实胸膛,似乎渐渐变得僵硬,透着丝丝的寒意,让安若溪飘渺的神思,慢慢的聚拢回来。下意识的张开眼睛,凝向身后的男子,却惟见他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直直的望向前方。墨色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别的女子的倩影。

    安若溪心一凛,顺着他的目光,拧过头看去,便见焉王府朱漆的大门之前,苏苑莛纤细窈窕的身子,那么站在清幽的月色下,习习的夜风,似水明眸,如若氲着千丝万缕、无以言说的情愫,越过她的阻挡,与她身后的男子,遥遥相望。

    而身后的男子,她与他,两个人明明靠的如此之近,在这一刹那,却仿佛远隔天涯。

    只一顿,淳于焉便已翻身下马,毫不留恋的走向别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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