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我静静坐在桌前,凝望着窗外。玉檀从窗前过,看我坐着出神,纳闷地问道:“姐姐昨日夜里守了一夜,这会子不睡一会吗?”我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就睡!”说完,掩了窗户。玉檀一笑,自出了院门。

    我仍然静静坐在桌前,感觉窗外的太阳由弱变强,屋里渐渐越来越亮堂,心却越来越沉,我趴在桌上想,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来呢?难道今年他忘了?还是有其它事情耽搁了?或者以后不会再有了?

    从早晨等到中午,直到小太监送来午膳,仍然没有人来。我半点胃口也无,连看都懒得看,把膳食盒子撂在一旁,走到床边,鞋不脱,被也不盖,就躺倒了。我一直认为自己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会平静的接受‘他随时会放手,随时有可能就此从我生命中淡去’,毕竟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耐心呢?可是原来我只是‘以为’而已,事到临头时时,我居然不能平静,原来我会失落!我会伤心!我会痛苦!

    正心中冰凉,忽听得敲门声,忙一骨碌坐了起来,几步冲到门边拉开了门。却是一愣,门前立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他看我疑惑地看着他,忙一面请安,一面陪笑说道:“奴才小顺子,平常不在乾清殿走动,所以姐姐看着眼生。”我听完,未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回头左右打量了一下,从怀里掏了个红色丝绸的小包裹给我,我心中虽满是纳闷,想着怎么是个小包裹,但还是心中一定,忙伸手接了过来,他看我收了东西,满脸笑意地打了个千就匆匆跑走了。我赶忙关好门,走到桌边坐下,稳了稳心神,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条项链。

    拿起细看,纤细如发丝的几股银丝缠绕在一起,彼此交错,仿若水波起伏流动,链坠子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羊脂玉木兰,精雕细琢,似乎是一朵缩小了的真,只需凑到鼻边就能闻到它的清远香气。一个念头闪电般从脑海中闪过,我全身一震,原来这不是‘他’送的,而是‘他’送的!只觉得手中清凉的白木兰好似那人的唇,一股凉意一下子从手心直冲到心底。忙一下把链子扔回桌上,叮咚一身脆响,正好落在刚才打开的丝绸上。

    摊开的鲜红丝绸是底色,其上蜿蜒流动着的银色水波,一朵皎皎白木兰静静的浮在水波之间。我呆看了半晌,只觉得耳边好似又有微微的呼吸声,冷冷的唇轻轻抚过,身子发冷,而心却发烫。我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急把丝绸裹好,打开箱子,塞到了最底层。

    手指轻轻滑过也被我压在最底层的五封信,默然半晌,终是没有忍住,拿了出来。把信放在桌上,默默盯着它们,其实内容早已熟记,字迹墨色,都深深印在脑海中。在宫里寂寞压抑的漫漫长夜里,脑中诵着它们静静渡过了无数个难眠之夜。

    我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声对自己说道‘以后再没有了!’,慢慢地深吸了口气,拿过最低下的一封,缓缓打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泗。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

    这是康熙四十三年的大年初一清晨收到的。

    我静了好一会,又打开了第二封: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大年初一清晨收到的。

    第三封: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茶。

    虽则如茶,匪我思且。

    缟衣茹蘆,聊可与娱。”

    正在心中默念,忽听得几声‘笃笃’的敲门声,一惊忙把信全拢了起来,一面问着‘谁呀?’,一面四处一看,慌忙把信藏到了被子里。

    门外一个声音回道:“姑娘,奴才方合!”我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酸喜苦惊混杂在一起,一时竟怔在当地。

    方合等了一会,看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又试探地敲了敲门,轻声叫道:“姑娘!”我这才惊醒,忙去打开了门。

    看着方合忍不住问道:“今年为何这么晚才来?”方合陪笑低声说道:“八爷特意嘱咐了,姑娘昨日夜里守殿,不要太早过来,扰了姑娘休息。”我听后,心中更是百般滋味,只觉得咽不下,吐不出,梗在胸口,人定在当地。方合四处打量了一下,掏出封信,递给我,然后打了千,退走了。

    我手里捏着信,坐在桌前,半日没动,最后还是慢慢拆开了信封。仍然是上等的百合香熏过的签纸,温柔中含着刚劲的蝇头小楷。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只觉心中一痛,宛若刀尖猛地一触心口,不禁捂着胸口,趴倒在桌上,万千思绪,波涛汹涌,激荡在胸,却无处可去,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默问自己:“胡不归?所为何?”,“胡不归?所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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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刚过没多久,几树梅开得正好,站着树下闭上眼睛,浮动着的香气越发浓郁。一面想着,康熙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给太子复位?已经两个多月了!

    仔细回忆过,可我实在记不大得具体的日子,只记得是在今年年初。可现在连我都等得快不耐烦了,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只怕更是心下难熬,度日如年。

    正暗自想着,耳边十阿哥的声音:“又在发呆!”我微笑着睁开眼睛,转身看向十阿哥,却见九阿哥,十四阿哥和从塞外回来后就一直未见的八阿哥都立在身后。我忙俯身请安。抬头时,下意识地眼光瞟向八阿哥,却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心头突地一跳,忙低头静静站着,再无勇气抬头。

    九阿哥四处打量了一圈,看仔细了周围无人,然后直直盯着我问道:“今日有件事情要问问姑娘!”我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位很少和我说话的主子要问我何事,只得恭声回道:“请九阿哥问吧!”旁边几位阿哥都先是微微一怔。但八阿哥紧接着皱了一下眉头,目注着九阿哥,十阿哥茫茫然地看向九阿哥,十四却目光清亮地盯着我。

    “皇阿玛单独召见二哥都说了些什么?”我‘哦’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情呀!不过也难怪,当时只有我和李福全留在屋中,不管他们安插了谁在康熙身边,只怕也无法知道这次谈话的始末。除非他们能撬开李福全的嘴,不过那和想摘月亮的难度差不多。

    正想告诉他们我当时守在外进的屋子,幷没有听清楚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到八阿哥说道:“若曦,你先回吧!”我刚张口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十四说道:“问问她又有什么打紧?就她和李福全知道,这事除了着落到她身上,再无别人能答。”八阿哥看着十四说道:“御前侍奉的人传递皇上与臣子私下间的密谈,一旦被知道,下场是什么,十四你有没有想过?”说到后来,声音已很是清冷。十四怔了一会,看了我一小会,眼光转开看向梅,再没有说话。十阿哥一听,忙说道:“那若曦你赶紧该干吗就干吗去吧!”

    九阿哥却冷哼了两声说道:“这里就我们几个人,她不说,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说完,冷冷看着我。我看八阿哥神色清冷,忙赶在他开口之前,急声说道:“奴婢当时虽然在屋子里,可守在外间,皇上和二阿哥在里间,奴婢听不清楚。”话音刚落,就听到九阿哥一面冷笑着,一面看着八阿哥说道:“八哥,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费尽了心思的人。我就是养条狗……”还未说完,八阿哥已冷声截道:“九弟!”

    他幷不看我,目光只在几位阿哥脸上慢慢掠了一圈,最后盯着九阿哥说道:“谁都不许再向她打听任何关于皇阿玛的事情。”九阿哥神色阴沉地和八阿哥对视了半晌,八阿哥神色淡淡地回视着他。十四却神色冷冷地看着我,十阿哥看看八阿哥,又看看九阿哥,嘴巴张张合合,却无声音。

    最后九阿哥转过了视线盯着我冷笑了几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十四嘴边含着丝冷意也立即随九阿哥而去。十阿哥打量了我们几个一圈,最后挠了挠脑袋,也走了。

    八阿哥这才侧头微微笑着,眼神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缓步而去。我默默呆立着,只是想着,他们都不相信我没有听到!抬头看着八阿哥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只觉得丝丝冷意,连他也不相信!心中一酸,强忍着泪意,转身快步就往回走,可走了几步,脑子里却全是他平时淡淡的笑意,阳光下温暖的笑容,还有难得一闻的大笑声,脑中回来荡去,不禁心中疼痛,停住了脚步。站住默想了会,终是长长地叹一口气,想到,罢了!罢了!这么些年我又为他做过什么呢?遂回身快跑着去追他们。

    他们听身后有脚步声都回了头看,见是我,九阿哥冷冷一笑,继续前行,而八阿哥,十阿哥和十四却停了下来。

    我停下,喘了两口气,又看了看周围,刚要张口,八阿哥已经说道:“我不想听,你回去吧!”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也没有办法,我的确没有听见。”他们都面露疑惑之色。我侧头笑看着十阿哥说道:“你随九阿哥先去吧!”他一急说道:“干吗要支开我?”他侧头看向八阿哥,八阿哥看着他,温和地说道:“先去吧!”

    十阿哥怨怒地瞪向我,我忙上前两步,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说道:“反正是为你好!”说完看他不为所动。又一面笑着,一面扯着他袖子说道:“求求你了!别生气,好不好?好不好?”他被我弄得无所适从,只得把袖子从我手里恶狠狠地拽了出来,一面粗声说道:“一点格格小姐的样子都没有!”一面转身而去。

    我看他已经没什么怒气了,不禁吐了吐舌头,笑看向八阿哥和十四。八阿哥脸上早没了刚才的漠然,脸上带着笑意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十四却是瞟了眼八阿哥,看着我重重叹了口气。我又打量了一下四周,静了静轻声说道:“皇上是很疼太子爷的。”说完,仍旧笑着看向他们,笑问道:“上次我从塞外给姐姐带去的牛皮画,姐姐可中意吗?还有给巧慧、冬云带的珠饰,她们可喜欢?”八阿哥笑着说道:“都很是喜欢!”我又笑说道:“除夕夜姐姐进宫来赴宴,我却要守殿,不曾相见。姐妹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能麻烦八爷帮我给姐姐带个好。”八阿哥笑着点了点头。我这才躬身做福,说道:“那奴婢就先退了。”八阿哥轻声说道:“去吧!”我转身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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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我心中不安,为我当时未经仔细考虑就说出的话而担心。一直在思量我说得那句话究竟会起什么作用,是让他们缓下谋位的步伐呢?还是采取更多的举措来打击皇太子,以减少皇上对太子的宠爱?思来想去,没有答案。心里不禁暗问自己,我那句话究竟说得对还是不对?会不会事与愿违?正在一面往回走,一面再次思量这个问题。却听见十三在后面叫我。

    一直未见的四阿哥和十三居然都碰上了。自从和十三在帐内说过话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一直没有机会面对面地对着四阿哥。站着四阿哥身前,只觉得耳朵发烫,心中异样,脑子里不禁想到草原的夜色中他冰冷的唇滑过我的脸颊、嘴唇和耳朵,很是有些尴尬,请完安,就急急地想走。

    十三却笑着伸手拦住了我,说道:“那么久没见,你怎么这么生分起来了?”我忙笑道:“哪里有,不过手头还有事情要做呢!”十三不相信地朝我笑着摇了摇头,但还是说道:“那你去吧!”

    我还未及提步,四阿哥就淡淡说道:“我有话要问你。”我一下僵在那里。十三轻笑了几声,又咳嗽了几声,强忍着笑说道:“这个……这个我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我忙伸手去拽他,却被他轻巧地闪开,一面低声笑着斜睨了我一眼,一面快步走开。

    我心里愁肠百转,想着,该如何解释呢?如何解释他才能相信?又如何解释才能让他不会羞恼成怒呢?

    正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却淡然问道:“那日皇阿玛和二哥都说了些什么?”我的忐忑不安,万千思绪立即消失无踪。只是一时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应该是安心,可居然还有隐隐的失落。不禁暗自嘲笑自己也有自作多情的一天!

    静了静心神,淡然答道:“奴婢当时守在外进,皇上和二阿哥在里进,奴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瞟了四周一眼,紧走了两步,我不禁后退,他又随了上来,我发觉已经紧贴着树干,退无可退。只能和他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感觉他的呼吸可闻。他轻声说道:“你是在恼我那天晚上吗?”我忙摇了摇头。想着你不恼我就行,我可没有恼你,一则本就是自己先引得他误会,二则我还没吃熊心豹子胆。

    他盯着我的眼睛慢声说道:“当时我也许错解了你的意思。”我忙不停点头。心想,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心还未来的及放下,就看他凝视着我缓缓一笑,我立即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冷气从脚底直往上冒,果然他带着笑意接着说道:“可我不后悔亲了你。”我立即心头狂跳!一面还得强压着紧张思索他话里意思,看看怎生应对。

    他说完,手伸到我脖子处,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领,朝里看了一眼。冰凉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滑过我的肌肤,只觉得身子也在变冷。如此轻佻的举动,他却做的坦坦荡荡、自然无比,好似我与他天经地义就该如此。我心中一怒,火气直冲脑袋,也顾不上他将来是不是雍正,挥手就把他的手用力打开。

    他倒幷未在意,顺着我的动作,收回了手,退后两步,声音平平地问道:“怎么没戴着?”我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原来他是要看我是否戴了那条链子。

    我硬邦邦地回道:“在屋子里,下次四爷进宫,奴婢还给四爷。”他眼中带着几丝冷意和讥讽,看了我半晌。我牛脾气一上来,再不愿意计较后果,也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忽而嘴角露出一丝笑,说道:“既然收了,就没有退回的道理。”我张嘴想解释当时纯属误会,根本不知道是他送的。可张了张口,觉得这又如何解释?难道告诉他我以为那是八阿哥送的?只得又闭了嘴。心中万分懊恼。

    他看我在那里欲言又止的,又说道:“有些事情虽是你起得头,但却由不得你说结束。”我只觉得心中有怨无处诉,有火发不出,带着几丝怨气和怒意回视着他。他嘴角噙着丝笑意,神色淡定地看了我一会,收了笑意,淡淡说道:“总有一日,你会愿意带上它的。”

    他语气虽淡,但是里面却有一种绝对无人能逆转的力量,我猛然一惊,想着,我和他硬对硬得来,岂能有赢得道理?需得想其它法子。我那么多年书是白读了。怎么连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这些道理都不懂了?一面想着,一面脸上的神色渐渐缓和。

    他静了一会,问道:“虽说听不具体,可总不能一点都没听到吧?”我忙收回心神,看着他,平平说道:“没有!”他不说话,只是神色淡然,双手悠然负在背后,深深地盯着我看,我只觉得刚才稍微缓和的心,又提了起来。

    脑子里迅速地思前想后,李德全那日把我放在屋中,难道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向我打听?答案很明显,他肯定会想到,所以才把我留在了外间,即使有人打听也不妨。二则,当时李福全对我未尝不是一种试探,如果我真是阿哥们的人,那我势必会想方设法去听皇上与太子之间这场非常重要的对话,而我当时站在外间靠门口的地方,更本就没挪过位置,而且还在走神想别的事情,如是有意试探,那么这一切肯定都落在李福全那个老狐狸眼里。那就根本不存在我走漏消息的可能。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当时我真一时生了好奇心想法子去听,只怕……。

    赶快拉回心神,现在不是分析李福全的时候,眼前最重要的是要过四阿哥这一关。他显然打定注意要从我口里知道一二。我若回绝了他也不是不可,可他是四阿哥,将来的雍正,我真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和他过不去吗?那以前的小心谨慎不就全白费了吗?

    脑中念头转了几圈,最后笑着抬头,看着四阿哥说道:“当时我在外间只隐隐约约听到二阿哥的哭声。”说完后,我躬身想请安告退。他声音平平地问道:“你也是如此告诉你姐夫的吗?”我躬着的身子微微一僵,缓缓起身,一面笑如春地回道:“正是!”

    他眼光没有什么温度地目视着我,我保持着我春般的笑容,目光柔和地回视着他。过了半晌,他轻声说道:“你去吧!”我笑着又向他行了个礼,慢慢转身而去。

    直到进了院门,玉檀看见我,一呆,笑问道:“姐姐今日怎么如此开心?”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我居然一直就笑着回来了。一回过神来,脸上神色立即垮了下来,玉檀一惊,不明白她的一句话,怎么就让我表情天翻地覆的。我只朝她点了点头,径自回了屋子,再不愿多想。

    只希望康熙快点给二阿哥复位吧!连最能沉得住气的四阿哥都静不住了,满朝文武可想而知。一方面把太子的倒行逆施归咎于大阿哥下了咒术,一方面又继续囚禁着二阿哥,的确是人人一头雾水,摸不着东南西北。我实在不想再被人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