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九宫夜谭 > 第8章
    尉府连着折腾了数日,因文帝有话,尉眷在东堂发丧,便也送过去了。人都散了,突然间便静了下来,下人也累得筋疲力尽,各自去歇息,一下子这尉府死寂一片,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西河公主陪着景风公主一道走了,景风公主那院子自也没了人,灯都熄了。偌大一个尉府,虽到处都还挂着素白灯笼,却只能是更添寂寥之意。
    京兆王本想留下来,但这晚实在劳神太多,身子不适,终于也回府了。上谷公主站在她那个独院门口,她这院子又与景风的大不相同,景风院中都是阔朗大树,哪怕是盛夏也荫凉得很。上谷公主院中种了海棠、玉兰、牡丹、桂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只是今夜风声大作,吹得花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作响,开了的花也落了一地。
    上谷公主沿着花径一路进去,刚走到山石旁边,忽见到地上躺着一个人。灯笼光照下,看得清那是个中年男子,一张脸瘦得吓人,看样子是公府里面的舍人令史之属。这人显是已经死了,咽喉上有一点血痕。上谷公主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走进了旁边的水榭。
    尉府本无这么大的水池,是自尉眷尚上谷公主后专门修的,又引了活水过来。这水榭全用竹子搭成,窗前垂着的全是细竹编的帘子,间或垂了几串玻璃珠子。此时莲叶已盛,风吹了淡淡莲香过来,清逸无比。只听得几声琴音自水榭里响起,响了几下却又停了。上谷公主掀了竹帘,刚走进水榭,却又停住了。
    窗前的细竹帘卷起了一半,隐隐透了些水榭下挂着的灯笼的光进来,看得见榻上的琴几之前坐着一人。那人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拂过,却又不是在弹,只是偶尔滑过几个音罢了。
    上谷公主站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只听她声音清柔,娇如莺啼,道:“我把灯点上,成不成?这么暗,你能看清楚我,我却看不清你。”
    坐在琴后的那人低笑了一声,却是个男子,声音迷人至极。“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看不看的。”
    上谷公主正俯下身去点一盏琉璃灯,听到这男子声音,手微微颤了一下,连声音都略微有点发颤。“你我十多年不曾见过了,我要看一看我夫君的模样,这难道不是正理么?”
    琉璃灯一点起来,这水榭立时便被照亮了。只见那坐在琴几之后的男子嘴角微微含笑,灯上嵌七宝,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珍珠、玫瑰争辉,本来宝光灿然,却映不过他容貌。这男子五官比常人要深邃许多,尤其是一双眼睛湛湛然,瞳仁颜色甚是特异,不是常见的黑褐色,隐隐有蓝意漾动。
    上谷公主两眼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看了半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夫君是一点儿也没变,倒是我,是不是老啦?”
    莫瓌微笑道:“公主多虑了,你容貌一如当年,任是甚么花也及不上你。奇葩逸丽,淑质艳光,那就是说公主你的。”
    上谷公主轻抚自己的脸,忽一笑道:“夫君这是在夸我?”
    “公主容色倾国,又何须我夸。”莫瓌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你我二人的往事罢了。”
    上谷公主望着莫瓌出神半日,又道,“这么些年,夫君也不曾来看过我,今儿怎么突然来了?”
    莫瓌低头抚琴,笑道:“我若再不来,还不知道你要干出些什么事来。”
    上谷公主道:“我倒还要问你,你杀我府上的人作什么?那也是你的下属,你这是要干什么?”
    莫瓌缓缓地道:“你问我?在京城的时候,你就借画像之机赏赐物事想害眉儿,被左管家发现拦下了……”
    上谷公主神色陡变,面上便似罩了一层严霜,却更显风姿端丽,只是眼中那狠戾之色,全不掩饰。“你再这么叫她一回,哪怕是她早死了,我也一定把她挫骨扬灰,教柳眉死了都无葬身之处!”
    莫瓌不语,忽伸手将她拉到了身侧,盯着她眼睛,道:“她走了后,你仍派人毒害她,别以为就做得隐密了。我已经看在跟你夫妻一场的份上,没跟你计较。易素,不许你对清都和我义弟下手,若你还敢如此,我一定杀了你。”
    上谷公主笑道:“你若杀我,你就不怕你儿子恨你一世?”
    “别拿这个来要胁我。”莫瓌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你以为我真在意?孩子是你要的,不是我。送走远离此地便罢了,你偏拿着我的由头来找他取孔周三剑!当年我连同霄练都一起送走了,就是不想多生事端,你非得要把他拖进来!”
    上谷公主冷冷地道:“我也正想问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江湖上传了百余年的那孔周三剑的说法,压根就是假的?”
    莫瓌一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九鼎的事不要你掺合。谁教你听了一言半语就自作聪明来着了?”
    上谷公主问道:“你怎会知道这许多?你派人进锁龙峡,又是为什么?那些……那些獠人之死,是怎么回事?莫不成……莫不成跟永昌王有关?”见莫瓌不答,又道,“当年夫君走的时候,我们约定,天鬼在京畿诸事归我来管。我可是能做的都做了,你偏偏一直按兵不动,试问人生有多少个十五年?若不是我这一回设法让乐良王起事,怕你是还不肯来见我。”
    莫瓌道:“我恍惚是记得乐良王跟你很好,他一直叫你姑姑来着。京兆王又位高权重,你说的话若是从京兆王那里偷听来的,他自然是信的了。”
    “万寿啊,他自然是不会出卖我的。”上谷公主笑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他的,即便他有怀疑,也不会疑我是主谋,只以为我也是上当受骗的。所以我要挑他啊,他性子直爽,又仗义,换别的那几个是不成的。只是白折腾了一回,反倒引得皇上疑心,真是不值。还是怪你,老是不动。儿子又来看我,我再不做点什么,还不知等到何时呢。”
    莫瓌又去拨那琴弦,笑道:“那我问你,易素,当今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拿下淮南淮北,等了多少年?”
    上谷公主甚是不悦,却又不得不答,道:“快二十年吧。”
    “对了。”莫瓌笑道,“你既想做大事,就得有耐心,等时机。别的时候,你就太太平平地当你的公主,有什么不好的。要出手,至少也得有六七成胜算,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么?前几年皇上拿下南朝数州是耗费不少,如今是绝不想用兵的,但这两年高车叛乱十数起,北镇就没安宁过,大量兵力得屯在漠南,你啊你,好好地唆使乐良王干这事做什么!若侥幸成了,高车诸部退入漠北,那心烦的就是柔然了。柔然跟高车事多,对魏的牵制就会变少,现今这隔三岔五来扰一扰敦煌,逼得都有臣子上书皇上,说要弃此地退数百里。以后再别自作主张,听见了么?”
    上谷公主坐到他身边,笑道:“是啦,夫君斥责得是,我听你的便是。那末你如今打算怎么做?”
    “你让尉昭仪来顶罪,也只是敷衍罢了。”莫瓌道,“但凡聪明点儿的,都知道她不是什么主谋。”
    上谷公主淡淡地道:“谁叫她那么蠢?哼,她还不想杀尉眷,我就告诉她,你要不肯,那我就杀你的宝贝女儿。为了景风,她是什么都肯做啦。算她聪明,赶紧自杀了事,否则要回了宫,皇上细细问起来,一定得露破绽,我正打算着怎么让人把她灭口了呢。”
    莫瓌道:“你那晚在灵岩石窟干下的事,实在是太过了。”
    “我能有什么法子?尉端半夜找到尉仙姬,问她究竟为什么要把韩琼夜安插到清都长公主身边。尉仙姬笨到连谎都说不圆,被尉端三句两句就套出来了。”上谷公主道,“尉端自然想回来跟尉眷说,还好我跟了过去,只得让碧桃把他杀了。倒是累了碧桃,生生被他砍成了两半,满壁的血,把尉仙姬都给吓晕了。小珂自也不能再留在尉仙姬身边了,我赶紧也让她走了,免得连她也折损了。小珂聪明敏捷,武功又好,尉仙姬去跟法鸾说话,这法鸾偏生死脑筋,小珂就当机立断把他给杀了。唉,弄几个人进宫容易,但要得欢心可不容易。韩琼夜在清都长公主身边本来好得很,偏你就念着那谁,让人说走就走了。又不是她女儿,又不是你女儿,不过是柳氏甚么侄女儿,你还真对柳眉情份不浅。”
    她说起来声音轻柔,娇媚宛转,便如水榭外面莲叶暗暗送进来的香气一般。莫瓌看着她,笑道:“这回可不是我提的,是你提的。听你说起这血淋淋的事来,都好听得很了。你倒真是狠心啊,尉端也是你从小养大的,你竟然说杀就杀了?他好歹是叫你一声母亲的。”
    上谷公主伸手去抚莫瓌的脸,幽幽地道:“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别的人再容不下。为了你,我杀谁都可以。”
    莫瓌把她的手轻轻拉开,笑道:“为了我?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吧?你杀你养子,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该把你亲生孩子也卷进来。你今日让他现身,若是被拿下了,你又预备怎么办?”
    “有什么好担心的。”上谷公主道,“我儿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啦?替我这个娘做点儿事,又怎么了?尉眷已经疑我得很了,他让尉端去塔县就是为了查这事儿。夜里皇上又突然到了,若不赶紧杀他,他一定会禀告皇上的,那我可就惨了。”
    莫瓌问道:“你怎会想到嫁祸太子妃?”
    “我看到景风跟太子妃在园子里面吵架。”上谷公主笑道,“也不是吵架,太子妃那是真温柔得要命,哪里吵得来。还不是淮州王惹出来的情债,太子妃头上那支簪子是淮州王从前送的,景风说她既嫁了太子就不该还留着这东西,会惹出祸事来,让太子妃把簪子给她。太子妃不肯,把簪子取下来说今后不戴便是了。景风就硬从她手里抢了去,弄伤了她的手。我当时在花丛后面看着,又正好看到武威公主过来,她们那金雀步摇可真是招摇得很!”
    莫瓌瞪了她一眼,道:“你明知道她两个姓沮渠。”
    “皇上哪里舍得拿她两个怎么样,那事儿谁不知道呀?”上谷公主笑道,“你问我这么多作什么?你在宫中有的是眼线,什么事又瞒得了你去,何必问我?我倒也想问你几句话,不知夫君肯不肯答我呢?”
    莫瓌伸手把那灯芯拨了拨,这时外面风却小了许多,不是方才那狂风大作飞砂走石的样子,微微的莲叶香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房中却不知还另有什么香,似桅子,又似茉莉,却是上谷公主身上的香气。“你我也这么久没见了,如此良宵,你非得要问我什么?煞风景得很。”
    上谷公主依在他怀里,莫瓌只觉鼻端那香气更浓郁了。只听上谷公主笑道:“我是个女子,这话是怎么都忍不住不问的。那小孩儿是你认的义弟,救过你的命,身上又有些秘密,那也罢了。你不许我动清都长公主,却是为何?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清都长公主跟皇上素来同心,从前得先帝宠爱,杀宗爱扶当今皇上登基,极得宗亲之心,威势极隆,她若出事,才真是断皇上一条臂膀。不,比断一条臂膀还糟许多。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让我动她?难不成……”
    上谷公主睨着莫瓌,笑得是丽若芙蓉,眼中神色却冷如冰霜。“你跟她共同摄政数年,难不成你两个……”
    “我跟清都没什么。”莫瓌叹了口气,道,“你别胡思乱想。”
    上谷公主道:“是么?当年那一回起事,虽说是坏在了你那宝贝义弟的手上,但若非清都长公主点头,慕容白曜能按兵不动么?你们当时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是跟清都长公主一起想谋害皇上的?我也大约知道那晚的情形,哪有那么巧,禁军反叛的时候,清都长公主却回府了,不在宫里?”
    莫瓌沉默半晌,道:“这么多年了,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上登基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你自然清楚得很。那时候他才十多岁,根基未固,哪个皇亲国戚不想着取而代之,那几年永昌王,濮阳王,真是一个个轮着去谋反,都没消停过。兄终弟及这制对大代而言,仍是没断根,更何况你们先帝杀了景穆太子,却是太子的兄弟南安王先即位的,本来就已经乱套了,谁又能不起异心呢?清都笼络我,也是为了这个,否则这摄政王还轮不到我头上。”
    上谷公主笑道:“我替清都长公主想到一个词儿,就是若说了夫君必定不高兴。”
    莫瓌道:“什么?”
    上谷公主一笑,道:“引狼入室。”
    莫瓌也一笑,不置可否。隔了片刻,又道:“那几年,压下了好几起皇亲叛乱,实在也是恼人。清都就出了个点子,对我说,反正我的身世在皇亲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要不就让我来暗中起这个头,看哪些个宗室皇亲有异心,起意生乱,一网打尽最好。以大凉沮渠氏的身份,我想谋反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会不信?”
    上谷公主道:“这是什么主意!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本来都有点儿信你跟清都长公主并没什么事了,但能跟你说这样的话,哼……我真想问问,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说的?”
    “信不信随你。”莫瓌道,“谁是一开始就能做事滴水不漏的?清都也不是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子,她以前是你们先帝和景穆太子千娇万宠着的,什么事都是慢慢学起来的。”
    上谷公主道:“那你答应了?”
    “我有什么不答应的。”莫瓌笑道。上谷公主道:“我的意思是,你当时答应,是真答应了她,还是骗她的,想要假戏真做?”
    这时一阵风把窗上悬着的玻璃珠串吹得叮当作响,莫瓌望着出神了片刻,道:“说实话,那时也没想好。没什么事能算到十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那一日,凌羽抱着一只白鹿一只白孔雀兴兴头头地来找我,说要给清都的生日抓只白虎送去作贺礼……”
    莫瓌不说下去了,上谷公主点了点头,道:“你是从那时候开始筹谋的。也就是说,若非如此,你那一次也不打算谋反。”
    “实在是还不到时候。”莫瓌道,“这大代向来宗亲势力极强,宗室九姓加勋贵八姓,根子太深,就算勉强做下来了也过不得几时。你看宗爱扶南安王就是一例,这事太近了,我不得不多虑些。但既然机会撞到面前,好像不做也可惜得很。”
    上谷公主道:“只可惜坏在你义弟手里!唉,这么说起来,慕容白曜可是真冤屈得很。只不过,若没这事,皇上也不会赐婚了,我还得感激他呢。”想了一想,又道,“你知道启节的事吧?”
    莫瓌道:“此事有变,你不必再过问了。”却又笑了笑道,“京兆王的面子够大,长孙氏这样的宗室亲贵都得听命行事。”
    上谷公主道:“自长孙渴侯死后,他们家就大不如前了。只是那长孙一涵……这丫头死也是活该,面上是听了她爹的,心里却自有小算盘。她也嘴够硬的,死活不肯说是谁派她去沈家的。我也奇怪着呢,苏连和淮州王都在沈府,那皇上和清都长公主自也不会再另派人去。长孙一涵究竟是听了何人的吩咐?在沈家下毒害淮州王,到底是谁救了他的?这个人,还对太子的身世如此关心?”
    莫瓌沉默片刻,道:“绣衣里面你是安插了人,长孙父女就是她杀的?还顺手用癸仪的名义栽赃了一下九宫会。今后少做画蛇添足的事,凡事收着些儿,易素,你始终自恃聪明,我怕最后你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啦,大事都是你们做的,我这样的女子就只能做做这些琐碎的事儿了。”上谷公主眼波流转,当真是笑靥生春,丽色能倾国。莫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地道,“你这回一石数鸟之计想得好啊,若是成了,便是害了清都,杀了凌羽,顺带把景穆五王也一起给坑下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回,易素,别再对凌羽下手,你明知道他身上有秘密。”
    “你就放心吧,你那义弟才不是面上那副天真可爱不懂事的样子,宫里面那一套玩得可比谁都溜,看人下菜碟也厉害得很,谁都不理会就缠着最得皇上宠的淮州王。”上谷公主笑道,“皇上惯得跟宝似的就不提了,连素来最难讨好的淮州王都护着他,你操什么心?你这宝贝义弟差点儿把我害死,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莫瓌道:“你是说板殿赐宴的时候?”
    “那还能是什么时候!”上谷公主冷笑道,“我当时是吓得冷汗直冒,皇上已经当着众人答应了他,不管是谁,一概都要处置。现在我这命还悬在他舌尖上呢,谁知道这小孩儿哪天心情不好了,在皇上那里告我一状!”
    莫瓌笑道:“谁叫你身上这么香?”
    “你也糊涂了,我难道还会亲自把他抱出去?”上谷公主道,“自然是旁的人去的。你那义弟是看到我出来,有意整我的!”
    莫瓌一怔,上谷公主沉吟道:“你知道孔周三剑那说法是假的,只能是你那个义弟告诉你的。这么说,他是知道下令血洗他那神陵的人不是你了?哎哟哟,这可糟了。”她靠在莫瓌怀里,巧笑嫣然,双眸流波,当真是颜盛色茂,“如今他找皇上讨了静轮天宫去,连我那爹都跑去找他求长生的丹药。静轮宫守卫不多,你既来京城了,便跟他说去,从此以后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再别害我,也别来找我寻仇!”
    “你放心好啦。”莫瓌笑道,“他就是使使性子而已,不敢害你的。若真要害,板殿上不早就说了?他明知你是我什么人,又怎敢害他大哥的夫人?”
    上谷公主嗔道:“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这些年也不知你在什么地方,想必是快活得很,我算什么?”
    莫瓌叹了口气,笑道:“再怎么着,哪怕是当年皇上赐婚,我不情不愿,也只得认了你这个夫人。”手指轻轻拂过上谷公主的脸颊,悠悠地道,“你们大代的公主,若论容貌,没人比得过你。可是,就跟那些花一样,颜色越美的,便越毒。”
    “夫君也别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上谷公主笑道,“昙曜除了你们大凉皇族,还有谁的话肯听的?他是凉州高僧,从来敬奉的都是你们沮渠氏皇族,大魏待他再不薄,也一般的心系旧主。昙曜肯替我掩饰灵岩石窟之事,还不都是因为你。帝窟皇上造像损毁的事与我无干,我也没要昙曜自尽,也使唤不动,还不是你派的人?我也想问问你,究竟谁能在侯官曹和廷尉寺出入自如?你在皇上身边想必有个比尉仙姬还重要的眼线,她是谁?你妹子么?哪一个?”
    莫瓌淡淡一笑,道:“昙曜为的不是我们大凉皇族,而是为了他心里尊崇的佛法。易素啊易素,你再聪明机变,工于心计,终归少些胸襟气量。”
    上谷公主盯着他,道:“夫君这话的意思是说,你是终不能跟我一心的?那能与你同心的人又是谁?”
    莫瓌凝望那盏七宝琉璃灯,笑道:“反正定然不会是你便是了。”
    那晚吴震见裴明淮回府了,便自回廷尉寺去。夜里一宿无话,裴明淮在茅茨堂还没起身,便见着华英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裴明淮道:“又怎么了?”
    “哎呀,你赶紧进宫去!”华英嚷道,“景风公主去对皇上说,她要嫁到柔然去,再不回来了!”
    裴明淮只觉脑子里都空了一下,一句都不多问,往府外便走。华英在后叫道,“你慢点儿!”
    他进了宫,径直进了太华殿,便见着景风跪在文帝身前,听文帝道:“你到底还要朕说多少遍?朕压根就没想过要你去跟茹茹结亲,不单是你,就算是别的公主也不必。柔然可汗是派人来过,朕虽没回绝,但也绝没答应的意思。朝堂上这些事,你不用担心也不用管,你再怎么逞强,打仗的事也轮不到你公主去!”
    只听景风道:“父皇,是您没认真听女儿说话。我大多是为了我自己。自然了,替父皇分忧也算是缘故。”
    这时太子也冲进来了,把景风一把拉了起来,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没人要你去和亲,也用不着你。我们不是汉室,要拿公主去和亲,我的好妹妹,你别在这里添乱了!”
    景风望着他,道:“哥哥,正因为我们不是汉室,我才要去。汉室公主嫁到那般远的地方,什么习惯都不一样,自然是难受得很。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原本就是从那里来的,还是流着那样子的血,现在我要回去那样子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对了?”
    太子怒道:“景风,你究竟在胡说些什么!是,我知道尉昭仪的事,你伤心得很,但你也不能拿着自己糟蹋啊!”
    “我没有拿着自己糟蹋,我想得很清楚了。”景风道,“父皇,哥哥,还有明淮,你们都听我好好地说,别我没说两句你们一个个就跳起来了。我知道你们是真关心我,为我好,既然如此,你们就听我好好地说完。我并不觉得去柔然就是自低身份,或者是自苦,我们大代一族原来也是从那样的地方来的,先帝还特地派人去祖上的嘎仙洞刊石立碑呢。咱们源起幽都,都是部族出身,烈祖最初定都盛乐,也在漠南。只是我们到了这中原,样样都学起来他们的罢了。所以若要回那处去,对我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我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并不是什么爱弄权的人,但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难受,既在宫中,就免不了要去争去斗……”
    裴明淮打断她道:“柔然又不是什么善茬,难道你走到那里,就事事平和了?”
    “那有什么好怕的!”景风道,“只要不跟自己至亲至爱相争相斗,那又有何妨!就怕是身在这里,诸事不由得自己,眼里看的,手上做的,都是最难过的事!”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一瞬间忽地似乎听到了在板殿赐宴的时候,凌羽问自己的话。“所以,是你自己不想看,对不对?”
    只听文帝缓缓地道:“景风,你想的我都明白。你这些日子是受够了,又是尉端的事,又眼见着你皇叔的事,然后又是你母亲。今后你不管这些便是,你是公主,不必多去掺和。”
    太子已急得不行,忙道:“是,是,父皇,都是我不好,不该让景风跟着我胡闹。从此以后,绣衣什么的,景风,你再不要管了,你是公主,只管过你的太平日子!”
    景风淡淡一笑,道:“父皇,哥哥,这可能么?若是真有什么事,我能就这么看着,不管不顾么?那还是我么?”
    太子说不出话来,裴明淮望着她,心里是酸楚至极,低声道:“景风,你这是真拿定主意了。”
    景风又是一笑,道:“昨儿我也听到了,秦益二州起乱。柔然的脾性我们最清楚,反复无常,又最会跟着闹腾。我这一回若嫁过去,他们想必也会安静一段时日,省得又来叨扰我们。”
    太子怒道:“都说了多少回了,用不着你去!”
    “哥哥,你还是没明白。”景风道,“我是觉得这件事有意思,所以想去做。我不觉得是一件甚么离乡背井的凄凉悲哀之事,我觉着比在这宫里看些阴暗龌龊的事好十倍,至少说起来能让少打几仗,大家都安宁些的事。柔然还敢亏待我么!若他们敢起什么坏心,哼,武威长公主能帮先帝灭凉国,我就不能啦?我又不是那些见了要远嫁就哭哭啼啼的公主,我说的是真心话!”
    清都长公主这时走进了太华殿,景风叫道:“公主,你快来劝劝他们,一个个的都婆婆妈妈的。”
    清都长公主看着她,道:“景风,你说的话都有理。可是,你父皇,还有你哥哥,连同我,都是舍不得你走的。虽然你说得都对,但实在不必你一定要去,你是可以去,但也可以不去。你近来心里难过,我们都是知道的。我虽然平日里待你严厉了些,但咱们总归是一家子。你再想一想,若是想要什么,我们都答应你。”
    景风眼圈儿一红,笑道:“我知道。”
    文帝道:“姊姊说得是。你想要什么便说,朕什么都答应你。”
    景风沉默半日,却对着文帝又跪了下来,道:“父皇,即便你如今答应赐婚我跟明淮,我也不答应了。”
    裴明淮叫道:“景风!”
    景风侧头向殿外望去,笑道:“我每年都看外面那些木槿,开过了又谢,谢过了又开。虽说都好看得很,但终归今日不是昨日,今年又不是昨年了。你我都已不是那时候的样子了,错过了一回,没能抓住,那就是一世。我听父皇的与尉端成婚,害了他也害了我。我知道,你心里那股怨气一直没能出,明淮,谁都别怨了,就是那句人人都爱说的话,有缘无份罢了。我跟尉端相处日久,总也有些情份,他死了我一样的难过得很,却又没法子去恨我母亲。你呢,人的心总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便你我仍有情,但也绝不是当年那时候的样子了。”
    她说到此处,眼泪已如珍珠般落下,却仍笑道:“我再也不听别人的了,别人说好,别人说不好,都跟我没干系。这一回让我自己选,是好是坏,是什么结果,哪怕后悔,都是我选的。不为任何人,就为我自己,父皇,求你成全。上一回,我对着您说的话,多半还是气话。但这一回,不是了。”
    太子又急又怒,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许胡说八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嫁到那样地方去!”说着又对裴明淮道,“明淮,你倒是说句话,劝劝她呀!”
    裴明淮是想说话,却只觉咽喉都已哽住,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文帝道:“起来吧,景风。朕允了便是。”
    太子叫道:“父皇!你不能答应她啊,她……”清都长公主也道:“陛下,她还年轻,说话任性。你不管着,谁来管?”
    文帝淡淡一笑,道:“姊姊,难得见你儿女情长一回。可咱们要是拦着她,便是违了她心愿,又替她作了一回主。她说得没错,她自己选的,后不后悔都是她的事,远胜过让别人替她作主。好了!景风,朕允了。不愧是朕的女儿,朕没白疼你。”
    众人再不知如何相劝,只见景风对着文帝磕了三个头,道:“多谢父皇!”
    一阵风吹过,外面的木槿又被吹进了殿来。裴明淮看着那重瓣的紫木槿,似乎朵朵都长得一样,却又好像朵朵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