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食罪者(全10册) > 第157章 表
    第157章 表
    1
    “我并没有说柳菲是无辜的。我也不知道她绑架杨欣究竟是为了杀她,还是做什么。我只是发现那个红衣小男孩儿有问题,或许是我们之前忽略掉的一个线索,我这个心理顾问能做的只是尽量弥补漏洞,真正的调查取证还是要靠顾队长这样能力出众的公安精英。”
    丁潜搅和一通之后,又把顾宗泽高高捧起,自己却甩甩袖子一点儿腥不沾,这让顾宗泽听着受用,但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他斟酌良久,当场拍板决定,让老贺专门带一组人去寻找那个小男孩儿的下落,务必要把他找到。他要让小男孩儿和柳菲当面对峙。
    他又安排了两组人,专门搜索柳菲的踪迹。
    之后顾宗泽宣布散会,单独留下了杜志勋。
    等所有人都走光后,顾宗泽对杜志勋说:“当年牵涉柳菲父亲案件的人一共有五个,现在两人遇害,只剩下三个人。我们暗中跟踪杨欣抓捕柳菲的动静闹得挺大。不管凶手是不是她,她现在或许已经觉察出我们的意图了。你说她下一步,还敢不敢对剩下这三个人动手?”
    杜志勋明白顾宗泽的意思,他是想问那套守株待兔的手段还能不能用。
    杜志勋说:“这三个人是凶手的终极目标,动手是早晚的事。但这个人不是那种欲望型的连环杀人犯,她不需要依靠连续作案来满足心理欲望,她没有间隔期。因此,她会格外冷静,见机行事。如果我们把这三个人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她可能会暂时搁浅计划,耐心等待时机。等一个星期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她有的是时间跟我们耗,而我们却不行。不过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万一凶手足够聪明,不排除她会随意挑选无辜的人下手,给我们施加压力,让我们顾此失彼……”
    “可我们也不能对那三个人置之不理,等着凶手对他们下手啊。”顾宗泽说到这里,那抹小胡子微微翘起,露出狡黠的神情,“假如她真的蜷伏起来,不敢出来,那我们就推她一把。凶手不是有三个目标人物吗?我们重点保护其中两个人,有意忽略一个。凶手不可能完全摸清我们的虚实,说不定他会以为这是我们调查里出现的漏洞,转而攻击那个被忽略的对象。我们就暗中设伏,再演一次守株待兔。考虑到凶手的警觉性可能更高了,我们这次戏要演得绝对逼真。对那个做诱饵的目标人物,采取开放式的监视和跟踪……”
    “怎么讲?”
    “就是允许嫌疑人靠近诱饵,我们的便衣在远处策应,这样可以保证最大限度的隐蔽性。”
    “办法倒是好办法,只是……”杜志勋犹豫了一下,“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万一凶手对诱饵采取什么突然手段,我们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制止。”
    “以凶手的作案习惯,他肯定还是会先把被害人引诱到事前选择好的地点再动手,到时候,我们的人有充分时间出动。以防万一,我还会专门抽调两个枪法好的人,提防凶手劫持诱饵,把意外降到最低,这个杜组长就不用担心了。”
    看着顾宗泽胸有成竹的样子,杜志勋知道他决心已定,劝也没用。
    顾宗泽说完自己的妙计,口气忽然变得十分和气,“我也只是抓人在行,最关键的第一步还需要杜组长指点。杜组长对嫌疑人和被害人摸得可比我透彻得多,你能不能给我大致介绍一下剩下的这三个目标人物的基本信息,我也好有所衡量,挑选一个合适的诱饵。”
    顾宗泽这次算是虚心请教,也足以看出,他是一个相当细心的人。
    杜志勋说:“剩下的这三个人,有两个是当年案子的目击者,还有一个是报案人。前天晚上,凶手要袭击的那个女人就是当年的报案人,也是被害人。她叫杨欣,二十年前被曲浩民侵犯时,她还是一名女大学生。法庭宣判之后,她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现在她在一家融资租赁公司任总经理助理,算是一个干练的女白领。她丈夫是高级软件工程师,他们有一个女儿,家境美满,她当年那段遭遇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连她的丈夫和朋友都不知道。直到现在,她丈夫可能还完全不了解真相。另外两个当年的目击者,一个是男的,体育大学的武术老师,叫王悦。郭蓉蓉跟他打过交道,说他有真功夫,头脑也很机敏。他结过一次婚,现在离了,孩子跟妻子在一起生活,他现在是单身一人。还有一个目击者是个女的,叫胡小雯,她就是当年案发时给曲浩民做助手的那个女护士。因为无意中撞见曲浩民强暴杨欣,还被曲浩民打伤了。她现在过得也不太如意,因为交通事故留下了残疾,丈夫早年也跟她离婚了,有一个儿子不在她身边,现在她一个人靠退休金维持生计。”
    杜志勋一口气说完,顾宗泽一边思索一边分析,“王悦这个人是个难啃的骨头,我想凶手对他肯定也忌惮三分,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对他下手。杨欣,做总经理助理,工作时间不固定,应该会经常早出晚归,照理说,她是一个很容易被选中的目标。不过,前天晚上的遇险肯定让她产生了警觉,凶手暂时很难有机会再靠近她……”
    2
    “这样说来,那个有残疾的独居女护士反倒成了最容易对付的目标,凶手肯定也能看到这一点。索性我顺水推舟,卖她这个机会,不信她不入套。”
    顾宗泽计策已定,拿起桌上的电话报了一个号码,“唐英,你把马洪涛、王健、罗涛给我叫进来,我有任务给他们……”
    杜志勋在一旁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顾宗泽这个人领导欲很强,即使是与特案组联合成立专案组,也并不想受制于杜志勋。反倒让杜志勋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顾问。
    他对顾宗泽说:“既然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我去重新整理整理卷宗,看看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稍等,杜组长。”顾宗泽喊住杜志勋,放下电话,“刚才咱俩商量的事情十分重要,千万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毕竟人多嘴杂,我们尽量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我之所以能跟杜组长掏心窝子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相信杜组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杜志勋心中了然,顾宗泽性格多疑,他根本就不相信丁潜,也不完全相信特案组的其他人,这是故意在拿话敲打他,也是在提醒他管住自己的人。
    出了办公室,杜志勋刚走出来没几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丁潜。
    丁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下楼。随后杜志勋跟着他一起走出刑警队,两个人走到无人的地方停下。
    丁潜转回身问杜志勋:“顾宗泽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是机密,我不能说。”
    丁潜似乎早已料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顾宗泽还是坚信柳菲就是杀人犯,他甚至觉得我在暗中帮柳菲。”
    “难道你不是?”杜志勋目光闪烁,“前天晚上,柳菲被顾宗泽开枪打伤,身陷重围。如果没有人帮她,她不可能逃走。你的那套说辞顾宗泽并不相信,只是没办法反驳你而已,一旦让他抓住你的把柄,你倒霉的时候还在后头。”
    “这我知道。”
    杜志勋意味深长地看了丁潜一会儿:“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情。”
    “……”
    “温欣这个锅你还背着呢,这种时候,你本该小心翼翼寻求自保,居然还给自己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精明到冷酷的人,你走的每一步都像下棋一样精准无误。没想到你却走了一步最臭的棋,帮一个憎恨自己的女嫌犯。这件事无论结果怎样,你都捞不到任何好处。”
    “她恨不恨我,我不知道。”丁潜扯动一下嘴角,“不过,也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我只是希望给柳菲一个公平的对待。”
    “顾宗泽已经找到那么多证据了,难道还不够?”
    “就因为他太迷信那些证据了,我才担心他反而会出错。”
    “要我看,其实是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柳菲会犯罪,你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我很好奇你这种信任是从哪里来的,通常来说,只有感情会影响一个人的理性判断,甚至会导致盲目的行为……”
    “你太啰唆了。”丁潜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丁潜,其实我并不关心你跟柳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正关心的是温欣。”杜志勋的目光深处闪动着炙热的东西。
    丁潜心口微震。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你杀人的证据,也可以说是在寻找能证明你清白的证据……而你,却突然之间给了我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暗示……”
    “……”
    “如果你真是无辜的,我应该能感受到埋藏在你心里的悲痛。如果你是凶手,我看到的就是一个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的阴谋家。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你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温欣的表妹身上。你让我怎么理解你这种行为,温欣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
    “丁潜!”杜志勋声色俱厉,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丁潜。他罕见地失控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丁潜并没有逃避杜志勋的目光,也没有针锋相对,他的反应出奇的平静,与杜志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你跑题了,老兄。”他提醒杜志勋,“咱俩还是少聊温欣吧,继续保持革命友谊。”
    杜志勋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丁潜的秘密是打算永远烂在肚子里的,怎么可能告诉他。他叹了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递给丁潜。
    “这是什么?”
    “这是在潞县,柳菲老家发现的。”
    丁潜去过柳菲老家几次,还真没注意到什么手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你们昨天晚上去那儿做什么?”
    “你曾经被柳菲绑架到那里,又是在那里碰见的那个神秘小男孩儿。这本来就有点儿蹊跷,后来我听说柳菲的母亲也曾死在那个屋子里,昨天抽空就和李达去了一趟,结果在门口发现了这块手表,其实是一块破表,表带断了,表针也不走了。我不知道是咱们警察还是什么人掉在那里的。李达检查了一下,表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丁潜接过手表,仔细看看,是老式的机械手表,牌子还是上海梅的。表盘微微发黄,看样子有十年八年了:“你怎么没交给顾宗泽呢,说不定他会感兴趣。”
    “我还没告诉他,交给你或许你能用到……”
    杜志勋似乎话里有话,但点到为止。
    丁潜看了看他,两个人的目光相碰,谁都没说什么。丁潜朝他点点头,把手表揣进衣兜,转身走了。
    告别了杜志勋,丁潜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地方,等司机开到后,他下了车,在街上兜了一个圈,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如此反复多次,确定没有便衣跟踪了他才让司机把他拉到巫云飞的住处附近。一路上,他连手机电池都卸了,就是为了避免顾宗泽派人跟踪。
    经历过之前的那起案子,巫云飞把平江的小店关了,现在在蓝京市郊区新开了一家店,还是打着卖古玩的名义。这个人不杀人不放火,全靠自己手艺赚钱生活,价钱合理,童叟无欺,但就是有股瘆人的阴气。也就是丁潜愿意交这样的朋友,戏称他古墓派。
    巫云飞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古墓派。
    此刻他正坐在一堆骨头中间埋头工作,丁潜都走进地下室了,他都没抬头看一眼。
    3
    丁潜走到他身后端详了一会儿,看见他正在把几根骨头拼凑成团状,样子有点儿像灯笼,也有点儿像盆。
    在他周围还摆放着一些半成品的骨雕作品,看情形他最近的生意还挺兴隆。
    其中一件骨雕引起了丁潜的好奇,外形是一根普普通通的骨管,外表特意用金属外壳加固了一圈。与其他骨雕不同,这件作品实在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他伸手拿起来,感觉像是萧,可是只看见一端有个小孔,估计这东西不太容易吹响。
    “别摆弄它,很危险。你一不小心死我这儿了,我这生意又做不成了。”巫云飞头也不抬地说,好像脑瓜顶上长了眼睛似的。
    丁潜吓了一跳,赶紧把那根管子放回原处:“这是什么,难不成还有毒?”
    “毒倒是没有,不过是一件危险的暗器。”
    “暗器?”
    “袖箭你知道吧,就是那个。”
    “我只在电影和小说里见过。没想到还有人找你做这种东西?这个死者家属的纪念方式脑洞还挺大的。”
    “他人还没死呢,是一个民间收藏家,特别热衷收集古代的兵器。他最近得了骨癌,右臂截肢了。他就请我用他那截没有用的胳膊做个袖箭,还给了我一张清朝初年的设计图纸,我照着原样复制了一个。当初的实物是铜的,我这个骨制的威力虽然没那么大,但近距离伤人还是绰绰有余。”
    “哦。”丁潜收回了心思,问起柳菲,“她今天怎么样?”
    “精神状态好些了,正在屋里呢。”
    “没有出去吧?”
    “没有。”
    丁潜走进房间,看见柳菲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盏别致的台灯,像是在走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还好吧?”丁潜问。
    “还行,反正已经不能再差了。你怎么样,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顾宗泽倒是想留下我,但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他现在一心想抓你,你那套声东击西的办法他已经识破了,你的作案目标他也很清楚,肯定会派警力严防死守,你再贸然行动的话,还会重蹈覆辙,所以你根本没有机会。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当初既然决定这么做,那么一切后果我都想过。”柳菲的语气平静而坚决。
    她的脾气丁潜了解,也不再劝了,于是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块手表,递给柳菲,“你看看这个……”
    柳菲接过来细细端详,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杜志勋昨天在你潞县的老家中无意发现的。”
    “那不应该是证物吗,怎么到你手里的?”
    “杜志勋给我的,我想他是想通过我的手转交给你吧。其实他这个人只是外表看着挺讨厌的。”
    柳菲默然无语。
    丁潜回到了刚才的话题,说:“不知道是什么人把表掉在了门口。你之前回去的时候见过这块表吗?”
    柳菲摇头,说:“会不会是专案组警察搜查的时候不小心掉的?”
    “可能性不大。这款表样式太老了,还是一块坏表。哪个警察会戴这么一块表?”
    “……”
    “不过,我倒是忽然想起你昨天跟我说过的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忘了,你说当初是有人给你发了一封带音频的电子邮件,因为上面的录音引起你的怀疑,你才开始着手调查你父亲那起案子的。可你只顾着调查真相了,却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人给你发来这样一封邮件的?”
    “我想过,但是想不出来。”
    “首先,他肯定是当年案子的知情人,其次,他有可能跟江海涛认识,所以才有机会给他录音。”
    “江海涛既然要诬陷我父亲,那不可能把这种事轻易告诉别人,倒是当年那几个跟他一起作伪证的人最有可能做这种事。”
    “如果真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那为什么要把录音给你,让你去调查真相?这听上去不合逻辑啊,而且现在又有人莫名其妙地在你老家门口丢下这块表,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一个人干的呢?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打算……”
    柳菲有些苦恼地揉着太阳穴,说:“我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精力想其他事情了。眼下我能做的就是揭露当年的真相,还我父亲清白……你这里有酒吗,陪我喝两杯吧。我今天累了,不想想太多……”
    柳菲提出这个要求,丁潜当然会满足,巫云飞家里也有不少酒。
    他拿来两瓶红酒,柳菲摇摇头说:“我要喝白的。”
    白酒拿上来,柳菲跟丁潜对饮,丁潜很惊讶:“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
    “当法医的没有酒量不好的。”柳菲说着半杯酒已经下肚。
    丁潜当然也不能示弱,两个人推杯换盏。现在不比当初在西餐厅吃饭时那样故作姿态,此时此地,剥去了伪装的两个嫌疑人惺惺相惜,柳菲那千年不化的冷面居然也借着酒意有了几分媚态,凤眸樱唇间不知不觉飘上了片片桃红,明媚不可方物。
    丁潜眼波迷离地看着她,很快不胜酒力,醉态横生了。
    柳菲搀扶着他回到他的房间,把他放在床上,看着丁潜沉沉睡去,她脸上的醉态也在慢慢消失。那双明亮剔透的眼睛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深邃……
    柳菲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悄悄离开了巫云飞的住处。
    此时已经深夜,她借着满天星光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走了一段路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她打到一辆的士。
    “潞县。”她上了后座对司机说。
    司机有点儿怀疑地回头看了看她,只看见一副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的墨镜,感觉有点儿像夫妻吵架,半夜离家出走的小媳妇,“潞县可很远的,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呢。”
    柳菲掏出刚才从丁潜怀里摸出的钱包,掏出四张百元钞票扔在前座,“够不够?不够再加。”
    司机没再说话,拉着她一口气开到了目的地。
    4
    柳菲下了车,摸黑走过一段路,那栋破败漆黑的老楼映入眼帘。
    这里埋藏着她所有童年的记忆,她怀念它,又憎恨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她回到这里,它始终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儿,仿佛时间在它身上行走得很慢。
    她掏出那块旧手表看了一眼,揣回衣兜,走进幽暗的楼洞里。
    来到顶楼,她看见老房子的铁门关着,她伸手在门边抠了抠,铁门露出了一道缝。
    缝隙中透出了微弱的光亮,好像是烛光。
    柳菲心口狂跳,她慢慢拉开铁门,就在她开门的瞬间,一个白色的身影逃似的钻进了当初父母住的卧室。
    她隐约看见那个人穿着一件医生常穿的白大褂。
    她急忙追过去,卧室门已经关上了。她推门,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
    “开门,快开门!”她用力拍打房门。
    可是卧室里鸦雀无声,门玻璃也一片漆黑,似乎屋里根本没有人。
    “我知道你在,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柳菲失声喊道。
    声音刚落,她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悚然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她的心瞬间缩紧,借着昏黄的烛光仔细辨认,她看出来人竟是丁潜。
    她吃惊地望着丁潜,他不是已经酩酊大醉,躺在床上睡着了吗?可是此时的丁潜却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醉酒的样子。
    “你骗我,其实你根本没醉。”柳菲说。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故意想把我灌醉吗?只不过我的酒量比你想象中还要大一些,警惕性也高一点儿。”
    柳菲冷笑:“是啊。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人,连我姐都不例外,何况是我。”
    她的话犹如刀子一样戳在丁潜的心口,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色略显深沉。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蜡烛,缓缓滴下的烛泪在桌上凝结了一摊红色蜡渍。
    他问柳菲:“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为什么不肯见我’?这话说得很奇怪,怎么,难道你家里还有别人?”
    “当然没有。我那话是对你说的,我早就发现你了。”柳菲随机应变,看起来倒很自然。
    “那你把我灌醉,脱身来到这里,不可能什么原因都没有吧。你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没说?”
    柳菲很随意地向旁边侧下身子,暗中避开卧室门。此时,卧室里依然一片死寂。躲在里面的那个人没有一丝动静。
    “你想多了。我自己的家,我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你现在不会连我的人身自由都要干涉吧?”
    丁潜望着柳菲,脸上带着玩味的表情。他慢慢走过来,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那间关着门的卧室。
    “你想干什么?”柳菲挡住他。
    “我只是有点儿好奇。你今天晚上突然来这里,是不是跟我给你那块手表有关?”
    柳菲注视了丁潜几秒钟,爽快地承认了:“不错,是有点儿关系。既然杜志勋是在这里发现的这块不知来历的手表,我当然忍不住想过来看看了,希望能发现更多线索,说不定跟我父亲当年的案子有关呢。”
    “那你找到了吗?”
    “一无所获,我打算明天再过来瞧瞧。咱们回去吧,你应该开车过来了吧,正好省得我打车了。”柳菲有意无意地拉了一下丁潜的手。
    她虽然拿惯了手术刀,但纤纤素手依然滑腻温润,柔若凝脂,似乎能勾走人的心魄一般。可此刻却没有拉动丁潜。
    “想不到区区一块旧表有这么大魔力,居然能让你放下骄傲勾引我。”丁潜说。
    柳菲浑身僵硬。
    “现在那块表就在你的口袋里吧?”
    “……”
    “我猜你第一眼看见那块表就已经认出它了。你表面装作毫不知情,心里却想着如何摆脱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老家。这块表其实并不是什么线索,而是某个人故意给你留下的信号。这个人是否就是给你那段录音的人呢?你们之前接触过吗?这个人到底是谁?他跟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柳菲并不答话,就像封住了嘴一样,只是微微咬了一下嘴唇。
    “其实我早在拿到这块手表时,就感觉到了这块表有问题。尽管是一块坏表,表针也不走了,但是表针所指的时间却是10:30,上面显示的日期也是6月13日。也许常人看不懂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刚好看过你父亲那起案子的卷宗。十年前出事那天正好是6月13日,你父亲出勤的时间恰好是10:30。这不是巧合,这是有人故意调好时间放在你家门外留作信号的。这个人既然知道精确的时间,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当年那起案子的亲历者,可这人能是谁呢?”
    “……”
    “就在咱俩刚才喝酒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人……想来想去,我发现其实有一个人我们一直都忽视了他的存在,主要的原因是在这起系列杀人案中,你表现得太抢眼,把警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了你身上,所以,这个本来最值得怀疑的人反而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个人就是至今依然逍遥法外的逃犯,你的父亲,曲浩民。”
    柳菲肩头震颤了一下,眼眸也不像之前那样镇定了。
    “凶手对江海涛和李肃陵的折磨手段显示出了高超的外科手术技巧,具备这种能力的人肯定接受过专业的外科医生训练,这也是警方推测你是杀人凶手的重要依据。再加上你和被害人的关系,以及现场监控和目击者证词,你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但事实上,这些证据也只是间接推导,还是存在一些变数的,虽然可能性很小,但偏偏就发生在了你身上。你设计勾引被害人不假,但不代表你就是杀人凶手。具备外科手术能力,同时又与江海涛、李肃陵他们有仇的,除了你,还有你父亲。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其实是两个人做的。你勾引被害人入套,你父亲是虐杀他们的真凶,我没说错吧?”
    柳菲浮现出几分讥嘲:“丁潜,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以为是。你以为所有案子都像你想象得那么出人意料?你错了,这起案子没有那么复杂,根本就不存在合谋作案,从头至尾只有我一个人。我能力不高被警方发现了,我认栽,没必要想方设法为自己狡辩脱罪。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当年那几个作伪证陷害我父亲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5
    丁潜摇摇头:“我不是说合谋作案,虽然我没有根据,但我相信你只是想诈出那些人的口供,搜集证据,将他们送上法庭,而不是杀了他们。”
    “你凭什么相信我?”柳菲不屑一顾。
    “因为你原本有好几次机会是可以杀我替温欣报仇的,可是你最后都放弃了。你不是心肠狠毒的人。”
    柳菲纠结地看着丁潜,说:“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你应该想想如何阻止你父亲。以暴制暴,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他当年真是遭人陷害的,那如今更应该想尽办法还自己清白,杀死那些陷害他的人只会让他的污名坐实,永难翻身。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早就考虑过吧?”
    “……”
    “当你得知江海涛和李肃陵遇害时,恐怕就已经开始怀疑凶手是你父亲了,所以你才选择了隐忍,把杀人的罪名背在自己身上。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还是会继续杀人。我不知道这二十年里他都经历过什么,或者说他的心理状态是否还像正常人一样。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坦诚地告诉我……这二十年里,你父亲有跟你联系过吗?”
    柳菲弯眉皱起,神色中闪过片刻的痛苦,最终缓缓摇头。
    “也就是说,你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你还是一个七岁小女孩儿的时候。尽管他是犯人,可能你也怨过他,恨过他,但他毕竟是你父亲,血浓于水,你从心底依然保留着对他的感情,这就有可能误导你对他的判断。作为旁观者,我比你看得更清楚,恕我直言,从已经发生的案情来看,我感觉他在利用你……”
    柳菲脸色陡变,愤怒地瞪着丁潜,似乎想说什么。
    “你先听我说,最初他不告诉你他自己的身份,也不与你相见,只给你发了一份当年的录音,就说明他并不信任你,只是在试探你的反应。之后你开始调查当年的案件,他始终没有露面,而是选择在暗中监视,等到你绑架了当年的涉案者,问出了口供,你离开之后,他便悄悄进入现场把涉案者残忍地虐杀了,还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无形中这就是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你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只是因为他是你父亲,你不愿意相信……”
    “够了!”柳菲忍无可忍,打断丁潜。她脸色苍白,气得浑身都在哆嗦,“我爸爸不是那种人,就算过去二十年,他也还是我爸爸。他不可能害我,他肯定有他的苦衷……”
    “我没别的意思,有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亲情也是可以背叛的。”
    “你不要再说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你可以背叛我姐,不代表别人也会。请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见你!”
    丁潜叹了口气,面对倔强的柳菲,他忽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哐——
    就在两个人僵持不下时,门口的大铁门猛然关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丁潜和柳菲待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他们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么大声响根本不可能是风吹的,是有人用力把门关上了。
    丁潜急忙跑过去推门,根本推不开。
    他猛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锁居然换成了新的,而且已经从外面锁死了。
    一时间他还没搞明白状况,忽然听到身后的柳菲惊呼:“快躲开!”
    丁潜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他先前站的地方突然腾起一团火焰。
    紧接着,火势迅速蔓延,地上纵横交错地窜起数条火舌,连同墙上的壁纸也一同被点着了,眨眼之间就形成了熊熊烈焰。
    丁潜拽起柳菲往身旁的卧室里躲,柳菲却挣脱他,用力拍打那扇紧闭的屋门:“爸,快开门,着火啦,快开门——”
    丁潜推开她,抬脚用力踹门,老旧的插销应声而断。
    等两人冲进屋内,都有些吃惊,屋里空无一人。
    “你确定你爸躲在屋里?”丁潜问。
    “我眼看着他跑进屋的,正在叫门,你就来了。”柳菲看了一眼身后的火势,大惊失色,回过身去把门关上,她被刺鼻的气体呛得剧烈咳嗽,“咱们,咱们得快点儿想办法出去,有人在地上撒了硫黄粉,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硫会让我们窒息的,咳咳咳……”
    唯一能出去的地方只有窗户了,丁潜把头探出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固定着一个矮护栏,支撑一两个人应该没问题,但护栏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距离地面五层楼高,他和柳菲只能用绳子坠下去,可是手头根本没有那么长的绳子。
    他又扒着窗台看了一眼两侧,发现左侧正好是隔壁住户的阳台。
    他灵机一动,回身跑向铁床,掀起褥垫,露出了架床的床板,是几块长条板子拼在一起的。
    6
    他撬起一块板子,托着跑到窗台,从窗户伸出去。窗台距离阳台差不多两米远,木板也有两米多长,刚好一头搭在矮护栏上,一头搭在阳台的水泥垛上。
    “帮我再拿几块板子,快。”丁潜一边招呼柳菲,一边折回身再去取床板。
    两个人一起行动,很快就把三条床板架在了窗台与隔壁阳台之间,形成了一条空中走廊。矮护栏的宽度仅仅能并排放下三块木板,虽然既狭窄又十分危险,但眼下却是唯一的逃命通道。
    此时,卧室外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刺鼻的毒气正顺着门缝往屋里灌。
    “赶快上来!”丁潜催促柳菲,不容分说,直接把她拽上窗台,“你小心一点儿扶着墙过去,不用担心,我会按住木板的。”
    生死关头,丁潜毫不犹豫地把求生的机会先让给了柳菲。
    柳菲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让人无法看透的男人无论做什么都出人意料。
    柳菲扶着墙,踏上木板,身体悬在了离地五层楼的高空。前面区区两米的距离仿佛是荆棘密布的漫长征途一般。好在她很沉稳,两步就跨到了木板中央,眼看着就要够到阳台了。
    突然!
    一个白色的人影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阳台上。
    丁潜和柳菲都愣住了。
    那个人穿着一身老式的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帽子,整张脸都遮在口罩里,只露出了一双模糊的双眼。
    柳菲认出这就是当年父亲在医院时的装扮,她激动地喊了一声:“爸。”
    曲浩民抬起双手,像是要拉她过去,柳菲刚要把手递过去,曲浩民就猛地扳住柳菲脚下的木板,用力掀翻,柳菲失足栽落……
    那一刻,柳菲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冰冷彻骨的绝望。
    她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的父亲竟会如此绝情。
    长发在空中凌乱,身体慢慢下落,柳菲听说,坠楼的人会感觉时间变得很慢,甚至能回忆起一生的经历。
    可是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在她跌落的一刹那,丁潜奋力抻长身子,抓住了她的衣领,巨大的惯性差点儿把丁潜也一起拽下楼。不堪重负的护栏发生倾斜,固定在墙上的铆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抓紧我胳膊!”丁潜朝柳菲大喊。
    柳菲的双手死死抓住丁潜的臂弯,身体悬空。
    曲浩民站在对面阳台上,冷眼瞧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柳菲满目绝望地看着丁潜,泪水夺眶而出:“我爸他不要我了!”
    丁潜说:“我还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死的!上来!”
    他用尽全力把柳菲拽上窗台,紧紧抱在怀中,犹如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无价珍宝一般。
    柳菲没有挣脱,这还是她第一次接受男人的拥抱。熊熊大火已经烧进卧室了,眼看着就要扑到窗口,她和丁潜终究是难逃一死。但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她宁愿抛弃背负的所有仇恨和伪装,用真正的自己好好享受这个男人的爱,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
    丁潜抬起头,望着对面阳台,两米的距离,如今却成了生与死之间遥不可及的鸿沟。
    曲浩民站在那儿依然没有离开,没有人知道过去的二十年里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不可否认的是,如今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他居然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葬身火海。至于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只不过是他大开杀戒之前的试练。
    隔着口罩,丁潜看不见曲浩民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出来他在笑,他就像在望着两只走投无路的流浪猫和流浪狗一样。
    丁潜慢慢抬起手,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造型古朴的短管。
    曲浩民不禁愣怔了一下,端详着丁潜手里拿的东西。
    丁潜轻轻按动短管上方的一个龙头形状的机栝。
    一道白光从袖箭端口射出。
    没想到巫云飞的袖箭还真派上了用场。
    曲浩民反应也很快,惊觉到不妙,急忙向旁边躲闪。丁潜的袖箭瞄准的是他前胸,他躲过了胸膛却没躲过胳膊,只感觉肩头一痛,一根白色细长的东西已经钻进皮肉大半。
    曲浩民咬牙忍痛,用手攥住暗器露出的一半,用力把那东西拔出,发现竟然是一枚五寸长短的骨钉。随后,他便感觉到伤口发麻,不禁惊骇地望着丁潜。
    “你得意得太早了,骨钉上有毒,看看究竟是我们先死,还是你先死。”丁潜冷笑着说。
    曲浩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逃跑了。
    这个魔鬼对自己的命还是很在意的。
    大火越烧越旺,不仅是丁潜和柳菲所在的地方,其他住户的房间也陆陆续续地着起火。看来曲浩民是想把整栋楼都烧光。
    蔓延过来的火舌已经开始燎衣服了,迫在眉睫,丁潜对柳菲说:“这里是顶楼,我把你举上去,你爬到楼顶,或许还有生机。”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丁潜拼尽全力把柳菲托高,柳菲伸手扒住楼沿,手脚并用,好容易才爬上楼顶。她回过头,朝丁潜伸出手:“你快上来!”
    丁潜抓住柳菲的手,试了两下,柳菲根本拉不动他,他自己早已精疲力竭了,哪里还上得去,索性道:“别试了,没用的。”
    柳菲忽然明白了什么,痛苦地望着丁潜,说:“你是不是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丁潜拍了拍烧着的裤脚,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
    “你这个浑蛋……”柳菲流着眼泪,嘶声喊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浑蛋!”
    她倒宁愿丁潜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伪君子,哪怕他丢下自己独自逃命,她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从她七岁时父亲抛弃这个家,母亲犯病发疯开始,她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身上的伤疤一直在提醒她,连父母的爱都能转瞬即逝,何况是其他人。避免受到伤害的最好办法就是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
    然而命运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它把一个肯为她牺牲一切的男人送给了她,却让他俩成为仇人,直到她幡然醒悟,上天却要把他永远带走。
    她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痛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她看见母亲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如今她要眼看着丁潜被烈焰吞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