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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5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10)
    这两日间,刘延庆无事可做,便也跟着田宗铠、仁多观明一道,在深州四处闲逛。仁多观明有个亲兵,叫刘审之,是他父亲守义公仁多保忠送给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时便做了三人的向导。但这个时候的深州,其实真是没什么好逛,到处都是浩劫之后的惨况,让人不忍目睹。令刘延庆惊奇的是,他原本以为深州已渺无人烟,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竟然已经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园。
    这些百姓大抵都是当初冀州、永静军一带有亲戚的,逃难到了那一带之后,便不再南逃,待到宋军收复深州,他们便迫不及待的回来了,赶着在自家地上,种上小麦。这样的韧性,令人动容。还有一些人,则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户雇来的佣工,这些人也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来抢占无主之地。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重现生机。
    这些重返家园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会免掉当地几年的赋税,但是几乎不可能给予更多的帮助。在这方面,不管是新党、旧党还是石党得势,他们都是同样吝啬的。不过,对于这些百姓来说,只要官府不来添乱,这种程度的困难,他们仍能顽强的活过来,甚而在几年之后,又会有点小康的模样。
    所以,说起来刘延庆会觉得唐康的确是个好官。他听到田宗铠说起这事后,竟然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去给他们见着的这些百姓送些粮食。此时王厚的中军行营就设在武强县,不过王厚肯定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传闻中石越去了东光,大概也没有空来理这些小事。而本来这也不关唐康什么事,但他却还是管了这桩闲事。所以,就算这一天,田宗铠一路上都没口子的说唐康的好话,刘延庆也觉得理所应当。尽管他心里面还是很害怕唐康。
    不过要送完给十户人家的大米,却也不是很轻松的活计。对刘延庆来说,虽然知道是善事,别人做他也不吝赞美之辞,但轮到自己的话,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被田宗铠拉上,他却也无法拒绝,更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让属下帮着扛粮食,却被田宗铠一口拒绝,他们三个人,就由刘审之领着,找云翼军借了几头骡子,驮了整整两千斤的大米,到处去送粮食。天可怜见,这十户人家,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亏得田宗铠与仁多观明,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公府的公子,做起这种事来,还兴致勃勃。刘延庆却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铠的心思是反正是军粮,唐康又没说给多少,自然不用客气,越多越好。可是有了这些骡子和大米,他们的速度未免便变得有若龟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刘延庆饿得肚子前心贴后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观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说话。惟有田宗铠健壮如牛,还在马上高兴的唱着曲子词。
    好不容易,刘延庆远远望见一座小庙,便如见着救星一般,赶紧说道:“两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边小庙中稍歇片刻,吃点干粮如何?”
    仁多观明张张嘴,没说话,那个刘审之却是十分识趣,在旁说道:“致果将军说得不错,依小的看,不到黄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点东西,一来腹饥难耐,二来去那些个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让他们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铠听他这么一说,亦觉有理,方才点头笑着答应:“还是你想得周全。”
    当下四人纵马改道,到了庙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关公庙。大宋真宗皇帝,曾经下诏天下崇祀关公,至绍圣之时,天下关公庙也已十分常见。四人下得马来,刘延庆正想着要吃干粮充饥了,谁知那刘审之变戏法似的,竟然弄出两条羊腿来,还有几坛果酒,真是让众人又惊又喜。当下刘审之便在庙前生起来火来,服侍着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饱,刘延庆不由颇为羡慕的对仁多观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这般懂事的亲兵,不晓得兄弟从哪里寻来的……”
    仁多观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赐,便送给哥哥了。”
    田宗铠却在旁边笑道:“哥哥的那个孙七亦不错呀?”
    “孙七?”刘延庆愣了一下。
    “哥哥还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好本领。那日渡河,亏他救了我好几次。”
    刘延庆更加惊讶,“我却不曾听他提过。”
    “那就更加难得了。”田宗铠笑道,“别的还罢了,就是好力气。昨晚我听云翼军的人说,他们比开硬弓,孙七一气开弓二十四次!我才能开二十次,那个刘法能开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听说年轻时也只能开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厉害?”刘延庆还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开硬弓,一气最多能开十五次,在军中已是很值得夸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将么?”这下轮到二人吃惊了。
    刘延庆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慕容大总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给两位兄弟了。”
    “当真?”田宗铠笑了起来。“既有哥哥此话,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说了,将他留下来。”
    仁多观明笑道:“此番慕容大总管让哥哥过来,算是亏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刘法,唐康时又要留下孙七……”
    “兄弟说什么?”刘延庆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原来哥哥这也不知道。”仁多观明笑道:“当日我们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刘法来统领那三百人,是尉收杀出来,他才没机会。但我们听说,姚昭武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下刘法了,还要简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属马军中做副将。”
    大宋军制,每个军都有直属的骑兵一个指挥,似云翼军这种部队,这个直属马军指挥,常常就是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刘法不过一个陪戎副尉,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此职。但是如果姚麟有意关照,变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刘延庆虽然不喜欢刘法,但也谈不上什么恩怨,原本刘法有此机缘,也与他无关。但这时候听到这些事情,他心里面却总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说,他也算是带人来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着挖他的墙角,实是有失厚道。不过刘延庆心里知道,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过,他也不想让田宗铠与仁多观明觉得他小器,仍是勉强笑道:“这亦是刘法的机缘。只要大军能杀过滹沱河,解了慕容大总管之围,便是这些人全送给姚昭武,也没甚么要紧。”
    “这个却要亏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铠道。
    “此话怎讲?”
    仁多观明接过话来,放低了声音说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时,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对速战的。折遵正一直认为辽人是只佯退,诱我追击。我军不动,辽军便不会动。而耗得越久,辽国国力损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说,这一战,不仅要打得辽军损兵折将,还要打得他财库空空。”
    “那为何现在又……”刘延庆不解的问道:“不是听说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么?”
    仁多观明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天,低声道:“朝廷不许。”
    吃了一口肉,又说道:“便是王大总管,听说亦不想速战。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不过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战。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辽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机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弹,但幽州城下无石材。故此个个都想着在河北歼敌。不过依我看,打赢了河北一仗,还是会打幽州。朝廷肯定会想,西军来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刘延庆本来凝神听着,这时候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仁多观明又笑道:“不过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时在,和韩宝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时想做的是李卫公、侯君集,出将入相。在朝中,他已经是能臣了,所缺者一进士及第。康时生平自负,不肯考进士,不屑应制科。本来本朝以荫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时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还想着立军功,旁人是想以军功封侯,他却是想以军功证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岂肯失之交臂?”
    田宗铠却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这军功。”又问道:“李卫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刘延庆也摇摇头,望着仁多观明。仁多观明倒也不以为怪,李卫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极高,他的兵法是当时武人必读之书,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时虽与李靖齐名,可武人未必读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时的名将,也做过宰相。”
    田宗铠惊讶的问道:“也做过宰相?原来李卫公也拜过相么?是枢密使么?”
    仁多观明笑道:“非也,那时还不曾有枢密使这官,唐太宗时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这等事刘延庆与田宗铠却是从未听说过,当下都不胜艳羡。不过羡慕归羡慕,田宗铠想了想,还是说道:“怪不得唐时有藩镇之祸,说书的也说五代百姓之惨。家父时常说,武人便连亲民官,最好也不要做,还是专心带兵好。果然还是本朝之制,远胜于唐。”
    刘延庆与仁多观明亦点头称是。
    仁多观明虽然年方十五,又是党项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后,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习武之后,更要延请名师学文,如仁多观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师,莫不是当世大儒,加之他天资聪颖,因此颇有些学兼文武的模样,仁多保忠虽然不指望他能中进士,但其学问比起刘延庆、田宗铠之流,真有天壤之别。
    三人又扯些闲话,吃饱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观明突然瞧了一眼庙中的关公,忽发奇想,笑道:“难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处又是关公庙,何不便在此处,结拜为异姓兄弟?”
    自五代以来,军中结拜,便甚风行。刘延庆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铠听了也极是高兴,三人便进庙中,拜了关公,叙了排行,方起身离去,继续送他们的粮食。如此又是一个下午,直到戌初时分,三人才回到营中。
    回营之后,刘延庆便隐隐感觉营中的气氛又有些变化,似乎更加紧张。但他也不以为意,辞了田宗铠、仁多观明,自回帐中歇息。方到帐前,却见孙七正等在帐外,他又看了一眼孙七,怎么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气能开二十四次强弓的壮士,心里不由摇了摇头。却见那孙七快步过来,禀道:“致果可回来了,唐参谋遣了人,让致果一回营,便速去帐中相见。”
    刘延庆一怔,诧道:“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这却非小人所知。”孙七禀道,“不过,云翼军忙得不可开交,许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这般快法?!”这一日下来,刘延庆尽是听到些令他惊讶的消息,这时也不敢耽误,随便进帐擦了一把汗,便连忙前往唐康帐前听令。
    到唐康帐前,倒未久等,方一通传,唐康便传他进帐。进去之后,刘延庆才发觉田宗铠、仁多观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着一幅地图,刘延庆行礼参见,他头都没抬,只是说道:“刘将军今日不在,某与姚、种二位将军已经定策,明晨便即渡河,与韩宝决一死战。”
    唐康这例行公事的一句话,便表示他已经尽到对刘延庆的礼数了。当然,刘延庆心里也知道,这点点面子,也不会是给他刘延庆的,而是给慕容谦的。他只能讷讷说道:“想不到姚老将军与种将军准备得这么迅捷,左军行营上下……”
    刘延庆话还没说完,唐康已经打断他,“不是准备妥当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啊?”刘延庆一时没有听懂。
    “下午接到急报,阳信侯与耶律信战于河间,我军不利。张整的铁林军中了耶律信的诱敌之计,若非苗履率宣武一军增援,从此就没有铁林军了。战报称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军,重甲长矛,他们的长矛较铁林军的长枪还要长上许多,善于冲陷。辽军先以轻骑佯败,诱铁林军追击,然后以黑甲军出奇不意冲击,铁林军阵脚大乱。若非宣武一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直娘贼,到处都是黑衣军,辽人到底有多少黑衣军?还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骂道,又说道:“看起来辽人还有杀手锏。步军与之作战,仍要步步为营,凭着强弩利弓火器与之相抗,刘将军回去后,也要请横山蕃军多加提防。”
    刘延庆口头应是,心里却是苦笑。横山蕃军可不是禁军,哪来的强弩和火器?
    “阳信侯已经退回河间府,这番失利,想要夺回君子馆,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镜中。何畏之收复了乐寿,却又按兵不动,我看河间诸将,根本是在摇摆不定。想击败辽军,夺回官子馆,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击饶阳而置辽主、耶律信不顾,又心有不甘。如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唐康若不是顾忌着田烈武这层关系,早已经破口大骂,“某与姚、种二公相议,皆以为欲以河间之兵留辽主与耶律信,难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们自己死战,若得渡河,牵制住韩宝,则辽主与耶律信终亦不能弃之不顾。”
    唐康说到这里,突然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着刘延庆,恶狠狠的说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姚老将军要亲率先锋渡河,唐某要镇守中军,不能为先锋,然为鼓舞士气,刘将军与我麾下诸校尉,皆要入先锋营,为士兵表率!”
    刘延庆心中一寒,颤声应道:“遵令!”
    唐康又凛然说道:“明日某执宝剑于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斩不赦。吾辈要么于安平痛饮高歌,要么忠烈祠相见。君等若全部战死于滹沱河之北,康亦当自刎于滹沱河之南以报之,绝不相负!”
    刘延庆已经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疯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咙干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绍圣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这一年中,刘延庆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激战。做到横山蕃军都参军后,他本以为此生应该不会再害怕那样的激战了。他记得他曾经有几次,似乎是忘记过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