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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2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10)
    只不过,胜利的天平,终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辽军倾斜。守城之法,每一丈长的城墙上,仅仅作战的士兵,就需要十个人,否则很难抵挡住攻城者。所以并非城池越大越好守,城大还需要兵多。而东光有东西两城,却不过数千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激战两日之后,士兵伤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为西城吃紧,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东城已是十分空虚。
    也许,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耶律孤稳又看了一眼南边的永济渠,当年隋炀帝开凿的这条运河,历经数百年后,依然清波荡漾,河面宽阔处达十余丈,耶律孤稳虽然不知道这条河到底有多深,却可以肯定,寻常三四百料的船舶,尽可通航无碍。据说太平之时,此河河面之上,百舸争流,船桅如林,好不繁胜。而自从大辽军队围攻东光时起,南下的船只还能不时见着,北上的船只却已极为罕见。第一日还有几十艘不知情的货船北上,被耶律信调转炮头,一阵乱轰,其中便有一大半掉转船头南归,从此以后,东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断自城中南逃的船只,便只剩了守城水军的几十条战船在河面无所事事的巡弋。
    出现这种情况,与耶律信的那一阵炮击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实际上当日辽军并不曾击伤一艘宋船,不过宋人明知东光被围,胜负难料,却也不肯将物资再运进城中。况且即便运至,亦无许多人手去卸货。耶律孤稳派出探马带回的消息也表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将陵县长河镇,也有胆子大一些的,便停在更近些的安陵镇。只是偶尔从南边也有一两艘船北上,那显然是安陵、将镇的宋人在东光守军互通消息。
    这也是这场激烈的围城战中,最为吊诡的景象。
    辽军其实并没有真正围死东光,如果城内守军想要走,他们随时可以做到。并且不用担心追击,两岸的辽军只能眼睁睁的目送他们离开。
    “或许这正是兰陵王之深意。”吴奉先看见耶律孤稳的目光不时的望着永济渠,以为他是在关注那些驾船南逃的东光百姓,在旁干笑一声,说道:“人情乐生畏死,若是给东光守军留一条生路,他们守城之时,便不会有那种拼死作战的决心了。”
    耶律孤稳倒不曾想到这一点,不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况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人之天性中,颇有许多恶劣难言之事。共富贵易,同患难难。东光是永济渠边有名的水陆码头,城中豪族势家、富商大户,不可胜数,这些人家,许多都有船只。如今大难临头,此辈若是被困在城中倒也罢了,既有一条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毙?这东光守将若不放他们出城,此辈必因怨恨而生异心,便是因此而开门献城之事,亦史不绝书;若放他们出城来,城内便免不了要人心浮动……”
    这番话耶律孤稳却不如何相信,这吴奉先以汉人而能做到监军,在大辽算是一个异数,但耶律孤稳知道他是萧岚的亲信之人,素来不敢得罪。只是这时听他话中全是替耶律信开解之意,不由哼了一声,道:“若果真打的这个主意,只怕却要落空了。监军且看这河上,东光守将分明是放他们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时,却不曾见他们松懈几分。”
    吴奉先笑道:“这是因为这两日攻得太急。若然缓得一缓,城中必然生变。不过,看起来这些皆已无干紧要,由通事局画的东光地图上看,这两城之间,两道木栅水门之内,其实还有一座白桥相连。我军若抢先攻下东城,由东城攻西城,并不需要水军,那西城之东墙甚是卑矮,亦难坚守。”
    “但愿如此。”耶律孤稳虽与吴奉先说着话,于战局却并不敢有私毫的怠慢,忽然招手高声喊道:“女古!”
    车边一个大胡子裨将连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礼,“都辖!”
    耶律孤稳站在车上,伸手指向东光东城北角,“北角空虚,你速领一百人队,给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礼,退后几步,早有护兵牵过马来,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不用多时,便见三百辽兵扛着两架云梯,在急促的战鼓声中,呐喊着朝着东城北角冲去。
    那两架云梯方一靠上城墙,虽然城上也有滚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辽军早已见惯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举着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猿猴一般,飞快的朝着城上爬去。眼见着他就要登上城墙,城头宋军现出一阵慌乱,一队宋军急急忙忙朝着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时女古都已攀到女墙边上,一个守城的宋军慌手慌脚的丢下一个震天雷,却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墙内一扔,便听到轰的一声,一个宋兵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趁着硝烟未散,女古大喊一声,翻身跳进城头。
    苦战了半日,眼见着终于有人再次登上城头,攻城的辽军都是一阵欢呼,士气百倍,转眼之间,又有两处辽军杀开一个缺口,相继登城。
    “成了!”此时,连谨慎的耶律孤稳,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挥了挥手,车上令旗一挥,又有数百名列阵以待的生力军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朝着东光城冲去。他们分成几路,争先恐后的自几个缺口处涌进城头。
    仿佛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便在此时,城内的抛石机也突然疯了似的朝城外掷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耶律孤稳看见一队冲锋的辽兵正好被一捆震天雷砸中,只听轰的一声,硝烟散去之后,这十余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但即便这样的场景,亦已经丝毫不能阻止辽军前进的步伐。
    耶律孤稳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辽的军队也用得不少,只要见得多了,被几颗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块大石头砸死,其实也并无多少区别。耶律孤稳曾经跟随耶律冲哥征战西域,虽然当时他只不过是个小校,但见过的死人却已数不胜数,所有的胜利,都是用尸体堆出来的。
    当年与他们并肩作战的西夏人,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诫他们:六十年内,莫要与东朝为敌。有些人将这些话当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谈,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稳这样的人,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只不过,一个以上国自居的大辽,与一个自命天朝的宋朝,最终总是不可避免要一决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说的是真是假,这便是验证的时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时候,耶律孤稳就已经知道抛石机其实是打不准的。足够多的抛石机当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梦,一片区域一片区域的覆盖过来,哪怕扔的是石头,也能轻易的将一支攻城部队打散,更不用说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东光的宋军,已经没有这样的能力。一天前他们还可以做到,东城的城墙后面,至少有十几架甚至几十架抛石机,曾经将耶律孤稳压制得苦不堪言。但从二十三日上午开始,宋军显然是将大量炮手调去支援西城了——在那边,抛石机阵地是火炮的重点打击对象。尽管火炮也无甚精准可言,然而每架抛石机要占的地方都十分可观,而守城者总是需要将抛石机尽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则便难以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因此,他们的伤亡可以想象。现在留在东城的炮手明显多是生手,虽然还是这么多抛石机在发炮,但却杂乱无章,全不足惧。他的云梯可以轻而易举的越过炮石,推进到城下,那它们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们。
    眼见东城将破,吴奉先这时比耶律孤稳更加激动,他策马上前几步,振臂高声喊道:“孩儿们听好了!兰陵王有令,攻下东光,屠城三日!先进城的先抢,后进城的给老子喝西北风去!”
    他话音未落,城头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欢声震天。云梯上的辽军连手脚也利索了几分,只怕落在别人后头。耶律孤稳在西域之时学了不少攻法之法,攻打东光东城,便颇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护,有人接应,得利如何,失利如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虽然凶狠,又是蚁附,伤亡却远较旁人要少——当日萧忽古便是不听他劝谏,数万人马黑乎乎的一涌而上,看起来倒是声势慑人,但倘若吓不死守城的宋军,被城内抛石机、床子弩搭着滚石擂木开水震天雷一阵反击,城下的尸体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稳打了三天东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却也不是太多,城外始终都有三千余骑兵列阵而立,压住阵脚,但这时候看着东城将破,又听到吴奉先这一番喊叫,那压阵的人马也不由得人心浮动,有几员部署、副部署便驰马过来,向耶律孤稳请战。东光虽然富庶,但东西若被人先抢了几遍,落到后面的,便真的只能如吴奉先所说,旁人吃肉,他们只好喝汤。虽说宫分军都是有家有业,可若放在南朝来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里虽然有家丁,但平时不被征召服役之时,自己也是要下地干活才能维持家业的。大辽皇帝南征自是为了他的雄图霸业,这些宫卫骑军却无甚霸业可图,与宋军不同,他们平时虽不交赋税,但每次出征、打仗,马匹、盔甲、兵器、衣裳、粮草,甚至药材,都要自备,出征数月,回来时血本无归的事情亦是寻常,若然身死他乡,依着惯例,朝廷的抚恤都是极少或者干脆没有的,若家中尚有兄弟还好,否则便只能是靠着乡邻帮衬,孤儿寡母不得不沦为奴婢或者改嫁他家……这等事情若发生在宋朝,自不免怨声载道,或有诗人写出许多诗来,让人读之泪下,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君主不免被讥为暴君无道。但在辽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风俗,诗人们只会歌颂辽主的英武,只须不搞得国内壮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八九成,辽主想要听到点怨恨之声,却也实在不容易。诸夏多昏君,蛮夷皆明主,其中奥妙,便在于此。大辽虽颇有华夏衣冠气象,又常以中夏正统自居,可到底还有点胡气未脱,因而这些宫分军在为辽主霸业卖命之余,免不了也要为自己的家业打算打算。弘义宫南征分在东路,沧州虽是富庶之地,可是他们却不曾占到多少便宜,平时在乡野之间打打草谷,丢丢拣拣的,连南征的本钱都捞不回来,自到东光之日起,这弘义宫六千宫分军,便眼睁睁盼着城破之日发笔大财,这时候听说要落到别人后面,哪里还按捺得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