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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1章 谁知快意举世无(9)
    可大辽却不同,大辽改变得比南朝更加彻底!
    大辽在用崭新的眼光看南朝,积极的应对南朝的改变带来的威胁与挑战;但南朝,虽然自己改变了,他们眼里看到的,却依然是过去的大辽!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这场战争的种种变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几年前,他就意识到在战争开始后,东光可能成为宋军的一个重要的屯粮之所,他暗中找人数度出入东光城,对东光的城池结构,可以说早就了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东光这样的坚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来,如重型抛石机这样的器械,在绝大多数的战争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制造的。大概也只有石越这种人,才干得出将抛石机运到灵州城下组装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得已,灵州城下无材可取,而宋军在围攻灵州之时,又已经在战略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为他步步为营运输重型器械创造了条件。不过,对于耶律信来说,东光城外虽然找得可以制造重型抛石机的木材,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他必须要尽快攻下此城,才能得到东光城的积蓄,从容与宋军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爷是站在大辽这边的。
    六月初的时候,韩守规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数十门新铸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前战斗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二十门!到七月十日,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些火炮终于被秘密运到了河间府。
    宋辽两国,人人都知道耶律冲哥善用火炮,却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对火炮亦极为重视。自年初国内大变,耶律信入主北枢密院,他便开始倾尽全力,支持韩守规造火炮,并且点名要的,就是能够攻城的神威炮。
    大辽乃是地方万里的大国,虽然以财力物力来说,难与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痛下决心,造个数百上千门火炮,这种他人以为骇人听闻之事,在耶律信看来,却是行有余力的。只不过卫王主政之时,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顾一切的大造火炮,无谓加重国库负担。而耶律信却无此顾忌,只恨火炮作坊与工匠都太少,即便立即扩张规模,铸造一门火炮,培训炮手,也需要时间,在四月南征之时,亦不可能有甚成效。其时宋辽两国之火炮,皆采用青铜浇铸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范,似神威炮这种当时的重型火炮,单单是让炮模干透,便要四个月!韩守规是个极精细谨慎之人,他所铸的每一门火炮,都要经过仔细检验,方会交付使用,到六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门神威炮,实已是耗尽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这计算之外的二十门神威炮的加入,对东光的攻城战,耶律信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太需要东光城的粮草了!
    辽军的粮草已经不多了。自南征以来,任何军事上意外与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惟独对粮草转运之艰难,让事先已有了最坏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种挫折感。哪怕大辽有足够的骡车马车,而河北一地,已经是道路平整,十分便于运输的地区,但是每次运送的粮草,总有相当一部分,会在路上被运粮的人吃掉。还有无缘无故的丢失,缺斤少两,运粮民夫的逃亡,因各种天灾人祸粮车卡在路上动弹不得……此外,还有让他颇为头疼的赵隆与河间府宋军不断的袭扰。河北路号称一马平川,但那是对骑兵而言的,却非对粮车而言,自北而来,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挡,而赵隆最喜欢的便是破坏桥梁,在官道上面挖陷阱,以及悄没声息的埋炸炮——此物耶律信早有了解,在以平原为主的河北,炸炮对于大军构不成任何威胁,即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们行军速度规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国库彻底破产,而纵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辽军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没太放在心上。然而对于运粮车,即便是赵隆等辈用各种火器临时改制的炸炮,也是极大的麻烦。远远看到粮车要来,便在路上埋上几个炸炮,然后匆匆逃跑,粮车经过时炸炮突然爆炸,虽然大部分时候伤不了人,却可以将车辕轮毂炸坏,只要一两辆车坏在官道上,后面的车队就动弹不得——骑兵可以轻松绕道而行,但笨重的粮车,总不能从官道旁边的水田中过吧?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受运输成本制约,押运粮车的护军永远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条长龙的粮车队伍,总是有防不胜防的薄弱之处,当护军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时,赵隆又可能突然袭击车队的中央,直接用猛火油与震天雷破坏中间的粮车,这样效果也是一样的——辽军前面的粮车,终究也是要等着后面的车队一齐前进的。
    但是,虽然明知道赵隆是个极大的祸患,耶律信也曾遣军屡败赵隆,却终究没办法斩草除根。说要攻打高阳关也只是一时气愤之语,休说高阳关没那么好打,便是打下来,亦无多大作用。赵隆还可以逃到别的地方去,难道他堂堂大辽北枢密使,竟然要这么一路追着赵隆的屁股跑?
    当年耶律信曾经读到通事局抄来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无可奈何的谈到他们在陕西转运的悲苦,据说熙宁年间宋人经营熙河之时,仅仅在转运粮草之上,一年就要掉四百多万贯!平均每付出运粮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余人,消耗粮食七万余石,钱万余贯的代价,才能运粮二十一万石。而宋人宣称,用驴子等畜力来运输,甚至更加耗钱!当日他还不免嘲笑宋人无能,直到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儿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状况,因为可以使用骡马拉载的大车,辽军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还是要远小于宋人在陕西的代价,但是,一旦粮草也需要从后方转运,耶律信才发觉,南征的那几十万匹战马,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殚精竭智,然军中余粮,不过勉强能支持月余而已。国内还在源源不绝的运粮来补充,但每一颗粮食,都变得价格百倍。而留守国内的太子已经叫苦连天,南京道的仓禀渐要耗尽,倘若要从更远的粮仓中运粮……耶律信只要想想,都会后背发凉。
    这时候,他才真正理解,为何汉高祖要定萧何为首功!无论是张良、陈平,还是韩信、彭越,耶律信还真不是太放在眼里,但是萧何的本事,他却是真的自叹弗如。
    什么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萧阿鲁带兵败冀州,在耶律信看来,那都无关紧要。这一切不管多少热闹,都只是前奏,与宋军主力的决战还没有开始。而耶律信深知,真正决战来临的时候,战胜与失败的方式,都将是沉闷而无趣的。
    倘若他攻占了东光,补给的压力便全压在宋军一边,不论南朝有多少富庶,失去了屯集在东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军资,决战尚未开始,他们便已经输了一大半。而倘若他得不到东光的粮草,大辽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也正因为如此,他也不担心东光守将会烧掉东光的积蓄。这些粮草太重要了,以人心来说,不到最后一刻,守城的一方,总是会心怀侥幸——这不是一点半点粮食,倘若最后城未破而粮食却被烧掉了,这东光守将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而真到了最后一刻,这粮食不是他想烧便烧得光的。几十万石粮食,就算烧上猛火油,不烧一两天,哪能烧得干净?而真要放起这等大火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全城军民点火自焚了。何况人情都是如此,事先总以为自己能从容若定,真到城破兵败之时,才会知道自己亦不过寻常之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还能有多少人记得要去烧掉粮食?故此自古以来,只见着得胜的一方烧干净敌人的粮草,守粮草的一方无论有多大的劣势,能忍心自己烧掉粮草的,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之事。这也是为何不管是多么残酷的守城战,城破之后,攻城的一方,总是有平民可屠,有财物可抢!人心微妙,亦在于此。
    退一万步讲,即便东光守军真的玉石俱焚,这对于宋军的打击,亦远比对辽军的打击要来得沉重。大辽固然转运倍加艰难,南朝也好不到哪儿去!到时候,他依然可以想战便战,想走便走,没有充裕的粮草支持,宋军若冒然追击,曹彬就是他们的榜样。
    因此,攻打东光城,在耶律信看来,不是决战,却与决战无异。他处心积虑,策谋已久,虽也托赖一些运气,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势在必得。
    “大王,东城外弘义宫都辖耶律孤稳将军有书信送至。”
    “呈上来罢。”耶律信冷冷的说道,耶律孤稳最先以追随耶律冲哥征战而扬名,号称智勇兼备,然而此番南征却颇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萧忽古麾下,不仅未建寸功。耶律信还听到萧忽古军中有人指责他在围攻霸州之时,拥兵观望,保存实力。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义宫六千铁骑南下,打到现在,除了几个人水土不服,连重伤兵都不曾有一个。耶律信认定是萧忽古驾驭不了他,这才干脆将他调至中路,亲自指挥。此次奉密令自永济渠东急攻东光城,耶律孤稳倒是办得十分漂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终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东光城,他却也不能不倚重耶律孤稳这样的将领。东光东城之外,便只有弘义宫六千人马,加上随军家丁,不过一万八千余人,攻城这种事情,若非耶律孤稳,这点兵力,旁人只能望城兴叹。
    耶律信就在马上接过亲兵呈过的书札,一只手打开,跃入眼帘的,是耶律孤稳一笔迥劲的汉字:
    “孤稳顿首上兰陵郡王殿下:闻大王下令三军,限旬日之内,必克东光。大王当世名将,声威播于北南,数十年间,战必克,攻必取,朝廷倚为干城,深谋远虑,虽良、平、韩、彭不能及。孤稳,松山之鄙人也,本不当言,然误被圣恩,轸及弃物,蒙陛下知遇,起于草莽之间,故不敢自爱,无状妄言,幸逢大王之贤,当不以为过。
    孤稳尝闻兵法云‘将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大王挟百胜之威,临此孤城,自不无克之理。然以深州弹丸之地,破败小城,而南人以孤军守之,数月方下,此前鉴未远,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举十万之众,围此孤城,所图者,东光之仓禀积蓄也。然则南人虽愚,亦知东光之不可失也,其必兴师来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军,则有必守之城’,守东光者,虽村夫愚妇,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窃谓大王切不可轻易之,以东光城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胜攻之,可一鼓而下。恐万一城未破而敌援军至,大王将如之何?
    以孤稳陋见,今吾军已入永静,黄河之败,无干大局,与其急于求成,不若为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东光,必经水路。孤稳在东,大王在西,择东光南北永济渠畔之高、险之地筑垒,以精兵火炮扼之,并造铁链,横锁江中,南军援军虽至,无能为也。而大王方从容攻城,东光守者知救兵难至,其城虽坚,亦不免守陴而泣下,破之必也……”
    “持重之策!”耶律信从鼻子里冷笑一声,“与我回报都辖,宋人援军尚远,诸军先奋力攻城,若三日之内,东光不下,再为都辖之策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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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护,看起来东光城,应当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鸭子,只要不曾吃进嘴中,仍要防它飞了。”
    东光东城之外,耶律孤稳穿了一身铁甲,站在一张马车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的战斗。在他的身旁骑马而立与他说着话的,是他的监军吴奉先。
    此时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辽军大举围攻东光城,已是第三日。
    这三天的东光之战,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耶律孤稳,亦觉动容。宋人经营东光,本就是当成军事要寨来营造,因此城内守城之具十分齐备,抛石机、床弩、猛火油一应俱全,少的只是使用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辽军虽然以火炮在西城外猛攻不止,但宋军的却也不甘示弱,在城内以抛石机还击,虽然城内并没有准备足够的石弹,看起来又似缺少人手临时打制,但让辽军意外的是,因为宋军在城中积蓄了大量的军资,东光守军便干脆将几个震天雷绑在一起,点然引信,而后用抛石机发出。这种“飞雷”的射程虽远不及辽军火炮,然而对疯狂蚁附攻城的辽军,却无疑是极大的威胁。
    但耶律信的攻城,刚猛凌厉而变化万端。一时冲车、云梯并用蚁附猛攻,一时征募善水士兵自东光水门之下潜入城中,一时夜间击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宁,一时却又突然趁夜偷袭……几乎但凡攻城之法,耶律信皆得心应手,让城内宋军防不胜防。更加令人骇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间,便在东光城外,垒起两座土山,昼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东光守军,在辽军如此猛烈而又多变的攻击之下,不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三日之内,辽军数度攻上城墙,有一次还有数百辽军半夜自水门攻入城内。然城内军民,皆恐惧辽军破城之后屠城,故此每次都奋力抵御,勉强维持东光未破。
    然而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军副都指挥使意外被一枚火炮击中,尸骨无存。
    二十二日晚,在击退潜入城中的辽军的一场血战中,东光守将中流矢而亡。
    仅仅两日之内,东光城内的两名主要将领便都已死于非命。辽军本以为宋军已群龙无首,次日攻破东光,已经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一名自称永静军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墙上,而在耶律孤稳主攻的东城主持大局的,竟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而就在这一个文官一个少年的指挥下,东光城又坚守了半日。
    若不是东光守军看起来越来越力不从心,耶律孤稳几乎要以为此前死的不是神射军副将与东光守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