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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2章 臣忧顾不在边陲(4)
    “段使君道,他听说邺国以此物装备军队,颇获奇效。此物虽不及弓弩能射远,然胜在简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于禁军虽然无用,非军国之器,然倘若用来装备乡兵义勇,却是易于成军。唐河之败,使君道,倘若俺们定州兵有这种火器,虽然不能挽回败却,却也未必会如此惨败。”
    慕容谦仔细看着段子介亲手所画的图纸,在心里暗暗摇头。他全然无法理解这种火铳能有何用?只觉得段子介已经是病急乱医,大败之后,正在拼命抓住每一根稻草——他遭遇如此大败,朝廷不可能不追究他的责任,兴许连定州知州,他也没几日好做了。但另一方面,对于段子介在这种大败之后,居然这么快就计划着卷土重来,当真是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慕容谦心里也不由得有几分赞赏。
    他怀抱着七分同情、三分欣赏,实在不忍心一口拒绝段子介的这一点点要求,想了想,便委婉说道:“这火器作坊之事,恐怕本帅亦不能随便作主。你可回复段定州,他果有此意,不妨上禀宣抚使司,要临时打造这什么火铳,亦耗费时日。若是宣台许可的话,本帅以为兵器研究院那帮人既然造过这劳什子,只怕京师作坊里总有些没人要的存货,自京师运来,多半还要省事些。”
    “多谢大总管指点。”
    慕容谦笑着点点头,着人将这书记官送出,方转头问姚雄道:“姚将军,武骑军诸将都来了么?”
    “已在外头候着。”
    “那好,你出去告诉他们段定州无恙的好消息。然后让他们各自回营,一个时辰后,本帅要亲自检阅武骑军。”慕容谦沉声吩咐道:“本帅要亲眼看看,这只河朔骑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同一天,深州。
    自三天前辽军开始再度攻城起,刘延庆便已经没怎么下过城墙,每天晚上他都是裹件披风,在城墙上囫囵睡一会。辽军的攻势论声势兴许不见得比此前几次更猛烈,但拱圣军的将领心里都很清楚——这是辽军最具威胁的一次攻城。
    三日之内,城外的辽军越来越多,先是自河间府方向来了一拨辽军,然后自安平、饶阳方向又来了一拨辽军,人马众多,竟有数万之众,从旗号上来看,竟然是萧阿鲁带的部众。这让李浑尤为担心,段子介终究是没能拖住萧阿鲁带,没有人知道北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众人都识趣的刻意不提此事,只是无论如何,李浑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消失不见。
    拱圣军已经懒得清点城外辽军兵马的数量。这些兵马的到来,只是令他们将深州城围得密不透风,辽军并没有因此而轻率的增加攻城的兵力——也许在韩宝看来,是已经无此必要了。他攻城的战术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虽然拱圣军数度坠下死士与那些凿城的辽兵死战,虽然拱圣军不断的集中火器轰炸那些凿城的辽军,但是,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辽军终于在东城与北城分别凿出了四个大洞。这些大洞已经能够容耐一个人缩着身体蜷进去,这样一来,拱圣军要伤害到这些辽兵就更加困难了。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继续耐心的扩大这些洞穴,然后堆满火药,点燃……
    刘延庆早已经绝望了。
    但是他心里清楚,在姚兕残忍的杀害了辽使之后,深州已经不存在投降的可能。
    城必然会破,城破之后,必然会遭屠城。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所以,他们拼死守城,也不过是为了能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人人翘首以盼的,是援军何时到来。这是维系他们信心的唯一希望。
    然后,等了三天了,援军一点音讯也没有,反倒是辽军越来越势大。
    “翊麾,你瞧!”有人突然叫了起来,刘延庆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守阙锐士弯着腰,正从女墙后面,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望着城外,他猫身过去,观察城下——却见城外的辽军军阵,正发生一阵阵的骚动,几名辽军将领,正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骑的簇拥下,从城下辽军的军阵前,招摇走过。他们走走停停,还不时的伸手指向城头,指指点点。
    “左边那厮是萧岚,右边那厮是韩宝,中间那个老头定是萧阿鲁带,还有一个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田宗铠突然出现在刘延庆身边,自言自语道,几乎吓了刘延庆一跳。
    他扭过头来,冷笑道:“我管他是何人呢!能与萧阿鲁带一道走在中间,必定也是个大人物。”
    田宗铠笑道:“翊麾又有何打算?”
    “你说呢?”刘延庆反问道,二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的瞥去城东那个硕果仅存的弩台。那个弩台已经被辽军的火炮轰塌一角,炸死了四五名宋军,自此之后,这具床子弩便被弃置不用,辽人似乎以为他们已经摧毁了这具床子弩,也没有再对之进行过火炮打击。
    但这并不代表这具床子弩便不能用了。
    “还有没有人会用床子弩?”过了一会,刘延庆低声问道。即使在宋军中,能指挥一具床弩进行准确的射击的人,也不是很多。
    “有也来不及了。”田宗铠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朝身边的士兵招了招手,领着十来个士兵,便朝着弩台跑去。
    很快,随着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床子弩开始绞动起来。
    刘延庆只见田宗铠顶着一个头盔,小心的把头探出来,观察着韩宝等人行进的方向与距离。
    侥幸的是,辽人并没有发现田宗铠的举动。他们仍是不时的打着炮,却只是漫无目的压制着城墙上的宋军。
    而城外,韩宝等人正一步步的走向田宗铠那具床子弩的射击范围。
    刘延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走几步!再走几步!”他在心里不停的呐喊着,双手紧紧抓住女墙,几乎抓出几道沟印来。
    这是扭转战局的一次机会!
    但是,就在刘延庆以为韩宝等人要踏进床子弩的射程之内时,那群辽军中有一匹战马突然人立起来,将他措手不及的主人从马背上掀翻在地。辽军一阵混乱,从军阵中冲出几十骑辽军,手忙脚乱地将受惊的战马和那倒霉的主人强行的带走。
    正当刘延庆以为再次看到了希望。
    然而,便在即将踏进危险的前一刻,韩宝突然勒住了坐骑,辽将们再次停了下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然后改变方向,回到了阵中。护驾与旌旗,顷刻间便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直娘贼!”刘延庆几乎恶狠狠的骂出声来。他旋即转头担心的望向田宗铠,怕他意气用事射出无用之箭,却见田宗铠一脸的不甘,却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率人退出了弩台。
    韩宝与萧岚都不知道他们就此逃过了一次无妄之灾。
    如今在深州的辽军,军容鼎盛,兵强马壮。
    韩宝与萧岚麾下的军队,原本已达五六万众,但绝大部分,都是渤海军、汉军、部族军、属国军,须知大辽真正的精锐常备军——御帐亲军与宫分军,此番南下河北者,虽达八万骑之多,但其中三万御帐亲军,绝不会离开皇帝半步,五万余骑宫分军,分成三线作战,萧阿鲁带与萧忽古部便带走一半有多,中路的宫卫骑军总共不过两万余骑,按照事先的作战计划,三路大军最后的会师,是极为重要的。但逢劲敌,大辽真正能依赖的,自然也只能是御帐亲军与常备军。
    苦河之战时,韩宝与萧岚麾下军队虽多,但宫分军不过一万余骑,二人几乎是倾巢出动,与骁胜军苦战,结果折损近三成人马,这实是大辽南征以来,宫卫骑军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斗。因此才让萧岚心生怯意。
    此时萧阿鲁带的西线军抵达深州,虽然多有伤亡,但其麾下宫卫骑军仍有八九千骑,此外更有一万余骑部族、属国军;而耶律信派来的慕容提婆,虽然来得比二人预料的晚了一两日,却意外的又带来了三千骑宫卫骑兵。更让韩宝与萧岚安心的是,在东线进攻无果之后,耶律信派人断然征调了萧忽古麾下一半的宫卫骑军来中路——他们其实与耶律信一样,早已经不关心萧忽古能否取得什么战果,而这件事既能增强中路的兵力,又能恶化萧忽古与耶律信的关系,对韩宝与萧岚来说,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而且,不管怎么说,韩宝与萧岚终于拥有了一只庞大而可怕的军队。
    单单正兵便有七八万之众,深州城下,旌旗密布连绵,倘若是站在深州城头,只怕一眼都望不到尽头,但实际上,仅仅是深州城下,也是绝对摆不下这许多兵力的。
    为了防范意外出现在武邑的神射军,原本韩宝是虚张声势,只是选调了一支室韦骑兵,换上宫分军的服饰旗号,驻守武强,吓阻宋军。同时广布侦骑,巡视沿河,以便各部之间可以迅速互相增援。但如今,他已经可以从容四处部署兵力,绝不会有捉襟见肘之感。
    在许多方面,韩宝和萧岚与耶律信的见解还是不谋而合的。
    辟如这次慕容提婆带来的消息——耶律信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暗中遣使前往汴京,谋求和议,并动摇宋朝君臣抵抗之决心!慕容提婆这次还带来几个消息:皇帝与耶律信已经决定调整战略目标,要求萧岗与韩宝做好在深州附近与宋军主力决战之准备,同时,各路大军开始陆续将掳获的金帛子女送回国内,除了将士私人的掳获照例由自己处置外,大量的奴婢将被送往辽东、上京安置,替皇帝本人垦田。同时,大辽已经正式派遣使者,经由冀州传递信息,向宋朝谋求和议!如果南朝同意,韩拖古烈将亲赴汴京,觐见南朝的太皇太后与皇帝陛下。
    对于韩宝来说,慕容提婆带来的这些消息,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既然这也正是他所主张的,那么耶律信如此主张,那就更加省事了。但对于萧岚来说,这些消息却尤如当头一棒,甚至令他背脊发凉,感到一阵阵的惧意。
    这时候他才真正发现,耶律信是一个远比他厉害的对手。耶律信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只是一个只会鼓动皇帝打仗的武夫,而更是一个收放自如,能够随时掌握局势,并可以断然的改变策略的谋臣。
    而且,他计虑之深远,更是远在自己之上。当他后知后觉的想要掌控议和之主动权之时,哪曾想到,一个月前,耶律信便已经在谋划此事,只是他将此事瞒得无人知晓而已。
    萧岚突然觉得自己便象个小丑。
    也许,比起耶律信来说,萧岚唯一的优势,就是耶律信杀伐过于果断,因此会竖敌过多。他一切事情,都由自己一手操纵,除了皇帝,再不与第三人商议,因此也无人知晓,无论是耶律冲哥,还是萧忽古、萧阿鲁带、韩宝,对他都难免有或多或少的不满。众将皆是一时人杰,倘若是萧佑丹也罢了,但是耶律信的话,谁也不可能心甘情愿的做他的棋子。
    纵然他是再优秀的国手,倘若他以为的“棋子”个个心怀怨恨与不满,那么,他纵使不输在对手手上,也难免会输在他的“棋子”手上。
    只是,如果谋划这些,萧岚又感觉自己象是个妒贤嫉能的小人。
    幸好他们在见解上仍有分歧。
    耶律信判断深州之拱圣军已经不足为虑,并且即使攻下深州、歼灭拱圣军,也未必能彻底打击宋军的斗志,因此,他要求萧岚与韩宝不必急于攻克深州,只需持续施压,进一步的削弱姚兕的兵力与斗志便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重大伤亡。同时他要求二人加强对西南两个方向的监视,将目标转为歼灭一两支来援的宋军精锐——耶律信相信,这才是真正能彻底打击宋朝战意的胜利。既然所谓“西军”的战斗力才是南朝最后的心防,那么倘若能歼灭一只西军精锐,南朝君臣的心防,便会彻底的瓦解。到时候他们心理上所能依赖的,便只剩下所谓的“大名府防线”,但那些装着火炮的城寨是不会走路的,当南朝重新回到了只有城池与火炮才能让他们感觉安全与可靠的时代,那么一份新的“盟书”,便唾手可得。而且,数十年之内,绝无后患。
    但这一点上,萧岚与韩宝却不做此想。
    韩宝对于深州势在必得,已非任何人所能劝阻。
    而萧岚虽不在乎深州之得失,但他绝无半点信心歼灭一支来援的西军精锐。
    没有亲历苦河之战的耶律信相信能做到的事,却是经历过那场恶战的萧岚不相信能做到的。
    在萧岚看来,攻破深州、歼灭拱圣军,谋求一场类似君子馆的大捷,便已经是极限了,至于有没有后患,不妨从长计议。耶律信想要的另一次好水川[244],那是不切实际的,倒不如尽快攻克深州,一方面足以震慑宋朝,另一方面,也使宋朝丧失与辽军决战的急迫性,双方可以在深州一带形成僵持,从容议和。
    但耶律信派来的慕容提婆,自到达深州后,便不断地给二人施加压力。此番萧岚与韩宝陪着萧阿鲁带与慕容提婆巡察深州,亦是为了尽力塞住慕容提婆的嘴巴,争取萧阿鲁带的支持。
    “深州不过弹丸小城,姚兕能坚守至今,除了我军先前攻城不得其法外,南朝禁军实亦不可小觑。如今诸军会师,我军兵强马壮,而深州城内,不过是百战疲师,这正是兵法说的‘以石击卵’,古贤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如今若是以火药炸城,配合大军四面同时猛攻,最多三日,少则一日,必克此城。为何反要留下这个祸害,殆无穷后患?”
    “签书莫要忘记,当日晋国公也曾许过十日破城之军令状。”慕容提婆长得颇为肥胖,挺着个大肚子骑在马上,让人随时担心他会摔下来,但他说起话来,却十分刻薄,全不将韩宝放在眼里,竟直揭其短,不留半点颜面,萧岚斜眼看韩宝,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怒容满面,只是不能发作,“自来要钓大鱼,便要舍得放饵。下官看这深州,已经被打成这等残破,城上南军,连头都不敢露出来,偶见着几个兵丁,都是形影憔悴,一阵风都吹倒的样子,凭城而守,那是南朝看家本领,或者还要费点心思,但倘若出城作战,找几千蛮夷,便可以收拾掉了。这迟早是嘴边的肉,又何必急于吃掉?莫非签书与晋公是怕别人说两位当世名将,攻一小小深州而不能克,致使声名受损?实在大可不必过虑,小人饶舌,自来都有,二公皆本朝重臣,仍当以大局为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