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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3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1)
    “贸易怎么办?”赵顼望着石越,“继续下去,王运迟早有、有一日王位不保,难、难道真要出动军队、队替他稳固王位?到、到了那个时候,江华岛那点驻军只怕不够……但、但也不能停止贸易……”
    “臣倒有个办法。”石越心里只想着要帮助赵顼,他突然间少了许多的顾虑。高丽的局势,他早已经反复地考虑过。“大宋要保持对高丽的影响,不但不能停止贸易,还应当加深贸易。长远之策,可以适当地让高丽人更深地参预到海外贸易中。但短期内,只恐难见成效。但若白送钱财给高丽人,这却是个恶例,臣亦反对这样做。”
    石越看了皇帝一眼,又继续说道:“臣以为,不如借一笔钱给高丽。”
    “借?”
    石越微微点头,道:“高丽国缺钱,借钱给高丽,可以起立竿见影之效。但这笔钱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国库拮据,一文钱也不能乱,骤然间要掏出一大笔钱借给高丽,对朝廷财计,无疑是雪上加霜。”
    赵顼点点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宋丽的贸易总额,朝廷每年借给高丽国一百万缗钱左右,便足以巩固王运之王位。”
    “一百万缗?!”赵顼吃惊地望着石越。
    石越点了点头,“便是一百万缗。以后借多少,可以再商议。第一笔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不过,这笔钱虽然借给高丽,但是,该怎么,却不能由高丽人作主。”
    “朝廷借给高丽的一百万缗,高丽国必须全部用来购买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这一百万缗,只是一个账面上的数字。朝廷也不必真的运一百万缗铜钱到高丽。”石越怕赵顼不明白,又解释道:“比如高丽国想买大宋某家商号十万斤盐,那么高丽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铜钱,其余七八成的货款,便可以从这笔借款中抵销。那家卖盐给高丽国的商号,拿着相应的凭证,再到朝廷这里来领取剩余的货款。朝廷扣除商税后,再交付货款便可。如此一来,高丽国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钱,归根结底,还是宋人赚到了。而且,高丽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将这一百万贯的借款光,他们交易时毕竟有一个时限,国库也不会那么吃力……”
    赵顼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放光。但凭他对石越的了解,知道石越肯定还没有说完,便只是赞许的点了点头,继续听石越陈叙着。“除此以外,借钱便要有抵押、担保,还要定下还钱的期限。何时还钱,利息几何,这些可以由有司与高丽使者去谈判。总之不妨放宽点,但不能让他们觉得太轻易。”石越娓娓而谈,赵顼恍然之间,却感觉到似一个巨大陷阱,送到高丽人的面前,“臣不指望着高丽人如期还款,借钱容易还钱难,自古皆然。臣以为,不妨便让高丽人以物抵债。今年高丽人借了朝廷一百万贯,明年朝廷让他们用谷物还债,高丽国这一年间,便得拼命种谷物;若让他们用人参还债,他们这一年间,便得拼命挖人参;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战士的头颅来抵债,高丽人亦不敢不从……这笔借款,便如同一根绳索,勒在高丽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让他们欠太多的债,免得逼急了他们翻脸不认账,跑到辽人那边。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处,在他们的偿还能力之内,他们借得越多,利息越低,买货物时价格越低,要付的现钱越少;借得越少,则反之……”
    说到这里,赵顼已忍不住高声赞道:“奇策!奇策!”自春秋战国之后,国与国之家互相借贷的事情,便几乎从未出现过。宋朝开出如此条件,对于王运来说,简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饼一般。赵顼实在想不到他有拒绝的理由。
    “最要紧的,是朝廷有讨债的能力。”石越补充道,“与朝廷交好,最不济,可以挖东墙补西墙,可以年复一年的借钱度日;若胆敢交恶,钱借不到了,还要引来兵戈之灾。只要他们借了第一笔钱,高丽国便从此被牢牢地绑在了陛下的战车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丽国从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赵顼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他笑着摇了摇头,却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议,而是在感叹着。司马光对于财政的看法,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的确重要。但司马光过于谨慎了,除了裁并州县、汰减官员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诸如军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编禁军;发行交钞等等较为积极的财政措施,都与司马光没多大关系。凡是涉及到财计上的问题,司马光都没有太多的办法。在赵顼看来,他的户部尚书,只知道一味的保守与谨慎。这与赵顼的性格,无疑不太合拍。但赵顼也需要司马光,司马光的存在不仅有极重要的政治意义,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狠拉缰绳,将狂驰中的奔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悬崖。所以,赵顼让司马光掌握户部,却将太府寺始终交到理财较有手段的石党和新党手中,不让旧党染指。
    在赵顼看来,石越是一个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人。他总能找到巧妙的办法,来解决别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这一点很重要。赵顼胸中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十八年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干的大臣,特别是在有事之时。但赵顼的身体并没有配合他的心情,因为精神突然的亢奋,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
    “陛下!”石越心头浮过一片阴云,声音竟有点颤抖。
    “朕没事。”赵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出三个字,又停了好一会,仿佛在积蓄力量,方又说道:“今日便、便先议到这里。卿回去好好想想……给六哥、七哥找个老师……”
    6
    皇帝的病情让两府大臣忧心忡忡,自十七日琼林苑之宴,直到七月二十日,太医们叩破了额头,再也不肯让赵顼迈出殿门一步。这对宋朝政府的运转来说构不成太大的影响——宋朝的政治传统与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处理具体的庶政,皇帝只要掌控高级官员的任命,充当最高的裁决者便够了;但是,皇帝健康与否,依然关系到政局是否稳定。两府宰执大臣经过商议后,决定不顾各国使臣在京这一事实,公布皇帝的病情。这一看似极为自信的举措,其实已经表露了宰执们的担心——他们害怕皇帝病情恶化,突然崩驾,若不事先公布病情,就可能引来许多的猜疑,对于以后的朝局十分不利。
    而紧接着,又有两种流言开始在汴京流传。第一个流言,是据说太后与皇帝正在给太子寻找老师,太子赵佣很快便要出外到资善堂读书。这个流言流传很广,很快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每个人都希望成为太子的老师,人人都知道这是飞黄腾达的捷径。而另一个流言,却只有极少数与禁中的内侍关系密切的官员才知道——据说,高太后属意的资善堂直讲,是白水潭学院院长、《汴京新闻》总编桑充国,以及白水潭学院明理院院长程颐。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何处传出来的,但人们都相信它与禁中的内侍有关。这个消息是如此重要——若皇帝崩驾,不到十岁的太子继位,高太后便会垂帘听政。迎合高太后的意思,是博得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这是不要担任何风险的——桑充国与程颐可以说是当今天下没有做官的儒士中,声望最高的两个人。他们道德高尚,掌握着清议的力量,学生遍布天下朝野,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两个人当资善堂直讲,品德、才华、资历,都不会有任何质疑。
    那些官员之所以没有立即上书举荐,仅仅是因为皇帝没有明发诏旨。得了风疾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动怒——三天之中,他唯一处理的朝政便是,不顾司马光等人的反对,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彦博的辞呈,让文彦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应天府,拜韩维为枢密使。
    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权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随着皇帝暴得风疾,文彦博的出外,已经开始破裂。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个时候,皇帝没有明发诏旨要替太子选师傅,你却不知好歹的上书,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么?
    但这个沉默却并没有更久地维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园献祭回京的金紫光禄大夫、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请皇太子出外至资善堂读书,并荐布衣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赵仲璲是现任濮国嗣王、宗正寺卿赵宗晖的儿子,皇帝赵顼的堂兄。因为赵宗晖年老体弱,赵仲璲近十年来,受诏担任祭礼之职,在宗室中辈份虽然不是很高,却德高望重。说话极有份量,新官制后,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们依次接任,但此时实际主持宗正寺事务的,却是赵仲璲。因此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赵仲璲的奏折,仿佛正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复,顺水推舟举荐桑、程为资善堂直讲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飞进禁中。
    “荒唐!荒唐!荒唐!”听着陈衍转叙着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气得浑身发抖。让桑充国与程颐担任资善堂直讲?高太后想都没有想过。她或许还听说桑充国的一些事迹,但程颐在士林中名气虽大,高太后却也仅止是听说过名字而已。而这一切,居然还是“承太后之意”!
    “这宫里头,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谣!”
    “娘娘,老奴以为,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着让桑、程二人,当太子的师傅,才出此奸计。”陈衍壮着胆子说道,他总觉得这事背后,有着巨大的阴谋。但却到底不敢胡乱开口。
    “你是说桑充国和程颐?”高太后迅速地反应过来。没有非常的富贵,怎敢行非常之事?
    “老奴不敢妄言。”
    “桑充国、程颐不过是两个布衣,有什么本事支得动这么多官员?又有什么本事使得动赵仲璲?果真他们能差得动这许多官员举荐,他二人想进资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难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立时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进入仕叙,方法多的是,纵算是想做帝师,也犯不着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万一,倘是太子即位,那么实际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区区两个资善堂直讲,她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打发了。桑、程二人她虽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虚名,亦不至于利欲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这背后之人,并非是桑、程,又会是谁呢?
    想帮桑、程的人,倘使蠢到这种地步,便断断想不出这样的妙计来——胆大到算计起皇太后,还能差动赵仲璲上表,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来的手段;但若说是桑、程的仇家,想设计陷害他们,用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一点。
    难道是为了六哥?
    高太后心里一动,向陈衍问道:“桑充国、程颐之品行,外间风评如何?”她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赵仲璲一封奏折,能让这么多随声附和,这二人的名声,还能差得了去?果然,便听陈衍回道:“回娘娘,这两人都素有令名。程颐的几个弟子,做的都是御史、给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涂起来。桑充国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学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颐的门人能做到御史、给事中,那也不是寻常布衣可比。这样两个人,声誉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为人还正直——这不是为了太子好么?难怪外间这么容易便轻信这谣言。但既是为太子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显然也非正人所为。
    “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想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虽然外界忧心忡忡,但睿思殿内的赵顼,因为治疗调养得当,病情反而有了好转。此时,赵顼已经没有了初时口吃的症状,不过说几个字还会停顿一下,吐字也还有点含混不清,但一双深陷的眸子中,却似有一团炙热的怒火在燃烧着。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固然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但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有益无害。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