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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2章 东风未肯入东门(10)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眼下朝廷关心的是,说到底还是西南的局势。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想理清了,总得要有个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腾不出手来关心你的海船水军。再怎么说,注辇国也是在万里海域之外,与我大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前些年还有注辇国的使者来进贡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使者今晨已经出发了,小阎王和慕容谦分任益州经略使副。皇上到时候一定会召对,询问军事方略……”
    薛奕听懂了蔡京的暗示,却只能暗暗苦笑,他哪里又有本事能结交上王厚与慕容谦?
    蔡京见薛奕神情,便已知道自己是白说了。他又与二人闲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对薛奕与秦观的态度,他是十分不以为然的。汴京官场的确十分疏远他们,但这并非是没办法弥补的。一个契丹人拖古烈,尚能与汴京的士大夫们打得火热,何况薛奕与秦观二人都是石越门下有名的人物?秦观不必多说,他随手填一小词,占一绝句,哪里还会有叶沮洽的风头?便是薛奕,其实也是会写诗的,他在南海的几首诗流传回来,也颇受称赞。说到底,二人还是太骄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自以为做的都是经邦济国的大事,打心眼里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风雪月的官员们。他们只恨不得能和两府大臣天天谋划着国家大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后,这种级别的官员,汴京城里多如牛羊。
    所谓的权力中心,在蔡京看来,绝不仅仅是指两府与学士院。
    在外面的时候,你必须表现出吏材来——无论是石越,还是司马光、文彦博,甚至是吕惠卿、冯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没有值得称道的政绩,便入不了他们的眼。想出人头地,当然也可以贿赂内臣贵戚请托,“至宝丹”参政,还有吕惠卿、冯京那里,也并非无隙可钻,但蔡京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这样得不偿失——门下后省的给事中与御史台的御史们就不必多提,靠这样的手段晋身,在石越、司马光、文彦博那里,无异于判了死刑。若政治野心仅止于五品六品,倒也无可无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为,只要这些人还能发挥着政治影响力,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升官,就要摸准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两府诸公看重的是政绩,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绩来给他们看。
    但仅有这样是不够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同侪的关系若不搞好,就不会有“清议”支持,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没有清议的赞誉,同样也会成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两府诸公看的是政绩,但是汴京的士大夫们,却不会象个考课官一样,凭着你的政绩来决定他的喜恶。
    你必须谨慎的融入其中,表现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华,才能得到他们的欣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品味美食,讲笑话,互相赠送歌伎……只有如此,才可能成为汴京士大夫们中的一员,而不是成为他们的另类。除非你和石越一样,有机会一开始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凭着自己的才干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样,用几十年的功夫,不断的积累着自己道德声誉与政治资本。但石越那样的奇缘,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应的地位之前,照样也结交内侍,与冯京、王安礼等人打得火热;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韩、吕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没有韩维天天在皇帝面前说好话,王安石未必有机会宣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初年,皇帝为了励精图治,兼之还没有一批自己了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吕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时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对于朝廷与大臣的操控,早已经得心应手。想通过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骤得大位,复制王、吕、石一样的传奇,几乎已经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决定官员命运的最强有力的人。但在熙宁十七年,除非你是韩忠彦,你去逝的父亲是定策两朝的元老重臣韩琦,否则的话,一个太府寺丞,还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为妙。决定自己命运的,是两府诸公,与他身边那些看起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中低级官员。
    蔡京尽可能地塑造一个良好的形象。石党是他立身的根基,所以,即使是秦观、薛奕、曾布这样的海外官员,他也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并在他们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尔也会友善地帮帮他们。而石党以外,对于旧党与新党,他也尽量地维持较好的关系——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吕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陈元凤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称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经常出入白水潭学院,结交一切名士,偶尔也会资助一些贫穷的士子——能够影响到朝野清议的力量中,白水潭学院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一支。
    总之,良好的声誉,是绝不能忽视的。
    他嘴边带着一种温和亲切的笑容,朝每一个人打着招呼。并非所有在京的官员都有资格参加这次琼林苑的大宴。换言之,在今日的琼林苑,一次不经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树下难惹的敌人。这是蔡京绝不愿意犯下的错误。
    他一面走着,忽然,从左边的道路上传来两个人的低声议论。
    “大尹这桩案子,怎的一反常态?”
    “舒兄有所不知,这案子牵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里一惊,他已经听出来这个“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这两个字,在汴京,除了开封府苏颂外,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被如此称呼的。祥符县是开封府的一个大县,祥符令也不是寻常县令可比。这二人所说的案子,听起来非同小可。他顿时留了心眼,放轻脚步,闪到一个树丛后面,却听舒亶道:“蒋安?那僧人和蒋安也有关系?”
    “这些和尚道士,出入权贵之门,也是常事。他们作奸犯科,哪一桩后面省得了要牵出几个权贵来?”
    声音越来越近,蔡京仔细辨认这个声音,总觉得很熟悉。隐隐约约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却记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苏子容自任开封府起,便号称要厉行法禁,说什么京师重地,须用柱后惠文之治,以法弹压,断不能无为而治。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我还以为又要出一个包公了。”舒亶语带讥讽,“想不到,区区一个祥符令,他便视国法于无物了。轻轻松松便将那僧人给放了……”
    “蒋安是韩枢副的同乡。”
    “为了一个韩持国,便可以给蒋某人面子,放过一个僧人。陈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决,那也不难想象了。”
    二人一面说着,却是朝北边转了过去。蔡京待到二人走远,方从隐身处走出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呆。他已经看出来另一个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确的同年,如今在开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对付苏颂,自然是有原因。吕惠卿曾经想过要收买苏颂,他故意对人放出话来,说苏颂是他同乡的前辈,若肯来拜会他,便可位至执政,但苏颂却并不买吕惠卿的账,反与石越、旧党打得火热。兼之苏颂为开封府,的确也因秉公执法,得罪过不少权贵,舒亶是新党中有名的御史,想借机罗织罪名弹劾他,也不足为怪。但那个开封府判官,却是平素素有直名的,为何要陷害苏颂,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对付的并非是苏颂,而是陈世儒——蔡确的父亲蔡黄裳,曾经是陈世儒的父亲陈执中的下属,因为年老糊涂,被陈执中逼迫致仕,郁郁而终。蔡家与陈家由此而结下世仇。苏颂迟迟不肯判陈世儒夫妇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顾虑,但却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此事表面看起来事不关己,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事没有这么简单。“不要多管闲事。”蔡京一面在心里告诫着自己,一面却又忐忑不安。
    “元长,有礼。”
    蔡京只顾着想心事,没料到前面来人,慌忙抬头望去,却见是国子监丞吕大临。他慌忙回礼,笑道:“与叔,有礼了。”一面在心里暗暗奇怪。
    其时旧党人物,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因为新党势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与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块,一起聚集在司马光这面反对党的“赤帜”之下。但实际上,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党、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党,与势力最大、人数最多,主要由司马光的门人组成朔党之间,是存在着冲突的。大体来说,其中二程的洛党,与新党理念最为接近,他们也主张对朝政要进行彻底的变革,因此程颢开始时曾经与王安石共事,只是后来无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扬镳。但至司马光秉政之时,其时大程已然去逝[142],程颐还是公然反对尽废新法的举动。后来又是程颐第一个自我反省,以为党争之祸,旧党亦应负责任。而蜀党与朔党的基本立场,则与石党比较接近,都是主张逐步的改良。但相对而言,苏轼较为理想化,而朔党则重视历史的经验,实干的精神较强。
    此时历史已然发生极大的改变。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不清的状况。旧党中,已经不存在所谓的“蜀党”,这一派的政治势力,以二苏为首,已经隐隐并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谓的“洛党”,因为二程植根于白水潭学院培养学生,与新、旧、石三党,竟都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亦即是朔党,因为与石党在政治理念确有相合之场,二者的政治联合,使之因此也成为了朝中三大政治势力之一,而且隐然是势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时也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党,其政治光谱其实是在石、旧二党之间偏移不定的。
    而这个吕大临,虽然此时不过是小小的国子监丞,但他的身份,却可以折射出熙宁朝中政治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他是“程门四子”之一,是所谓的“洛党”;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陕西人,他的兄长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都是旧党中极有名望的大臣,吕氏兄弟,也是公认的“关学”大家。在旧党的政治版图中,显然是更偏向朔党的。此外,吕大临既受到司马光的赏识,在白水潭学院也颇具人望,更与石党中的许多人物也牵扯不清。也因为如此,吕大临一直被视为汴京极为前途的一颗政治新星。许多人都相信,吕大临成为“新贵”,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蔡京看来,吕大临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的。他亲近的石党人物,多半都是所谓的“白水潭派”,象蔡京这种“西湖派”,显然不属于他“青眼”的范畴。但此时,吕大临却一反常态,主动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还亲善地和他交谈着。这既令蔡京感到有点受宠若惊,又让他心里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有点“反常”的情况,接下来又不断的出现,一路之上,竟然又有两三个在朔党中素有刚直之名的官员,主动向他表示善意。
    这让一向极精明的蔡京也不由得糊涂起来。一个吕大临的善意,也许还可以说是偶然,但接二连三的出现,却不可能没有特别的原因。面对着这种不知原由的善意,蔡京心里竟产生了不安的感觉。他极不喜欢这样的状况,哪怕这看起来对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还是有旧党的官员对他依然故旧,这让他稍稍安心一点。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是那件使吕大临们对自己改变态度的事情,就发生在今天,就发生在琼林苑,而很多人尚还不知道此事的发生?
    一想到这里,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阵冷汗来。
    琼林苑的一处行宫中。
    石越静静地站在赵顼的身旁。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顼会突然中风。当他被单独召来之时,他跪在赵顼面前,哽咽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对于赵顼,绝不是没有感情的。只不过,这种感情,有时候是致命的,必须谨慎的掩藏起来。年轻的皇帝可能需要一个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随着皇帝的成长,是不可能被允许一直存在的。若他不懂得分寸,只会重演历史上的悲剧。但他见着赵顼时,却还是忍不住伤感——他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赵顼的寿命。历史也许已经改变,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改变。皇帝的病情,让石越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哽咽着,一面却叩头赔罪,为自己女儿的行为请罪,以掩饰自己的感情。
    赵顼显然也有点动情。
    但他也不允许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从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经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经不再是熙宁初年的那个皇帝。他本来想和石越说说他的女儿,但最终,赵顼只是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谈起了正事。
    他是不顾医官们的坚决反对,才来到琼林苑的,他不能允许自己随便浪费精力。
    “朕、朕一定要稳住高丽国这个盟邦。为了北、北边!”突然不能利索的说话,让赵顼一时无法适应,但他不得强忍着心里的烦躁与焦急。“与高、高丽的那点贸易,是蝇头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那点钱,开贸易,是、是为了加强对高丽的控制,不、不是为了将其变成敌人。”皇帝停了一下,叹了口气,“只、只是,司马君实是断不肯白送钱给高丽的……文彦博已经……”
    石越听懂了皇帝没有说出来的话。但他心里依然忍不住伤感,平时的赵顼,一向说话语速很快……
    “高丽使者带、带给朕的奏章,说的都是同、同一件事,看、看高丽国国内也很危险了……”关系到高丽国王的王位,自然不会说假话。现在王运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能抛弃王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