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司南(全四卷) > 第50章 玄黄错跱
    第50章 玄黄错跱
    皇帝御驾,一切都以妥善为要。朱聿恒亲自领兵去城内布防巡逻,而阿南是个闲不住的人,略做休息有点精神,感觉身上伤势也没什么大碍了,挂念起在郊外守墓的卓晏,便骑马出了城。
    龙勒水蜿蜒流淌过灰黄的荒原,冬日夕阳薄薄披在绵延的大地上。
    尚未到墓前,阿南便看见了卓晏的身影。却见他被一个孩子拉着离开了墓地,往后方快步走去。
    阿南有些诧异,追上去问:“阿晏,你上哪儿去?”
    卓晏抬头看见她,指了指拉着他大哭不已的孩子,道:“他娘出事了,我来看看。”
    阿南看着这孩子脸上的鞭痕,问卓晏:“你认识他?”
    “嗯,他娘出去干活时,他偶尔会溜达到我那边,挺懂事的。”
    转过土堆子一看,下方河床上,一个女人昏迷不醒,倒在水边。
    原来她在河中戽水太久,冻得腿脚麻痹,回程中摔下河岸撞到了头,至今未醒。孩子拉不动她,只能来找人求救。
    卓晏忙和阿南将她送回窝棚,安置在干草铺上。卓晏问明了灾疫大夫所在便急忙跑去了,阿南想着给她烧点热水,正去河里打水,忽听到身后传来诧异声音:“南姑娘?”
    回头见是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阿南便打了个招呼:“墨先生怎么在这儿?”
    墨长泽道:“龙勒水是此地命脉,河水忽然干涸,必有大事,我带弟子们来查看一下。”
    阿南点头,又指了指岸边,说道:“河水涨落不定,灾民们还在修筑堤坝,这边工事该有些预应方案才好。”
    “是该出个方案。但天灾频繁,纵然我们救得了此地灾民,又如何救济天下灾民?就算救得了全天下的灾民,可还不是众生皆苦,每个人都奔波挣扎在这世间,蝇营狗苟。”墨长泽叹道。
    阿南默然,心道若青莲阵法彻底发动,这边怕是水都没了,还修筑什么堤坝?
    抬头看见卓晏带着大夫过来,走到了墨长泽身后。他显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眼中泪光涌起,悲难自抑。
    阿南感慨地想,人生巨变,卓晏这个浪荡子也终于开始懂得人生艰难,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听墨长泽他们商议如何改水道,阿南便道:“我看此处地势,应当适用渴乌,也就是过山龙。墨先生,我画个图样给你瞧瞧看合适不。”
    时间紧迫,她匆匆画了个大概,墨长泽看着草图眼中放光,又遗憾道:“只是沙漠之中哪来如此多的木头竹竿,终究难以施展。”
    却听旁边卓晏迟疑道:“虽然没有竹木,但龙勒水出敦煌后,在下游有个水草丰茂之处,生长着不少芦苇。我看过有人以芦苇和上胶泥,加以烘烤,亦能造出相似物件。”
    墨长泽大感兴趣,道:“这种法子在南方较多,我久居北方,倒不是很熟悉,你具体和我说说。”
    卓晏顿时瞠目结舌。
    他过往二十余年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即使见过那东西,但哪懂得详细具体的道理,磕磕巴巴连猜带蒙讲了一些,墨长泽和几个弟子都是大摇其头,感觉难以实施。
    “墨先生别急,隔日有空,你们一起弄点芦苇胶泥试验一下呗。”阿南说,“阿晏也好好回忆一下,要是能帮上忙,对敦煌也是大功一件。”
    眼看天色已暗,送走了墨长泽后,阿南到卓寿墓前上了炷香。
    “阿晏,其实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打量他披麻戴孝的模样,阿南又觉有些难以开口,“你会吹笛曲《折杨柳》吗?”
    “会,这曲子我熟。”卓晏道,“毕竟我朋友多,相聚别离常吹这一首。”
    “这曲子,有古曲和今曲的区别吗?”
    “这倒没听说,笛曲传承有序,应当没有什么变化。”卓晏说着,忽然明白过来,问,“这么说,是这次的阵法,需要用到《折杨柳》?”
    阿南点头,道:“敦煌这边的乐伎,因为都与马允知有关系,所以我们不方便用,阿晏,你是我们最信得过的人了。”
    卓晏毫不迟疑,问:“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喊我一声即可。”
    阿南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心下一松,不由笑了:“你不担心别人背后非议?”
    “那又有什么,我本就是无行浪子,哪天断过非议?”他靠在墓碑上,面上尽是萧瑟神情,“实不相瞒,阿南,我也想和你、和墨先生一样,这辈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做不了大事,哪怕再小,也想去试试。”
    告别了卓晏,阿南又受托去看了看卞存安。
    “阿晏在那边认识了个孩子,请卞叔你下次过去时,把家里那几本画册顺便带过去,他也可以给孩子教教字画打发时间。”
    卞存安一听,眼泪便落下来了,哽咽道:“以前让他看书,他都偷跑出去斗鸡走狗,如今倒懂得上进了。”
    阿南劝慰了他几句,想起唐月娘的事,便借着由头提了起来:“卞叔,你看,咱们还有可能找到阿晏的娘亲吗?”
    卞存安叹口气,黯然道:“怕是难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那,你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儿?阿晏亲娘是哪儿的人该知道吧?”
    “应该是顺天附近小村落的。当时我跟随永年兄出逃,为了遮掩我的身份,永年兄便请调去了个边防小卫所,顺便把我安置在那里。那时候马允知是百户,永年兄任他副手。我在那边无人打扰,日子过得平静,只是他们卫所有几次未能完成上头委派的命令,有时被罚俸杖责,打得厉害……”
    即使过了多年,卞存安说到那时的卓寿,面上依旧有疼惜之色,叹道:“不久马允知立功升调,永年兄接管了卫所。过了有半年左右吧,有一天晚上,他来跟我商量找个婴孩来遮掩身份之事。我说那可没办法,可他却说……到时候就有了。”
    “半年后,他真的抱了个刚出生的娃回来,就是……阿晏了。我问永年兄是哪儿来的孩子,他说是别人不要的。我看阿晏眉眼与他颇像,本来有些怀疑,但后来一直没见什么女人出现过,才信了他的话。”卞存安想着当日襁褓中的卓晏,忍不住心酸,“卫所全是毛头小子,哪懂得什么,我当晚装腔作势号了几声,第二天卓寿抱着孩子出来,便个个向我们贺喜。卓家老人知道此事后,喜不自胜,觉得卫所苦寒不好养孩子,立刻跑来将孩子带到顺天了。阿晏从小备受祖父母宠爱,从没受过什么苦,如今落到这境况,是我和永年对不起他……”
    从卞存安那儿听了一番陈年旧事,阿南一边思索着,一边回到驿馆,正遇上康晋鹏将大夫送出门外。
    阿南便问:“薛堂主他们情况如何了?”
    “薛姑娘伤势轻些,刚刚已经用了药歇下了,薛兄弟倒是刚醒。”康晋鹏指指屋内,面带焦虑。
    拙巧阁与阿南其实本有冤仇,不过毕阳辉死后,他们都与朝廷合作,康晋鹏此次又与阿南一起下过地道,因此也化干戈为玉帛了,甚至主动邀请道:“南姑娘,进来一起听听阵内的情形吧。”
    薛澄光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他全身溃烂,烧焦的衣服贴在灼伤的皮肤上,脸上缠满绷带,虽然勉强开口,但声音低弱,几不可辨。
    “当时……我与滢光一起入内,越往里面,只觉身体越重。洞窟蜿蜒,有时我们分开太远,彼此呼喝也听不到,只能靠着下意识的判断进行……纵然我们二人自幼心灵相通,一路过去也常有闪失,不过我们算是老江湖了,也能勉强弥补……”
    阿南靠在柱子上,揉着手脚旧伤酸麻处,听薛澄光继续讲下去。
    “险险通过地道后,尽头是一个高大广阔的石室,里面是五色云母雕琢成的满池莲,分布于室内,在火折下熠熠生辉,我们一时都看呆了……”薛澄光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显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莲池正中,是一朵巨大的青莲,上面有只云母青鸾展翅欲飞。我们料想阵法中心必定就是这只青鸾,于是便向它而去,谁知没走出几步……”
    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若不是身受重伤瘫在床上,怕是已经跳将起来:“一阵疾风忽然扑面而来,莲池上方倾泻下大片毒水,比外面所喷的更为可怕,连那些云母莲都在水中迅速消融。我下意识地向后疾退。可……滢光不知怎么的,仿佛没听到我的声音,不仅没有撤回脚步,反而抬手向着前面扑去,似要投入那片可怖毒水之中……”
    他说到这里,喘息越发急促,显然回想当时情形,依旧觉得可怖至极。
    “眼看血海扑面而来,我唯有冲过去揪住滢光后背的衣服,将她一把扯回。她也终于醒悟过来,跟我一起奔回洞窟……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血海汹涌,前方照影双洞默契已破,漫天毒水将他们笼罩其中。
    而他们左支右绌,再也无法同进同出,只能拼着被蚀出一身血肉模糊,勉强逃出阵中,苟全一条性命。
    阿南听到这番死里逃生的遭遇,也不由感到惊心。
    以薛氏兄妹这样一对当世高手,尚未踏入机关中心便险些丧命,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可以将一池青莲瞬间翻成血海,而且陷入机关的人还毫无任何察觉?
    难道说,傅灵焰的阵法机关真的已经达到了这般鬼神莫测的地步?
    “不对啊,刚刚我们询问过滢堂主阵中情况,前面都差不多,但她在阵中所见,与你所说的大相径庭。”康晋鹏疑惑的声音传来,他取过手边一张记录,见薛澄光显然已经看不了东西了,便交付于阿南,说,“南姑娘你看,滢堂主说,她看到的明明是雨落莲池,不是血海毒水啊。”
    阿南闻言,顿时错愕不已,上前来接过薛澄光手中的卷宗一看,果然,薛滢光所说在上面清清楚楚——
    她在出照影双洞后,踏着莲叶向正中心的青鸾而行时,忽觉轻风袭面,一汪碧水如雨帘般从一池青莲中泄下,漫卷起雨雾云烟,将后方的莲与青鸾笼罩在其中,如同仙境。
    洞中火折光芒黯淡,薛滢光心旌摇曳,待要向前再走两步,看清楚情况之时,后背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将她拖了回去,大吼:“快跑!”
    她尚未回神,便只能随着兄长仓皇逃出。可此时他们心境大有不同,一个急切逃命,一个疑惑不解,因此而乱了配合,导致两人险些命丧洞中。
    这大相径庭的描述,令阿南与康晋鹏都是疑惑难解,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根本理不出洞内真实情形。
    阿南一路思量着,顺着院廊走回前院所居之处。
    屋内点着明亮灯火,门外侍立着韦杭之。
    阿南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一脚迈进去,果然看见了朱聿恒端坐于桌前,已经为她备好了晚膳。
    阿南洗净了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一边抓起块羊肉啃着,一边将刚刚薛澄光那边所见的事情讲了一遍。
    “两个一起进去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却好像对不上啊。”阿南啃着羊排,问朱聿恒,“你觉得,谁说得比较可信些呢?”
    “就算角度有所不同,但同在阵中,不至于所见的东西会大相径庭。所以这里面的真实情境,能确定的应该是有云母莲池、青鸾和从天而降的水帘。”朱聿恒思忖道,“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薛滢光的可能性大些。”
    “嗯……不是我不信世上有那么厉害的水,问题是,若进去一对人,阵法为了防御便把云母石莲融化了,那里面绚丽的景象岂不是即用即抛了?傅灵焰不会这么浪费吧?”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不由笑了:“显然不会。”
    既然阵内的详细情形探讨不出,他们便也先撂开了。阿南跟他讲了讲卓晏和卞存安的事情,在烛光下一起把饭吃完。
    等盘碟撤去,他取出药酒督促她擦上。
    阿南捋起袖子,见右臂的肿胀大有好转,转了转手臂正在感受伤势时,手肘忽然一紧。
    是朱聿恒握住了她,将她的衣袖捋了上去,看向她臂弯的伤处。
    阿南一怔,想要抽回手,可他握得很紧,低声道:“阿南,让我好好看看你的伤。”
    他声音又温柔又低沉,自她耳畔直入胸臆,让她心间忽然绵软下来。
    她恍然想,阿琰啊,每次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时,那强硬又执着的力道,总是与此时他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本一直掌控主动的她,在此时的他面前,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审视自己的伤口——不是示弱,不是服软,只是舍不得看他在要求无法得到满足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而他温暖的掌心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臂伤口上,小心翼翼地贴着,问:“还会痛吗?”
    “在阵中被傅准控制住时,确实生不如死,但现在又没什么感觉了。”阿南曲了曲手肘,恨恨道,“傅准这个浑蛋,我绝不会饶过他!”
    可再一想,傅准那冠冕堂皇的借口,把皇帝和太子都搬出来了,怕是阿琰要帮她去讨债也为难,只能闷闷地“哼”了一声。
    朱聿恒的指尖在她旧伤上抚过,却没有发现新的伤口:“是万象吗?他怎么伤到的你?”
    “万象只是看不见而已,怎么会连伤口也没有?”阿南盯着自己的手肘又看了几眼,确实连最细小的痕迹都没有找到。
    正在思索之际,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中,她呆呆地望着盯着自己的手肘,心下有个极可怕的设想,像是要将她劈头盖脸吞噬。
    当时在黑暗中,她是面向傅准的。
    就算万象可以准确地攻击她的臂弯,那么她向后的腘弯,他又是如何攻击的呢?
    一缕尖利的冷气沿着脊椎渐渐升上来,让她的身体莫名僵直,遍体生寒。
    她木然站着,而朱聿恒未曾察觉她心内的惊涛骇浪,轻轻帮她理好衣袖,却不曾将她的手放开。
    阿南紧握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望向他的胸膛,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朱聿恒略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让她看看咽喉下的赤线:“还好,痛过了便安静下来了。”
    “傅准那个浑蛋心机太深沉了,玉门关这个阵法,从内部结构到密道路线再到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他早就一清二楚,却看着我们着急奔波,要不是我这次用计,他从始至终半个字都不吐露,简直一肚子坏水!”
    “可你也太冒险了,总是任由自己陷身于危机中。”
    “我也是有把握才会去冒险啊,对自己有把握,对你也有把握。”
    “万一哪次我有个失误,你怎么办?”
    “不会,”面对他的担忧,阿南却轻快朝他一笑,“毕竟你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阿琰嘛。”
    朱聿恒明明觉得心口还郁积着担忧,可看见她的笑容,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像抓住了偷鱼的小猫,生气又无可奈何。
    阿南将面前的茶一口喝完,道:“别磨磨蹭蹭啦,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如今是月底,马上月初,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就要发作,这次咱们一定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将里面的母玉给取出来,免得你身上的子玉再被呼应碎裂,又毁一条经脉。”
    “嗯。”朱聿恒应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梁家三人不知在矿道中躲到了何处,至今未搜索到。不过盯着梁鹭的人确定,他们尚未联系上。”
    “是我大意了,不过最终能让傅准带我入阵,还是全靠他们动了手脚。”阿南心有余悸,又有些庆幸,“幸好你没有第一时间去抓梁鹭,不然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目前她在月牙泉一切如常,只等好戏开场了。”
    “那就好。”阿南思索着,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有了,只是……还差一点点碎片未曾拼凑上,是什么呢?”
    “我知道是什么。”朱聿恒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从旁边取来两份文书,递到她面前,道,“正巧,我过来便是要拿这个给你看的。”
    阿南拿过来,翻开第一份一看,当即皱起眉头:“这是……数十年来北元对我朝的用兵记录?”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示意她详细查看里面的内容。
    阿南笑吟吟地将手按在上面,那双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问:“这种军机要事,让我这样的女匪看,合适吗?”
    “谁说你是女匪了。”朱聿恒在椅背上又加了个垫子,让她舒服靠着好好看,“你现在坐镇朝廷破阵小队第一把交椅。”
    “那也得等我把傅准先给扇下去,才能坐头把椅。”阿南开着玩笑,歪在椅中摊开第二份文书,却见是二十多年前顺天周边一个小卫所的旧录,诧异地挑了挑眉:“杨树沟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
    朱聿恒点头:“二十三年前,二月,你对照看看。”
    阿南将两份文书一起翻到二十三年前的二月份,看了一眼,便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呆了片刻,她猛抬头看向朱聿恒,气息都有些不稳:“二十三年前二月,北元退避于王庭,并未有任何流兵在外,而……杨树沟卫所,歼敌百余人,马允知因此荣升,副手卓寿擢拔为百户?”
    朱聿恒点头:“所以,一切前因后果,都清楚了。”
    阿南只觉得脑中风声呼啸,望着这份二十三年前的档案,她既愤怒又激动,脸色都变了。
    朱聿恒铺开一张素笺,提笔道:“来,咱们将此案再从头到尾理一遍吧。”
    他走笔如飞,在纸上写下本案的两个表相——卓寿与王女之死。
    同一时间、同一场雨、分隔于敦煌南北。
    都在诡异的雷火之下全身起火,被焚烧而死。
    关窍基本通了,阿南将档案扣在桌上,掰着手指道:“先把卓寿的线索理出来。”
    两人商议着,在纸上一一列下:
    其一,二十三年前,卓寿与马允知同在小卫所,马允知高升,卓寿得子。
    其二,二十年来卓寿与马允知素不往来,似各有成见。
    其三,苗永望临死之前,曾寄信诅咒卓寿暴亡,很可能提到天雷之说。
    其四,卓寿运送草料到矿场,因公而来,却独自先行离去。
    其五,知晓他离去内情的刘五,因为撞破唐月娘私情,疑似被杀。
    阿南与他看着整理出来的线索,露出释然表情:“现在看来,卓寿之死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接下来,就是北元王女的事儿了。”
    朱聿恒照例在纸上列出疑点——
    其一,一直梦见自己死于火焚的王女,果然死于火下。
    其二,天雷穿透雨伞,劈中咽喉起火,火又从伞下冒出。
    其三,侍女跳河而死后,属于北元王族的金翅鸟首饰出现于干涸水道中。
    其四,梁家忽然认祖归宗的女儿,竟遵循北元风俗。
    其五,王女死后,北元立即得到风声,以侍女书信为凭,前来兴师问罪。
    五条疑点,朱聿恒在纸上一条条列出,阿南一条条看着。等到他收笔之际,抬头与她相望恍然。
    如电光火石,洞明照彻,从顺天到敦煌一路憋着的谜团终于都有了答案,两人不觉都露出笑意,轻出了一口气。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阿南的手抚过纸上尚未干的墨迹,点在卓寿与王女之上,道,“现在就等着他们落网了。”
    “别担心,他有金蝉脱壳之计,我们也有引蛇出洞之法。”朱聿恒搁下笔,沉声道,“只要恶人敢兴风作浪,就决计无法逃脱!”
    圣上西巡,马允知千盼万盼,一朝梦想成真,圣驾居然真的降临了敦煌,他自然欣喜若狂。
    正在忙得脚打后脑勺之际,另一个喜讯又到来——圣上决定前往千佛洞祈福,途经月牙泉,要那边做好接驾准备。
    马允知派人一路打马狂奔到月牙泉,吩咐阁内做好准备。
    鹤儿急忙给梁鹭梳妆打扮,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哎呀哎呀,这可是要面圣啊!梁鹭姐你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是多大啊?你怎么都不紧张呢?不瞒你说,我除了马将军之外,只见过村长呢!”
    再想了想,她又掩嘴笑了出来:“哎不对,上次那位提督大人,虽然大家都不敢说,可私下都在传说是皇太孙殿下。哎那个气度,那个模样,无论哪个姑娘看见都会心折呀!”
    梁鹭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发丝,随口道:“不过是个略好些的男人而已,这世上也有人不屑嫁给他的。”
    鹤儿咋舌道:“罪过罪过,谁会这么想不开啊?”
    梁鹭笑了笑,没再说话,垂眼一只一只给自己套上臂钏。
    鹤儿蹲下去,替她将衣带丝绦系成三连九环万字结。
    “鹤儿……”她忽然听到梁鹭低若不闻的声音,便抬头看她,“啊?”了一声。
    梁鹭垂下眼睫没有看她,手上臂钏跳脱铿然有声,几乎要掩去了她的声音:“你去敦煌城里,替我买半斤渍梅子。”
    鹤儿呆了呆:“现在?”
    “对,现在。我跳完舞想吃。”
    “可……可我还想偷偷看看圣上长什么样呢!”鹤儿迟疑道,“再说了,梁鹭姐你上石莲跳舞,我不得帮忙吗……”
    “有什么好帮的。”梁鹭冷着脸道,“快去,等会儿要是没有梅子,我叫马将军把你发卖到军中去!”
    鹤儿吓得慌忙起身,套上件厚衣服,直奔敦煌城。
    皇帝移驾声势浩大,阿南也盛装打扮漂漂亮亮,一身孔雀蓝的锦缎配白狐裘,浓密的头发以青鸾金环束成三鬟望仙髻,明艳生辉。
    她与诸葛嘉等人一起,在队伍前头一里处骑马先行,引领圣驾前往月牙泉。
    茫茫荒野中只有一条路沿着龙勒水前行,连通敦煌与月牙泉。路上行人都被拦在远远道旁,阿南一眼便看见了骑着头大青驴候在道旁的鹤儿。
    “鹤儿?你怎么在这儿?”阿南远远问她。
    鹤儿忙道:“我替鹭姐买渍梅子去。”
    “喔……”阿南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那她身边不是没人了?跳舞的事儿谁帮她准备?”
    “我已经帮鹭姐打扮好了,跳舞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是吗?那我去瞧瞧她今天是不是特别漂亮。”阿南笑嘻嘻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敦煌水桥边那家果子铺有渍梅子,味道不错,你去买吧,梁鹭保准喜欢。”
    鹤儿忙不迭点头,而阿南拨马回道,朝廖素亭一笑:“看来,今天会有一场精彩的表演啊。”
    月牙泉还与他们上次来时一般,宁谧而恬静地躺在沙丘之中。岸边垂柳已经落尽了树叶,显得这冬日更为萧瑟。
    见他们到来,马允知赶紧迎上来。
    皇帝此次微服简从,只带二三百人马,在鼓乐马蹄声中,御驾徐行至月牙泉前。
    碧波粼粼的月牙泉中,梁鹭早已立于石莲之上,彩衣飘摇招展,容光艳丽逼人。莲随风旋转,她腰肢柔韧纤细,越显动人。
    行道旁人群肃立,静候圣驾。
    车驾在人群之前停下,陈设好蟠龙金漆凳,宫女卷起车帘,大太监高壑忙疾步趋往车前,将圣上从御驾上搀扶下来。
    在外从简,皇帝只穿了明黄团龙便服。他身材矫健高大,自马车上跨下,观看面前的月牙泉与月牙阁,在人群的簇拥中手抚髭须,点头赞叹。
    马允知回头赶紧朝月牙泉上暗暗招手。
    水面上涟漪荡开,飘摇的石莲自丛丛菖蒲中转出,莲上的梁鹭手持绢制莲而立,周身彩带飘曳,浑如壁画中的散仙子。
    皇帝目光微眯,颔首之际,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
    见圣上满意,高壑对马允知笑道:“马大人这安排可真不错,还没到千佛洞,先来了个莲台飞天。”
    见圣上目光驻留在泉上,旁边的鼓乐顿时一变,大有丝路异国的辉煌宏阔之风。
    梁鹭腰肢款摆,在莲台上随乐声左旋右转,急转如风。她这身下的莲浮在水面之上,本是浮浅之物,可无论莲台如何旋转起伏,她的身姿始终不离莲房,那原本难于立足的无序转动,只更增添了她的袅娜风姿。
    岸上随扈军队众多,月牙泉边逢迎守候的也有数百人,但所有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时都如痴如醉,神为之夺。
    唯有阿南的目光冷静地审视她的周身,时刻关注她的举动。
    在激繁管弦之中,梁鹭一个后仰下腰,以膝盖为支撑,手托莲,整条脊背几乎贴着水面转过。鬓边金在月牙泉上下交映,闪耀出灿烂光彩,照得她面容皎洁如月,神采更盛。
    这个完全不可能的动作,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喝彩连连。
    廖素亭咋舌不已:“这、这可太神了,仅靠双足支撑,如何能维持后倾至水面的平衡点?无论如何,人在后仰之际,必须要以双手支撑,才能稳住身体呀!”
    阿南笑道:“也不是不行,如果她的脚下有借力的话。”
    廖素亭的目光移向梁鹭的足部,只见她足尖似卡在石莲的一处凸起中,但那块凸起并不大,浮石又质地疏松,不知要如何借力。
    阿南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莲房处有另一个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脚,因此她才能这般自如地做出种种不符常理的危险动作。”
    廖素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要下盘稳住,上身自然可以自由倾斜!”
    “咱们第一次过来时,她跳的舞可没有这般险难的动作。”阿南笑道,“你猜猜,她改变了编排,特意跳这般复杂、只有两人配合才能跳的舞蹈,是为什么?”
    廖素亭自然不知,而阿南微微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消失在乐声中:“你看,这不就名正言顺,带了个人进来了吗?”
    乐曲到了最终部分,鼓乐催得如骤雨般急促,梁鹭在旋舞,脚下莲亦在水中飞旋,荡开层层涟漪,波光飞溅。
    管弦繁急处,骤然翻出最高音。梁鹭手中的绢制莲在水风中化为漫天雨。月牙泉上乐音顿收静寂,零落瓣中水上石莲的旋转也渐缓,一曲终了,只剩袅袅余音。
    “好!”素来不喜歌舞的皇帝,破天荒拊掌喝彩。
    马允知又惊又喜,忙示意梁鹭行礼。
    护卫谨慎地隔开皇帝与月牙泉的距离。梁鹭大方从容,虽然靠岸了,也并未上去,只遥遥隔着护卫人群,在石莲上向着皇帝盈盈下拜,笑靥如。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并未说什么,转身便带人进了月牙阁内。
    马允知本打算让梁鹭跟上伺候,但皇帝周围重兵护卫,哪有他安排的份,只能丧气地挥挥手,示意梁鹭先退到一边。
    而梁鹭也不着急,划着石莲便进入了菖蒲枯萎的岸边。
    月牙阁早已清理完毕,一番彻查确定无虞后,皇帝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踏入阁内,略事休整,准备出发前往千佛洞参拜。
    虽只稍息片刻,但迎驾哪敢马虎。阁中早已备下雁荡毛峰,设好团龙锦褥,熏上了软丝沉香。
    皇帝在阁中坐定,啜了一口茶,抬眼看见面前那扇九天飞龙云母屏风,不觉来了兴致,站起身走到屏风面前站定,端详上面以五色云母拼合的飞龙与祥云,龙颜大悦:“这屏风,颇具匠心啊!”
    人群中的马允知听到此话,顿时喜不自胜。
    皇帝目光在夭矫的龙身与飘飞的云朵上掠过,待看见龙头之时,脸色不由一沉:“这怎么回事?”
    马允知赶紧躬身往前凑,恭谨道:“敦煌游击将军马允知参见陛下!”
    皇帝沉声问:“你这屏风上的龙,有眼无珠,是何用意?”
    “启禀圣上,此龙乃天造地设,由云母矿脉中天然生成。臣等将它自地下请出之时,众人都说此等灵物乃天生祥瑞,怕是凡间留不住,要化为飞龙而去。”马允知眉飞色舞,将这一番话说得跟真的似的,“是以,匠人们细心雕琢其形,却不敢添之以神,更不敢点画龙睛。如今陛下御驾至此,敦煌子民无不欢欣鼓舞,想必只有陛下御笔为这条云龙点睛,以浩荡天恩镇压龙气,钦定它长驻龙勒水,才能佑我一方子民永享盛世太平!”
    这一番马屁,结合这十二扇通天彻地云龙屏风的精彩神妙,拍得皇帝舒坦不已,捻须点头:“看来这条天生地养的云龙,就等着点睛了?好,拿笔来!”
    见自己的奉承正到妙处,马允知欣喜若狂,赶紧恭恭敬敬地跪下,山呼行礼:“请陛下点睛!”
    大太监高壑亲自捧砚,以斗笔饱蘸浓墨,将它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斗笔,走到云龙之前,看向那鸡蛋大小的眼珠。
    此时龙眼尚是灰白色,为了便于上色,打磨成了粗粝的起砂质感,只待这一笔浓墨下去,整条龙身焕发神采,成为一条完整的祥龙。
    皇帝背对着他们,提笔顿了片刻,似在酝酿画意,随即,他的笔不假思索地下落,点向那颗龙眼。
    他笔势极为有力,转瞬间便落向屏风,浓墨点在龙眼之上。
    就在墨水触到灰白眼球的那一刻,只听得嗤嗤声骤然响起,龙眼猛地喷出炽热烈焰,随即,整条云龙就如被点燃了引线,火光迅速蔓延,整扇云母屏风喷射出烈火浓烟,瞬间笼罩住了站在屏风前的皇帝。
    现场顿时大哗。
    侍卫们训练有素,立即结成人墙,迅速向中心奔拢,冒着被火焰卷噬的危险,去保护圣上。
    屏风上浓烟弥漫,嗤嗤直冒,整座楼阁顿时被烟雾笼罩。
    可奇怪的是,在这般险境之中,皇帝站在屏风之前,居然只退了半步,未曾逃离。
    韦杭之恐慌至极,一步跨进浓烟中,去护卫皇帝。
    然而,未等他在烟火中触到皇帝,便听得耳边似有雷声炸开。
    浓烟烈火中,月牙阁内又是一阵震动,高悬于梁上的四盏大宫灯已有三盏骤然炸开,如火球坠落,摔向下方,飞溅出大团火。
    护卫们被火焰灼烫,顿时乱了阵脚,围拢之势缓了一缓。
    阿南失声叫道:“六极雷!”立即抢入混乱烟火之中。
    灯笼火光飞溅,而流光勾住横梁,阿南翻身跃起,拔身直扑向屏风内侧烟火最盛处。
    混乱声响中,她于浓烟中落地,往前一个直冲,正要定位六极雷的中控,浓烟中已扎入了一个怀抱中。
    身穿明黄团龙袍的人迅疾抬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脚下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阿南抬头看他,浓烟呛烈,烟焰让两人都无法开口,只在眼神交汇的刹那,他向阿南点了一下头,随即看向脚下。
    他的左脚正牢牢踏在屏风前的那块地板上,即使面前火光如电,爆裂声四起,混乱中他的身形依旧一动不动,沉稳如山岳。
    阿南松了一口气,扯起衣领捂住口鼻,急道:“千万不要动,六极雷已动其五,你踩住的这一极一旦松动,便立刻爆开了!”
    周边一轮爆炸剧震未过,侍卫们已重新结阵,立即上前。
    韦杭之见皇帝身影牢牢站在烈火之中,如同钉住般,吓得立即扑上前来,要将他从火海中拉出。
    阿南一把拨开韦杭之的手,摇了摇头制止他。
    未等韦杭之回过神来,云母龙身中显是埋了引燃之物,火光大炽,烟焰乱喷,已彻底燃烧了起来。
    那些火与平常的火焰大为不同,浓烟烈焰引燃了冬日厚重锦衣,他们身上的衣服顿时冒出汹汹火光。
    这边的侍卫扑救皇帝身上的烈火,另一批则立即结阵,以皮盾相抵,同时奋力,将面前沉重的火焰屏风向后推去。
    在猛烈的撞击下,那燃烧的十二扇通天彻地屏风失去平衡,终于在轰然声中向后倒去。
    正当火四溅、众人回头躲避之时,后方一条彩衣人影骤然扑出,一脚踏上正在倒下的屏风,手中短剑寒光森然,以鹰击之势,向着牢牢站在火焰正中的明黄身影刺去。
    远处的护卫,因为浓烟而无法逼近;近前的侍卫,正被腾起火光迷了眼,如今皇帝的身边,正错出了一瞬间的防守空虚。
    但只这一瞬间,便已经足够彩衣刺客的剑尖,递到了他的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皇帝右手掌中骤现金属光芒,如同锁子甲般细密编织的精钢骤然于他的掌中扩展又迅速合拢,如同一片云翳将剑尖瞬间吞噬,响起一股金属绞缠的刺耳之声。
    那片怪异的精钢,正是阿南所打造的岐中易“初辟鸿蒙”。
    刺客去势太急,剑尖被重重勾连的精钢锁住,收势不住又无法抽回,整个身子顿时前倾,眼看便要撞在皇帝的身上。
    皇帝左脚纹丝不动,却毫不犹豫地飞起右脚,踹向刺客小腹。
    小腹受击,刺客痛极脱力,手中短剑当即被“初辟鸿蒙”绞走,身体落地趔趄后退。
    而对面的皇帝一脚紧踩在六极雷阵心之上,右脚踢出伤敌后,整个身躯也立即一倾,眼看便要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一抹流光劈开烟雾火光,迅疾勾住他的身躯,将其偏离的身体拉了回来。
    正是阿南。
    二人配合天衣无缝,他立即稳住身形,左脚牢牢踏在六极雷阵眼之上,未曾有半寸挪移。
    “廖素亭,去找楚元知!”
    烟焰初散,身着明黄之人沉声下令,声音已经变得年轻,再不是那沉稳威严的皇帝口音。
    摔出去的刺客趔趄爬起,强忍下腹剧痛,纵身便要跃下月牙阁。
    因为在近身相搏的刹那,他已经发现,对方的面部与脖颈早已罩上了金丝火浣软甲——
    他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可能早就洞悉阁内将要有伴随火焰而来的一场刺杀,备下了防火与防刺的一应措施,在提笔点睛前,便在背对众人之时准备好了一切。
    也就是说,这场暗杀,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刺客大为惊骇之下,心知自己布置的陷阱已反为他人所用,急转纵身,便要逃离。
    就在他转身之际,身后火焰熊熊的屏风猛然爆裂。
    流火四溅,烈焰纷飞,是阿南掀翻了屏风,操纵它们翻滚相撞。
    两股火焰互压,并不是相助相长,反倒像是两个怒汉相搏,竭尽全力后都偃旗息鼓地暗了下去。
    就在火焰被阿南扑灭之际,众人也看到了屏风后刺客的足尖点上了窗台。
    就在刺客跃起逃离之际,面前忽有无数光华骤然纷起。
    朱聿恒手中日月乍现,万缕华光迅疾收拢,将刺客牢牢缚住扯回楼内,一把掼在了地上。
    不待他爬起,候在楼内的诸多侍卫已冲了上来,刺客脖子上架着七八柄刀,被揪了起来。
    他不急反怒,死死盯着那被收回的日月,问:“原来那日屠戮我宗诸多兄弟的人,是你?”
    他声音粗噶,带着一股非男非女的调调,听着有种森冷的邪性,正是阿南当时在地下院落中听过的青莲宗主的声音。
    阁内火势已灭,浓烟散尽,刺客的面容也终于呈现了出来。只见他身穿舞姬彩衣,脸上戴着一张似在开口而笑的青色面具,配上那一板一眼难辨雌雄的声音,说不出的诡异。
    阿南脱口而出:“青莲宗主!”
    对方充耳不闻,只冷笑一声,先朝对面的“皇帝”开口道:“皇太孙殿下,你的脚可一定要踏牢了,否则,我们所有人连同这座月牙阁,全都将炸得血肉横飞——当然,你在阵眼正中间,肯定是炸得最碎的那一个。”
    周围人尽皆大惊,目光不自觉投向那块被踩住的地板,脊背立即全是湿冷的汗。
    见他已察觉到自己身份,朱聿恒便抬手将自己面上的伪装撕去,冷冷道:“六极雷之威,本王亦曾见识,无须宗主多言。”
    “那你可知,关闭阵眼的机关,设在何处?”
    所有人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中,青莲宗主气焰嚣张,面对脖上刀剑毫无惧意。
    朱聿恒略一沉吟,抬手示意,周围侍从收回了架在刺客脖子上的刀,但刀尖依旧对准了他,不曾松懈。
    “你有何要求,不妨说来听听。”
    青莲宗主如今有恃无恐,掸落了身上的灰土,道:“蒙朝廷厚恩,我青莲宗如今处处遭堵截追杀,如今行此下策,只为了谋求朝廷一个公正的对待。”
    “你们在山东猖獗横行,杀官员、劫灾粮、煽动民变,本王倒想听听,何种对待才属公正?”
    “我教一开始不过是贫苦百姓互帮互助,笃守青莲老母教诲,共济普救。只因受到地方官僚盘剥,实在无奈才走上对抗官府之路。如今我们大部势力早已被朝廷于山东剿灭,只求退于西北苟延残喘,还望朝廷能法外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
    “怎么,真以为挟我们几条性命,就可以胁迫朝廷了?”朱聿恒的脚一直紧踩住六极雷的阵眼,神情泰然自若,“你们造反谋逆,企图刺杀圣驾,有何资格与朝廷谈判?”
    青莲宗主死死盯着他,声音更显冷硬:“还请殿下早做决断,否则,等你站久了,脚不受控制了,怕是追悔莫及!”
    “我看,会追悔莫及的人,是你才对!”危急时刻,阿南顾不得许多,踏上一步大声道,“一旦六极雷爆炸,你以为自己就能逃得掉?”
    青莲宗主站直了身子,甚至还顺手理了理斑斓舞衣上缀着的流苏穗,冷冷道:“只要能为我青莲教众谋取生路,我殒身何惧?”
    “可你知道,你这番妄为,首先会夺取谁的性命?”阿南说着,大步走向了朱聿恒的身边,将一个挡在面前的侍卫拉住,说道,“卓晏,你退开点。”
    这个孝服外套着青蓝曳撒的人,正是被朝廷临时调来前去破阵的卓晏。
    “卓晏”。这二字如一根淬毒的寒针,直刺向青莲宗主。
    他脸上戴着面具,因此不见神情,但那微缩的瞳孔与瞬间凝滞的身躯,却让阿南知道自己算准了一切。
    卓晏正死死盯着刺客防卫,没料到被阿南忽然挤开,愣了一下之后,虽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还是默然地退开了半步。
    而阿南微抬下巴,谨慎地盯着青莲宗主的同时,提高了声音:“我劝你最好先想清楚,玉石俱焚并无意义。”
    “哼……”青莲宗主顿了片刻,却又是一声冷笑,“你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别再作无谓的挣扎了,若你清楚后果、还想保住自己家人和教众的话,先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吧,青莲宗主……不,唐月娘!”
    她一语道破了对方的身份,其他人还则罢了,本就认识唐月娘的卓晏与马允知顿时大惊失色,卓晏甚至失声“啊”了出来。
    青莲宗主目光落在卓晏身上,沉声道:“一派胡言!”
    “事已至此,梁舅妈你又何必负隅顽抗呢?”阿南笑道,“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你的过往,你一切都已无所遁形了。”
    青莲宗主死死僵立,许久不肯回答。
    事关自己麾下的矿场之人,眼看要被卷入刺杀案,马允知忧惧交加,干脆豁出去发问:“可……青莲宗闹事多年,从未听说他们的宗主是个女人?”
    “有句话叫欲盖弥彰。众人都默认青莲宗主是男人,那么他要遮掩身份,只要简单伪装个声音不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变成雌雄莫辨的声调,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阿南说着,又冲着面前的青莲宗主一笑,“由此,我便想到了葛稚雅之事,她伪装成太监之时,也是如此变化自己声音的,以求混淆视听。”
    “但天下女子不计其数,青莲宗主怎会是一个矿场普通工头的婆娘?”
    “马将军难道不觉得,她身上有太多巧合吗?唐月娘从山东而来,而青莲宗的余党正是在山东被剿灭后流窜而来;梁辉来到矿上,矿场便频发灾害;卓寿离奇死亡后,她的儿子梁垒格外关注卓晏……当然,还有一些小细节。比如说,唐月娘总是把东西打理得整整齐齐,家里一切干净得纹丝不乱,而青莲宗主也是,在总坛用完文件后,哪怕时间再急迫,也会重新归置得跟刀切似的平整。”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青莲宗主那即便生死搏斗后依旧紧束不乱的发髻、以及被她下意识整理顺直的舞衣流苏穗上。
    “不过让我确定你身份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你好心帮了卓晏。那日我大闹青莲宗,机关坍塌压到了你之后,你自然会受伤,随即我便发现了唐月娘肩上伤,因此而想调查下去,谁知你一家人立即演戏潜逃了,甚至还让梁垒在机关地道中除掉我——”阿南抱臂望着面前的青莲宗主,微微一笑,“你说,这么多疑点都聚到一起了,我能不能锁定唐月娘就是青莲宗主?”
    青莲宗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并不出声。
    而阿南笑道:“反正如今你一家人早已罪行昭彰,如今你既要谈判,那就敞亮些揭下面具谈,这么遮遮掩掩,多没诚意呀,你说是吧?”
    话音未落,她手中流光疾出,一把扯下了青莲宗主的面具,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四十来岁年纪,一张端庄鹅蛋脸,因为平时爱笑,她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正是唐月娘。
    她目光扫过卓晏错愕的神情,事已至此,干脆也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麻核,只是声音一时尚未恢复那种僵硬死板的感觉:“南姑娘真是神通广大。我在教中多年,几乎无人能察觉我的真实身份,没想到竟在你面前露出了破绽。”
    “不敢,我也只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而已。”阿南施施然道,“唐宗主,你勾结外族,为祸西北,身负多条人命,如今还行刺圣上。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六极雷的总控处指给我们吧,说不定朝廷还能因此饶你一条性命。”
    唐月娘冷冷道:“行刺之举不过为我青莲宗在世上寻一处可供喘息之处,至于其他罪名,恕我受不起,不敢接受姑娘扣过来的罪名。”
    阿南与朱聿恒交换了一个眼神,顺着他的目光,阿南瞄了瞄檐角一条微不可查的灰线,明白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推演六极雷的布置路线。
    既然要拖住唐月娘,阿南便抬手示意,让韦杭之率一干侍卫先退下。
    卓晏张了张嘴,看着唐月娘想说什么,阿南却道:“阿晏,你也去吧,这事不是你的责任。”
    唐月娘冷眼看着一干人陆续撤走,阁内只剩下伫立不动的朱聿恒、阿南、诸葛嘉、韦杭之等人。
    正要随大流离开的马允知,却被阿南叫住了:“马将军,你身为本地将军,又是安排此次行程之人,在这边出事你却先离开,这样不太好吧?”
    马允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能忐忑走了回来:“多谢殿下许可,容卑职留在此处听用!”
    “好了,唐宗主,接下来我便一桩一件将你所犯的罪行戳穿吧。从哪儿说起呢……这么说吧,我在矿上听到了一些流言,比如梁辉对你动手,是因为你前夫找来了;你与外面的野男人有私情,甚至还送了银两之类的。但我问遍了矿场,也无人知晓你的前夫与野男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流言最早来自刘五。”
    “刘五,矿场看守仓库的一个普通人。他身上与本案却有两处交集点。第一,他是唯一一个知晓卓寿为何会独自离开矿场,以至于在荒野中被雷火烧死的人。第二,他也是看到了你与外面的男人私相授受,给了对方银两的人。”
    说到此处,唐月娘那镇定的面容上终于微微变了色。
    “这让我感觉有点奇怪。一个不离仓库的仓管,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忽然遇到了两个秘密。难道说他听墙角的频率居然如此之高?再进一步想,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两个秘密,其实就是同一个秘密呢?即,卓寿提前离开矿场后死亡,与你的前夫上门纠葛,其实是同一件事。而你跟男人私相授受的东西,就是导致了卓寿死亡的原因。”
    “这么一想,我面前一切便豁然开朗了。二十年前的变故、二十年后的重逢,一切都可以连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因果故事。”
    众人的目光全都关注在阿南与唐月娘身上,唯有朱聿恒一边听着,目光不动声色地顺着横梁的灰迹游移,飞快在心中计量测算四面上下的汇聚中控点。
    而阿南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薄薄案卷,展现在唐月娘面前。
    “二十三年前,杨树沟被北元夷平,全村百余人一个不留。而当时驻守杨树沟附近的卫所,百户马允知,副手卓寿,剿灭了北元流匪约百人,马允知由此升职,不久后调任延县为镇抚,而卓寿升任百户。”
    马允知听到自己名字,顿时一个哆嗦,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当时卓寿私藏太监,为避人耳目,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生一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要从何而来呢?”阿南慢悠悠地说着陈年闲事,转向唐月娘,“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适龄的、能生育的女人,她在封闭的山沟中长大,在杨树沟被北元流兵夷平之时幸存,稳妥又干净。”
    唐月娘神情冷冷地看着她,像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可眼中的恍惚又像是在看着前世的自己。
    “原本,孩子出生后,这个女人自然也该消失在茫茫世间中,再也不会出现。谁知,命运兜兜转转,在敦煌这个西北沙城中,他们再次相遇。”
    马允知盯着唐月娘,脱口而出:“卓寿的孩子,是她生的?”
    “可让我疑惑的是,卓寿如何会向当初自己迫害利用过的女子勒索敲诈?而你看来绝不像是没有主意的人,又怎么会瞒着丈夫,偷取家中那么多银两,拿去给自己的前夫?”阿南没有理睬马允知,只盯着唐月娘,继续说了下去,“可事实表明,那日发生的一切,确凿无疑。你将银子交给了卓寿,而卓寿死在了回去的路上。卓寿临死时,众人因为惧怕引火烧身,并无人接近;仵作过来验尸时,他身边也并未发现银子,那么,你被‘前夫勒索’走的银子,究竟为何会突然消失不见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了地上碎裂焦黑的屏风,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向了已经烧毁的祥龙眼睛。
    墨长泽恍然大悟,道:“当时她交给卓寿,并不是银子,而是外表包银的喷火石!”
    “对,便是喷火石。拙巧阁坤土堂主康晋鹏曾告诉过我,将煤块封在窑中干馏,可制取到焦炭,再与石灰同炉煅烧,如果炉温够高,便能得到一种遇水爆燃的石头,只要稍微加一点引燃物,就能在雨中越烧越旺。”阿南看向咬紧牙关的唐月娘,道,“由此,雷火为何先从卓寿的左肋烧起也便不言自明了。因为你做了一件事,让他肯定会将致命的东西放在此处。”
    她伸出手,做了一个接过东西的手势:“银子。以右手接过,探入衣襟,揣在怀中。”
    诸葛嘉质疑道:“可卓寿曾是应天都指挥使,就算充军下放,他何至于向一介妇人勒索这么点东西?”
    “卓寿不至于,但唐月娘可以制造机会啊。比如说,她还念着当年亲生的孩子,因此给他打了平安锁,请他代为转交给孩子。银锁一般都是空心的,为了防止凹陷,里面填充些东西也很自然,穷人家甚至只外面包一层银上去,因此卓寿自然不会起疑。”
    “送银锁的时机,当然是经过谨慎选择的。西北少雨,而那天却难得即将下雨。卓寿本是与别人一起来的,却因为被刘五发现了他与唐月娘私相授受,于是卓寿被唐月娘催促着独自匆匆离开。而在回去的路上,瓢泼大雨下了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带伞的卓寿,在雨中看到人群聚集的避雨处时,他第一件事,应该便是以湿漉漉的手,摸一摸怀中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银锁——于是,手上的水顿时濡湿了喷火石,火光爆燃,将他贴身衣物及整个人烧了起来。雨越大,水越多,火烧得也就更旺,卓寿便死得更惨。”
    唐月娘咬紧牙关,紧攥成拳的手微微颤抖,却一声不吭。
    见她这模样,马允知怪声怪气道:“唐月娘,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还生了卓晏这么一个好孩子,你于心何忍呢?”
    “闭嘴!”唐月娘抬手指着他,咆哮道,“你明知当年我们全村是如何被夷灭的!马允知,我不会放过卓寿,更不会放过你!”
    听着她的嘶吼声,马允知下意识一哆嗦,又赶紧站直了,不敢让人看出异状。
    可惜朱聿恒已看向了他,沉声问:“马将军,你可有何话说?”
    马允知赶紧道:“没有!她来敦煌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为何恨我……”
    “你从未见过我,可我见过你。”唐月娘尖锐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神情也现出扭曲,“若不是我还要借此布局,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马允知强自反驳道:“大胆!无知匪首,胆敢对本将军咆哮!”
    “马将军,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将军?”阿南声音亦转冷,目光微寒盯着他,“当年你和卓寿,时常因为剿北元游袭不利而遭受军法处置,罚俸受笞。不过巧的是,很快你们就立了一场大功,毙敌百来人,受到了奖赏,你还因功擢升了。而更巧的是——当时被北元劫掠杀光的杨树沟,也是百来人的村落。”
    唐月娘死死瞪着马允知,目光如刀。
    “我又想,是什么原因驱使唐月娘居然愿意与杀害了自己所有亲人、甚至将自己家乡夷为平地的北元合作?看来只有一个答案——杨树沟并不是毁于北元兵贼,而是被你们屠戮了,用于应付差事,升官发财。毕竟,在荒原上要找几股流匪很难,但屠杀一村老弱就简单得多了!”
    马允知一听这话,立时看向朱聿恒,见他目光与阿南一般冷厉,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你……你胡说八道!”
    “马允知。”朱聿恒是上过战场的人,不是没见过这种杀良冒功的戏码,冷冷开口道,“从实招来,当年你与卓寿,是不是为了向上面交差,杀不了北元兵匪,就屠杀了杨家沟的人,贪功领赏?”
    马允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抖若筛糠:“殿下明鉴,这、这女人满口胡言,卑职绝对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唐月娘打断他的话,厉声道,“二十三年前,我女儿大丫周岁那一日,我与丈夫、公婆在家中烧了一桌好菜,请了一家亲戚过来喝周岁酒……到天快黑时,大丫困了,我抱着她进屋哄她睡觉,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惊叫声,我丈夫他……全身是血地扑进来,让我抱着女儿赶紧躲进地窖。他趴在地窖口上帮我们遮挡,我抱着女儿缩在地窖中,透过头顶砖缝看见持刀带人闯进门的凶徒——马允知!”
    唐月娘举起手,指着面前跪伏在地的马允知,目眦欲裂:“当日率众杀人的,就是你!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这张脸!”
    马允知声音嘶哑:“你……你血口喷人!”
    唐月娘没有理会他,她的神思仿佛回到了二十三年前,声音也剧烈颤抖起来:“你杀光了我亲人,把左耳割掉,当作歼敌凭证,又一把火烧了我们全村。我躲在黑暗的地窖里,被透进来的烟呛到昏迷,醒来后发现女儿已经被熏死在我的怀中。我爬出来,全村已尽成焦土,而卓寿独自回来查看现场,发现了我……”
    他没有杀她,只将她锁在了卫所的废弃囚房,逼她替自己生个孩子。她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一年多,因为卓寿总是蒙面而来,放下吃食便走,连他面目都未曾看清过。
    等到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她连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便抱走了孩子,再也不看她一眼。
    她离开卫所后,没了家也没了亲人,只能在外流浪乞讨。
    是青莲宗众救了饿晕在田间的她,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穷苦民众中,她第一次听说了青莲宗的名号,知道了青莲老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故事。
    她开始虔诚地信奉青莲宗,梦想着获得青莲老母的神力,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她豁命努力,既有韧性也有天赋,很快便成了教中得力的人物,因为朝廷的动荡,她随流民辗转去往山东,并在那里遇到了在山东青莲教中颇得人望的梁辉,在宗主的安排下,结为了夫妇,有了梁垒这个孩子。
    她再度有夫有子,十几年时光似乎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她心中存着的复仇之火,却未曾有一日熄灭。
    她见过了世面,也发觉了屠村兵丁的服饰根本不是北元的,家园一夜之间化为灰烬的理由,变得扭曲复杂。
    直到十数年后的一天,某个要人途经山东,满街的人都被屏在巷中,由雄壮整肃的大队兵马先行通过。
    她在街角抬头看,日头从上方逆照,骑在马上率众入城的那条威严人影,与当年抱着她孩子离开的那条身影,重叠了。
    她打听到那是即将赴任的应天都指挥使卓寿,也知道了他膝下有一个与她孩子一般大的独子。那时她的身手已非当年那个无知村姑,让她敢于潜入登州知府苗永望的府邸,打探行踪。
    可惜她寻错了路,堵错了人,没能堵到卓寿,却遇到了苗永望。
    而苗永望却是个无比警觉的人,在她逃离之后,命人追踪到了她,查知了她是青莲宗的人。
    那时青莲宗主率众在山东起事,又在围剿中身死,临死之前将青莲宗托付给了唐月娘,唐月娘才知道原来从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与她一样都是女子。
    为了安定人心,她将宗主埋葬后,披上了她的衣服与面具,口含苦麻核,顶替了从不以真身示人的宗主。除了日日相见的家人有所察觉外,其余教众都以为,他们的宗主未曾更换过。
    可苗永望利欲熏心,为了察知卓寿的秘密,暗地遣人跟踪了她足有一年之久,并着手调查卓寿的过往,不但探知了她的双重身份,还察觉到了她对卓晏的异常关怀,推测卓晏可能是卓寿与青莲宗主生下的孽种。
    他满怀得意,给流放西北充军的卓寿写信,表明自己早已知晓他当年与青莲宗匪首的牵绊,建议他借助儿子来制服青莲宗,或可将功赎罪,获得起复机会,否则青莲宗擅引天雷,他必定不得好死。
    但唐月娘此时早已安排了青莲教众入他家为奴,他清理废纸篓之时拼凑出了信上内容,传给了唐月娘。
    苗永望得意扬扬去南直隶筹粮借兵,自觉掌握了青莲宗的大秘密,可以凭此功劳获得荣华富贵,于是乐不可支地跑去教坊寻欢作乐,谁知唐月娘授意方碧眠,稍动手脚便干掉了他。
    山东青莲宗大势已去,唐月娘知晓西北出了新的大矿之后,便决心携精锐转移。可她没想到的是,来到敦煌之后不久,她便发现了来矿场视察的游击将军马允知,认出他是当初率众屠村的仇人。
    她也与卓寿再度相遇。这个时候,这男人已经既不是强迫她怀孕生子的兵匪,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都指挥使,而是流放充军的司仓。
    她制备好了喷火石,只待选择一个能碰水的时机送给他,他便能与当初她所有的至亲一样,成为一具惨死的焦尸。
    但她没想到,不需要她寻找机会,因为苗永望寄给卓寿的信,他竟在人群中留意到了她,并且对她说,愿意弥补自己的过失。
    弥补,如何弥补呢?他准备用什么方法,向她家乡的一百条人命赎罪?
    因此她只从怀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送给了他,说,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牵挂着自己那个孩子,为他求了一个平安锁,希望他能将它带给孩子。然后她假装被人撞破行迹,催促他赶紧离开。
    ——与她观察到的天象无差,那一日的沙漠中,果然下起了大雨。
    当天晚上,她便听到众人讲起这桩奇闻,新来的敦煌司仓,不知道造了何等深重的罪孽,居然被雷火活活烧死了。
    “卓寿恶贯满盈,终于下地狱去了,而接下来,该死的人就是你!”唐月娘抬手一指满头虚汗的马允知,厉声道。
    马允知脸上灰败,勉强挺起胸膛道:“血口喷人!本官是顺天延县的百户,抗击北元游匪更是多次受到朝廷嘉奖,岂是你这个刺客一张嘴可以抹黑污蔑的?”
    “哼,你以为当年所做的事情,没有了物证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唐月娘声音比寒冰更冷,目光中的神情却比刀子更锋利,“我早已拿到了北元历年来的游兵图,二十三年前,根本没有任何一支北元兵马接近过顺天!那么,率兵屠杀了我们全村的人是谁,你拿去领赏升官的一百多只左耳又是谁的?你说!”
    马允知张口结舌,惶惑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聿恒终于开口,道:“唐月娘,此事朝廷定会依照国法军律,追究他当年杀良冒功之罪,该杀就杀,该剐就剐,给你们全村一个交代。”
    唐月娘哼了一声:“太晚了!”
    马允知自知无可抵赖,体若筛糠伏地哀求道:“殿下明鉴!卑职当年率众屠杀杨树沟,是……是卓寿提议的!卑职也是一时糊涂,当年因为剿匪之事,动不动就被叫去挨军棍,每每骨头都要打断……卑职当时哀叹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活活打死,结果卓寿提议说、说不如我们另寻个法子,咬咬牙先把这一关给过了……”
    阿南冷笑一声,打断他的狡辩:“怎么,因为卓寿死了,马将军便要将一切罪行推到他的头上?”
    “当年这事确是卓寿提出的,他还带我一起去屠村……”
    “若是如此,怎么你升上去了,他一个人留在边防继续率领那几个小兵屯田?杀良冒功,这可是天大的罪行,结果你升官后不与他共富贵,他后来也与你并无交情,这是一起屠过村的同谋?”
    马允知目光游移,抖抖索索着汗出如浆。
    “而且卓寿被充军至敦煌后,常与你不对付,甚至鄙薄你的为人,依我看来,当年屠村时,卓寿这个刚刚外来的副手,怕是被你们这群兵匪隐瞒在外,这才解释了为什么你们烧杀之后那么久,他才一个人过来查看现场,并且带走了唯一幸存的唐月娘!若他真的参与了此事,唐月娘生子后,没有了利用价值,他该直接杀掉。可他并不惧怕屠村罪行,这说明他只想要孩子,对于唐月娘村落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无法管!”
    唐月娘怔怔地听着,那愤恨扭曲的脸上,一瞬间出现了片刻的迷惘。
    “唐月娘,你杀卓寿情有可原。他身为边关将士,发现上司杀良冒功,却不去揭发此事,反而关押了你这个幸存者,还强迫你为他生儿育女,是他该死之处。”阿南转向她,清楚说道,“但一码归一码,他不应该那样死,尤其不该全身焦黑被烧死,因为这惩罚,该用在你全村的仇人上,让那个人那般死去,才是正理!”
    唐月娘听着她的话,眼睛顿时转到马允知身上,目光森冷如刀。
    “可是,就这么把马允知连你自己一起炸死了,岂不是掩盖了他的罪恶?他犯下这累累罪行,不应该广为周知,受万人唾骂吗?”阿南又问她,“再说了,阿晏一直在寻找亲生母亲,他还记得你给他做过的羊肉卤子面,念念不忘呢……”
    唐月娘目光中闪过一片虚软,但随即,她便狠狠一咬牙,脸上又现出冷笑来:“南姑娘,别企图以母子亲情来打动我。这么多年来,青莲宗救我育我,宗中兄弟姐妹支撑扶助,早已胜似我的家人。别说那个我未曾喂养过的孩子了,就算是大丫、是垒娃儿、甚至我自己,为了保全我的宗中兄妹,我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掉!”
    随着她的咆哮,朱聿恒终于轻轻舒出了一口气,向阿南使了个眼色,意指自己已经洞悉了阁中六极雷的走向。
    可廖素亭已去了许久,迟迟未将楚元知带来,六极雷没有他的主持拆卸,如何保证安全?
    阿南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朝下面看了看。
    为了引唐月娘现身,他们放出风声圣驾今日去千佛洞祈福,楚元知便也带了金璧儿过来,准备两人一起去佛前添香祈福。
    梁鹭与其他歌舞伎一起居住于月牙阁后的一排平房内,是以到了这边后,金璧儿自然去了她的屋内歇息。
    阿南一眼便看见了廖素亭正在一间小屋门口,手按在刀柄之上摆出戒备模样,却并不见楚元知从里面出来。
    显然,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未等她细细思索,只听得砰的一声尖锐声音响起,一道浓烟穿透下方屋檐,直冲云霄——
    是一支响箭,呜咽声令阁内正在与他们对峙的唐月娘顿时变了脸色。
    她一瞥空中响箭,立即察觉到阿南向下看的用意,随即一掌重重击在身后栏杆上:“好啊,原来你们根本没有谈判之意,只企图拖住我,好对我青莲宗众下手!”
    随着她的重击,月牙阁四角的第一跳华栱之下,同时无声无息翻出了黑沉沉的弩箭机栝,全部指向了阁中。
    看那角度,它们对准的,正是踩住六极雷机关眼的朱聿恒。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谈判了,你们来世投个好胎吧!”
    说罢,她的身影在窗口一闪即逝,已经翻出了栏杆。
    阿南正要阻拦,阁内风声劲疾,机栝弹出,四角弩箭已齐射向阵眼中的朱聿恒。
    日月光芒迸发,无数光点自他掌中飞射,就在弩箭向他疾射而来之时,光点一旋一转便改变了箭头去势,夺夺几声扎入了地板。
    而他身后难以护到之处,阿南也在瞬间出手。
    流光击向斜前方华栱,勾住斜后方的弩身将其扯歪的同时,她飞身而起,足尖一把勾过面前架,将上面的盆狠踹向朱聿恒正背后那具弩箭。
    哗然碎裂声中,盆将弩身撞得歪在一旁,嗖嗖射出的弩箭立时偏了方向,深深扎入墙壁之中。
    第一波弩箭设完,朱聿恒叫了一声:“阿南,来!”
    阿南与他心意如一,两人配合默契,弩机第二次启动的声音未落,她已一步跨到他的身后,与他脊背相抵。
    四周檐下,第二波弩箭齐发,笼罩住了整座楼阁。
    幸好在阿南击打之下,弩箭匣机只剩了两具对准他们。日月辉光流转,在他们周身穿梭如电,只听得破空风声不绝,夹杂着青蚨玉嘤嘤嗡嗡共振共鸣之声,飞射而来的弩箭大失准头,在他们周身落了一地。
    二轮激射结束,朱聿恒手中日月之光收束,防备第三轮攻击来袭。
    他的脚依旧稳稳踏在六极雷阵眼之上,纹丝未动。
    在死角处避开弩箭的韦杭之已冒险站起,举着皮盾冲往檐下,抬刀狠狠向隐藏弩机处射去。
    咔嗒一声,弩机立即被他的巨力钉入,就此废掉。
    后方诸葛嘉如法炮制,操起长刀,将另一具弩机贯穿。
    阿南直奔到窗口,朝下一看,月牙泉上水波动荡,唐月娘已不见了踪迹。
    她气恨地一拍窗口:“可恶,居然让她给跑了!”
    “月牙泉边重兵把守,她逃不了!”诸葛嘉冷冷一扬眉,当即向下追去,“她敢冒头,我就把她摁死在水里!”
    阿南回头看了朱聿恒一眼,见韦杭之谨慎地守在他的身旁,而另一边,马允知躲避不及,被弩箭射中了膝盖和肩膀,正捂着伤处瑟缩强忍,不敢呼痛。
    “阿琰,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回来!”她说着,连楼梯也来不及走,流光勾住檐角翻身而下,直降向梁鹭的屋子。
    (本章完)